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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伪科学】陈怅: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理科生的武侠梦!(编辑中)

【走进伪科学】陈怅:量子江湖 第二部 姑苏城——理科生的武侠梦!(编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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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子江湖第一部《燕子坞》故事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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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开启于轩辕一七四年的秋季。
  对于武林来说,轩辕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在轩辕朝成立的第一年,刚刚挫败群雄、统一了中原的太祖轩辕易就破天荒地率领他刚刚任命的宰相以及朝政部、典律部的高官亲赴华山,出席了由江湖各大帮会门派共同主持的“华山会议”。
  这是自秦始皇以来中原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位皇帝离开皇城公开以江湖礼节和武林的掌门、帮主们举行正式会晤。会议起草并颁布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旨在规范江湖行为,但同时也赋予了江湖人士许多权益和保障的条律,史称《华山备忘录》。
  之后的几十年间,在《华山备忘录》的保护和鼓励下,众多江湖门派逐渐摒弃了原先的封闭和保守,慢慢演变成了开放的,以研究武学知识,培养武学人才,传扬侠义精神为宗旨的武校和武术学院。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在武学院里学习和成长,并成为了朝廷和民间机构里的栋梁。
  武学在轩辕朝的时候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
  一千多年前大武学家张三丰在黄裳内力学说的基础上天才地总结归纳出了三个优美简洁的定理,对内力和招式进行了量化,把各门各派原本看起来形态迥异、千差万别的武功纳入了一个统一的框架下。张三丰把武学从神秘主义中拯救了出来,内力从此不再是祖师爷手里流传下来的某种晦涩难懂、不可言说的调息吐纳方法的产物,而成为了和节气、时令一样可以用规则进行解释描述的现象。
  《华山备忘录》促成了武校和门派之间更广泛的武学交流,师承不同源流的武学家们走到一起,互相研讨印证,将“黄裳——张三丰”武学体系逐渐发展到了极致,成为几乎所有内力方法和招式创新的指导源头。尽管仍然有个别的武学现象和这套伟大的理论不相符合,比如说“降龙掌法”、“六脉神剑”和“凌波微步”,但是随着包括武学皇冠上的明珠“张三丰猜想”在内的许多武学难题的攻克,大部分武学家相信这三种武功也很快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
  《华山备忘录》还被证明是最有远见的协调朝廷和江湖关系的政治创新。
  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权利和自由的江湖不仅没有变得难以约束,反而在少林、武当、燕子坞和五岳校盟等大武校的表率下形成了严格的自律,同时也促进了对地方军政腐败现象的良性制约。
  武林变得空前的兴旺,轩辕朝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和富庶。除了轩辕一二五年大魔头李天道创立光华邪教给江湖带来了二十多年的动荡以外,其余的一百多年全都是风调雨顺、蓬勃发展的太平盛世。
  朝廷和各大武校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在轩辕一四五年联手攻陷了位于青冈梁孤鸿岭的魔教总坛,诛杀了教主李天道和神光、圣华二使。到了轩辕一七四年的时候,魔教在各地的残余力量都被彻底荡平,江湖恢复了往昔的繁荣,而许多新的道德规则和生活方式也已经开始萌芽……


 


  本书的主人公周远就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出生和成长。
  轩辕一七四年的时候,他正在燕子坞武术学院武学理论系就读。
  和少林、武当以及五岳华山分校一起并称为江湖四大名校的燕子坞学院坐落在姑苏城西面的太湖上,由燕子坞和“曼陀山庄”两个岛屿组成。联结两个校区的是一条终年被浓雾遮掩的曲折水道,只有燕子坞校船的船工掌握正确通过的路径,中间只要走错一个弯口,就会陷入一片再也无法返回的叫作“鬼蒿林”的恐怖湖荡里。
  “鬼蒿林”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学校从校长到教授老师们全都讳莫如深。但是一千多年来在太湖的水上人家里却流传着各种关于“鬼蒿林”的恐怖故事,燕子坞学生也总是把这个作为寝楼夜谈时最津津乐道的题材……
  十九岁的周远苍白清瘦,在到处是翩翩少年的燕子坞学院里并不起眼。可是他却拥有远超常人的算学和武学理论天赋,是武学理论系最具资质的学生。他的许多惊人又怪异的表现也引起了系主任——著名武学家杨冰川教授的注意。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却个性内敛,意志消沉,总是在校园里孤独地来去,唯一的朋友是在历史研究所攻读博士的张塞。
  周远在贫困中由母亲独自抚养大。母亲出于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原因一直很期待他能够练成武功,成为一名江湖侠客,但是周远却因为“丹田通径”过小,注定无法修习高等内力而让母亲的期望化为泡影。母亲最终因为周远对武学理论浓厚的兴趣而送他去报考了燕子坞的武学理论系,等周远去燕子坞就读以后,已经残疾的母亲因为不愿意成为他的牵挂和累赘而悄然地消失了。
  轩辕一七四年的秋天对已是四年级生的周远来说充满了就业的压力,因为只懂理论而不会真正武功的理论系学生的就业面十分狭小。但燕子坞的许多男生对这个新的学期却满怀着期盼,因为峨嵋女子剑术学院的女生们将在访问少林和武当之后来燕子坞进行为期十天的武学交流。峨嵋的女生大多是名门闺秀,来自民间的学生也都经过千挑万选,全都慧美双绝。其中最漂亮的,就是被所有娱乐报纸称作“江湖第一美少女”的二年级生王素。
  然而没有人想到,峨嵋的这次出访却拉开了武林新一轮动荡的序曲。
  负责峨嵋剑校出访安保工作的“安护镖局”是江湖最近十年里迅猛崛起的新势力。他们利用峨嵋的访问交流活动,竟然在少林和武当分别埋设下了定时启动的空气传播毒药,并在峨嵋离开武当以后劫持了整个峨嵋代表团。峨嵋师生中只有一个叫丁珊的女生得以逃脱,前往燕子坞求救。
  在燕子坞岛西南面的湖滩上,她和周远完成了宿命的相遇。
  但是“安护镖局”最终还是利用他们预先安插的奸细控制了燕子坞,八百多名师生在“参合堂”峨嵋的欢迎仪式上不幸都中了剧毒。只有周远、张塞、丁珊还有四名燕子坞各系最优秀的学生逃脱了安护镖局的圈套。他们努力抗争,但还是被武功古怪高强的镖师们逼入了“鬼蒿林”里……
  在最初的绝望之后,七位年轻人渐渐发现,“鬼蒿林”里隐藏着比他们想象中更为可怕的秘密。
  “鬼蒿林”中不仅世代生活着居民,也蛰伏着进来逃避朝廷剿杀的魔教成员。事实上“鬼蒿林”不仅是魔教的避难所,还是魔教的发源地。大魔头李天道就是在这里出生成长,他在十一岁的时候无意中在一个叫“玄机谷”的山崖中找到了两册《慕容家书》,然后奇迹般地离开了“鬼蒿林”,在扬州城外的青冈梁孤鸿岭创立了魔教。
  《慕容家书》相传是北宋著名的武学家慕容复在经历了人生的低谷以后从外出云游的路上陆续写给侍女阿碧的书信集,记录了他遍访尘世内外的隐士高人后总结领悟的各种道理,之后由阿碧整理成四册书。第一册是预言集,第二册是武功秘笈,第三册收录了慕容公子对天地万物生死轮回的哲学理解,而第四册则是慕容公子在生命最后的时期写下的感悟。
  李天道手中的第二、三册《慕容家书》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里一直是朝廷和武林中各个势力暗暗争夺的目标,魔教覆灭以后,这两册家书就从江湖上神秘地消失了。
  七位年轻人在“鬼蒿林”中失散。周远和张塞还有丁珊去到“琴韵小筑”岛上一个叫“格致庄”的村庄里借宿。周远在燕子坞学习的时候,就时常在钻研一些武学问题的时候头脑里出现奇怪的幻象,就好像突然闯进别人凌乱的梦境里一样。自打他来到“格致庄”附近以后,这种幻象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后来才知道,“格致庄”正是他父亲出生、也是他的父母相遇的地方。
  在他们借宿的小屋的阁楼上,周远无意中发现了许多关于算学,格致和武学的书籍手稿,其中的一些公式和周远在幻象里看到的非常相似。他研读了一夜后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在照射进阁楼的阳光和空气中微尘的启发下,周远的头脑里迸发出了武林史学上最瑰丽华美的创造力。凭借着扎实的算学功底,他演绎出一套对自然力,内力和武学全新的解释,颠覆了统治武学界一千多年的“黄裳——张三丰”体系。
  黄裳和张三丰将内力描述成一种像风一样连续流动的物质,这种理解不仅很符合常人对内力形态的想象,也非常实用,以此为前提建立起来的学说可以涵盖整个武林目前所见到过的几乎所有武学现象。而周远却大胆地假设,内力虽然很多时候表现得像流动的风,但实质上这股宏观上的“风”在微观上却是由无数极其细小的“微粒”所组成。这些微粒就像阳光下看到的尘埃那样无时不刻朝着各个方向随机地运动着,这种运动是自然力和内力真正的源泉。
  周远将自己假说中这种含有最小单位自然力的微粒称为“量子”,把由此建立起来的武学体系称为量子武学。
  在量子武学的新框架下,“丹田通径”不再成为习练内力的瓶颈。原本是“先天不足”的周远如今不仅可以激发出强大的量子内力,也逐步领悟了在张三丰体系下无法被解释的“降龙掌法”。


 


  可是周远没有想到的是,根据《慕容家书》的预言,在格致庄创立量子武学的人,将命中注定成为魔教的转生教主,同时也是魔教的最后一任教主。他将在“鬼蒿林”里获得《慕容家书》的最后一册,并最终完成延续了一千多年的预言赋予他的使命。而他头脑中的那些幻像,正仿佛像是自然力中飘荡着的跨越时空的某些特别深刻的执念,在冥冥之中将他引往特定的方向。
  但周远拒绝接受这样的预言,他并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会在一千多年之前就被注定,然而无奈的是,有许多人却对这个预言深信不疑。种种误会让周远成为了“格致庄”村民的仇敌,同时他和丁珊为了寻找燕子坞、峨嵋师生所中剧毒的解药成分而去到了“鬼蒿林”中另一个叫“听香水榭”的岛屿上。在那里,周远发现和他共同战胜了许多困难一路走来的丁珊竟然就是天下闻名的峨嵋天才少女王素。
  王素在峨嵋校长柳依仙子一厢情愿的安排下已经和当朝最热门的皇位继承人六皇子订婚。这被许多武林人士看作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尽管《华山备忘录》已经极大地提高了武林的地位,但是朝廷和民间对备忘录始终存有不少反对的声音。而皇位继承人和江湖第一美女的联姻对巩固武林的地位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当然,意料之中的是,朝野上下许多隐蔽的势力正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阻止这一幕成为现实。
  周远和王素在“鬼蒿林”里经历了一系列的奇遇,这一对少年男女之间也渐渐产生了情愫。他们同时还揭开了二十一年前发生在鬼蒿林中的许多事情的真相。他们发现,“安护镖局”所使用的大规模空气传播毒药竟然是当年朝廷药督府所研发,用来彻底消灭藏匿在“鬼蒿林”中的魔教余孽。因为药性的变异,中毒的人会在三个时辰以后丧失理智,变成充满侵略性的“毒人”。所以如果不能及时制成解药的话,少林、武当和燕子坞的结局会不堪设想。
  周远和王素在找寻解药时遭到毒人的围攻,坠落山崖,但是和所有书里的主人公一样,他们幸免于难。凭着王素的聪颖,他们找到了山崖底下的一条通道,走入了崖壁内的一连串石室中。他们在那里分别沐浴,并换上从一个旧箱子里翻出来的两套衣物。
  他们在魔教的村落里解救了其余的同伴,但是魔教的镇教长老应繁锦却认出周远是转生教主并将他带走。周远从镇教长老那里获得了许多关于魔教历史的知识,也隐隐猜到两册《慕容家书》在魔教倾覆以后落入了燕子坞校长慕容迟的手中,而这正是“安护镖局”劫持燕子坞的真正目的。
  周远仍然不愿意接受自己魔教转生教主的身份,并在“玄机谷”中巧妙地摆脱了想要攫取《慕容家书》最后一册的应长老。他重新遇到了王素,两人又在魔教的山崖里经历了一番错综复杂的事件后终于和其余同学重新汇合。
  依靠燕子坞历史研究所黄毓教授的自我牺牲,他们最终制成了解药,并跟随着“鬼蒿林”中罕见的阳光的指引返回了燕子坞。周远正确地解读了杨冰川教授的提示,帮助他解开了“参合堂”中的人质危局,并及时送达了解药。凭借着量子内力和“降龙掌法”的威力,周远和燕子坞师生一起制伏了大部分“安护镖局”的镖师。
  就在大家以为获得了胜利的时候,驻扎在姑苏城郊外斜塘的军队江武营以围剿“安护镖局”的名义包围了燕子坞,企图夺取《慕容家书》,同时还要追究周远魔教转生教主的身份。魔教的施教长老骆一川及时赶到救走了周远,并说服了他去从慕容校长手中抢夺《慕容家书》以免家书落入江武营或者“安护镖局”的手中。
  周远和骆长老、应长老一起冲破江武营的包围进入了曼陀山庄上的“琅嬛玉洞”图书馆,和慕容校长展开了激战。慕容校长最终杀死了两个魔教长老,与此同时,姑苏巡捕、太湖巡查和斜塘军队相继赶到燕子坞,他们终止了江武营的行动并捕获了“安护镖局”所有余党。一切看似将以正义一方的大获全胜而告终,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跨越了二十九年的匪夷所思的大阴谋却已经在“琅嬛玉洞”里展开。


 


  原来在《慕容家书》里,慕容公子不仅写了许多天文地理,医药格致方面的感悟,也探讨了有关物质、意识、生命、死亡等形而上的话题,他还尝试性地提出了一种将一个人的记忆移植到别人身上的方法。
  《慕容家书》第二、三册在十几代魔教教主的手中流传了一千多年,但他们大都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书里详细讲述的一种叫做“相对武学”的高明武功上。只有李天道意识到了记忆移植的非凡意义。他认为这就是无数帝王将相、有权有势的人寻求了几千年的关于“永生”问题的答案。李天道认为,一个人的所谓灵魂,实际上就是这个人的人格,他的经历和他拥有的知识的集合。如果能够把这三者不断移植到别的躯体上面,那么从技术上讲,这个人就可以永远地活下去。
  李天道通过大量的实验找到了移植记忆的方法,但是他发现,将移植的记忆在客体身上唤醒,并取代客体的记忆,需要一种特殊的自然力的联系。
  但是那时候李天道已经没有时间继续研究,因为朝廷和武校即将攻陷青冈梁。李天道被迫匆忙将自己的人格记忆、经历记忆和知识记忆都移植到了年轻的慕容迟身上。他之所以敢于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二十九年后转生的新一代教主必定和自己有着自然力的联系,只要让转生教主到那时用内力击打慕容迟,就可以将自己的记忆唤醒。李天道于是让忠心耿耿的骆长老在“鬼蒿林”里蛰伏二十九年,帮助他完成这个计划。
  周远在骆长老的诱使下最终朝慕容校长打出了“亢龙有悔”,唤醒了他身上李天道的记忆。李天道实现了自身记忆的接续,心狠手辣的他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没有了利用价值的骆长老。
  李天道以为大功告成,以慕容校长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和杨冰川教授、柳依仙子一起回到参合堂与学生们共同庆祝胜利。但他没有料到的是,骆长老因被周远的关怀所感动,之前并没有依照命令杀死他,而是将他藏到了“琅嬛玉洞”的书架之后,依稀听到了整个过程。
  王素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周远,被认定为魔教转生教主的他已经成为了朝廷通缉的对象。王素劝说周远同她一起悄悄离去,隐姓埋名地生活一段时间以后再做打算,但是想明白了李天道阴谋的周远最终选择留了下来,同时他也知道“鬼蒿林”即将解除一千多年的封禁,燕子坞峨嵋两校的师生都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周远决心拯救自己的同学和师长,即使这意味自己此生可能再也无法和王素相见。
  周远在“参合堂”众目睽睽之下用倚天剑劫持了王素,迫使所有人走入燕子坞最高的建筑“巨阙阁”。在“试剑台”上,李天道对周远、王素和杨冰川教授三人表露了身份,并得意地告诉他们自己当年还将魔教许多高层人物的记忆移植到了那时在朝廷和民间帮派行会里最有才华的年轻人身上。这些年轻人如今应该都已经身居高位。
  周远借助从“鬼蒿林”中寻获的神药“孟婆苓”的力量将量子内力提升到了极限,最终杀死了强大的李天道,也摧毁了他身上的两册《慕容家书》。
  “鬼蒿林”终于解除了封禁,里面被封闭了千年的水和雾倾泄而出,冲毁了燕子坞上的楼宇屋舍,但是“巨阙阁”里的师生却因为周远的安排而安然无恙。
  燕子坞这段惊险起伏的故事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四所武校遭到重创使得武林变得空前的脆弱,安护镖局余烬未息,而朝廷里不明的黑暗力量正逐渐要露出狰狞的面目。李天道通过记忆移植在许多为高权重的人物身上埋下的隐患也随时有爆发的危险。
  因为“孟婆苓”的副作用,周远彻底丧失了记忆。他忘记了善良的母亲从小对他的教诲,也忘记了自己创立的量子武学。魔教转生教主的预言却仍高悬在他的头上,不知道会将他带向何方。
  周远从“试剑台”坠入了冰冷的太湖里,那件在魔教山崖里找来的衣服被湖水浸湿以后在衬里上逐渐显露出细小的文字。张塞划着船将他救起,这对好朋友在“鬼蒿林”里因为命运的捉弄已经恩断义绝。张塞在黄毓教授临终时曾经许下诺言,为了天下苍生不再经历魔教的浩劫而要将周远杀死。
  张塞最终将周远放到船板上,涌动了千万年的太湖水载着他们,漂向一片浓雾笼罩下的姑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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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是《燕子坞》故事梗概。



[ 本帖最后由 qdpan 于 2011-10-1 02: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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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武林传奇》日报社位于姑苏城平安坊最繁华的路段上。

   北面就是大名鼎鼎的观前街,两旁不是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大戏院,就是全姑苏城最高档奢侈的布料坊和成衣铺。南面则是在整个江南都极有名气的太监弄,无论早晚,整条弄堂里都弥散着精心烹制的珍肴和历久不衰的本地小吃的诱人香味。姑苏城里最大牌的酒楼和小吃店几乎全开在这里。间杂在酒楼之间的,是各式各样的赌坊,歌苑和评弹馆。

   就衣食玩乐而言,五十步之内可谓应有尽有。

   这样的黄金地段自然聚集着这座城市中最显赫的势力。报社的正对面,就是丐帮的江浙分舵,大青石筑成的九层高楼和可以进出八乘马车的宽大拱门彰显着独一无二的气派。

   丐帮往南两铺之隔便是唐门旗下最大的药房“仙寿堂”。药堂整个临街的门面都用波斯琉璃砌成,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堂里最近刚刚新开了一个“养颜斋”,专卖祛斑美肤的药品,每天都会有许多姑苏城内的贵妇名媛坐着宝马雕车前来选购。隔着琉璃可以隐隐看到她们在店内对着镜子试用药妆的婉转体态,常惹得成群的路人驻足观看。

   “仙寿堂”的对面是一座种满郁郁森森的柏树的大庭院,两扇红漆大门大多数时候都关着,门上挂着一面醒目却又不过分招摇的大旗,上面写着 “海生平”三个大字。这个字号普通老百姓并不熟悉,但其实这家行会控制着长江以南一半的私盐销售。

   除此之外,姑苏城最大的当铺、商行和金玉珠饰店也都扎堆似地开在这条半里多长的平安坊上。

   按理说一家报社选址在这样的闹市有些格格不入。

   像《武林日报》、《江湖周刊》这样的大传媒在姑苏城的驻地都选在城西偏僻幽静,古意盎然的运河之畔,《晓声评论》的总部更是在枫桥旁一座明朝嘉靖年间的古朴老宅内。不过考虑到《武林传奇》是一家以街头流言和市井传闻为主要内容的报刊,也就不足为奇了。

   报社的门面不大,是一幢三层的木楼。

   张塞的写稿间位于二楼最靠北的一个阴暗角落,冬日阴冷潮湿,夏天酷热沉闷。连他在内一共三人在这里编稿,两个男生是采记,一个从岳麓书院毕业的女孩子是采编,都是来报社不到一年的新人。

   张塞的书桌摆放在房间唯一的一扇小窗前,正好对着观前街历史最悠久的“翠玲珑”大戏院的背面。别看“翠玲珑”的正门金雕玉砌,一派奢华,在后街上的出口却肮脏破烂。每天戏院底层的杂工和龙套都是从那里进出,废物垃圾也分中午晚上两次大量从那里倾倒出来。许多乞丐趁着浚污司的大车到来之前都争相在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和值钱之物,污秽的气味就会一阵阵飘入窗内。

  所以这个看似有街景的绝佳位置在报社内其实是人人避之不及。

  今天是进入三月以来的第一个艳阳天,久寒乍暖。阳光在正午猛烈地照射进这条浮华背面的阴暗弄堂,将恶臭阵阵蒸腾起来,伴随着暖暖的和风四散飘扬。

   张塞已经关上了窗,并在案头点了两柱浓香,可是从窗缝里钻进来的酸馊米饭和腥腐鱼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依然清晰可辨。

   他在座位上烦躁地左右摇摆,那张有些年头的木椅发出尖锐的吱呀声。他的桌子仍像在琅嬛玉洞博士备选室里的那张一样杂乱无章,堆满了各种书本文件和笔墨。在唯一的一小块空白处摊开着一张新的稿纸,上面没有写一个字。

   张塞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发新文章了,之前提交的三篇稿件全都因为选题不够“劲爆”而被报社的副编审退了回来。他瞪着那张洁白如雪的空白稿纸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起身,从门口衣架上抓起他那件穿了好多年的带帽兜的粗麻布长外套,朝外冲去。

  张塞下到一楼,和往常一样看到扶梯口第一间屋子的房门大开着,一张黑漆漆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已经冰冷地盯住了他。

   这个女人姓潘,叫曼丽,是《武林传奇》的副编审。

   报社的副编审不止潘曼丽一个,但是她却全面负责每天版面的安排和文章的审阅,因此是个实权人物。最近一个月来,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和张塞较上了劲。张塞提交的三篇精心撰写的长文章,都被她写上极其恶劣的评语给退了回来。

   据张塞观察,潘曼丽除了头有些过大以外年轻的时候应该还是有些姿色的,但如今小腹上早已积起了一层肥肉,脸上也有了不少明显的皱纹。

   这本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情,但是潘曼丽却偏偏喜欢每天往脸上涂抹厚厚的白色粉底,并描上反差过大的眉毛和唇彩,乍见之下,总能让张塞联想起小时候在鬼节社戏上看到过的一个放在大锅里受油煎酷刑的人偶。

  以潘曼丽的职位,完全有资格在三楼拥有一间照得到阳光,通风良好的编审室,但是她这么多年来却偏偏喜欢呆在这间底楼的屋子里上班,一边是楼梯口,一边是报社大门,每个进出的人都逃不过她的视线。

   “出去采访吗?”潘曼丽见他下来马上用尖锐的语调问道。

   “是。”张塞走过去,尽量恭敬地回答。

   “对象?内容?”潘曼丽又问。

   她显然刚吃过午饭,正用牙签毫无遮拦地在两片刺眼的红唇间剔着一口黄牙,嘴里呵出和刚才弄堂里相若的气味。

   张塞憋住呼吸,朝后退了一小步说,“城南道士桥的姚寡妇……”

   “姚寡妇?”潘曼丽立刻神经质地扬起右边那根过于上挑的眉线,她每次做这个表情的时候,都是在记忆里进行名词搜索。潘曼丽那颗硕大的头颅里装满了整个姑苏城里三教九流黑白两道上各类人物的信息。

   “你是说刚被评为轩辕一七四年姑苏城年度贞妇的那个姚寡妇?”潘曼丽拉长了语调问。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做作的讥讽。

   “没错,就是她……”

   潘曼丽闭上眼睛,微微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张塞,你不是第一天来报社上班了,有些事情你应该早就明白,不用我再讲的。你为什么要去采访一个贞节的寡妇呢?”

   潘曼丽充满怜悯地看着张塞,仿佛他是一个连续第三次犯了同样错误的孩子,“我们《武林传奇》是从来不采访贞节的妇女的,尤其是还能被评选为‘年度贞妇’的贞节妇女,这是《姑苏道德导报》干的事情。我们要采访的,恰恰是和贞节妇女完全相反的那些女人们,比如说月柳街上的那些妓女和老鸨,太监弄里那些个歌苑的侍唱姑娘……张塞,不是我说你,我觉得你读书人的架子始终搭得太高。我说过不止一遍,老鸨,妓女,酒徒和赌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我们消息的渠道、灵感的源泉……你应该放下你的清高,去和他们打成一片,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姚寡妇那样的女人身上。你想想,如果全姑苏城的女人都和姚寡妇一样的话,哪里还会有绯闻?我们还怎么混饭吃?《武林传奇》就只有关门大吉了……”

   潘曼丽说道这里伸出两手,向里一拉,非常形象地做了一个关门的动作。

   “哦,不是不是,”张塞不敢打断潘曼丽,等她长篇大论说完后才连忙解释,“我去采访姚寡妇,是因为她和她老公曾经在叶大人家做过一段时间的帮工,推算起来丁香月那时候也还在叶大人府里唱歌……”


  (二)

  “哦?”潘曼丽听到“丁香月”三个字以后立刻把那双关门的手收了回来,从嘴里拔出牙签,脸上表露出一些兴趣,“可是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你的消息可靠吗?”

   “消息绝对没有问题,是从月柳街箫音馆的一个妓女那里打听来的……”张塞在妓女两个字上特地加了重音,以表示他其实和“衣食父母”们还是有所来往的,“在端午、重阳、春节那种时候叶太守府里常常会雇佣一些临时的帮工,他们都不会登记在正式的名册上。姚寡妇和他丈夫两人离开叶府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躲了起来,失踪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她老公就得病死了……所以别的报社估计都没有找过这条线索,一旦挖出点什么来,就是独家新闻!”

   张塞说到这里语调骤然高昂起来。

   “独家新闻”这四个字在娱乐报业里是至尊无上的,不仅可以在读者的心目中树立起报纸的权威感,也能够让读者习惯性地继续购买这家报纸来追踪后续报道,给报社带来可观的收入。《武林传奇》里做到高层的编审无一例外都曾经发过轰动一时的独家新闻。

   张塞当然至今为止从没有搞到过独家新闻,事实上,他在报社的工作已经岌岌可危。《武林传奇》不成文的规定是连续三个月发不出文章就走人,而张塞上一次发文章差不多是在两个半月以前,这个月精心构思的三篇提纲也全都没有通过。所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次的选题恐怕是他保住饭碗的最后机会了。

   因此张塞决定选一个潘曼丽绝对不可能驳回的题材,那就是丁香月。

   丁香月现如今是姑苏城家喻户晓的名字,全城最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

  大约两个多月前,“翠玲珑”大戏院经过长时间的准备隆重推出了《牡丹亭》和《新梁祝》两部新戏,每个月在戌时的黄金时段各演出十场。

   “翠玲珑”每次推出新戏都会造成轰动,但这一次又比往常更为热烈。原因就是大家惊讶地发现,两部戏的女主角杜丽娘和祝英台竟然是由同一位初出茅庐的年轻艺人出演——她的艺名叫作丁香月。

   “翠玲珑”过去也尝试过让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出演大戏的第一女主角,观前街上几代最红的艺人在她们最辉煌的时刻也有过同时担纲多部戏剧的经历,但是把两者合在一起却是近几十年里是从未有过的事。

   结果半个多月演下来,场场座无虚席,且好评如潮。就连一向刻薄的《晓生评论》也对丁香月的扮相、身段、歌喉赞不绝口。“翠玲珑”门口的售票亭天天排着长龙,金陵、无锡、杭州甚至远到锦城、洛阳、帝京城每天都有人不辞辛劳赶来一睹丁香月的芳容。丁香月于是就这样在转眼之间成为了观前街上最闪耀的明星。

   各家娱乐报刊自然一拥而上拼命追捧,两个月里几乎不间断地刊载和她有关的消息和绯闻。包括她小时候住过的村庄,儿时的玩伴,仍在乡下的父母,还有她过去在叶太守家做歌女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也全都被挖掘出来,不断地翻炒。

   在这新一轮的报业竞争中,《武林传奇》却一直找不到特别好的突破口,远远落在了《武林探秘》、《江湖人物》、《姑苏晚报》的后头。这当然让潘曼丽非常难堪和不满。

   “唔,是这样啊……”潘曼丽若有所思地盯着张塞,像是在斟酌着这件事情的成算。

   潘曼丽当然不会把张塞的话全当回事。她在这一行做了二十多年,非常清楚“独家新闻”决不会像脸上的痤疮一样,每隔几天就会爆出一两个来。丁香月曾在知府叶大人家做歌女这件事情,早就被翻得底朝天了。叶府里从管家到门丁到长工,该塞的钱都塞了,该采访的也都采访过了。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姚寡妇,全姑苏城那帮鼻子比狗还灵的娱乐采记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她和丁香月的联系,偏偏让张塞给挖出来了。这样的好事潘曼丽一般情况下都是不会相信的。

   但是正如张塞所预料,丁香月这件事已经有点让潘曼丽沉不住气了。就像那些从来不信神佛的人在得了绝症以后也会开始去庙里烧香一样,潘曼丽不愿放弃这个渺茫的希望。

   万一搞成了呢?她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久违了的姑苏市民一哄而上抢购《武林传奇》的画面来。

   “你去吧,如果真弄出一条独家新闻,月底一定给你发奖金!”潘曼丽一边说,一边在手边簿子上记录下张塞外出采访的对象以及他离开的时间。

   “对了,目前关于丁香月最大的热点你应该知道吧?”潘曼丽像是不放心似的追问了一句。

   “是她那个……神秘的旧情人吗?”

   潘曼丽点点头,“都说是江湖上一位成名的人物。你若能把他的名字打探出来,就一定轰动整个姑苏城……当然这个我是不指望的,只要你可以挖点她在叶府不为人知的内幕,我就很满意了……这么好的一条线索,可千万别让我空欢喜一场。”

   潘曼丽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塞一眼。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如果让我希望落空的话,月底恐怕就得请你卷铺盖走人了。

   “我一定会努力的。”张塞说。

   “几点回来?”

   “呃……道士桥在老城区外边,很远……晚上还打算再去月柳街那里喝个酒什么的,争取再套点新情况,可能就不回来了。”

   张塞尽量镇定地说出这段话,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说谎是不容易的。她虽然长得像下油锅的恶妇,但那股子精明却比阎王判官还要更甚。

   潘曼丽抬头看了一眼钟漏,显得不太高兴,一般至少要过了申时,她才允许采记外出采访完可以直接回家。在她的眼里,这些成天在外面跑的采记都是一帮油滑的老狐狸,整天想着钻空子偷懒。

   但或许因为这次采访和丁香月有关,她还是说道,“嗯,你这种态度我喜欢,很多珍贵的线索都是在酒席上还有枕头边弄到的……”

   潘曼丽说到这里朝张塞挤挤眼睛,“你去吧,我希望在将来能看到你对妓女表现出越来越大的兴趣,这样你在我们报社才有更光明的前途……不过这个月报社的餐酒费已经用完了,这酒钱你可得自己出。”

   “知道了。”张塞答应了一声立刻扭头避开潘曼丽的挤眉弄眼,朝门外走去。他本就不指望可以领到餐酒费,报社底下的人都知道每个月的餐酒费基本上都让这个女人给扣下来了。只要傍晚不需要再回来签到,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明天一早把稿子给我!”潘曼丽冲着他的背影吼了一声。

  张塞走出报社大门,来到喧闹的平安坊上,身穿精纺衣料的男女在街上匆匆往来。

   他想起自己刚才煞有介事地向潘曼丽报告采访计划的样子,感到一阵屈辱。

   “我一定会努力的”。张塞回味着自己阿谀的腔调。

   “希望你对妓女表现出越来越大的兴趣。”他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语会成为他在事业上所受的教诲。

   读了这么多年书,满腹经纶,一腔求学论道的志向,到头来却沦落到以打听一个艺伎绯闻的方式谋生,真是莫大的讽刺。

   如果黄毓教授还活着,这些本来都不会发生。

   张塞应该可以在今年夏初顺利拿到博士学位,然后留在燕子坞,或者去少林、武当的武学历史系做一名助讲,从事他喜爱并且擅长的历史研究。

   就算他想离开学校找一份工作,黄教授也可以轻易将他推荐到《武林日报》或者《江湖周刊》,开辟一个专栏,撰写武林重大事件的深度分析。

   可是黄毓教授已经不在了,这个江湖从半年前开始,也一去不回地发生了改变。

   燕子坞武术科学学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已经停顿了下来。校长慕容迟去世,武学理论系主任杨冰川教授离校远游,不知所踪。慕容家族同意由江武府派遣了一名官吏暂代校长之职,负责燕子坞的重建。大部分的老师和学生仍在康复之中,少数中毒较轻或没有中毒的四年级生都放弃了等待学位,立即开始工作。新生和第二、三年的学生则都申请了休学,由父母接回。偌大一所千年武校已经名存实亡。

   少林和武当更是遭受了重创,几乎全军覆没。少室山和武当山仍然处在军队的严密封锁下,禁止任何人进出,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多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少林方丈,达摩堂、戒律院首座,武当掌门、三真三清这些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前辈们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两校的学生有多少幸存下来。

   《武林日报》、《江湖周刊》和《晓生评论》这三大传媒对于半年前发生的那场武林浩劫仍保持着一贯的谨慎传统,只刊载经过官方证实的消息。但由于江武部至今对事件仍守口如瓶,仅发表了几个简单的安抚申明,峨嵋武校在事件结束后也立刻返回了蜀中,拒绝接受任何采访,三大传媒几乎没有刊发出任何像样的文章。采记们大都只能从燕子坞的学生身上下手,企图通过他们的零星回忆来重构整个事件。

   与此同时,那些听到灾难、惨案犹如兀鹰见到腐肉般激动的娱乐小报们就没有那么克制了。他们趁机在头版上印上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不遗余力地把各种道听途说包装成有模有样的报道,疯狂地撒向姑苏城和整个江湖。

   “嵩山幽谷沦为嵩山鬼谷”

   “独家揭密:峨嵋女生在拘禁期间的非人遭遇”

   “格致庄幸存者详解神秘的魔教转生术”

   “量子武学究竟是武学的未来还是一个惊天骗局”

   ……

   如果张塞亮出燕子坞博士生备选的身份,同时透露自己是半年前大事件的主要当事人之一的话,他一定可以轻易地解决生计问题。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两个燕子坞的学生出版了关于劫持事件的回忆录,尽管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昏睡在参合堂里,提供不了什么真正有价值的经历记录,可是两本书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都卖了至少二十万册。

   但是张塞绝不想引来这样的关注。关注在他看来不仅意味着麻烦,更意味着潜在的危险。

   他选择了用他原先济南武校的学士学历加上几篇文章去三大传媒应聘,却连个面谈的机会都没有得到。不过后来他知道,三大传媒其实在暑期之后就已经停止招收新人了。

   他不得已只能将履历发往姑苏城的几家流行报刊,总算收到了一些回覆,其中《武林传奇》因为张塞过去曾用“土弓”的笔名在上面发过一篇不错的稿件,给的薪酬最高,张塞就接受了。

   和尊严相比,谋生更加重要,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张塞径直朝南走去,“仙寿堂”门口停着许多豪华马车,车夫们看到张塞走过来,都隔着街一齐冲他兜生意。张塞朝他们摆手,这些带绫罗华盖的楠木大马车都十分昂贵,一般都只有附近商铺里比较体面的职员和伙计才叫得起。

   张塞因为受不了写稿间里的气味提早离开了报社,所以有着宽裕的时间。他向南一连走出去七八条街,平安坊的两边仍然是商铺林立,熙熙攘攘。

   姑苏城实在是太繁华了。原本就是江南重镇,历史名城,四十多年前发生扬州惨案后,那里幸存下来的商贾巨富和工行盐市又全都迁到了这里,于是地价、物价飙涨,内城的人被挤到了外城,外城的人被挤到了乡村,整个城市的规模向外扩了整整一圈。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时不时可以看到几个穿着官服带着刀剑的捕快。他们在几个重要的路口间来回巡逻,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就会叫他们停下来检查手里的包裹。街边小弄堂的墙上也贴满了被风雨浸渍后的“百毒不侵丸”、“蓝实解毒冲剂”和“重阳呼吸法”的广告。虽然相比六个月前,姑苏城里的恐慌气氛已经淡了许多,但还是有许多人相信,姑苏城将成为下一个受攻击的目标。

   张塞转向东面又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集市跟前。苏州人管这里叫“富仁坊集”,既有肉铺菜场,又有牲口交易市场,还有一个马车租赁中心。

   张塞直接去了租赁中心,租了一辆带油布篷的双人骡车。

   在去道士桥找姚寡妇之前,他先要去接一个人。这个人指定要他租一辆两座、有篷且背后带行李厢的车子。今天的天气很晴朗,去城南道士桥也不算是出什么远门,他想不出为什么要符合这么多的要求。但他还是不折不扣按照指令选了骡车,交了十两银子的押金。

   张塞小时候在泰安乡下生活的时候就赶过驴车,他驾轻就熟地提缰绳一吆喝,那头骡子立刻顺从地跑了起来。

   张塞驾车三转五拐,来到宽阔的三元坊上。朝东行了半里地,街道的左前方出现了一幢古木苍郁的大院子,透过高高的围墙,仍可以看到里面许多精致的亭台楼阁的尖顶。

   张塞和那人正是约好了在此汇合。

   三元坊是一条车来车往的繁忙大道,可是那座大宅院的周围却行人稀少,两扇大门紧闭,上面交叉贴着官府的封条。两个懒散的衙役拿着水火棍在门前值岗。头顶上一块大牌匾略有些歪斜,积满了蛛灰,匾上的四个字却仍清晰可辨,乃是“安护镖局”。


   (三)

   张塞停下车,在路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过往的车辆。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后,突然从“安护镖局”北面的方向传来了许多人急促的呼喝。这么大的动静听上去决不是普通街头的争执,似乎像失火或者出了什么大案子。

   约定的时间已到,张塞不知道是应该等在原地,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他刚从左边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却感到骡车微微一震。他转回头,一个裹着麻布长袍,戴着大圆斗笠的瘦长之人灵巧地从右边滑进车里,打开后面的行李厢盖板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这人合上盖板之前急促地对张塞说道,“快赶车,往南出盘门!”

   张塞在恍惚中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他虽然没有看清来人的面目却认出了声音,于是挥手朝骡背上甩了一鞭。骡车启动,橐橐地沿着三元坊朝南驶去。过不多久便有十四、五匹快马追了上来,夹着路上每一辆车子盘查询问。

   很快他们就来到张塞旁边,两个表情严肃的官差一左一右撩开骡车的篷帘,朝里扫了一眼,然后大声说道,“证件!”

   张塞从腰间摸出采记的身份牌。

   官差看了一眼又问道,“你看到一个穿黑袍子的男人跑过去了吗?”

   张塞小时候最怕的人就是官差,每当门前有官差走过时,他都会蹬着小腿躲进房间里。如果是半年前被这样逼问一句的话,张塞恐怕早就紧张得露馅了,但是经历了鬼蒿林里的那一系列生死一瞬间的事件以后,他已经成熟了太多。

   “没有。”张塞平静地摇摇头。

   其中一个官差立刻放下帘子准备去查下一辆车,但是另一个却有些狐疑地看着张塞。

   “就你一个人吗?”他看着过于宽敞的两座车厢,眼光又顺着扫到后面的行李柜上。

   “就我一个。”张塞只感到心脏开始怦怦跳动起来,“对了,我刚才倒是看到一个戴斗笠的男人……往那边鬼鬼祟祟跑了。”

   张塞胡乱往左后方一指。

   “的确戴着斗笠!”另一个官差马上说道。两人立刻朝周围的同事呼喝了几句口令,拨马顺着张塞所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张塞等他们走远,狠狠朝那头看上去年岁已经不小的牲口背上抽了两鞭,骡子卖力地蹬着四蹄,可是因为车上多了个人,速度并没怎么加快。好在没有更多的巡捕追来,待他来到南边的陆城门“盘门”时,两扇大门依然敞开着。

   和平时一样,盘门的四条通道有三条用来进城,只有一条用来出城。但是出城的道路通行得很快,而进城的那三条道却都排着有半里长的队伍。每一个行人每一辆马车都要接受非常仔细的检查。

   姑苏城现在常说的一个笑话是,运一袋面粉进城比偷运皇上的玉玺还要难。

   为了防止空气传播的大规模伤害性毒药入城,守城的军士对密封起来的粉状物检查得格外仔细。据说药督府还专门拨给姑苏城二十几条受过特训的狗,配置在水、陆八个城门口,用来闻嗅可疑的毒药成分。

   张塞知道军士的注意力不在出城人的身上,他尽量镇定地赶着骡车,缓缓地从出城通道出了内城。但一过外城河桥,他就立即朝西拐上了一条小路,加快了速度。张塞虽然只在姑苏城常住了半年,但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不断要去城内外各处采访,所以对这座城市的街道已经颇为熟悉。

   城外的道路远没有城内的平坦,骡车猛地颠簸了一下。行李厢里发出一声轻叫,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衣裤的修长女生打开盖板钻出来。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朝耳后捋一下头发,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张塞身旁。

   “刚才是怎么回事?”张塞板着脸朝着身后一指。

   “哦,没什么。”

   “没什么?那些巡捕是在追你吗?”

   “好像是的吧。”女生像是在承认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个女生就是和张塞约了见面的人,名叫谢雪莹,毕业于五岳恒山剑校,现在是《江湖周刊》的采记。她比张塞小两岁,但已经工作了一年多。据她自己说,她是三大传媒停止招聘前录用的最后一个新人。

   “所以你才叫我租一辆带行李厢的马车?你一开始就都计划好了?”张塞瞪视着她问。

   谢雪莹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她鹅蛋脸形,小巧的鼻翼和嘴巴,两只眼睛幽深明澈,闪耀着机灵干练的神采。

   “刚才如果那两个官差要打开行李厢检查怎么办?”张塞提高了声音说道,他被谢雪莹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了,“他们会立刻把我们两个人按到地上铐起来,脖子上戴上木枷,然后押到巡捕总部去!”

   张塞挥动着他拿着鞭子的手,来加强他严肃的语气,“当然你愿意被抓去坐牢是你的事情,我不反对,可是请你不要牵连到我,行不行?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只是一个娱乐小报的采记,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市民,我不想丢掉现在的工作,更不想去坐牢。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这么不计后果!”

   可是谢雪莹像是根本没有在听张塞长篇大论的抱怨。

   “在那边停一下。”她说。

   张塞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谢雪莹这样忽略和无视,他憋着一腔的怒气,但还是将车子停了下来。

   谢雪莹从行李厢里拿出麻布长袍和斗笠,扔到街角的一堆垃圾下面。

   “我做了计划的,我都让你准备马车了,怎么还能说是‘不计后果’呢?”车子重新启动以后她说道,“对了,我要你准备的可是马车!”

   她在“马”字上加了重音,“而不是这个!”她指着前面那头老迈的骡子。

   “你偷跑进安护镖局里面了是不是?”张塞不理睬她,冷冷地问道。

   马车要三十两银子的押金,张塞哪里有那么多钱。但是他并不打算解释,谢雪莹总是善于将话题转移到细枝末节上来回避事情的重点。

   谢雪莹歪了歪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谢雪莹一直在不懈地追查“安护镖局”,这一点张塞是知道的。他劝过谢雪莹不要去碰这件事,但是她从来都没有理会。

   去年八月初的时候,谢雪莹没有轮到去燕子坞采访峨嵋的交流活动。这样的好事在几个比她年资高许多的采记之间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了。事件发生后,那些去现场的资深采记们全都中了毒,几个月都下不了床,剩下的人都忙得像没头的苍蝇。千头万绪,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大部分人只想到去采访燕子坞的学生,挖掘事件的细节。这让谢雪莹觉得很奇怪,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留给二三流的报纸去做吗?像《江湖周刊》这样以深度报道为传统的杂志应该要高屋建瓴地把握整个事件的大脉络。在她看来,这条脉络的中枢毫无疑问应该是“安护镖局”。

   他们是如何取得护送峨嵋的安保合约,又是如何搞到空气传播毒药的?他们背后的主使是谁,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谢雪莹于是着手开始调查“安护镖局”,但是很快就遇到了许多困难。

   “安护镖局”在姑苏城的东南分局被巡捕总部列为禁区,禁止任何人采访。姑苏城、苏浙省、江武府和典律部除了宣布正在进行联合调查以外也不发布任何有实质内容的信息。就连报社一向敢说敢做的总编对这件事也噤若寒蝉,说是江武府为了不打草惊蛇要求各报社不要报道这个题目。所有和“安护镖局”有关的文章都停发,未来的采写计划也全都被搁置了起来。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六个月,“安护镖局”旧址门上的封条积起了越来越多的灰尘,而江武府不仅再也没有公布新的调查进展,反而颁布了一道正式的禁令,禁止江湖人士以任何形式私下调查“安护镖局”事件。

   当然对于谢雪莹来说,这样的禁令就是用来置若罔闻的。

   她决定潜入“安护镖局”进行一次实地调查。她弄来了安护镖局内部的地图,花了几天时间调查各处守卫的情况,最终做出了白天的守卫要远远松懈于晚间的结论。她敲定了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唯一缺少的,就是最后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来协助她逃离。

   不知为什么,她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人就是张塞。几乎是头一瞬间就想到他,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奇怪。她在姑苏城有不少情深谊厚的朋友,他们很多毕业于名校,武艺高超,胆识过人。但是她却偏偏想到这个武功低微,战战兢兢而且只认识了不到半年的娱乐采记。

   更要命的,是此刻还要忍受他喋喋不休的抱怨。

   “安护禁令你是知道的。”张塞这时候又说道,“民间已无权调查安护镖局事件了。”

   “可是这个安护禁令明显违背了《华山备忘录》。”谢雪莹反驳道,“《备忘录》是太祖先皇制定的,地位更加优先不是吗?”

   “江武府颁这个安护禁令恰恰就是用来制约《华山备忘录》的,半年里三大武校的毕业生在各地私自调查,有许多不冷静的公开扬言要复仇,不法小帮派趁机兴风作浪,已经出了二十几条人命……都惊动了皇上!”张塞知道谢雪莹其实知道这些利害关系,她只是在强词夺理而已。

   “再说你有没有想过,”张塞又补充道,“刚才如果你在镖局里面被发现,搞不好都会被怀疑和安护镖局有牵连,说都说不清楚。如果那样,就不是姑苏巡捕那么简单了,大司命府会直接把你铐到帝京城去秘密审问,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谢雪莹终于不耐烦地说,“可是我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许多证据会慢慢消失的。”

   张塞看着谢雪莹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涌起担忧。

   作为同行,他很钦佩谢雪莹的查访直觉,她是一名天生的采记,善于从微小的细节里找寻突破口。她人本就聪明,加上又是毕业于武校,会恒山剑法,就更加有恃无恐。但是张塞恰恰是安护镖局事件的主要经历者,他深深地知道,谢雪莹低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的危险程度。

   “那你找到什么了吗?”张塞问。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谢雪莹扬起头,脸上是经过了努力终于获得成功后的得意之情。

   “是什么东西?”

   “哟,你不是不关心这些的吗?”谢雪莹冷笑着抢白,“你不是安于现状的小市民吗?”

   谢雪莹是土生土长的姑苏女孩,虽然在北方读了四年书,可是说官话时仍会夹带着姑苏腔,即使是在凶巴巴地逼问时,听起来也仍是很绵软,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张塞叹了口气,很想说“你可以不告诉我,但千万要告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这样万一哪天你出了事,这条线索还不至于会断掉”。

   当然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只是看着谢雪莹那种咄咄逼人的表情。她如果不是成天扎起头发穿着裤装一副男生打扮的话,大概勉强算得上是个美女,有着武校女子健美高挑的身材和姑苏姑娘特有的柔嫩粉白的皮肤,张塞实在不想去想象她遭遇不测的画面。

   “哦对了,东西我给你带来了。”谢雪莹看到张塞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她,脸微微一红,连忙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张塞,说道,“这个是作为姚寡妇这条线索的回报,现在咱们谁都不欠谁啦!”

   张塞打开信封,抽出里面厚厚一叠纸头略微看了一眼就又放了回去,这正是他几天前托谢雪莹帮忙要找的东西。

   谢雪莹仔细地观察着张塞慎重的动作,说道,“花了很多时间才帮你弄好的。这些可都不是普通人,全是朝廷高官和大帮派大行会里的骨干,要搜集他们过去的信息可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武林传奇》难道不是应该去研究丁香月,杜如烟她们的履历才对吗?”

   张塞听出了谢雪莹的怀疑,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去采访姚寡妇呢?这难道不是《姑苏道德导报》该干的事情吗?”

   “如果我告诉你采访姚寡妇的理由,你就要告诉我收集这些大人物资料的原因!”谢雪莹一副做生意的口吻。

   张塞低下头,淡淡地说道,“那还是算了吧。我并不是对你的调查感兴趣,我只是怕你一会儿吓到人家姚寡妇,弄砸了我的采访。”

   “你得了吧。”谢雪莹嚷道,“不就是打听丁香月的情史嘛,能弄砸到哪里去?”

   “你终于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了。”张塞冷笑,“我当然不像《江湖周刊》的谢大采记那样整天在追踪重大线索。不过这次采访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如果这个月再发不出文章的话,大概就会被解雇了……”

   “哈,每到这个时候你就开始装可怜。”谢雪莹道,“好吧好吧,一会儿见到姚寡妇,你先采访,等你都问完了我再问我的,这样总行了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张塞说。他朝骡子背上又加了一鞭,然后往前一指,“已经过了梅香碑了,道士桥就在前面不远。”

   梅香碑和道士桥之间的这片区域远没有平安坊、观前街那里考究精致,但是热闹的程度却大抵相若。街两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酒馆商家,里面客来客往,还有许多茶农鱼贩在路边摆着大小摊头。

   谢雪莹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来城南了,她出神地望着两边的街景,脸上突然有些许忧郁。

   “听我妈讲,她小的时候这里都还是成片的农田呢,”谢雪莹看了好一会儿才打破了沉默,“后来越来越多的有钱人从江南江北搬来姑苏城,把许多本地人都挤到了城外,唉,姑苏城原本是一个多么清隽的地方,现在简直变得像一个暴发户!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但是现在已经有些不喜欢了。”

   张塞转头看谢雪莹,她脸上真挚地流露出一个姑苏女孩对自己家乡的爱恨交织。他想了想,出言安慰道,“可是那么多财富汇聚到这里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姑苏城这些年路面的铺设,排水浚污的设施都改善了许多吧?到处都有商铺集市,酒肉蔬果的种类是从前的好几倍,生活也比以前方便了不少呢。”

   “这个没错,可是我情愿放弃这些,”谢雪莹很认真的说,“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奢靡,城里的人也越来越沉迷在物质的享受中,江湖上的大事件渐渐没有人关心了,大家只对优伶戏子们的情事充满兴趣……半年前发生那么大的事件,也就是恐慌了一阵子,只要连续过上几个月的太平日子,大家就把危机感抛在脑后了。我真的很害怕,大家会越来越觉得江湖是一种多余的东西,学习武术、谈论武学只是为了赶时髦,而忘记了武林和侠义精神对他们的保护,对潜在暴政的约束……”

   张塞没有料到谢雪莹突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些惊讶。他当然完全同意,作为研究江湖历史的专业人士,他在这上面的见解其实要更加深刻得多,他准备了一年多的关于侠文化的起源、兴盛和衰亡的博士论文里有一节就专门论述“江湖的近世俗化和去侠义化”。在他看来,这就是几千年的侠文化最终会走向衰亡的终极原因之一。

   不过张塞没有心情去和谢雪莹阐述这些令人泄气的话题,更不想引她越发伤感,于是说道,“你不要光看到繁华都市醉生梦死的一面,也要看到其生生不息的一面啊。观前街的戏院里每天都写出那么多新的诗词曲赋,‘新汉风气’,‘后宋思潮’都是在姑苏城兴起的吧?剑舞这样风靡整个中原的表演形式是在姑苏城诞生的吧?这些都会在轩辕文化史上留存下来。还有那些最新的楼宇设计、起居摆设和衣帽样式,江南江北的女孩子春天裁新衣服之前,都会先问问姑苏女子们今年流行什么吧?另外,江湖上最优秀的年轻人也都汇聚到这里,在这里找寻梦想,施展抱负。这些都让这座城市充满了生机,难道不是吗?”

   谢雪莹转头去看张塞,露出意味深长的淡淡笑容。

   从她第一次碰到张塞,就很清楚他绝非如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一个明哲保身的小市民、低级庸俗的绯闻采记。他一定受过极良好的教育,常常能在不经意间说出许多新颖独特、鞭辟入里的见解来。他的眉宇间深藏着浓郁的文人气息,而只要他想,也随时可以变成一个能够把别人逗得笑弯了腰的活泼风趣的人,只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会把自己锁在犹疑和冷漠中,就好像心口压着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

   “还最优秀的年轻人……不带这么自我表扬的!”谢雪莹把头枕到靠背上揶揄道。她知道张塞的老家是山东,也算是来姑苏城寻梦的年轻人吧,“你这个人呀,过去一定也是个贫嘴讨人嫌的家伙,不过后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谢雪莹说道这里像是怕被张塞察觉自己对他过去经历的兴趣,赶忙又说,“我知道你瞒着我很多事情,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咱们像现在这样互通消息,互相利用,达成各自的目的就行啦。”
☆ 不要去盼什么英明之主,而要去争一个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制度
  不要跪什么青天官员,而要去争一个可监督问责官员的制度
  不要歌颂什么伟大领袖,而要去争一个可选举弹劾权者的制度
  不要说什么拥护感谢,而要去争一个可言论迁徙自由的制度
  不要等什么英雄勇士,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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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骡车转了个弯,驶离了主街,拐入一条同样十分热闹的路上。

   “对了,这样的采访你能适应吗?”谢雪莹估摸着姚寡妇的住所就在前面不远处,转过头对张塞眨眨眼睛调皮地问,“和月柳街上的戏子歌女们相处久了,一会儿见到轩辕一七四年姑苏城最贞烈的女子,语气可别太轻浮哟。”

   张塞伸手指着谢雪莹的装束,“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这身打扮,当心她骂你不守女子的仪规。”

   “我是说真的。”谢雪莹道,“一会儿见到她,你知道该怎么称呼吗?”

   “叫姚阿姨不成么?”

   谢雪莹白了张塞一眼,“人家现在是受过官府嘉奖的名女人了,不能像市井里那样叫阿姨阿婆的,年纪老的要叫贞妪,中年的叫贞姒,年轻的可以叫贞娣,再小一些就是贞媛了。姚寡妇今年三十不到,你看着办吧。”

   “那就叫姚贞媛?”张塞试探着说,“这样她是不是会更乐于接受采访一些?可是媛不是美女的意思吗?”

   谢雪莹明知道张塞是在抬杠,仍是笑着反驳他道,“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美女了?再说尊称不都是这样的嘛。像峨嵋的女生,以前都叫师太,现在不都叫仙子了……”

   “那不一样的,峨嵋的女生的确都像仙女一样啊。”

   “你真的见过吗?”谢雪莹好像对张塞夸赞峨嵋女生很不满意,“你也就看看那种小报上的画像而已吧。”

   张塞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在想,我自然真的见过,而且还是最像仙女的那个。不仅见过,甚至还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她朝陷阱走去。他这么一想,半年前在“鬼蒿林”里的种种往事又都从心里涌起,周远那两道仇恨的目光也随着浮现出来,让他心中一沉。幸好谢雪莹以为张塞的黯然是因为被自己挤兑了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在意。

   骡车又驶了几分钟,终于来到一幢绿瓦红墙的大房舍对面。谢雪莹知道这样的色调搭配只有姑苏府的官舍才可以使用,果然檐下挂着一块“道士桥官舍”的官制牌匾。右侧的大门上还钉着一块略小一些的红底金字的方牌,上面是“姑苏贞妇”四个字,左下同样有姑苏府的落款。看来这里就是姚寡妇的住处了。

   两人一下车,谢雪莹就立刻习惯性地朝四周扫了一圈,她注意到路边喧闹的人流中夹杂着三四个游手好闲的人物,看上去都是身怀武功的模样。

   “我们继续朝前走。”谢雪莹轻声对张塞说。

   “怎么了?”张塞不明所以。

   “你跟着我走就是了。”谢雪莹知道张塞不清楚姚寡妇真正的底细,也就意识不到这里可能存在的危险。

   她朝前走过了四五个店面,然后穿过马路,拐入一条小巷里。

   “我们这是去哪里?”

   “绕到官舍后面去。”谢雪莹说。

   “你是不是翻墙越舍的事情做太多,已经忘了怎么走正门了?”张塞抱怨道,“这里可是姑苏府的产业啊。”

   谢雪莹不理他,快速地在小巷里穿行起来。过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道士桥官舍的后边,那里有一道长长的院墙和一扇黑漆小门。

   “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事?”张塞看着这情形终于狐疑地问道。

   “是你自己说不想知道我来采访姚寡妇的原因的。”谢雪莹左右张望着,整条小巷没有一个人,有种反常的安静。

   “那是因为我没想到可能会有危险!我以为这只是一次例行的采访。”张塞咬牙切齿地说。他原以为刚才摆脱了姑苏巡捕以后今天的历险就算完了。

   “对我来说,这就是例行的采访啊!”谢雪莹走到墙根下,凝神倾听起来。

   “那你说……到底为什么来采访姚寡妇?”张塞拿她没办法。

   “姚寡妇死去的丈夫……是安护镖局的人。”谢雪莹回过头来慢条斯理地说。

   张塞明显浑身震了一下,“这怎么可能?姑苏府给姚寡妇颁奖以前一定调查过她丈夫背景的。”

   “那是当然。不过那帮官僚查了也是白查,没有他们的衬托,怎么能显出本采记的与众不同呢?”谢雪莹得意地把头一扬,露出整截白皙的脖颈,“我追查这个人很久了,这次多亏了你,才终于把他和姚寡妇联系了起来……看来有些消息非得到月柳街才能打探得到啊!”

   谢雪莹说到这里朝张塞似怨似嗔地瞪了一眼,但是没等张塞有回应,她自己的脸却先红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张塞窘迫地说。他的神情随即又转为紧张,“如果真是这样,那这附近一定潜伏着许多安护镖局的人!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这里要是真有安护镖局的人就好啦。”谢雪莹一脸遗憾地说,“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吧,半年前朝政部接到少林、武当遇袭的消息以后,马上就派兵包围了十二个城市里的‘安护镖局’分号,可是却发现全都已经人去楼空……连一把匕首,一张纸契,一枚铜板都没有找到。要是我们真能抓住个安护镖局的活口,朝政部说不定都要请我去做巡捕府领秩呢。”

   “你真以为安护镖局的人你来一个抓一个吗?”张塞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谢雪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谢雪莹走过来大模大样地拍拍张塞的肩膀,“不过暂时还看不到什么危险,刚才大门口那几个可疑的人物,应该是三山堂的人,不过都只是些小角色而已。”

   “三山堂?他们不是都在城北活动的吗?”张塞一倾肩膀,卸开谢雪莹的手。

   “是啊,看来他们的势力已经扩展到城南了。”谢雪莹叹了口气,“燕子坞停学以后,他们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张塞知道谢雪莹的意思。

   三山堂十几年前曾是苏浙最大的帮会,规模甚至超过丐帮,他们在姑苏城欺行霸市,钻朝廷例律的漏洞做了不少坏事。太守叶大人碍于《华山备忘录》的约束,只能对他们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惩治,最后不得不请燕子坞出面。

   慕容校长于是出来公开批评三山堂违背江湖道义的所作所为,要求他们限期改正,否则就离开姑苏城。三山堂当然不服,并倨傲地对燕子坞下了战书,要按照江湖规矩进行五台三胜的比武。这就是著名的“虎丘之战”,是江南武林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当时除了黄毓教授正好在外远游以外,燕子坞可谓是尽遣精英应战。结果慕容校长、剑术系陶昂教授和刀法系童京南教授干净利落地三战全胜,打败了包括三山堂堂主在内的三大高手,赢得了胜利。

   “虎丘之战”的过程其实颇让许多人感到失望,因为大家都盼着想看坐镇第五台的杨冰川教授出场,而未能如愿。当然燕子坞狠狠地灭了三山堂的威风还是让姑苏百姓拍手称快,三山堂依约十年内绝不踏入姑苏城一步。

   十年之期其实早过,但因燕子坞的威慑,三山堂竟一直不敢再回姑苏城经营地盘,直到半年前燕子坞出事以后。

   “那三山堂和安护镖局有什么瓜葛吗?”张塞问。

   “这个嘛,就要查了才知道了。”谢雪莹一边说一边朝黑漆小门一指,“门后面一左一右躲着两个人,你想对付哪个?”

   门后的人张塞其实也早就听到了,许多不会武功的人自以为压低了呼吸,隐蔽得很好,可是在受过内力训练的人听来,他们粗重的气息就像寒山寺的钟声一样的响亮。

   为什么会有人潜伏在姚寡妇的院子里呢?张塞正欲提问,谢雪莹已经纵身而起,从小门左边的院墙上跃了过去。张塞急得直想跺脚,却也没有了别的选择,跟着谢雪莹纵身从门的另一边翻过了墙头。他马上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布衫的男子拿着一把镰刀缩在墙角。

   那男子看到张塞陡然出现,“呀”地怪叫了一声举刀就砍。张塞不想伤到他,只是朝旁边微微一闪,躲过他的镰刀,然后在他手肘的麻穴上轻轻一撞。男人顿时手一软,镰刀立刻就脱手掉到了地上。他痛苦地用左手捏着右手的手肘,却还是摆出一个古怪的架势,龇牙咧嘴地喝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要使出量子武功了!”

   “你知道什么叫量子武功吗?”张塞忍俊不禁,心想量子武学现在真不是一般地时髦。

   他话音未落,却听到旁边发出“噗”的一声,然后是一具肉体重重地摔到地上的声音。

   白衣男子心慌意乱地去看他的同伴,张塞趁机侧步绕到他身旁,出手轻拍他后颈的天柱穴,那男子便立刻靠着墙根软软地坐了下去。

   在门的另一边,一个穿蓝布衣服的男人已经躺在地上,正低低地呻吟着,一股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

   张塞责备地看了谢雪莹一眼,上前去查看男人的伤势,不想他却以为张塞是要对他动手,惊恐地翻身跪到地上哀求起来,“两位大爷,不要杀我,我只是一个卖煎饼的……”

   “是他自己撞上来的。”谢雪莹摊开两手,一脸无辜地向张塞解释。

   她正说话间,那男子一边哀求,一边朝前一扑,竟抱住了谢雪莹的腿。

  谢雪莹因为对方不会武功,早就松懈了防备,这一下被抱住腿,脸顿时倏地红了,不知所措。

   张塞忙过去到那蓝衣服男人的肩井穴上一敲,让他酥麻了两臂,然后将他拎开。

   “你放尊重一点,这一位可不是大爷,是姑娘呢。”

   “哎呀,该死该死。”男人飞快地朝上瞟了一眼, 立刻道,“果然是一位这么标志的姑娘,只是打扮得有点像公子哥呢。”

   “这位大爷,这位女侠,求你们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吧。”白衣男人也坐在地上哀求。

   “你们是谁?鬼鬼祟祟躲在院子里干什么?”张塞压过他们告饶的声音问道。

   “我是前面弄堂里卖煎饼的李大,他是西首铁匠铺的曾贵。”蓝衣男人说道,“我们在这里是替姚贞娣看守后院的。”

   “快别提这个了!”院子的另一端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沉浑声音,“你们两个羞不羞!人家进来连兵器都没有亮,你们就跪在地上抱着大腿哀求上了。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不顶用的人……”

  张塞和谢雪莹朝着说话的方向望去,看到三个佩着长剑的男人走入院中。他们的剑鞘上都刻着一高两低三座山的图案,显然是三山堂的人无疑了。

   “邓爷,我们是没用!”那个叫曾贵的铁匠一脸愧疚地说,“可是这两个强人着实厉害……”

   “谁说我们是强人啦!”谢雪莹喝止他,“我们是《江湖周刊》的采记,来采访姚贞娣的。”

   她说着从腰间拿出她的身份牌亮了一亮。

   “啊……原来是《周刊》的采记,误会了。”中间那个被称作邓爷的人抱拳施礼。

   “你们三山堂不好好待在山里头,跑到姑苏城的官舍里来做什么?”谢雪莹并不还礼,而是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问道。她原本并不想节外生枝,但是作为土生土长的姑苏人,看到三山堂的成员就忍不住生出一股怒气。

   张塞从后面拉一拉谢雪莹的衣角,示意她留点余地。他知道姑苏人都极厌恶三山堂,但是毕竟此刻对方人多势众,他和谢雪莹又都没有带兵器。

   邓爷被这样倨傲地对待当然很不高兴,他两只眼睛在张塞和谢雪莹之间来回扫了两圈,像是在估摸他们的实力。

   “这位采记姑娘说话真不客气,我们兄弟几个只是来姑苏城讨口饭吃罢了……”他最终还是没有翻脸,“我们和李兄弟,曾兄弟都是受姚贞娣所雇,替她维护这宅院的安全……”

   “姚贞娣可是我们姑苏城的道德楷模,你们三山堂的人有资格保护她吗?”谢雪莹嘲讽地打断他,“身手好、品行正的侠士我认识的多了,我这就去给姚贞娣介绍几个。”

   谢雪莹说着就要朝前走。

   邓爷把剑一横,拦住谢雪莹的去路,“不好意思,姚贞娣交待了,今天不再会客。”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用剑相指,虽剑未出鞘,也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谢雪莹顿时就恼了,她顾不上张塞的暗示,立刻回道,“不好意思的是我。我采访的时候,从来不和看门狗打交道的。”

   邓爷被这样直言羞辱,脸上终于现出凶狠的表情来。这时候,院子的另一端又走来四个男子,同样佩着三山堂的长剑,看上去像是刚才在官舍大门口的那几个。

   邓爷看到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便把脸一沉说道,“我们兄弟几个虽然身份卑微,却也容不得别人随便羞辱,二位看上去都是江湖中人,我们便按江湖规矩一较高下如何?”

   他说完就刷地抽出了长剑,指向谢雪莹。其余六人也跟着他拔出佩剑,摆出起手式。

   张塞看这阵势心头一凉,三山堂的人素以行事乖张、心狠手辣著称,这邓爷虽然口中说着按“江湖规矩”,但是摆明了已经准备以多欺少,自己的武功肯定不济,谢雪莹虽然强一些,应该也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打起来的话,只怕是轻则受辱,重则受伤的下场,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没想到出来采访一个寡妇也会惹出这样的乱子,以后真是再也不能和谢雪莹一起出来采访了——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谢雪莹却毫无惧色,冷笑道,“你们胆子不小,‘虎丘之战’以后,你们堂主亲口保证,从今往后三山堂见到燕子坞的毕业生都要避道而行,你们居然还敢在我们面前拔剑!”

   张塞看谢雪莹居然准备冒充燕子坞的毕业生,胸口更加发凉,心想难道你都是靠着这样的伎俩在姑苏城混的吗?

   不过谢雪莹的话对这七个三山堂的人却还真有不小的威慑,几个人的剑都微微晃了一下,大家都朝邓爷望过去。

   邓爷阴鸷地盯着谢雪莹看了片刻,说道,“原来你们是燕子坞的毕业生……贵校的毕业生我也遇到过几个,不过姑娘这么傲慢的还是头一次见,难道慕容迟没有教导过你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谦恭低调吗?”

   张塞看邓爷虽然话语上仍不相让,但是语气已经明显缓和下来,燕子坞的威名看来还是颇有分量,这时只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这架大概就打不起来了。如果他们真是姚寡妇雇来看家护院的,那么应该塞几两银子便可通融。

   可是没等张塞出口调解,谢雪莹已经嚷道,“慕容校长的名字你们也配提吗?”

   “不行吗?”邓爷冷笑道,“两年前慕容迟在黄山演讲,我也恰好在那里,还跟他说过话呢。同去的还有剑法系一个姓董的教授,不知他经历了安护事件以后,可还安好?”

   邓爷一边说,一边嘴角露出笑意,似乎是在嘲讽燕子坞已今非昔比,慕容校长已死,大部分教授也已经中毒受伤。

   谢雪莹早料到邓爷要提安护事件,便准备说“董教授好得很,用一只手收拾你们七个绰绰有余!”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讲出来,就听张塞道,“我们剑法系并没有姓董的教授,这位邓爷可是在黄山上走岔了道,听错了讲座?”

   邓爷遭了张塞的讥讽,心里恼怒,但是张塞把握十足的腔调证明了他是货真价实的燕子坞毕业生,一时又不敢发作。

   谢雪莹这才反应过来邓爷竟是狡猾地在话中试探他们,自己险些就中了计。

   “邓爷,我们只是来问姚贞娣几个问题。”张塞这时说道,“还请你融通一下,我们最多不会耽误姚贞娣超过一刻钟。”

   “这位公子采记,我们只是奉命办事,姚贞娣亲口吩咐的,我们怎敢擅自作主?”邓爷说道。

   张塞从衣服里拿出最后剩下的一锭散银,“这个我理解,不过我们来采访,也是想宣传颂扬贞娣的事迹,她必是高兴的,只是要麻烦邓爷去通告一声。”

   张塞递出银子,同时又施了一礼,算是给足了面子。

   邓爷看了看张塞手中的银子,却说道,“我原以为这位公子采记要成熟懂事些,没想到比那位姑娘还要傲慢,你这么小一锭银子让我们七个兄弟分,你当我们是要饭的吗?”

   张塞心想三山堂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了台阶下却还要做地起价。张塞朝谢雪莹看过去,希望她拿两锭银子出来把这些人摆平算了。

   可是谢雪莹已经一跃而起,凌空挥掌朝邓爷劈了下去。

   张塞和三山堂七人全都是大惊失色。谢雪莹不仅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动手,而且还选择制空,完全是一副上手对下手动武的姿态。邓爷不敢怠慢,大喝一声运剑直直地朝谢雪莹回劈过去,心想你一双肉掌难道还敢来挡我的剑么。

   张塞知道谢雪莹在空中闪过这一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关键是接下来她将如何变招,而邓爷又会如何跟着变化。面对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对手如此贸然地进攻,虽说有先发制人之利,却仍是极有风险的事。

   张塞虽然担忧,但提气凝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出招就会露馅,他只有如一位绝世高人那样做渊停岳峙之状,旁边那六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邓爷那一剑运足了力量狠狠地劈过去,同时也已经想好了三、四步后招,只等着看谢雪莹要如何闪避。

   但是谢雪莹却没有闪避。

   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竟硬生生夹住了邓爷砍来的这一剑,同时左足尖踢向他的手腕。

   邓爷万万没有想到谢雪莹敢空手去夹他势道如此之大的一剑,当即愣在那里,然后手腕一痛,剑柄朝上划出一个圆弧后就落到了谢雪莹的手中。

   邓爷左右两人匆忙上来相救,谢雪莹已经落到地上,身姿绰约地朝两边各攻出一个优美的剑招,只听嘡嘡两声,两人手中的剑居然都被击飞。

   谢雪莹用剑指住邓爷的咽喉,转头对张塞道,“张兄,我刚才模仿的恒山夺剑式你看有几分火候了?”

   “嗯,还算不错,那一脚若能往下再挪半分就更好了。”张塞硬着头皮配合道。

   邓爷一招之内就一败涂地,整张方脸涨得通红,恼怒又惊恐地瞪视着谢雪莹。

   刚才是张塞第一次看谢雪莹正式和人动手,虽然惊险,却总算没有弄砸。五岳剑校里最强的当然是华山分校,剑术研究最广泛渊博的要数嵩山分校,但是恒山分校却有一项独步天下的绝技,便是“夺剑十一式”。

   一般要空手夺剑,须是比对手武功高出至少一个档次才行,但是这“夺剑十一式”却是经过恒山历代高手苦心孤诣地创新和优化,招招出其不意、妙到颠毫,有几招还会结合一些特殊的小工具,小器械,如果运用得适时得当,可以从平手甚至上手手中夺剑。

   刚才谢雪莹使的这招,便是在食指和中指上套了一个透明的琥珀环,才夹住了邓爷势大力沉的一剑。只是在场所有人包括张塞在内都没有看出来。

   谢雪莹瞅了一眼夺到的剑,立刻“啪”地丢到地上,说道,“这是什么不入流的兵器。”

   三山堂的几人站在原地,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

   这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侍女从后面走了过来,怯生生地说道,“姚贞娣请两位采记到屋里说话。”

   张塞朝她身后望去,主屋的一扇窗户上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姚寡妇似乎就站在那后头。



  (五)

   七个三山堂的人满脸愠色,却都只能往后退了几步,闪出一条路来。

   小侍女领着张塞和谢雪莹穿过院子,走入了主屋里。客堂间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套桌椅,墙边长案上供着一座观音像。

   “姚贞娣在里屋。”侍女说道。

   张塞刚要抬步朝里面走,却被侍女一把拦住。

   “这里屋只能姑娘采记进来,公子采记就请委屈一下在堂屋里问话吧。”里面传来姚寡妇的声音,“我这辈子是不会再让六十岁以下的男人看到我的脸了。”

   姚寡妇说话时自有一种特别的声调,让人不由自主会去注意倾听。

   张塞停下脚步,朝着门帘点一点头,算是对姚寡妇施礼,心里却在想如果这是你一贯的操守也就罢了,若是因为得了“姑苏贞妇”的称号就要故作姿态的话其实大可不必。

   谢雪莹朝张塞做了个鬼脸,然后掀帘子进了里屋。

   姚寡妇坐在一张带着两个木轮的座椅上,手上拿着一条手绢,正做着女红。谢雪莹知道姚寡妇去年去给先夫扫祭时,路上遭遇强人调戏,她宁死不辱,从山坡上跳了下去,虽然侥幸未死,不过两条腿可能已经永远残疾了。

   谢雪莹只看了姚寡妇一眼,心里就有些遗憾张塞没能够进来。这姚寡妇毫无疑问是个美人,不管叫她贞媛、贞姬还是贞姝,绝对都当之无愧。别看她只是坐在那里,可是姿态中自有一种带着慵懒的风情。

   姚寡妇抬起头,用毫不遮掩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谢雪莹,微微皱了皱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不悦的东西。

   “唉,现在的姑娘家啊,都穿得像个小子一样出来抛头露面了。”她说道,“和年轻的男子出双入对在外面走动,也不知道避嫌。”

   谢雪莹被她这么一说,脸立刻一红。她下意识地朝门帘望去,知道张塞十有八九在外面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听说现在许多年轻人在婚姻大事上已不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姚寡妇又接着说,“女孩儿在结婚之前和几个男子交往过也是常事,是也不是?唉……姑苏府年年颁这个贞妇的奖,我看是可以停了,再过那么一两年,像我这样的人就要成古董啦。”

   谢雪莹没想到一进来就被姚寡妇数落一通,她采访过位高权重的官员,厚颜无耻的地痞无赖,可算经过不少历练,这还是第一次被采访的对象弄得窘迫不堪。

   姚寡妇看着谢雪莹面红耳赤的样子,脸上颇有得色。

   “姑娘不要介意,”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刚才看出来你是有武功的人,江湖儿女,自然又和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不同。我刚才只是一时兴起,发发牢骚,你可不要见怪。”

   “哦,没什么。”谢雪莹虽然尴尬,却仍端然自若地坐下。她注意到姚寡妇抬起头说话时,靠近下巴的脖子上隐隐有一道红印,形状十分特别,看上去像是新的伤痕。

   “姚贞娣,最近是不是有人要骚扰或者加害于你?”谢雪莹问道,“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请巡捕府派几个人来官舍护卫。门外那些三山堂的人,多半都来路不正,姚贞娣还是谨慎为好。”

   小侍女这时候正好进屋来倒茶,听谢雪莹说到“骚扰”、“加害”时,手立刻一抖,几滴茶水洒到了桌上。

   姚寡妇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奇怪。她盯着谢雪莹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年初得奖之后,《日报》和《周刊》都来采访过几回,一个月前就都清静了,我原以为这就算完事。”姚寡妇很快恢复了先前的神态,又用她那种能自然而然吸引人注意力的语调说道,“不知你们今天还要来问些什么?”

   谢雪莹自然记得和张塞先前的约定,便没有说话。

   果然门帘外面张塞抢着开口问道,“姚贞娣,我们今天来,是想向你打听去年你在叶大人家里做工时的一些事情。”

   “哦,你要问什么呢?”姚寡妇听到张塞并不是来采访她的贞烈事迹,似乎有些失望。

   “不知姚贞娣是否认识叶府里一位叫胡小雨的姑娘?”

   “认是认得。”姚寡妇说,“不过我和艺伎歌女们从来没有什么交情往来。”

   “那是当然。”张塞说,“歌女们在品行妇德上多不检点,这小雨姑娘在叶府时大概私下里也经常密会男子吧?”

   谢雪莹心中暗笑,看来张塞这个小报采记还是颇有专业水准。要姚寡妇这样自视清高的女人主动谈论歌女的情事或许不容易,但是张塞却投其所好,在她面前竖起一个道德的标靶,等着她来攻打。

   “这小雨姑娘,平日里倒是一副矜持的模样,叶府里外多少家丁小厮、门客宾朋都围着她转,她都概不理会。”姚寡妇果然用轻蔑的语气说道,“不过表面装得再像,骨子里若没有贞节女子的操守,那迟早是要露出马脚的。”

   “想必终于还是被姚贞娣识破了?”张塞试探着问。

   “我是不屑去注意这些府里的歌女们的,”姚寡妇说,“这也不过是赶巧了。去年清明节后的一个晚上,叶大人在家中宴客,聂管家吩咐我去北院的大仓库取红烛,经过后花园的时候,正看到小雨姑娘在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私会……”

   姚寡妇边说边露出鄙夷的表情。

   “贞娣可认识那男子?”张塞的声音已经明显变得急迫。

   “我从未在府里见过这个男子。”姚寡妇回答,“不过后来我和老公去沧浪亭逛节场的时候,偏偏又看到了他。我听旁边的人说,他姓龙,乃是丐帮最年轻的七袋长老。据说是个颇有才干的人,没想到也会行这样的苟且之事……”

   谢雪莹听到这里忍不住朝门帘望去,她虽然看不到张塞的表情,却可以想象他一定兴奋得想要从椅子上蹦起来。

   谢雪莹不做娱乐新闻,却也完全懂得姚寡妇说出来的这条消息所具有的价值。这绝对是不折不扣的可以引起轰动的独家新闻。胡小雨正是丁香月的本名,她的旧情人原本就是娱乐媒体追逐的重点,而那龙长老又是丐帮冉冉升起的新星,这两个人放在一起简直就是完美的绯闻。

   然而姚寡妇突然又叹了口气,说道,“咳,也不知道是谁那里先透露了我在叶府做工的事,你们这些采记们一下子就都追着小雨姑娘来问了。这样的事情宣扬出去,对姑苏城的道德教化有什么好处?那些娱乐报纸也就算了,你们《周刊》怎么也来采访这种事情?”

   “啊……还有谁来打听过小雨姑娘了?”张塞听姚寡妇这样说,似乎是有别的采记已经来过,立即焦急地追问。

   “就在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前,《姑苏晚报》的两个采记刚来问过。”

   “那姚贞娣把龙长老的事情也跟他们说了?”张塞的语调里充满了绝望。

   “是啊……他们听了都兴奋得不得了……他们跟我说,小雨姑娘现在是观前街上的大红人。”

   门帘外顿时陷入了沉默。

   谢雪莹知道张塞此刻一定万分郁闷,便插嘴替他问道,“那姚贞娣还知道别的有关小雨姑娘的事吗?”

   “《姑苏晚报》的两个采记也是一个劲这么问。”姚寡妇摇头,“可惜我就知道这些了,我说了,我从来都不屑管这些歌女的闲事的……”

   帘子外面是一阵更长的静默。

   以《姑苏晚报》的速度,丁香月和龙长老的绯闻到申时就铁定可以见报,在姑苏城的大街小巷里发售了。《武林传奇》则是每天早上出的晨报,就算张塞现在马不停蹄赶去报社,立即发一期号外的话,也于事无补。在娱乐新闻这个行业里,晚一个时辰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了机会。

  过了好一会儿张塞终于说道,“那打搅贞娣了,我已经没有别的问题。不过谢姑娘可能还有些事要向你求教,我就先到外面等候吧。”

   “公子何必这么急,在堂屋里用杯茶吧。”

   “不用了。我……还是在外面等。”帘子外面是离座起身的声响。

   “那恕我无法相送了。”姚寡妇有些不明白张塞为什么执意要离开,“小碧,你替我送公子出去吧。”

   谢雪莹却知道张塞如此急着回避,摆明了是不想听她问话的内容,刻意要 置身事外。她心中不悦,但是想到张塞现在心情肯定不好,也就不计较了。

   等外屋传来关门的声音以后,姚寡妇把脸转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谢雪莹。

   “谢采记看起来并不是来打听小雨姑娘的。”

   谢雪莹点一点头,“我今天来,是向姚贞娣打听一桩旧事。去年七月底的时候,你和你丈夫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叶府辞退的?”

   姚寡妇显然没有想到谢雪莹会有这样一问,她露出吃惊的表情,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一靠,轮椅的椅背轻轻地在墙上撞了一下。

   “我们本来就是在叶府里临时帮忙,期限到了就拿工钱走人,又何来辞退一说?”姚寡妇尽量镇定地说。

   “我了解到的情况不是这样的。”谢雪莹像是早料到姚寡妇会用这样的托词,立刻接道,“姚贞娣,你放心吧,我只是想打听事情的经过,绝不是要针对你什么。你说的话我都不会写到报纸上,也不会跟别人说,更不会跑到姑苏府去揭这些隔夜的旧事。只要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我以后也不会再来麻烦你。”

   谢雪莹后面那几句话表面看着像是解释,实际上却是很明显的威胁。姑苏城每年都评选一名贞妇和一名孝廉,分别都被视作是这座城市里官府钦定的道德楷模。若是被曝出过去不光彩的事,会是极大的不体面。

   谢雪莹本也准备说得婉转一些,不想让姚寡妇难堪,可是之前被她数落了几句,心中多少有些不满,这时候也就懒得留情面了。

   姚寡妇当然听得懂谢雪莹话里的意思,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阴沉,原本柔和的曲线仿佛瞬间就抽直了,看上去就像有一张狰狞的脸孔隐隐然要从表皮下面浮出来。这不是普通的那种凶恶,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表露出的恨意。谢雪莹不由得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慵懒柔弱的寡妇可以突然间流露出如此的狠劲。

   姚寡妇的脸上很快又换上了一副悲戚,她说道,“谢采记,我是个命苦的女人,死了丈夫,又没有子嗣,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姑苏府体恤我,才给我这么个贞妇的荣耀,你若要对我造谣中伤,我现在便去阴曹地府陪我的丈夫了……”

   “我绝没有这个意思。”谢雪莹见姚寡妇突然又要以死相胁,忙摇手解释,“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全是为了我正在进行的一个访查。我保证和姚贞娣你绝无关系。”

   姚寡妇将绣了一半的手绢捏在手里,揉了半晌,最终说道,“聂管家是因为怀疑我们偷窃才辞退我们的。可是我指天发誓,我们决没有做那种不耻的事情。”

   “聂管家怀疑你们偷窃的,可是这个东西?”谢雪莹从怀内取出一张纸,展了开来,上面画着一件器物。

   姚寡妇一看顿时脸色惨白,她点一点头,又说道,“我虽不识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却也知道应该相当贵重,我们在叶府做工的这些日子里,连一个盘子一只茶碗都不曾偷过,更不要说是这样的名贵之物了,我们本就是有道德操守的良民,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姚寡妇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

   “我相信你。”谢雪莹马上说,“那这东西……实际上是谁偷的呢?”

   姚寡妇抬起头来,有些惶恐地看着谢雪莹,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子关于那段往事究竟还知道多少。

   她犹豫了很久才最终说道,“是家塾里的先生邓讯飞。唉,原以为是读过书的体面人,却想不到会作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情。只恨我那丈夫不知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替他抵罪,任凭聂管家把我们扫地出门也不分辨一句……我丈夫没什么长处,但是个重义气的人,邓先生平日里的确对我们不错。谢采记,你若是要做什么对邓先生不利的事,可千万别说是我讲出来的……”

   “这个我自然有数。”谢雪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她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脸上忍不住露出喜色。她朝姚寡妇施了一礼,“姚贞娣,真是多谢了,不敢再打搅你,我也告辞了。”

   谢雪莹掀起帘子朝外走去,却听到姚寡妇在身后叫住她,“谢采记……听我一句话,不要再来这里找我了。”

   谢雪莹愣了一愣,姚寡妇这句话里似乎有什么深意。她点一点头,走了出去。帘子虽然垂下,但谢雪莹总觉得姚寡妇的目光仍是直直地从里屋射出来,投到她的后背上,让她感到一股寒冷。

   谢雪莹拿出几粒碎银子交给侍女小碧,算是采访的酬劳。她从前门走出官舍,三山堂的那几个人仍在门口晃悠,都对她投过来既畏惧又不甘心的目光。谢雪莹高傲而轻蔑地回瞪了他们几眼,然后穿过大街回到骡车边。

   张塞正愣愣地坐在上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等谢雪莹来到近前才突然回过神来。

   谢雪莹跳上车,坐到张塞身旁,突然从怀内的衣兜里摸出两个绿玉耳坠,一左一右戴到耳垂上。

   张塞惊愕地看着这个举动,他虽然心情不佳,却也禁不住莞尔,“怎么,是因为听了姚贞娣的教诲要扮淑女吗?”

   “才不是呢。”谢雪莹瞪他一眼,恨恨地说,“不过我可不想再被人抱着腿叫大爷了!”

   张塞放肆地笑出了声,一边忍不住去看谢雪莹带上耳坠后的模样,若是她肯将长头发放下来或梳几根辫子,只怕会更有女人味,“那我们现在去观前街给你选一套长裙?”

   “你别惹我啊!”谢雪莹瞪他,“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明天怎么跟你们编审交差。”

   张塞叹了口气,往骡子背上抽了一鞭,“想了也没用的,运气不好就只能认命。”

   “这次算我欠你的。”谢雪莹说。本来张塞得了消息急着要上午就赶过来,但谢雪莹为了她溜进“安护镖局”的计划硬是叫张塞拖到了下午,所以客观上造成了被《姑苏晚报》抢了先,“我帮你找人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到丁香月新戏服的消息,凑篇文章。或者……要么你现在赶紧再去月柳街找你的相好打听打听?”

   谢雪莹说完憋着一脸坏笑,张塞拿她没办法,拉一拉手中的缰绳,骡车转了个弯,按照原路返回。

   “你老实跟我说,刚才那七个三山堂的人如果真的联手跟你拼命,你有把握胜过他们吗?”行了一段路以后,张塞突然语气严肃地问谢雪莹。

   谢雪莹知道他一定憋着这个问题,往后一靠,说道,“单纯从武功上来讲,当然没有把握了……啊,我忘了表扬你了,还好你知道燕子坞并没有一个姓董的教授……”

   “以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张塞打断她。

   “怎么,你那时候吓死了?”

   “不是因为我,是担心你!”张塞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张塞吼出这一句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沉默了。

   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谢雪莹才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的,江湖上很多时候不是单靠武功的,也不能单靠武功……比如刚才,他们不让我们见姚寡妇,难道我们就扭头回家吗?”

   “我们可以拿钱打点他们。”

   “如果他们漫天要价呢,如果他们得寸进尺,要我们跪下磕个头才让我们进去呢?”谢雪莹追问。

   张塞不知该怎么回答。

   “正邪相遇的时候,很多时候就要凭勇气。”谢雪莹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喜欢这样冒险,但是你的表现却很镇定啊。再配合几次,我们说不定会成为最佳搭档呢。”

   张塞叹了口气,使劲地摇了摇头。

   骡车一刻钟后驶过梅香碑,已经快要回到姑苏内城。

   “说起那个卖煎饼的李大和铁匠曾贵,你觉不觉得他们有些可疑?”张塞突然又问道。

   “怎么?”

   “刚才你在里面采访的时候,我到附近转了一圈,碰到几个住户。他们告诉我,李大和曾贵是前不久才搬来的,他们的确是开了铁匠铺和烧饼摊,不过却基本没有怎么听到过曾贵打铁,李大的烧饼铺一个月里也就开张不到一半的时间……”

   谢雪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脸刷地就涨红了。她立刻想到如果李大和曾贵是假扮成住户别有目的的话,则多半是会武功之人,刚才抱住自己的腿就一定是成心占便宜。

   “我们回去查一下。”她立刻说道。

   “不!”张塞马上又在骡子身上加了两鞭,骡车在颠簸中驶到了最快,“我对那个地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算我求你了,不要再回那里去……”



  (六)

   按照谢雪莹以往的脾气,是必会立刻冲回去查个究竟的。但是望着张塞打心眼里焦急关切的眼神,她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还隐隐生出一股温暖。

   张塞把谢雪莹送回了城西运河边的《江湖周刊》社,然后回到富人坊集还了骡车。

   他从马车租赁中心一走出来,就看到菜市后面的大报亭里许多人正在抢购《姑苏晚报》。拿到了报纸的人三五一堆兴奋地挤在一起,有关“丁香月”,“龙长老”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张塞落寞地绕开报亭,走到大牌坊后面的空地上,有好几堆人正摆开了摊头在卖艺。张塞挑了一个人围得最多的挤了进去。

   黄毓教授在琴韵小筑临终的时候把贯注了毕生心血的《武林史》最后一卷托付给了张塞,让他接替完成。如果说现在有两块大石头压在张塞的心头的话,这就是其中一块了。

   黄教授的这部《武林史》不是一般的宏大,总共七卷,以先秦到当代的编年史为主体,同时还参照传统的纪传体例,给一百多个门派、教会、武校还有江湖中别的特定人群专门写了详尽的传记,其中一个篇章就是专门记录从古至今的江湖艺人。

   张塞已经粗粗将黄教授关于当代卷的提纲和草稿看了一遍,大约有五、六个题目他觉得相当棘手,这关于江湖艺人的部分就是其中之一。对于一直寒窗苦读的张塞来说,这些浪迹江湖、风餐露宿的漂泊者很少进入视线,因此几乎没有任何积累。

   张塞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倦,就退出人群到附近找了个小茶馆坐下来,然后拿出谢雪莹给他的那个大信封。

   里面厚厚的一叠纸上详细地写着大约五百多个人的生平履历信息。这些人都是当今朝廷、帝京城和地方各省的重要官员,以及大地主、大财团、大帮会的首脑和骨干人物。正如谢雪莹所说,这些信息如果不是依靠《江湖周刊》这样颇有根基的大报社的资源,是很难收集到的。

   张塞浏览了一遍,问茶馆帐房借了几张白纸一支炭笔,然后在纸上列了几个方格,开始梳理这些人的学历、仕途和在各地任职的时间。五百多人是很大的一组信息,但是和华山剑宗气宗的那笔糊涂账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张塞作为准史学博士,对这样事当然驾轻就熟,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已经把五百多人都过完了。

   张塞看着整理好的结果,发觉情况比他猜想的还要糟糕。如果他心中的假定都成立的话,那么姑苏城和整个江湖正处在难以想象的危险之中。

   然后他突然重重地“嘿”了一声,猛地把那几张白纸都揉成了一团。

   我这是在干什么?张塞无声地质问着自己。他早就已经下了决心,不介入到这些复杂而危险的事情当中去。

   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因为他完全不具备应付这些事的能力。

   黄毓教授在琴韵小筑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几件事他都办得很糟糕。他几乎丢失了黄教授牺牲生命才制成的解毒催化剂,而为了弥补这个过失,他又险些导致王素落入韩家宁的手里。他没有勇气按照黄教授的意愿去杀死周远,却换来了周远对自己刻骨的憎恨……

   换成了别的任何人,大概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差吧。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远离江湖的纷争,保证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整理、分析和记录历史,完成《武林史》的当代卷,让黄教授毕生的心血能以完整的面目在江湖上流传下去。

   这是他唯一擅长的事情了。

   张塞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团白纸塞到衣服里,然后朝平安坊的方向慢慢逛回去。

   差不多到日头西沉的时候,他才终于走回到靠近太监弄最繁华的那一段。一路过来他尽量都走小路,为的是避免被差不多这时候下班的潘曼丽从马车里正好看到。她应该已经读到了《姑苏晚报》的独家新闻,张塞可以想像明天早上她失望愤怒的样子。

   太监弄上的灯笼烛火早就已经纷纷点起,把街面照得透亮。两旁高高低低的各色招牌令人眼花缭乱,上面写着诸如“饕餮馆”,“珍馐斋”,“龙肝凤髓”那样华丽的店名,许多店家门口都站着穿着时尚的年轻姑娘,张着笑脸,拿着精美的菜单揽客。

   张塞走进了一家叫做“林记”的饭馆。和两旁豪奢的酒店相比,这家店的门面颇小,门口没有揽客的姑娘,也看不到进出的食客。走进门,是一个狭小的前厅,白墙前有一个小小的桌台,两旁放着几盘朴素的盆栽。

   桌台后面立着一个高挑的少女,穿着黑底粉绣的旗袍,式样古典保守,可是这少女的容姿却比那些在大街上揽客的女子们高出不知几倍。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请问是否有订座?”少女吐字清楚,语音动听。

   “我叫张塞,是周云松周公子订的席位。”

   少女在眼前的一本名册上快速检视了一眼立刻说,“张公子,欢迎光临林记,周公子订的是‘疏影阁’,这边请。”

   少女纤手一指,她身后一扇小门立刻开了,一位穿着银底红绣旗袍同样美丽的少女走出来朝张塞盈盈一福。

   “请问公子带兵器了吗?”

   张塞摇摇头,随着这个少女走进门里,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这门后,竟有着比前厅大好几倍的空间。挑空的中庭里假山流瀑,石桥溪泉,搭建得气派又雅致,左右是金装彩绘的两条回廊,一眼竟望不到头。

   张塞随着少女在游廊里转了一个弯,从一条楼梯上到二楼,那上面是一间间雕梁画栋的堂屋,门上分别刻着“珠润”、“暗香”这样的名字,从墙的装饰到门的缀边,无不体现出奢华的品位。

   张塞如果不是之前来过一次,必是要张大了嘴巴惊叹一番的。这家林记酒馆乃是姑苏城最有名的饭馆之一,之所以门面上异常低调,是因为这家饭馆只接受姑苏城里有身份的客人的预定。

   少女将张塞领到“疏影”,打开门,引他进入门厅,然后帮他脱下外套,挂到雕着生肖兽头的衣架上。张塞在一个金色的盆内洗了手,用少女递过来的毛巾擦干,又拿起旁边的茶盅淑了口。张塞几个月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些程序,都是领位的少女耐心地指导他一样样的完成。

   里面的正堂金碧辉煌,一张黑色楠木八仙桌摆在正中,周云松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斜襟内衫,一副意态潇洒的模样。

   周云松看到张塞马上站起来和他见了礼。少女拉开周云松旁边的椅子侍候张塞坐下,替他斟上一盅开胃香茶以后又朝周云松投去请示的目光。

   “暂时不需要什么了,小香。”周云松冲她摆一摆手。

   那个叫小香的少女立刻施礼,缓缓地退出房去。

   两人没说上几句话,门厅里就传来嬉笑声,像是有几个人先后到了。一番洗漱的声音之后,章大可、毛俊峰和季菲三个人一齐走了进来。

  张塞起身和他们都比较正式地行了礼,周云松却坐在位子上没有动,显然他们几个人平常一直见面,都已经没有了拘束。

   “东西我给你带来啦。”章大可拿出一个用花纸包着的盒子递给季菲。

  季菲立即手舞足蹈地接过去。

   “又是护肤霜露吗?”周云松笑着问。

   “嗯,仙寿堂的新产品,用白獭骨髓还有琥珀粉末研磨制成,很名贵的。”季菲说。

   “配方是我参与改良的,这个东西最重要的就是主辅料的调配比例。”章大可得意地在旁边补充。

   几个年轻的伙计端着冷盘跟进来,在桌上摆放起来,看来今天吃这顿饭的人已经都到齐了。

   张塞有些奇怪为什么袁亮没有来,在他印象里袁亮和季菲在学校里时的关系就一直非常亲近。当然张塞没有开口去问,他并不想把娱乐小报采记的职业习惯带到同学聚会上来。

   “周大哥你已经都点好菜啦,可要了‘竹笙香鲍’了么?”季菲把护肤霜露收起来以后挨到周云松的另一边坐下。

   她看上去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穿着黑色的裤装和带褶子边的白色上衫。和谢雪莹一样,出来工作的女孩如今都流行裤装,只不过谢雪莹是在外面跑的人,那条长裤只求宽松舒适,而季菲这条裤子却裁剪得十分贴身,尽显她优美的身材。相比起半年前的娇生惯养,季菲如今微微开始散发出一个独立工作女孩的成熟气质。

   “点啦,知道你喜欢吃。”周云松笑着说。

   “哎哟,怎么老是吃这个。”章大可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这个又不是此地的招牌菜,等到了八月,这里的‘橙香蟹’才好吃哪!”毛俊峰说。

   “这不是还没有到八月嘛。”季菲嘟起了嘴。

   张塞的这四个学弟学妹在安护镖局事件以后全都离开了学校,直接开始工作。章大可进了唐门旗下“仙寿堂”的药研司,毛俊峰去了“海生平”,季菲则到“宝生钱庄”就职,他们三个和张塞上班的地方都很近。周云松原来是要直升斗转星移博士的,所以没有找工作,不过他这样的大公子本就无所谓,现在就在父亲的商行里帮着料理一些事物。

   大家吃了几口冷菜,张塞先开口说道,“东西我已经给你们拿到了。”

   他把谢雪莹给他的大信封拿出来递给周云松。

   周云松接过去后立刻抽出里面的纸头翻看起来。他很快说道,“年份履历都列得真详细啊,学长,这样的东西也只有你们做采记的才搞得到了。”

   “我刚才正好有空闲,就初步研究了一下……”张塞略微迟疑了一下才从口袋里拿出那几张团成了球状的纸头来。

   季菲“扑哧”就在旁边笑了,心想这就是搞学术研究的博士生的风格吧。

   张塞窘迫地把皱巴巴的纸头按平,然后说道,“这里一共有三百二十五个官员和一百八十三个帮会财团的骨干。其中一百三十几人在二十九年前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官员,身边有相当严格的保护,应该可以被排除。另外这七十几人当时官职极低,看不出有任何好的仕途,李天道死后好多年他们才突然得了机遇平步青云,所以也可以被排除,剩下的原则上都有可能。”

   “啊,那还剩下一百多人,李天道不会在他们身上全都做了手脚吧?”毛俊峰骇然地问。

   “也许可以有一些办法再缩小些范围。”张塞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在武林史学界研究光华教的圈子里一直有一个难解之谜,就是李天道在魔教覆灭前一年里奇怪的行踪。那一年里魔教和朝廷进行了许多次重要的会战,可是李天道却既不到前线督战,也不在青冈梁孤鸿岭上坐镇,反而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出现,杀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小人物……没有人搞得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很多史学家都觉得他这种不当的指挥直接导致了魔教的节节败退和最后的覆没……”

   周云松他们听到这里,已经开始明白张塞的意思。

   “现在看来李天道那时候已经知道魔教会覆灭,他也最终会死,所以已经不关心和朝廷会战的胜负了。”张塞又说道,“他一直在潜心研究通过移植记忆来获得永生的秘法,希望能够用到他自己和别的魔教骨干成员的身上……”

   “所以在那一年里他就忙着去各地寻找朝廷和帮派行会里最有潜质的年轻人,作为种植记忆的对象。”周云松接着张塞的思路说下去,“期待着多年以后这些记忆会被唤醒,到时候那些年轻人可能已经都是在朝廷和民间手握重权的大人物。魔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卷土重来。”

   张塞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章大可说道,“那我们只需找来李天道那一年的行程和这些履历做对比,就可以缩小不少范围了。”

   “这个……可需要非常详细的史料呢。”季菲说,“可是现在燕子坞的两个图书馆都已经被毁掉了,我们到哪里去找李天道行踪的资料?”

   张塞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说,“没关系,都在我的脑袋里。”

   他将头两张皱巴巴的纸头翻过来,一张上面写着一连串的日期和地点,那是李天道在魔教覆灭前所有的行踪,另一张上面则罗列着十几个名字,都用炭笔打了圈,应该都是张塞最后筛选出来的和李天道的行程相符合的人。

   “啊……”季菲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惊恐地叫喊起来。

   “是谁?”对面的毛俊峰连忙问。

   “是侯大人。”周云松神情严峻地说。

   这侯大人正是刚调来接替卞大人的新任苏浙巡抚,统辖包括金陵、扬州、姑苏、杭州在内的九十二个市县。苏浙省的府衙便在姑苏城中的凤凰街上,虽然姑苏城日常事物皆由叶太守管理,但是巡抚大人对姑苏城的安全无疑也是极关键的人物。

   毛俊峰吸了一口凉气,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苏浙巡抚这样重量级的官员,他竟不敢再去问接下来还有谁。

   “按照时间来说,李天道第一个去的古怪地方就是吐蕃国。”张塞说道,“这是所有史学家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吐蕃作为臣属国在剿灭魔教这件事上的立场和朝廷完全一致,根本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可是现在或许有解释了,当时侯大人正好在吐蕃国出任使节……”

   张塞从周云松手中抽出侯大人的履历纸,放到桌上。

   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伙计们端着五个精致的热菜进来,一一摆放到桌上,大家暂时中止了话题,默默地吃起菜来。

   这些菜每一样都是材质色味俱佳的珍馐,可是五个人都已经没有了胃口。

  等伙计们都离去以后季菲一脸不安地低声说道,“年初卞大人莫名其妙被调走,上面突然派了这个侯大人过来,会不会这根本就是一个阴谋……”

   “这个……很难讲吧。”周云松回答,“侯大人应该还是侯大人,他只是有可能当年被李天道看中,移植上了某一个魔教分子的经历记忆和人格记忆。杨教授临走之前说了,这些记忆并不一定会被唤醒……李天道能够醒来完全是借助了周远的力量,因为周远和他存在天然的自然力联系。”

   “可是杨冰川教授也说过,每个人都无时不刻地在吐纳自然力,不排除某时某刻在某个地方就突然遇上了某种相联系的自然力,然后碰巧被唤醒的可能啊。”章大可插道。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的机率应该很小。”周云松说。

   “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干赌运气吧?”毛俊峰终于忍不住,从张塞面前把白纸拿了过去,“噢,我的天,朝政部的温侍郎,斜塘的华副都督,还有我们海生平的二掌柜,丐帮金长老……这……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碰巧被唤醒,就一定能在江湖上造成一场灾难啊。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做些什么才行。”

   “事情可能也没那么糟糕,这名单上的人只是符合李天道的行程。”张塞说,“李天道想去种但没种成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完全确认吗?”毛俊峰问。

   “办法也不是没有。”章大可犹犹豫豫地说道,“就是用真言露。那时候我们对杨益樵使用以后,他身上潜藏的记忆就浮现了出来,还和我们进行了对话。”

   “噢,你是建议我们去把温侍郎、侯大人、金长老他们一个一个绑到黑屋子里面,给他们灌下真言露?”毛俊峰苦笑着问。

   “杨教授说了,还有一种不太可靠的办法可以大致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被种植记忆。”章大可又说道,“就是看他会不会时常受头脑里奇怪的幻象困扰。慕容校长之所以后来不再教课,只带博士,就是因为最近几年他频繁地产生幻觉,这是龚教授告诉我的。”

   “好吧,那至少我们可以想办法去打听侯大人有没有犯过奇怪的脑病。”毛俊峰说,“侯大人如果生病,都是找谁看的?”

   “应该是三元坊程氏医堂里的资深大夫。”章大可回答。

   “啊,是程太医开的那家,那就简单了,大可你一定是有熟人的吧?”

   章大可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转头朝季菲看过去,季菲被他一看顿时面红耳赤。

   “认识是认识,”章大可说,“但是程太医和我父亲当年同在朝中时关系其实很不好……程太医虽然医术高明,可是却是个一心想在政治上有所钻营的人,我父亲有些看不惯他。再说医堂都有一条基本的规定,就是为病人的病情保密,就算程太医当我是他的世侄,也不会随便透露侯大人的病史的。”

   “这样啊,那要不我们偷偷潜入医堂里把侯大人的病历翻出来看一看?”毛俊峰问。

   章大可连忙摇头,“这可不成。程太医曾做到过药督府的副总管,是正三品的官,有世袭的爵位,他的府邸和医堂都是有官差保护的,私闯的话可是重罪。”

   “那总得想个办法吧。”

   章大可没有说话,只是又朝季菲看了一眼。周云松和毛俊峰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都一齐去看她。只见季菲一脸的羞怯,似乎和这个事情有什么关系。

   季菲忸怩了一番终于说道,“我二年级时叔父重病,找了程氏医堂出诊,碰巧就遇到了一起来的程太医的儿子程少斌,他后来几次三番约我出去……”

   “原来这个程公子对菲菲情有独钟啊,那太好了!”毛俊峰立即一拍手,“他一定可以有办法看到病历的。咱们就让菲菲去找他一趟,搞不好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立刻神魂颠倒地把病历……”

   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季菲就立刻啐了过去,“我不要……我只和程少斌出去吃过一次饭,一点都不喜欢他,我最讨厌自我感觉良好的官宦子弟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周云松责备地看了毛俊峰一眼,说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那我们最好要快点想了。”章大可这时候说道,“江武营郭统领病逝,何都督引咎辞职,卞大人又突然被远调云贵省,现在姑苏城里唯一可以信任的就只剩叶大人一个了……我父亲上个月在信里还跟我讲了一条可靠的消息,二月初的时候,吏户府曾想把叶大人调去甘肃,升任巡抚,调令都已经拟好。但是叶大人预先得了消息,通过典律部的汪尚书直接向皇上陈情,才驳回了这个调动……”

   周云松和毛俊峰脸上都是惊愕的表情,如果说这一系列的事件全都是巧合,只怕是很难让人信服。

   “都说安护镖局下一个攻击的目标就是姑苏城,现在看来并非是空穴来风。”周云松说,“可是我们现在连敌我都无法肯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季菲看着大家凝重的样子,终于小声说道,“就算我能弄到侯大人的病史……假如他从未犯过脑病,那当然好,可假如他确实有那些症状,我们又该如何?可以有办法防止那些记忆被唤醒吗?”

   周云松和章大可互相看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我们并不了解记忆种植的原理和操作方法。”章大可说,“杨教授和龚教授这次去帝京城一是去追查神迷散流失的事,再有就是希望大司命府能够允许他对杨益樵做一些研究。不过我看希望不大。司命府从来行事隐秘,就算凭杨教授的威望,他们也未必会批准。”

   “再说现在《慕容家书》的第二、第三册已经和李天道一起都被毁灭了。光靠杨益樵这样一个实验品,恐怕也未必能搞清楚这移魂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除非……”周云松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张塞一眼,神情颇为犹豫。

   张塞不去看周云松,只是低着头,用手摆弄着面前的纸头。

   “学长,你说……周远对记忆种植的原理是不是会有更清楚一点的认识呢?”章大可替周云松把话问了出来。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张塞的语气马上变得有些僵硬。

   “学长,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们只是想尽力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在内。”周云松说。

   “周远现在的情况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张塞道,“你想怎么样?难道你想尝试帮他恢复记忆?”

   章大可明显看出张塞的态度,但他还是说,“从我上次诊断的情况来看,周远的经历记忆肯定都已经丧失了,不过仍保留着一些人格记忆和知识记忆,我最近一直在研究《青牛药经》,或许可以想出一些办法来逆反孟婆苓的药性,帮他恢复部分的知识记忆和经历记忆……”

   “不行!”张塞立刻打断他,“这绝不可以。周远是魔教的转生教主,你们难道忘了吗?”

   “可是学长……难道不是他亲手消灭了李天道吗?”季菲这时候插进来说道,“那时候在鬼蒿林里如果不是因为他相救,我们都未必能活着出来。解救参合堂的同学和老师,也全靠是他领会了杨教授的意图,后来更是多亏他把我们大家引到巨阙阁上,才没有被鬼蒿林里放出来的洪水冲走……”

   季菲抬头看了看张塞,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但她还是接着说道,“学长,周远明明是那么一个又聪明又善良的人,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为什么我们仅仅凭一个预言就要把他想得那么可怕……”

   “周远做那些事,都是在他失去记忆以前。”张塞冷冷地回答,“不管他过去多么善良,他已经都不记得了。周远成功地唤醒了李天道的记忆,这就足以说明他和李天道还有李天道之前的各代魔教教主确实存在着联系。这难道还不够让你们害怕吗?”

   “可是有没有可能,周远作为魔教的末代教主,他的使命恰恰就是杀死李天道,彻底终结魔教呢?”毛俊峰这时候在一旁帮着季菲说道。

   “周远真正的使命,只有魔教的传教长老知道,我们都无法妄加猜度。”张塞说,“三十年前魔教造成的浩劫你们跟我一样清楚,难道你们愿意用上百万人的性命来做赌注吗?一旦魔教卷土重来,你们谁能够保证现在的周远一定站在我们这一边?你们谁能够保证,如果周远记起了如何使用量子内力,他不会把亢龙有悔用到姑苏城无辜的百姓身上?”

   张塞问完这两句话环视着桌边的四人。季菲和毛俊峰他们互相对望了几眼,都说不出话来。

   “就让周远保持现在的状态吧,这样对他,对我们,对整个武林,都是最好的选择。”

   张塞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我帮你们整理出这份名单,是我唯一帮得到你们的地方了。其余的事情,我都无能为力。我晚上还要写稿,就先告辞了,云松,谢谢你请的晚饭。”

   他对四人深深行了一礼,又说道,“抱歉了……”

   周云松他们也立刻都站了起来。

   “哪里的话,学长,这份名单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整理得出来,这已经帮了我们的大忙。”周云松说,“明天我们就会给杨冰川教授寄过去。学长,我到下面帮你叫辆马车。”

   “不用不用。”张塞连连摆手,“你们……万事小心,多保重!”

   四人将张塞送到门口,看着他下了楼才回到席上。

   “其实学长说得没错。”章大可坐下来用筷子敲着桌子的边沿黯然地说道,“我们不知道周远究竟站在哪一边。而且……关键是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毛俊峰问。

   “就算没有周远的帮助,我们也要照着这份名单去查吧。但愿杨教授和龚教授到时候可以找到一些记忆移植方法的线索。”章大可说,“另外说起程太医的儿子程少斌,他现在恐怕就在三楼的‘竟陵子台’上玩‘斗茗’呢,刚才我进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他。我们虽然不熟,不过我可以硬着头皮去和他套套近乎。”

   周云松捏着张塞留下的那两张纸,“斜塘的华副都督,我可以想办法去问,海生平的二掌柜就交给俊峰去查了……”

   毛俊峰马上点头同意。

   “丐帮金长老的话,大概要麻烦袁亮……”周云松一提到袁亮,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去看季菲。

   季菲又一次涨红了脸。她唰地站起来说道,“我可以去‘竟陵子台’见程少斌……不过……我绝不去见袁亮。”

   周云松马上朝毛俊峰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知道季菲和袁亮早已不是在学校里那般亲近,却没料到关系已经恶化至此。毛俊峰朝他偷偷做了个手势,表示一会儿有机会再详细说。

   “可是……菲菲,这个‘竟陵子台’上可能会有些乌烟瘴气……”章大可犹犹豫豫地说道。

   “不用担心,我不是小姑娘了。”季菲说。

   “菲菲你放心,我会一直跟着你保护你的。”毛俊峰立刻在旁边保证。

   季菲扭过头去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一直跟在我旁边,程少斌他会‘神魂颠倒’吗?”

   毛俊峰做一个鬼脸。

   “该放心的是你,宝生钱庄的通兑金卡我是肯定不会帮你办的了。”季菲把长头发一甩朝门外走去。
☆ 不要去盼什么英明之主,而要去争一个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制度
  不要跪什么青天官员,而要去争一个可监督问责官员的制度
  不要歌颂什么伟大领袖,而要去争一个可选举弹劾权者的制度
  不要说什么拥护感谢,而要去争一个可言论迁徙自由的制度
  不要等什么英雄勇士,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墙的力量


★ 史上最强最热血“爱国者”手册——“五毛党”“美分党”禁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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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张塞离开“林记”,特意走出几个街区叫了一辆比较便宜的马车回到他的住所。

   姑苏城东边的陆城门之外,有一片叫“官郎浦”的住宅地,那里有近百幢毗连的屋舍,许多来姑苏城打工寻梦的外乡人都居住在那里,不少各地的会馆也在那里选址,张塞租的房屋就在山东会馆的后面。

   张塞进了院子,打开东首的房门,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擦火点亮了门口的油灯,屋里简单的摆设从黑暗中隐现出来。那是一个大统间,左右两角各摆着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中间靠窗的地方是一张书桌,另外还有几个零散的橱柜。

   左边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生的剪影,随着油灯渐渐变亮,他清秀苍白的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周远蜷缩着,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微小的汗珠。在他身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武林传奇》,上面是两幅很大的画像。

   张塞大吃了一惊,飞快地走过去将报纸从周远身下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一个多月前的《武林传奇》,画像中一位是绰态柔逸的绝美少女,另一位是气宇轩昂的英武青年,下面的大标题写着“六皇子七夕成婚,缘定江湖第一美少女”。

   潘曼丽允许她手下的员工每天免费拿一张当天的报纸回家,虽然张塞不认为市井文章对周远重新认知这个世界有太多积极的作用,但还是会拿一张回来给周远看,权当给他解闷。不过但凡和六皇子王素婚事有关的那几期,他都会仔细地甄选出来,谨慎地过滤掉。

   周远的身体抽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神情疲惫中带着焦灼,仿佛一直浸没在某种深沉的臆境中。他的目光聚了一会儿焦才看清张塞站在床前,直直地望着他。

   “你又做梦了?”

   周远点点头。从几个月前开始,他就一直反复做着一连串相似、模糊而跳跃的梦。梦境总是从延绵的城墙和一座宏大的城门开始,然后是若隐若现的灯火,低低的丝竹管乐……

   “我问你,你怎么会拿到这报纸的?”张塞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安。

   周远坐起来,揉着他的眼睛,“在院子里捡的,是柴大娘包完东西扔在那里的吧,不记得以前看过这一期。”

   “那……这上面的文章……你都看了?”张塞试探着问。

   “是啊。”周远回答,“六皇子和王仙子,他们真是金童玉女,令人羡慕的一对啊!”

   张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远的表情,确定他并没有特别的异常后,才稍稍舒出一口气,然后将报纸折起来。

   “怎么,这事和我有关系吗?”周远盯着他手中的报纸,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丝疑惑。

   “没有啊。”张塞背过身去,走到书桌前面,把报纸塞进了一个抽屉里,然后拿出几页空白的稿纸摊开在桌面上。

   “那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张塞坐下来,拿起碳笔,“我哪里紧张了?你晚饭吃的什么?”

   “没吃。”

   “没吃?你是不是又睡了一个下午?睡太多不好的。”张塞站起来,准备到厨房去帮周远热晚饭。

   “睡太多不好?那我还能做什么?”周远的语气里带着自嘲,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沮丧,“你不让我到外面去,我就只能呆在这屋子里看书。《武林史》还有别的那几本书我早都看完了。要你买几本新书你说没钱,现在倒好,你连《武林传奇》也不给我读,我就更只有睡觉了。”

   “我没有不让你读《武林传奇》。”张塞做出冤枉的表情。

   “哦是吗……那就是你故意不让我读那一期。”周远说,“那篇文章里,一定有什么和我的过去有关的内容,对不对?”

   张塞心里其实早就开始后悔,不该在看到那张报纸以后那么紧张地去追问,如果他刚才表现得更若无其事一些,或许就不会引起周远的注意了。他原来以为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反应会变得比较迟钝,但是最近一个多月来周远的思维已经恢复到差不多和从前一样敏锐。这大概就是因为章大可所说的他仍保留着一些人格和知识记忆吧。

   “那件事情占了整个头版,一定是很重大的新闻啊。”周远继续说,“之后肯定有许多后续报道,可是我却一篇相关的文章都没有看到过,你把那几期都筛选掉了是不是?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张塞走回到桌边,哗地拉开抽屉,把报纸拿出来,然后故意重重蹬着脚走到周远面前。

   “和你有关系?”张塞用手指“啪啪”地戳着报纸,“你以为你是谁?皇上的嫡子要结婚,新娘是武林第一美少女,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着把报纸扔到床上。

   周远微微把头低下了两秒钟,像是承认了张塞话中的道理。但他很快又抬起头,笑着说道,“谁又能说一定没有关系呢?说不定我其实也是一位皇子……一生出来就遭权臣陷害,失去了记忆,才流落到这里……”

   张塞“哈哈”地笑了起来。

   “又或者,这位美丽的王素仙子原本是我的女友,她说不定仍在到处找寻我呢……”周远仿佛觉得这种无稽之谈说起来很过瘾,又加了一句。

   张塞笑得更响了。他借着身体的抖动侧过脸去,以免让周远从他的笑容中读出僵硬来。他也不敢停止笑声,因为如果他不笑的话,脸上的表情会更加不自然。

   周远看着张塞夸张的样子,也淡淡地笑了几声,但随即又落寞下来。

  “看来你每天闷在家里也的确是无聊,都开始幻想这么不着边际的事情了。”张塞镇定下来以后说道,“我去灶房给你热两个馒头吧。”

   “不用了,我不饿。”周远摆摆手,“报纸我还没有看完……我……还可以继续看吗?”

   周远直直地望着张塞,既像是在请求,又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张塞不敢再表露出紧张的神色,尽量淡然地说,“可以啊,我真的没有不让你看……不过太常寺宣布婚礼的日期后,就没有再发布过新消息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后续报道……这种事,我们小老百姓也就是看个热闹……”

   “其实我想看的是另外一篇文章。”周远拿起报纸,翻到内页,“是一篇关于量子武学的报道,我觉得很有趣。”

   张塞一听这话刚平静下去的心脏顿时又怦怦地跳起来。他心中暗暗叫苦,这柴大娘也真是的,拿什么包东西不好,偏偏选了这一期《武林传奇》。

   “嗯……不过《武林传奇》可是娱乐报纸啊。”张塞说,“写武学理论纯粹是为了赶时髦,玩噱头,可当不得真的。”

   “我知道。”周远说,“文章一看就是个外行写的,但也算是把各种说法拼凑起来,理出了个基本概念。你一定记得《武林史》序言里关于武学发展的那段吧?就是那三种无法和三丰体系相容的武功……”

   “记得,怎么了?”

   “这么多年来,大家只是想着如何对三丰体系本身进行扩充或修正,去把那三种武功容纳进来,可是这量子武学却彻底推翻黄裳的内力假说,另起炉灶,真的是极富勇气的创见和想法。说不定不仅可以解释以前搞不懂的武学现象,甚至还可以创造出全新的武功呢……”

   周远谈论起武学时,完全没有了刚才从梦里初醒时的昏沉,而变得兴致勃勃,就像突然间换了个人。

   但是张塞却听得后脊梁直发冷。

   “可是……虽然现在不少人都号称开始研究量子内力,并没有人真正弄明白如何运用吧?”张塞试探着问。

   半年前周远在巨阙阁“试剑台”上杀死李天道坠入太湖以后,杨冰川教授为了保全慕容校长的名誉,并防止引起恐慌,便把经过说成是慕容校长牺牲自己杀死了魔教的转生教主。他和叶大人、柳依仙子还有其余的教授商量以后还决定对外隐瞒周云松他们在鬼蒿林中关于魔教余孽和“神迷散”的发现。

   但是一些燕子坞的学生还是将周远在参合堂里施展“亢龙有悔”并和杨教授探讨量子武学的事传了出去,《日报》和《周刊》都做了报道,娱乐小报更是大肆渲染,从此“量子武学”成为了一个时髦的名词。

   包括五岳校盟在内的许多武校都成立了专门的课题组,研究这种新的武学。一些不太严谨的小学校甚至时不时还会宣布取得了重大的突破。各地的江湖骗子也纷纷贴出各种价格昂贵的“量子内功速成班”的广告。但事实是,除了不知所踪的杨冰川教授以外,还没有人能真正掌握量子武学的要义。

   “嗯……好像是这样的。”周远回答道,“关键是没有人能够推导出量子内力的基本方程来,大家现在的研究,都只是基于这个残缺的公式……”

   周远说着把报纸朝张塞展开,上面对开的两页整个都是拓印下来的一组潦草模糊的手写公式。

   张塞当然认得这幅图,这是《日报》的一个采记在洪水退去以后首先在燕子坞参合堂的废墟里所发现,燕子坞的好几个学生都证实这是周远和杨冰川教授讨论量子武学时写在主席台的边缘上的。

   张塞有一种想扑上去将报纸撕个粉碎的冲动。

   “可惜那个叫周远的学生已经死了……他虽然是个魔头,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天才,要是能和他聊一聊就好了。”周远表情里充满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张塞却听得直发毛,他知道从现在开始决不能让周远再接触任何关于量子武学进展的文章了,同时也有必要随时监控他对量子武学的理解。周远思维能力的恢复已经大大超过了预期,以他的天才,就算失去了记忆,也不排除能够重新“发现”一遍量子武学的可能。张塞可不想有一天回到家里周远突然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对他说我已经练成量子内力啦,你过来我打一掌“亢龙有悔”给你瞧瞧。

   “你想学量子武学吗?”张塞试探着问,“你想成为一个武功高强的人?”

   周远歪着头想了一想,说,“我不知道,我或许只是对这些理论感兴趣而已……不过成为武功高强的人没有什么不好吧,这几个月里我看《武林史》,常常读到大英雄、大侠客被权臣陷害,或者被小人出卖,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甚至满门被诛的结局,心里会觉得很难过,总会想,那些英雄侠客们如果能够再强大一些就好了……比所有的坏人和他们的手下加起来还要强大,即使是铜墙铁壁,千军万马也无法阻挡,这样他们就不用看着一生的理想付诸东流,含恨而死了……”

   “可是……力量越强大,也越难驾驭,搞不好会失去控制,造成更大的灾难。”张塞说道,“你看《武林史》里有不少魔头暴君当年也都是怀着救世济民的理想苦练武功,可是真的等到他们权倾天下,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江湖的时候,却往往会被权力背后的黑暗所吞没,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

   “嗯,你说的有道理,”周远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不过如果一定让我选的话,我还是会选择拥有强大的力量,并努力去驾驭它……总比做一个弱小的好人,被坏人残害,亲人朋友跟着一起遭殃要好吧。”

   周远的这番话,很难说有什么太大的不对。张塞小时候在各种武林史书中读到不平之事的时候,只怕常常产生同样的想法,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大侠,凭一己之力荡平所有的残暴腐朽,改变历史的进程,抹去那些令人扼腕叹息的黑暗篇章……但是因为周远魔教转生教主的身份,却让张塞心里感到难以名状的忧虑。

   “不过现在轩辕朝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人了。”张塞说,“《武林史》当代卷的手稿你应该也读过了吧?我们有着严明的律法,清晰的规则,朝廷和江湖也有着完美的平衡……”

   “嗯……如果这些都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的话。”周远接道。

   “你觉得不能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周远回答,“三千年的武林史里,我似乎没有看到过任何一段足够长的时期,其中正义、智慧、理性的人可以不断地赢得尊重,获得应有的地位并施展他们的影响,这些美好的时代要有也都是昙花一现。更多的时候是狡猾,贪婪,卑鄙的人通过阿谀奉承,欺骗蛊惑,投机取巧来赢得财富和地位,然后不遗余力地打压陷害好人……”

   张塞听完这段话,往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周远看着张塞脸色铁青的奇怪模样,“你是不是累了……”

   “没有……”张塞摇摇头,“我不累。自从你苏醒来以后,我们都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的聊天呢……”

   张塞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另一边,从提包里拿出一本书来丢到周远床上,“你不是说没有新书看吗,我给你带来一本。这是一个采记朋友送给我的,本城去年评出的‘孝廉’郭本愚编著的。”

   周远拾起书来,看到封面上画着一个长须老头的侧面,他高昂着头,作出向远方眺望的神情。

   “《立身做人一百条》”周远念了一遍书名,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你是要对我进行思想道德的教育?”

   张塞脸微微一红,其实这种道德书他也是不屑看的,但是他实在是不知道周远在失去记忆以后心中的道德底线和是非观念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周远随手翻开一页念道,“第二十八条,讲信修睦,披心相付,传守不渝……哎哟我求求你了,还是你写一本道德书给我看吧,肯定还更好看一些。”

   周远把书朝张塞扔回去,“为什么?是因为刚才我跟你随口说的那些话吗?你这是在担心哪天我真的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周远放肆地笑起来。

   “当然不是了。”张塞接住书说道,“你失去了从前的记忆,重新树立一些正确的道德观念,总是有益无害的吧。”

   周远仍是笑个不停,“通过看这样的道德书?难道古往今来那些大恶人都是因为没读道德书么?”

   张塞听出周远话里的讽刺,说道,“教化总比不教化要强。”

   “教化只是后天的。”周远马上接道,“虽然也有影响,但是一个人最底层的善恶是先天注定的,自古以来就有性本善,性本恶的争论,其实都不对,人生下来有善有恶,存在于他头脑中一段天生的记忆里,就是他的人格记忆……”

   张塞听到周远说出“人格记忆”四个字浑身又是一颤。

   周远的脸也是一红,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这种话你是从哪里看来的?《武林史》里没有提到过这样的概念。”张塞立刻严肃地问道,“你最近还看过什么别的书吗?”

   “我哪里还能看得到什么别的书啊。”

   “那你怎么会想出‘人格记忆’这种词?”

   “我也不知道。”周远支支吾吾地说,“或许……是我失去记忆以前读到过的?”

   “你以前也没有读过这样的书。”张塞摇头道。他刚说出这话,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说漏了嘴。

   “哦,那我以前都读什么样的书?”周远立刻微笑着反问。

   张塞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周远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下去。像这样的纰漏,过去半年里,张塞已经起码出过五六次了。张塞以前不仅认识周远,而且非常了解周远,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张塞却从不肯承认,他只是反复地对周远说,他是他杭州的远房表弟,父母过世后,生了一场大病,失去了记忆,然后张塞收留了他,把他带到这里。

   “算了,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有一篇稿子要交。”张塞这时候说道。

   “喔。”周远似乎有些不情愿。整天一个人闷在家里,晚上可以和张塞说几句话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了。但是张塞已经背过身去,拿起炭笔,在纸上写起来。

   张塞只写了“丁香月”三个字,就停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独家新闻已经属于《姑苏晚报》,他只能想个办法换个角度凑一篇文章去交差,但是他头脑里却一点思路都没有,潘曼丽嘲讽鄙夷的表情却不断地浮现出来。

   恐怕需要做好重新找工作的准备了,张塞想到这里就心乱如麻。他把炭笔扔到桌上,回过身来,看到周远已经躺回到床上,朝着里侧睡去了。昏黄的灯火将他孤独的背影投射到墙上,微微地颤动着。

   张塞心里涌起一股难过。

   “你睡着了吗?”他问。

   周远翻过身来。

   “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戏的。”

   “是啊。”周远点点头。

   “你现在想去吗?”


  (八)

   “竟陵子台”位于林记酒馆的最高一层,是一个长宽各有数十丈的大平台。头顶上是一个圆形的拱顶,中间没有任何支撑的柱子。拱顶上点着柔和的油灯,罩着各色的灯罩,曲面周围的一圈彩绘着各种形状的茶树叶,而正中间则是一个白袍飘然的老者的画像,乃是有“茶圣”之称的陆羽。他别号竟陵子,这个高台便因此得名,是供客人用完餐后喝茶聊天,欣赏歌舞表演的地方。

   周云松、章大可他们四人一进门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快节奏的鼓乐,在一个被各色灯火照得绚丽缤纷的圆形舞台上,八个身姿苗条的少女正在表演带点西域风情的舞蹈。这些少女都穿得极其暴露,舞蹈的编排也都极尽挑逗之能事。

   周云松他们虽然都出身富有,但却属于有习武传统的良正世家,对这样的场合还是颇不习惯。

   毛俊峰看到舞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周云松说,“对了云松,听说观前街上出了一个叫‘梦幻雨’的新剑舞组合,肯定比这些妖里妖气的玩意强多了,你什么时候弄几张票子咱们一起去看?”

   周云松的表情并不热心,他朝毛俊峰摆一摆手,“自从看过峨嵋的剑舞之后,我不会再对其它剑舞感兴趣了。”

   “你又来气我们,”季菲跟在后面不满地嚷道,“明知道我们都懊悔死了。”

   半年前峨嵋十八位女生在燕子坞参合堂表演了一场惊艳到令人窒息的剑舞,可惜季菲他们三个都错过了。

   “竟陵子台”上的客人明显地分成了两块,一块是年纪在四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几乎清一色穿着在“乔家宅”订做的传统而精致的对襟绸褂,他们都是姑苏城有财富有地位的官吏和富商。这些人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几张桌子旁边,一边品茶看表演一边低声交谈着。许多漂亮高挑的年轻女孩子在旁边替他们斟茶,或为他们按肩捶腿。

   许多上百万两银子的大生意、大买卖就是在这里谈成的。

   另一块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都聚在一条镶着透亮云石的弧形柜台前,柜台后面的橱里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几百个瓶罐,里面都是各种茶叶、香料和佐茗。柜台两边竖着两个屏风,大约五六十个年轻男女已经围在那里“斗茗”了。

   从唐代开始全国许多地方就有各式各样的斗茶风俗,这种几年前开始在姑苏城兴起并流行到全国的“斗茗”在样式上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具体而言就是一方调配一杯由一种茶叶外加若干种香料或佐茗搭配而成的茶,另一方通过品尝如果能将茶叶配料全部猜出来的话,就算胜。输的一方要给对方买茶,恭敬地奉上,并接受预先订好的惩罚。

   这新的“斗茗”之所以大受欢迎则是因为对阵双方往往是一男一女或者是两对男女,惩罚的内容当然不能违反法规条律,但是很多时候却也可以相当不堪。所以姑苏城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乐此不疲,越来越热衷这种裹着风雅的外衣实际上可以非常暧昧,同时又带着强烈胜负色彩的游戏。

   “程少斌在那边。”章大可伸手一指左边屏风前一个刚刚得胜,正洋洋得意地在大笑的男生。

   “看到啦。”季菲不耐烦地说。

   程少斌和周云松身高相当,也算长得十分风流倜傥,但是相比习练武功的周云松,他的肤色里有一种过分阴柔的白皙。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浓妆艳抹身段妖娆的女子,似乎是他的搭档。

   一个粉色旗袍的少女走到台中间,朗声宣布道,“确实是高桥银针配乳桂、清荷、山艾和紫琼蓉。东首边的这一对获胜。约定的惩罚是……青梅骑竹马!”

   底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那妖娆女子袅袅地走到台中间,对面输了的那个男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香茶。女子饮了一口后,男生就立刻趴到地上,一副非常享受这种惩罚的样子。那女子似乎是故意对着围观的这一边撩起裙子,抬起长腿跨坐了上去。底下惊鸿一瞥到她裙内风光的又是发出一阵喝彩之声。

   那男生等女子坐稳就开始绕着台子爬了起来,女子还伸手到他的臀部“啪啪”打了两下,下面顿时发出“驾”,“驾”的哄笑声。

   看到这种不堪的场面,季菲虽然忍俊不禁,却也不免红着脸低下了头。

   周云松、毛俊峰他们看着台上滑稽的景象也正自发笑,却听到舞台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一张大圆桌的旁边,一个矮胖的男人正对着打翻了茶水的少女左右开弓连打了四个耳光。那少女的两腮顿时就肿了起来,慌不迭地跪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道歉,然后用手绢去擦拭男人的裤子和鞋子。同桌的三四个男人每人都搂着一个少女,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我们千方百计想要保护姑苏城,到头来也是在保护这样的人呢。”毛俊峰道。

   周云松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菲菲,怎么这么巧,会在这里碰到你。”程少斌这时候瞥见了人群中的季菲,立即一脸兴奋地朝她走来。

   季菲看着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程少斌,强忍住后退的欲望,硬着头皮上前对他施了一个礼说,“哦,正好和朋友在楼下吃饭,没事就上这里来看看。”

   “我半年多来一直担心你呢,安护事件你可中毒了?”

   “没有……多谢你的关心。”季菲勉强地道谢。

   程少斌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季菲,“你这身可是如今标准的职业女子的打扮,比学生的时候多了不少成熟的气质呢……”

   “这些是我的朋友……大可你应该认识吧。”季菲打断他。

   程少斌这才把目光从季菲身上移开,跟章大可打了个招呼。章大可介绍了身边的周云松和毛俊峰。

   “原来是周公子,幸会幸会!”程少斌显然听说过周云松的名字,“今天难得燕子坞的高材生们赏光,我们一定要好好比试一下呢!怎么样菲菲,敢不敢来向我攻擂?我已经赢得都快没意思了。”

   “我不行的。”季菲连忙摆手,“我品味道的本事最差了,让大可去吧。我们……我们正好可以在这里聊一会儿。”

   季菲之前对程少斌一直非常冷淡,此刻居然主动提出要和他聊天,程少斌当然高兴不已,马上说道,“行行,大可你去挑战吧。那一位是我的朋友姚迦,她是乔家宅的试装女郎,大美女啊,不管输赢都是美事一桩呢。”

   章大可抬头去看台上那个刚刚一甩大腿翻身下马的妖娆女子,痛苦地回头朝周云松和毛俊峰望了一眼。

   两人憋着笑都是“快去快去”的手势。

   章大可心里把他们各骂了一遍后,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台上走去。

   “我来攻擂。”他站到台子的西边。

   粉色旗袍的仲裁少女点一点头,从台后端出了一个锦盒。

   那个叫姚迦的女子看到眉清目秀的章大可上来攻擂,立刻绽放出一脸的娇笑,她婷婷地走过去从锦盒里抽出一个签。

   “如果东首胜,男生的惩罚是‘金鸡独立’。”仲裁少女看着签宣布。

   台下立即爆发出哄笑。章大可没在竟陵子台玩过斗茗,并不知道这惩罚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有出口询问,因为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输。

   然后他走过去,也从锦盒里抽了一个签。

   “如果西首胜,女生的惩罚是‘相濡以沫’!”

   台下的哄笑更响了,许多男生眼里甚至露出嫉妒的神情。章大可这一回低头去向粉袍少女询问。少女捂嘴笑着解释道,“相濡以沫就是女生用嘴给男生喂茶呢。”

   这个签显然属于非常暧昧的惩罚,来这里玩“斗茗”的男生一般都盼着可以抽到这样的签,可是章大可却顿时面红耳赤。他既不想赢更不想输,只想现在就头也不回地逃下台去。

   “大可努力啊!”周云松和毛俊峰拍着手在下面喊。

   另一边,程少斌正灼灼地望着季菲,和她交谈着。

   “……宝生钱庄很不错啊,你现在应该在不同的职位上轮值吧,我爹和你们黄老板很熟的,到时候我请他去跟黄老板打个招呼,必可让你快些晋升……”

   “令尊身体都好吧?”季菲趁机问道。

   “家父一切都好。”程少斌说,“他一直都很喜欢你,常惦记着你,叫我请你去家里玩,可惜你总是不赏脸。”

   “他现在还忙着行医吗?”

   “诊所的大部分事现在都是我来做了。”程少斌说,“那些老主顾们都想我早点接手,毕竟青出于蓝么,不过一些最重要的客人仍然是家父在亲自出诊,比如像侯大人还有你们钱庄的黄老板他们几个。”

  这时候人群中发出一阵嘈杂,原来姚迦已经到屏风后面完成了调配,端出来一杯带着奇异的碧绿色泽的香茗来。

   “这是什么茶?”

   “从来没有见过哩。”

   下面议论纷纷。

   程少斌看到以后夸张地一拍腿,说,“她也太狠了,出这么难的题目,这不是成心要让大可老弟出丑嘛。”

   他虽然这样说,表情里却都是幸灾乐祸。

   章大可接过茶,端到差不多胸口的高度,右手轻轻挥动,然后闭上眼睛深深一吸。姚迦站在对面,满脸的自信。

   台下的人已经看到程少斌和姚迦连赢了五场,知道他们颇有实力,因此都觉得章大可要糟糕。只有周云松和毛俊峰知道这场比试根本没有悬念。

   所谓斗茶其实无非比两点,一是对香料佐茗成分的熟悉程度,再就是辨味的能力。章大可出生医药世家,又是药理系高材生,不光是香草蔬果,对中原异域的各种植物花卉的涉猎都极其丰富。至于辨味,章大可完全就是一个天才。在他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就喜欢跑到父亲工作的宫廷药房里,在长长的墙梯上爬上爬下,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去闻里面的药。到了七八岁,父亲把任何一碗药端到他面前,章大可只闻一下就立即可以随口把每一味成分都讲出来。

   果然,章大可甚至都不品尝,只闻了短短几秒钟就说道,“是东竹绿牡丹茶,配上姜桂汁、兰芷、卷溪梨、苏蜜、蕙柑……还有曼丹宁。这最后一味是本朝初年从波斯传过来的香料,我原以为只有在帝京城有,没想到林记也有进货。”

   章大可行云流水般地回答完,脸上却并没有高兴之色,反而是一股痛苦的神情。

   姚迦听完章大可的答案,顿时呆立在那里。她之前的自信,全都是因为这味曼丹宁,如章大可所说,其实只在帝京城才有,程少斌是特意为了斗茗托人带来,以为无人能识,却没想到章大可只闻了一闻就知道了。

   她咬着嘴唇,露出娇羞的模样,夸张地跺了跺脚说道,“哎呀,没想到这位公子真人不露相呢,输给你了!”

   她说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章大可走了过去。

   程少斌看到章大可不费吹灰之力就识别出了曼丹宁,心里也是非常诧异,不过他脸上是不愿意表现出来的。

   “那令尊迟早也会把侯大人那样的重要主顾交给你接管的吧。”季菲接着问道。

   “那是当然,我爹说了,等我娶了媳妇,成了家,就把医堂整个传给我。”程少斌边说边看着季菲。

   “那……应该会有不少压力吧?”季菲躲开他的目光,“侯大人那样重要的人物,诊断开药都出不得半点差错的。要是还有个疑难杂症什么的,会很不好办吧?”

   “侯大人六十多了,多少会有些慢性病吧。不过具体情况也只有我爹知道了。”程少斌说,“咦,菲菲,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莫非你想考虑做我们程家的媳妇啊?”

   程少斌说完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他从来就自我感觉良好,季菲一反常态地对他表露出兴趣,让他禁不住飘飘然起来了。

   这时候台下突然开始爆发出狼群般的嚎叫。原来姚迦已经含了一口茶勾住章大可的脖子要往他嘴里喂去。

   章大可窘迫不已,张嘴也不是,不张嘴也不是,结果一口茶有大半都滴到了衣襟上。

   人群里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嚎叫。周云松和毛俊峰也笑得几乎站不住。

   程少斌看着台上的景象,又看看身边娇美的季菲,不禁想入非非起来。

   “怎么样菲菲,我们也去打一场擂吧,很有趣的!走吧!”他不由分说,已经一把拉着季菲的手,把她往台上拉去。

   毛俊峰看到,想过去阻止,但是季菲回身微微对他摆了摆手。她知道程少斌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如果这样当众回绝他,给他难堪的话,接下来是别想从他那里打听到任何的信息了。

   “我们来比一场!”程少斌拉着季菲兴高采烈地冲上台去。

   台下虽然不乏姚迦的爱慕者,但是看到娇美苗条的季菲之后,所有的人都立刻大声叫起好来,不少人还吹起了刺耳的口哨。许多原本在另一边看舞蹈表演的人也都纷纷聚过来,一时间这里围了有不下一百多人。

   章大可从台上退了回来,他看到周云松和毛俊峰的脸上都有不安的神色。

   台上面,季菲先抽了签。她抽到的男生惩罚是“金风玉露”。轮到程少斌抽的时候,他背过身去偷偷和粉袍女生递了个眼色,等他抽出签来时,竟又是“相濡以沫”。

   台下的人都近乎疯狂地嘶喊起来。“竟陵子台”上身材姣好的试装女郎经常会有,可是像季菲这样气质不凡的武校美女却绝不多见。

   “如果菲菲输了,我们什么都不做吗?”毛俊峰急切地问。

   周云松踌躇了几秒钟,说,“先静观其变吧。”

   季菲把签还给粉袍少女后,缓步走入到屏风的后面,一名伙计跟随她一起走了进去,季菲环视了一眼周围一百多个瓶瓶罐罐,然后到伙计的耳边低声吩咐了一串话语。

   大约五分钟后,季菲也端着一杯绿莹莹的茶款款走了出来,那颜色看上去跟刚才妖冶女子调的那杯几乎一样。

   台下又是一阵惊呼和议论。

   程少斌带着笑意接过茶,微微啜了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回味。他先是有些狐疑,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嘴角露出得意。他将茶吞下以后对着季菲说道,“菲菲你好促狭,你调配的分明和她刚才的那杯一模一样,只是少了曼丹宁,是也不是?”

   季菲一听他的回答脸立刻红了起来。

   “你刚才没有看出来吗,姚迦的那杯茶的配方,本就是我教她的呀。”程少斌一看季菲脸红,便猜到自己说中,心中一阵狂喜。

   周云松和毛俊峰不安地转头去看章大可。季菲这一招虽然是想出其不意,但是也实在太冒险了。

   可是章大可却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微笑。季菲刚把茶端出来时,他已经想到了。

   “不对!”季菲说道。她刚才的脸红,原来是因为计谋得逞的兴奋。

   “茶确实是东竹绿牡丹,”仲裁少女宣布,“其中四种配料也和刚才的一样,只是苏蜜换成了芦蔗。”

   程少斌一听立刻目瞪口呆,脸上的得意僵硬在了那里。

   苏蜜和芦蔗拌入绿牡丹茶后,甜味极其相似,这个知识是章大可曾经偶然说给季菲听的。连章大可自己都承认,要在绿牡丹里区分苏蜜和芦蔗,即使是他也需要品尝很久以后才行。

   不过程少斌也是出身医药世家,辨味的能力也一定是出类拔萃,所以光是这样也未必能够骗过他,但是章大可同时还告诉过季菲,如果在调拌的过程中注入一点内力的话,就可以彻底把芦蔗特殊的甘味隐藏起来了。季菲刚才调配的时候,就偷偷施加了内力。

   程少斌当然是极度懊丧,他一脸不甘心地说道,“没想到季姑娘如此聪慧,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台下面爆发出海潮般扫兴的嘘声。

   章大可正在悄悄跟周云松和毛俊峰解释苏蜜和芦蔗的区别,却突然听身后一个甜美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辨茶的技术真是绝了,我常来竟陵子台玩,却从来没有看到不用尝,只靠鼻子闻就能够把所有成份辨得一清二楚的高手呢。”

   三个人一齐诧异地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纤瘦娇美的少女手上捧着一杯茶站在那里。

   她的年纪比季菲还小些,眼睛特别大,闪烁着灵气,看着不似是中原人士,倒像有吐蕃国那边的血统。她穿着一条相当雍容华贵却又颇为新潮的错边及膝裙装,胸口绣着一朵淡红色的小花。

   这个红花标识“竟陵子台”上的人恐怕都认得,是如今最高档的成衣品牌之一。

   姑苏城历史最悠久的服装字号当然是“乔家宅”,是由宋代一位叫乔智的姑苏富绅创建的,如今老一辈的官宦人家仍只认这个牌子。但是大约二十年前,一位在乔家宅工作的藏族女设计师阿玛妮因为和掌柜意见不合,遭到排挤,便愤然出走,到观前街上自立门户,用自己的名字创立了一个新的品牌,并用藏红花作为标志。这个品牌走的是年轻新潮的时尚路线,一推出便受到大量富家子弟的青睐。

   如今“阿玛妮”已经一跃成为时尚的引领者,不仅在中原大受追捧,还远销东瀛和南洋。《晓生评论》上曾有一篇文章详细讲述过这个二十年成就顶尖品牌的故事,将之誉为服装业的奇迹。

   “这样冒昧地过来,很是失礼呢。”那少女看着三人惊讶的目光,深深行了一礼,说道,“我的名字叫桑央。”

   “啊……莫非你是……阿玛妮桑央!”毛俊峰不顾礼貌忍不住叫起来。谁都知道阿玛妮家唯一的一个女儿就叫桑央。刚才他就觉得这女孩身上的这条裙子格外与众不同,现在看来,搞不好是只此一件的“阿玛妮”特别款呢。

   “就叫我桑央好了。”女孩说道,“阿玛妮只是母亲在中原为了入乡随俗定下的姓氏啦。”

   三人赶忙报上姓名和这位阿玛妮大小姐见礼。

   桑央对周云松说道,“周公子身上这件衣服可是我们今年春季的新款哦。”

   “没错。”周云松忙说道,“我很喜欢这样式,穿着也很贴身舒适。”

   “这一款是织入了羚羊绒的,所以虽然轻薄,却很保暖。”桑央说。她随即又转向章大可说道,“其实我来,是因为刚才别人拿这杯茶考我,我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不知章公子能否指点一下。”

   章大可不知道是因为还没有从刚才和姚迦“相濡以沫”中完全恢复过来还是被桑央的美貌所震慑,他愣了老半天才脸红红地说,“不敢,替姑娘辨识是我的荣幸。”

   他接过茶,轻轻闻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周云松和毛俊峰原本在旁边看着章大可窘迫的模样颇觉有趣,一看章大可的脸色,都有些紧张起来。桑央的表情那么诚恳,并不是前来挑战,不知道章大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章大可又闻了一闻,问道,“桑央姑娘,你说这茶是别人考你的,不知是谁?”

   桑央笑了,“难不成这道茶这么难,连公子都辨不出吗?”

   “姑娘,这茶是谁斟给你的?”章大可又问了一遍,语气已经相当的严肃。

   桑央见章大可认起真来,便说道,“不瞒章公子,这茶是‘竟陵子台’今日的领班谭先生考我的,我刚刚连尝了三口,却只辨出六味成分,还有一味却不识得。”

   “这位谭先生现在何处?”章大可一边急切地问,一边朝四面张望起来。

   “请问你是谭先生吗?”周云松已经转出人群,警觉地朝一个正在向外走的男子问道。那男子不答话,更是加快了脚步朝外走去。

   “云松,拦住他!”章大可喊,“茶里最后那一味是迷药!”



  (九)

  张塞领着周远在“官郎浦”纵横的小巷里穿梭。时间已经很晚,绝大部分的住家都闭了门户、息了灯火,只有几扇窗户里仍透出来昏黄的光亮。

   “如果遇到什么人,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的状况,千万记住,你的名字叫元吉,是来姑苏城投靠你表哥的。”张塞一边走一边再一次叮嘱周远,“这是你的身份牌,不要跟别人说你失忆的事。这是我们家的地址,如果你找不回去,可以拿着这个去问人……”

   张塞说着把一块刻着杭州府印的铜牌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片塞到周远的衣袋里。

   这块赝造的身份牌是张塞冒着风险花了许多钱才搞到的,可是周远此刻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听张塞的叮咛了,他就像一只刚刚从牢笼里放出来的小野兽一样,兴奋地望着四周,打量着每一间房屋,每一条小巷。

   “官郎浦”并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段,房子的外形几乎千篇一律,偶尔路过一两家仍开着的店铺酒馆,装饰陈设也极为粗陋,但是周远仍然觉得有看不够的新奇。

   “我们去哪儿看戏?”

   张塞没有回答他,只是踩着周远勉强能够跟上的步伐快速走着。

   “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啦。”周远顾自兴高采烈地说。

   两人行了大约一刻多钟,渐渐离开了成片的住宅区,到了一块像是荒郊野外的地方。周远心中有些纳闷,他不觉得这里像是可以有戏看的地方。又走了一会儿,前路变得更加荒凉,已经完全没有人迹,也看不到灯火,幸好天上的星月很明亮,尚能看清楚脚下的地面。

   即便如此,张塞却似乎仍然在故意找着更偏的道路,不一会儿,两人已经爬上了一个山坡。

   “我们到底是去看戏还是去掘坟啊?”周远喘着气问,“难道咱们家附近没有戏院吗?”

   张塞停下来,瞪着他说,“你究竟想不想看戏?”

   “想啊,可是……”

   “那就闭上嘴,跟着我赶路!”

   张塞说完回过头又朝前急奔起来。周远仰天看了看如辉的星月,咬紧了牙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又翻过一个山谷,那里已经完全没有了道路。张塞分辨了一会儿方向,然后抓住周远的胳膊,携着他在高低不平的山石上攀爬起来。张塞不想在周远面前表露自己会武功,所以没有施展轻功,只是手上暗暗用劲,保持着周远的平衡。

   周远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不过好在他的体能已经恢复了八九分,所以依然可以坚持,张塞又暗暗加大了几分托力,帮助他前行。

   两人穿过山谷,又在一片密林里奔行了一刻多钟以后,终于来到一块陡峭的山壁之前。这山壁高且平滑,几乎无可措手,在周远看来,这里已是死路,然而张塞却嘴里念念有辞地来回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还以为只有我失去了记忆呢。”周远不知道张塞要搞什么名堂,在后面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

   张塞瞪他一眼,继续寻找,突然欣喜地叫了一声朝周远招手。

   周远过去一看,发现这道山壁原来并不是完全平整,在张塞站立的地方,竟有一个小小的缺口,只是被两道山岩一前一后交错地遮挡住,很难被发现。张塞在前面领路,两人就在这条一肩多宽曲折的山隙里穿行起来。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两人已经来到了山壁的另一面,在他们的脚下,是一小段平缓的山坡,紧接着却又是一道约二三十丈高的陡峭的岩壁,一路向下形成一个环状的小山坳,并渐渐收拢,就像是一个朝上放着的大喇叭。山坳的底部是一个小湖,在月光的照耀下,黑色的湖水微微泛着幽蓝。

   湖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岛屿,上面种着树木,盖着庭阁,俨然就是一个精致的花园。在与他们相对的山坡上,依山建着一片有数十间屋舍的大宅院,红墙碧瓦,显得极为气派。大宅院和湖心小岛之间,则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相连。

  花园里此刻被灯笼火把照得通亮,有许多穿着华丽衣服的男女正在上面饮酒交谈。

   张塞朝周围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后,便在山坡上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来,看来这里就是今晚的目的地了。

   “这是哪儿啊?”周远在他身边坐下。

   “这里叫微澜谷,从前是姑苏人常来远足踏青的地方,十多年前被姑苏城的大富豪黄宗耀整个买下,建了一座消暑别墅,取名叫微澜山庄。黄宗耀以前是朝廷商市府总管,现在是宝生钱庄的大老板,喏……就是中间穿蓝色衣服很胖的那个。”张塞说。

   周远打量着四周围一圈渐渐要生出翠绿的山坡,仰头望望天上泛着银白光辉的明月,又朝下新奇地看着岛中间那些精致的桌椅摆设以及周围那潭静谧的湖水,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唉,有钱真是好啊,可以住在这么美的地方。”

   他话音未落,小岛上骤然响起了丝竹管乐之声,两个穿着华丽服装的男女走到庭院中间,开始唱起了戏文。

   “原来这里可以免费看戏呢!”周远终于明白了张塞千辛万苦带他来这里的用意。

   “黄老板家的歌女优伶相貌才艺都是一流的,并不比翠玲珑差多少。”张塞像是在替黄府做宣传似的说道,但话音里还是略略有些歉意。

   以张塞现在的收入,要想带周远去姑苏城正儿八经的戏院看戏本就不太现实,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处于失业的边缘,只能费尽周折带他来赶这免费的场子了。

   周远却毫不为意,兴奋地说道,“我们再下去些吧,岂不是可以瞧得更清楚一些?”。

   “如果你不怕被乱箭射死的话。”张塞回答。他指了指身后的月亮和山脊,“这里已经是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的最近的位置了。一会儿月亮移动,我们也要跟着换位置呢。”

   “原来如此。”周远做了一个后怕的表情,姑苏城巨富的别墅想来一定是有着很严密的防范,“还真亏你能找到这儿。”

   “你别忘了我可是娱乐小报的采记啊。”张塞得意地说,“去年八月之后姑苏城里许多富豪因为恐慌都搬到了城外,黄宗耀也带着妻妾搬到了微澜山庄,还在这里举办了一个中秋赏月的大宴会。之后每个月的望日,如果天气晴朗,他都会在这里宴请宾朋,赏听戏文。今天应该是开春的第一场呢。”

   这时候庭院中间的戏文已经唱完了一段,红墙碧瓦的大宅子的侧门突然间打开,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着华丽红裙的女子沿着石板路缓缓地走上岛来。花园中的人一下子都停止了交谈,把目光都移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上。

   周远也立即被那女子吸引住,只见她身段窈窕,走起路来花摆枝摇,有一种特别妙曼的风情,只可惜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周远苏醒过来后唯一真实见过的女人就是隔壁那个膀大腰圆的房东柴大娘,此时突然看到装扮和姿态都如此精致的女子,心竟忍不住怦怦跳动起来。

   他刚想去和张塞说话,却看到张塞正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事物。

   “我的天,你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张塞努力压抑着激动,但声音里仍带着颤抖,“她……她是丁香月!”

   “真的吗?”周远每天看一期《武林传奇》,当然知道如今观前街上人气最旺的丁香月,也见过她的画像,只是隔着这么远,他还真不能肯定。不过张塞是吃这碗饭的,应该绝不会认错。

   “没想到黄老板今天居然请了她来献唱,翠玲珑最差的位置都要五两银子,还不一定买得到票。我们今天真是来值了。”张塞忍不住兴奋地拍了一下周远的肩膀。

   丁香月缓步走到花园中间的台子上,盈盈朝着呈扇形围坐着的主人客人们施了一礼,跟随她而来的一群拿着箫笛琴鼓的乐师也跟着行礼,然后到她身后坐下。不一会儿,丝弦之声响起,丁香月开口轻轻唱到:

  

  假若时光让我们重逢,

  我决不会再松开你的手。

  在记忆和冥想的忘川里,

  轮回是尘缘的尽头。

  这城市锦衣华服,玉宇琼楼,

  而冷漠的街道,

  已失落了春的清柔。

  玉簟红藕,新橙纤手,

  因醉在梦里,

  贪恋虚无的邂逅。

  杏花如雪,枫露如昨,

  而相思不问因果,

  浮殇已经错过,

  是否你仍执信佛说的姻缘,

  抑或在找寻空幻的寄托。

  霞断孤鹜,路绕重山,

  只为已经忘记的承诺,

  而你朝生暮死的心魔,

  已度化为执着。

  ……

  丁香月的声音轻柔婉转,如诉如怨,一曲唱毕,整个山谷都寂静无声。

   过了许久,花园里才响起了一阵拍手叫好之声。

   “哦,真是好听啊。”周远像浑身散了架一样向后仰躺到大石头上,愣愣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这是‘新梁祝’里的一个唱段,据说是丁香月自己写的词,”张塞在旁边说,“这种散句现在特别流行,《晓生评论》把这称为‘新宋风尚’。”

   “新宋风尚?”

   “对,因为很多直接从宋代的诗词作品中寻找灵感,但是又摆脱了诗和长短句在样式韵律上的束缚,能够表达更世俗更丰富的情感和意象……”

   “我喜欢这种散句……假若时光让我们重逢,我决不再松开你的手……”周远喃喃地念道。他虽是第一回听到这词语,却不知道为何觉得特别合自己的心境。

   这时候下面花园里又响起乐声,丁香月开始唱起第二首曲子。

   周远没有再坐起来,而是就这样躺在大石头上倾听着丁香月的歌声。一阵略带着清凉的夜风吹过,周远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张塞转过头看着周远很享受的样子,心中涌出一股暖意,不觉笑了。

   虽然这样带周远出来颇有些冒险,但是看到他如此舒心,张塞便觉得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环境和气氛常能影响人的心境,张塞坐在这片优美的山谷中,沐浴着初春的和风,听着悠扬的乐曲,心中竟难得地生出了乐观的情绪。

   一切也许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也许他的担心都是多余,也许正如毛俊峰所说,周远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回复成了那个聪明善良,充满了书呆子气的少年。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黄毓教授临终的嘱托放到一边……

   再过些日子,便可以帮周远在“官郎浦”附近找份简单的工作了。稳定下来以后,就可以替他物色一个贤惠勤劳的女子做媳妇。如果上天护佑,他就能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平平安安、简简单单地度过一生。

   这样他们就还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就像在燕子坞的那些岁月一样。一起肆无忌惮地嬉闹,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然后一起成长为男人,支撑起家庭,再然后一起看着他们各自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长大成人……

   “我……好像想起来什么了。”周远这时迷蒙地转过头来说道。

   “你想起什么了?”张塞被他这么一问顿时从刚才的思绪中脱离出来,心情又重新变得紧张。

   “是我小时候的事。很模糊,好像有人带我坐船去看戏……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我想她是我的母亲……那是很宽阔的江面,有好几百只船,围着一个戏台……”

   “看的是什么戏?”张塞的声音变得更加不安。

   “记不得了。”周远仍紧闭着眼睛,像是在努力地回忆,“只记得那种感觉。”

   张塞曾经听周远讲过这段往事,那是在痛苦的丹田通径测试以后母亲带着他去绍兴梅家镇看清明节社戏。那大约是周远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时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了。

   一个失忆的人如果慢慢开始恢复记忆的话,往往是从最深刻的执念开始。这是章大可的原话。

   “如果你知道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周远这时突然提高了声音,音调也变得有些异样。

   “告诉你……什么?”

   “我的母亲……她到底是谁?她现在在哪里?”周远闭着的眼睛里突然慢慢地流下两行眼泪来,“她并没有死对不对?我能感觉得到她还活着……我好想能见到她……”

   张塞下意识地仍想重复他编出来的那个故事,但是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我……真的不知道。”张塞难过地摇头。

   周远睁开眼睛坐起来,望着张塞。这一回,他或许真的没有对自己撒谎……

   丁香月又唱了三首曲子后就过了子时,霜露渐浓,花园里的聚会便散场了。

   客人们起身告辞,在家丁的陪同下沿着长长的石板路离开了这个山谷中的小湖,穿过有着数不尽的回廊的大府宅,然后从豪华气派的大门口坐上马车,返回他们各自的府邸。

   那位穿着蓝色“乔家宅”对襟长衫的黄老板把客人们送到石板路口以后就折回了花园。

   “我们走吧。”张塞这时候拍了拍周远说,“好戏已经散场啦。”

   “不用这么着急吧。”周远仍怔怔地坐在石头上,沉浸在丁香月的歌声里,“这里风景这么好,再呆一会儿吧。”

   “不行!”张塞立即说,“我们说好的,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否则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周远一脸不高兴地站起来,磨磨蹭蹭地沿着山坡往上爬,一边仍是留恋地朝下面的花园中张望。

   “咦,为什么丁香月还没有走啊?黄老板也没有走。”周远突然停下来说道,“会不会她还要给黄老板单独表演几首曲子呢?”

   “快走,别看啦。”张塞突然提高了声音,有些急切地说道,好像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一样。

   “等一等嘛,说不定还有节目哪。”周远仍是固执地留在原地。

   张塞几步冲回来就要去拉周远。

   这时候,只见花园里丁香月缓缓地走到黄老板的面前,解开腰上的束带,一袭红裙突然之间滑落到地上,裸露出她雪白的肌肤。

   “啊……”周远呆立在那里,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这是怎么……”

   “叫你快些走的。”张塞没好气地说,他一把拉住周远,带着他往坡顶的山壁走去。

   “等一下!”周远突然猛一下子挣脱张塞,像是着了魔似的回头去向那花园里面看。

   “喂,这么远你能看清楚什么呀?”张塞有些哭笑不得。他回转身,准备再去拉周远,却一下子也呆住了。

   原来岛屿上的花园里转眼之间已经多出来三个黑衣人。他们显然不是黄府的宾客,全都带着刀剑,正敏捷地朝黄老板和丁香月扑去。

   黄老板“呀”地惊叫了一声,肥胖的身躯踉跄着向后退去,就在这时候,楼阁的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冲出来四五个紧身装束、手执兵器的人,迅速从各处挡在了黄老板的周围,看起来应该都是黄府的侍卫。

   两边的人立刻就动起手来,平静的湖面上接连回荡起兵器碰撞之声。

   “快走,快走!”张塞有些惊慌失措地喊起来,尽管他们身处百丈以外的山坡上,和那花园还隔着小湖和陡壁,但是直觉还是让张塞想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原以为今晚一切已经要顺利结束,却不料还是发生了意外。

   周远显然对这转眼之间发生的变故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仍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花园里的剧斗。

   那三个黑衣人的武功极高,仅仅三四招之间就已经把两个护卫手里的兵器击飞。剩下的几个护卫拼死护住黄老板,一边大声呼救,一边沿着石板路朝大宅院退去。

   三个黑衣人却不追赶,他们似乎不是冲着黄老板而来,其中一个奔到正在慌乱地将裙子穿上的丁香月身边,拿出一个麻袋向她罩落,然后横着抱起。

   宅院里这时已经得到了警讯,无数家丁、侍卫分从四五扇侧门里源源不断地冲了出来,很快都赶到了黄宗耀的身边。黄宗耀确信自己获得了安全以后立刻用嘶哑的声音高喊,“给我将刺客全部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跑!”

   侍卫们得令后立即布开阵势,向黑衣人包抄过去。

   山坡上的张塞拉着周远一边走一边也在观战,他心里想这些黑衣人也太过大胆了,虽然他们武功高强,但是这岛屿为湖水环绕,只有一条石板路通向岸边,黄府里只怕还有上百名家丁即将赶来增援,想要掳了丁香月离去几乎是异想天开。

   可是那三个黑衣人并不去理会那些侍卫,而是抱着丁香月朝着岛屿的另一头疾奔。侍卫们见黑衣人居然朝绝路上跑,便严守阵势,不紧不慢地追逼过去。

   黑衣人几个起落已经快奔到岛屿的尽头,但他们竟毫不减速,仍是朝前急冲。张塞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只见三人奔临到小岛边缘后一齐朝湖面上跃了出去。

   山上的张塞、周远和岛上的黄府家丁全都不约而同发出“咦”地惊叫声。

   即使是在这种紧迫的局面下,这一幕也显得非常滑稽,仿佛是那三人慌不择路时没有看清前方是湖面,还以为是平地一样。

   但是接下来事情就立刻显得无比诡异。

   只见那三个黑衣人跃起以后同时伸出两手向前一推,他们前方的湖面立刻出现了三个圆形的凹面,就像是湖水突然自己陷了下去一样。然后三人下落,分别踏上了水面,脚下立即生出三组波纹急速地荡漾开去。但这三人并没有沉入水中,而是从湖面上再次跃了起来,就好像之前是踏在花园里的一块石板上一样。

   黄府侍卫们全都发出大声的惊呼,而三个黑衣人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两脚轮番踏着湖面,激起一轮又一轮的波纹朝湖对岸飘去。

   周远立即就惊呆了。他转头朝张塞看过去,想向他求证,难道说他失去记忆的同时也失去了部分的世间常识,人居然是可以在湖面上踏浪而行的?

   张塞脸色煞白,如同梦呓般地说道,“这……这难道是……凌……凌波微步!”

   岛上的黄府侍卫们奔到湖边,脸上同样都是做了噩梦的表情,许久之后,才有人回过神来,摘下背上的弓箭要向黑衣人射去。

   “别,不要伤了丁香姑娘!”那是黄老板的声音。

   几个特别镇定的侍卫于是赶忙从另一头的石板路冲回到岸上,绕着湖两边去追赶。

   三个黑衣人十来步之后就已经踏上湖岸,他们没有继续奔行,却立刻都单膝跪倒,伏在地上。黄府侍卫们叫喊着从两头急速地追赶过来,过不多时,便要奔到湖的这一侧,可是那三个黑衣人却仍跪在那里。

   “他们……是在休息吗?”周远仔细观察着说。

   张塞摇摇头,这个问题显然在他的知识范围以外。

   就在侍卫们已经快到达数丈之外时,三个黑衣人才重又站起,然后向前疾冲,腾跃着从陡壁攀了上去。

   张塞这时候才突然如梦初醒。刚才看到黑衣人在湖面上飘行,他下意识地和周远一样如同旁观者似的站在那里观看,此刻他终于反应过来,如果那三个黑衣人攀上陡壁的话,就会来到他们所在的山坡上。

   “快走!”张塞几近绝望地喊道。他心底里最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两个人转身跌跌撞撞地奔跑了十来步,张塞再一回头,发现三个黑衣人已经携着丁香月来到山坡之上,离他们只有不到十丈的距离。

   张塞顿时觉得要糟,但是黑衣人却又都单膝跪地,蹲伏到了地上。

   张塞和周远这下已经再也不关心这些人究竟是在干嘛,拼命地冲进山隙里,慌不择路地穿行起来,身上全都擦出了不少伤痕。

   两人奔回到山壁另一面,冲入树林。林中有不少高低不平的乱石,周远只跑了没几步就摔倒在了地上。张塞一把拉起他,施展起轻功疾奔起来。

   “啊,你会武功?我就猜到你是会武功的!”周远惊喜地叫起来。

   张塞暗暗叫苦,心想你高兴什么,我这点武功,后面随便一个人使出两成功力就能送我们一起去见阎王。

   “不要说话!”他喊了一句,然后憋足了劲朝前狂奔。

  张塞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奔跑得如此之快过。如果被他在泰安武校的轻功老师看到的话,那个脾气暴躁的秃顶老头虽然未必感到满意,但起码也会知道张塞已经尽力了。

   但是很快身后就响起了枝叶被拂动的声音,黑衣人已然穿出山隙,奔入了树林里。

   张塞很清楚光傻跑是不行的。那些黑衣人能够在水面上漂行,轻功必定高过他好几个量级。他于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眼下最佳的选择。

   黑衣人并不是来追杀他的,张塞告诉自己,他们的目的是要劫走丁香月。所以如果现在他转个方向,把朝大路而去的这条小径让出来,或者找棵大点的树暂时隐伏片刻的话,黑衣人应该不至于会专门绕道来将他们赶尽杀绝。

   但问题是身后还有上百个黄府的侍卫即将漫山遍野地追杀过来,如果被他们在树林里发现,也必然是百口莫辩的处境。当然如果只是张塞孤身一人的话,他也不会特别担心,喜欢守在富豪别墅附近打探消息的娱乐采记并不止他一个,大不了被打一顿送到官府,查明身份后罚点银子。但问题是如今身边还有周远,他身上那块赝造的身份牌平时在路上朝官差晃晃是可以的,但正儿八经拿到府衙里去核对的话就很可能会漏馅,再细细追查下去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张塞终究不是个临危不乱的人,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心下就慌乱起来,脚下也随之变得虚浮,连续滑了两步,速度骤然下降。等张塞再度稳住重心时,身后面已经响起了风声。

   张塞把周远往后一带,然后凌空跃起,在左前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伸足一点。树干被他踩出一个凹印,但是张塞借着这力道和周远一起猛地向右转去。这是教科书式的通过借力在不减速的情况下做急转弯的动作。以张塞的水平,他已经无法完成得更好了。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些有着怪异轻功的黑衣人原本就是划着曲线前进,他这一转弯,竟然很背运地正好插向其中一个黑衣人高速奔跑的路线上。

   张塞反应过来之后吓得叫了一声,无奈之下只能猛地一推周远,两人互相借着体重一左一右闪了开去。

   三个黑衣人当然早就注意到前方这两个不速之客,其中那个背着丁香月的黑衣人看到张塞陡然出现在前方,立刻不由分说一剑刺了过去,被张塞闪开以后,紧接着就跟上第二剑横着一划。

   张塞根本就不敢接招,只是向后疾退,心中只盼望那黑衣人不愿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张塞后退之后,黑衣人的剑仍是一砍到底,只见张塞刚刚掠过的两棵树的树干上顿时被划出了两道深印。

   张塞一阵后怕,黑衣人的剑上竟然带着如此之强的剑气!幸好他刚才无条件地后退,如果他想逞逞能,企图使两招掌法周旋一下的话,可能已经受了重伤。

   黑衣人向前跨了一步,从右往左又斜着带出一剑。张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继续朝后猛退,但是黑衣人前进的速度远快于他后退的速度,等这一剑削出时,两人的距离已经比刚才近了许多。只要剑上的剑气跟刚才一样强的话,就必定能够划到张塞。

   事实上黑衣人的确不想从岔路上去追击眼前的不明身份之人,他之所以使出第二招就是因为他有把握能够一举杀死对方。

   黑衣人的剑气眼看就要划到张塞的身体,却听他“哎呀哇”一声大叫,整个人平平地向后倒了下去。

   黑衣人的剑划了个空。他心中颇惊讶,这个看上去功底极差的人居然懂得在这时候使出类似“铁板桥”的招数来化解自己这一剑。这几乎是刚才唯一的选择,只不过使这种高明的招数一般是不带“哎呀哇”这种怪叫的。

   黑衣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追击,却发现张塞的身体竟不停地向后远远滚了出去。原来张塞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刚才一味后退,正好踩入了一条沟堑,翻滚着就向下滑去……

   另一边,周远被张塞一推,顿时摔倒在地。他翻身起来,并没有就势朝前跑,而是茫然地转回来寻找张塞,结果一个黑衣人腾身到他面前当胸就是一剑刺来。

   周远惊得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只是本能地挥手一抹。长剑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看上去极为锋利,又是被灌注上极大的力量刺来,周远用手这样去抹,只怕不仅整个手掌都会被切断,而且这剑仍是可以继续向前刺穿他的胸膛。

   周远感觉到了死亡来临前的恐惧,同时头脑里蓦地就闪出奇怪的画面来,仿佛他正在朝下急速坠落,一块黑色的湖水越来越大,迎面袭来,又好像身处一个幽暗的洞穴中,一个青袍老者一脸杀气地站在跟前,任何一个画面里,都是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死亡的威压。

   周远并不知道这些都是他生命中十分接近死亡的时刻,此时也是一样。但不知道是命运的因果使然,还是出于强烈的求生意志,周远突然感到一股灼热的感觉从丹田猛地一跳,然后手臂上就随着生出一股力量来。

   面前的黑衣人“咳”地惊叫一声,手上的剑被抹得脱手就飞了出去。不仅如此,旁边另一个正划着弧线腾跃在空中的黑衣人也身体一斜,朝外跌落了出去。

   周远自己也是“啊”地惊叫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从他左边突然冒出来一个背着大布袋的黑衣人引肩朝他一撞,周远只觉得一股剧痛从后背一直传到前胸,立刻重重摔倒在地上。

   刚才那个被震飞了剑的黑衣人立刻赶过来,挥掌就要朝周远的头顶拍下来。

   “等一下!”背着丁香月的黑衣人说道,“他刚才那一招很蹊跷,把他也带走。”

   周远躺在地上,觉得每块骨头都像已经折成了三五段。他不懂那拿布袋的黑衣人说的“蹊跷”是什么意思,只看到眼前的黑衣人出指点向自己的胸口,然后一个大布袋朝自己的头上面罩落下来……
☆ 不要去盼什么英明之主,而要去争一个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制度
  不要跪什么青天官员,而要去争一个可监督问责官员的制度
  不要歌颂什么伟大领袖,而要去争一个可选举弹劾权者的制度
  不要说什么拥护感谢,而要去争一个可言论迁徙自由的制度
  不要等什么英雄勇士,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墙的力量


★ 史上最强最热血“爱国者”手册——“五毛党”“美分党”禁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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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周远浑身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他先是被人扛在肩上高低起伏地狂奔了许多路,腰部被折得生疼,然后被重重地扔到了一块平板一样的东西上面。他的旁边随即又发出一下震颤,然后飘过来一股很好闻的香味。

   周远想了一想明白过来,那一定是丁香月被扔到了他的旁边。想到她此时在布袋里多半仍是衣衫不整的样子,周远忍不住感到有些脸红。

   身下那平板一样的东西立刻就飞快地移动起来,周远虽然被蒙在布袋里,却依然能够感觉到这种快速的移动掀起来的劲风。前方传来一种清脆的有节律的声音,就好像有许多东西轮流敲打着地面。周远觉得那应该是几匹马在拉着平板飞奔。他感到一会儿向左倾,一会儿向右倾,似乎马车在一条非常曲折的道路上行驶,鼻子里先闻到菜花在夜风里散发出来的气味,随后则好像有隐隐的农田和家禽的味道。不过他对外面的这个世界毫无概念,就算没有被塞进布袋,也完全不会知道自己正被人拉向何处。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平板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直到静止。远处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其中一个黑衣人正在指挥另外两个黑衣人做着什么事。

   “李大,你去把轿子抬出来,衣服在曾贵那里,先换上。”周远依稀听到为首的黑衣人说。

   周远开始有些绝望起来。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张塞了?

   目前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认识张塞一个人。虽然他神神秘秘地瞒着自己许多事情,但是他一直关心他照顾他,给他一间小屋让他睡觉,给他煎药熬粥蒸馒头,每天还给他带回来一期《武林传奇》——虽然不是每一期。

   如果就这样离开了张塞,被一群陌生人带到陌生的地方,他便觉得如浮萍漂入了大海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周远想到这里拼命地挣扎起来,但是胸口却像是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让他呼吸困难,手脚也不听使唤。他憋足了劲,试图再从小腹唤起刚才那种灼热跳动的感觉,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都只是让他的胸口变得更闷更疼而已。

   突然,有人把他倒提起来,从布袋中倒了出来。

   周远躺在平板车上慌乱地看着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小巷里。那三个黑衣人已经换了装束,打扮成了仆从的模样。丁香月也被他们从布袋里倒出来,拖进了旁边一顶红锦轿子里。

   三个人中最魁梧的一个走到周远的面前,他的脖子出奇地粗,几乎和脸颊同宽,然后向下斜着就连到了肩膀上,浑然一体。那人用一种威吓,但更多是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周远一番,然后朝他的胸口拍了一掌。周远顿时觉得身体消除了部分滞塞,可以一定程度上地活动了。

   那人抓住周远衣服的前襟将他拉起来,然后说,“一会儿进城的时候,你就走在我旁边,不许有任何动作,否则我就会一剑杀了你。”

   那人虽然说着充满威胁的话语,但是语气却显得有一种不太协调的客气,和他一脸紧绷的横肉极不相称。

   周远张嘴想问他问题,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只能点一点头,表示明白自己的处境。

   那两个叫做李大和曾贵的人已经抬起了轿子,魁梧之人一拍周远的肩膀让他转了个身,然后从后面推了他一把。

   周远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重心,跟在轿子旁边朝前走去。

   进城?是进那一座城呢?

  周远正在心里纳闷着,几个人已经转出了小巷,在大约半里路之外的前方,赫然耸立着一段高高的城墙和一座雄伟的城门。深夜里的郊外弥散着淡淡的雾气,城楼上点点的灯火若隐若现,还不时微微传来丝竹管乐之声,像是星河里的玉宇仙宫一般。

   周远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感到全身一下子被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所包围。这画面正是他几乎每夜都会做的梦的开头!

   当许多人一生中第一次看到一样特别宽广雄伟的事物的时候,往往都会有一种深深的震撼,比如第一次走到金陵城外宽广的长江边上,比如第一次立在帝京城的皇宫之前。周远自从苏醒以后,平日里看到的就只有张塞租的那个破败的院落。所以当他第一次真正来临到姑苏城面前的时候,那种震撼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周远此时感觉到的不真实却似乎远不止是震撼。

   随着他慢慢地走近,姑苏城迎面向他压过来。他的脖子依然疼痛,无法抬头,只能直视着前方,城门变得越来越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洞口将要吞噬了他。同时变大的还有透过城门远远窥见的楼阁和街道。那是一个闪耀着金色光亮的地方,出现在一段长长的甬道的尽头。

   是的,他曾经来过这里。周远的头脑里难以遏制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他曾经也和现在一样,慢慢地走进这座到处是绚烂灯火的繁华城市,渐渐地被无处不在热闹喧嚣所包围。只不过那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飘渺的记忆里,又像是在别人的梦境里。

   魁梧的男人不停地观察周远,提防着他走到城门口时会不要命地做出什么突然的举动。但是周远却令他很满意地只是安分地前行着,就好像对自己被挟持的处境已经认命或者已经浑然不觉一样。

   他们走到城门口,夜已经很深,只有大约十几个人四五辆马车在排队进城。他们向守城的军士递交了身份牌,文牒。负责闻嗅毒药成分的大狗在他们和轿子的周围跑了两圈。军士们把轿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又掀开轿子的帘子验看以后就放行了。

   魁梧的男人一入城门就立刻捡了一条相对冷僻的小巷向姑苏城的深处走去。他的步伐渐渐加快,脸上的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似乎感觉到他的使命即将完成。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条黑影突然从前面的街角闪出来。那是一个瘦高的男子,穿着相当体面的衣服。魁梧男人一看到这人脸色立刻一变,停下了脚步。瘦高男子并不看他,却快速跑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我失手了,有人在追我,先到临时的地点去交货。”

   魁梧的男人大吃了一惊,想开口问句什么,但是瘦高之人已经朝着他身后的方向匆匆地离去了。

   抬轿子的李大和曾贵停下来,有些不安地等待着魁梧男人的命令。魁梧男人略想了一想,说道,“前面左转。”

   他的话音刚落,街角处又转出来两个约莫二十岁不到的男生来,他们一看就是身怀武功之人,行动和站立的姿态都蕴蓄着力量。他们用锐利的目光朝巷子里打量了一番,分明是在追踪着什么人。然后他们互相做了一个手势,就朝两边散开了。

   “别停,继续走。”魁梧男人说道。

   几个人走到巷口,正准备朝左转的时候,从横着的那条路上突然又匆匆跑过来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那女孩盯着轿子和轿夫看了一会儿,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却又渐渐黯淡下去。

   她准备转身离开,可是移动中的身体却像是被突然卡住了那样一瞬间停滞在了原地。因为在她的眼光即将从这群人身上移走时却正好瞥见了魁梧男人身旁呆呆站立着的周远。

   周远也看到了她。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贴身的裤装,双腿修长,如同《武林传奇》头版上常画着的时尚女孩。可是她手中却提着两把收在鞘内的刀,显得英姿飒爽。她的眼光掠见周远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而是直直地瞪视着他,就好像要在周远的脸上蚀刻下什么文字一样。

   这样的目光只意味着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认识周远。

   “等一等。”那女孩抬手示意。但是没等她说完,魁梧的男人已经陡然暴起,拔出剑来朝那女孩扑去。这样的速度和爆发力完全昭示着一种想转瞬之间就置女孩于死地的决心。周远不禁替那女孩担心起来。

   可那衣着时尚的侠女的反应也是奇快,分秒之间一长一短两柄柳叶弯刀已经出鞘。嘡嘡两声,两人已经迅捷无比地过了两招。女孩显然一开始也没有料到魁梧男人的剑气,但她的武学修为比张塞要高出许多,立即相应地变招化解了。

   李大和曾贵见领头的出手,便立即放下轿子,一个执刀,一个空手从左右两边合围过去。

   李大看准了女孩右后方的破绽,挥刀朝她的腰攻去一招。他在魁梧男人手下多次一起行动,所以这一招配合得极好,再加上女孩穿着时装,毕竟不是很便于闪展腾挪,顿时就要落了下风。

   但是李大的这一刀才刚出手,却立刻“嘡”地一声被阻在了半路。他很不甘心地又换了个角度再斩了一刀,却发现一股劲风已经朝他的手腕袭来。

   “小心暗器。”曾贵在另一边喊。

   李大被人算出了刀路,便知道来人的武功很高,终于不敢再逞强,放弃了夹攻女孩的企图,朝后闪避。

   周远好奇地转头去看,却是刚才在街角出现的那两个男生已经转了回来,其中一个人在很远,却已经接连掷出数件暗器,不仅替女孩解了围,还分从不同角度朝另外两人攻去。

   女孩听到暗器破空之声,似乎就立刻知道暗器发来的方向,立刻用短刀护住门户,用长刀转守为攻。

   可是魁梧的男人身形一晃,滑出一道诡异的弧线,不仅躲开了暗器,晃出了女孩长刀的攻击范围,还正好回转身来向另一个穿白衣服的男生拍去一掌。

  这一掌看上去使足了力气,但是却听不到任何风声和响动。

   那白衣男生身体立即一斜,抬腿朝右边的墙壁一蹬,人就直直地往左边弹了开去,同时也打出一掌,无论是姿态角度,竟和魁梧男人拍出的那掌一模一样。

   两人之间的空中立刻无中生有般地掀起了一股强大的劲风,竟把巷口的一张石台整个掀起,重重砸到墙上。

   “斗转星移!”魁梧男人惊讶地叫了一声。他心中的诧异是难以言喻的,刚才他所拍出的一掌,使用的是一种特别的武学,如果是第一次交手,不管是谁,哪怕是顶尖武校毕业的高材生,也必然会吃亏。但是这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却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特殊的武学。他不仅看穿了他的掌路,居然还一模一样地还了一掌。

   “撤!”魁梧男子喊了一声,然后用不可思议的身法拐了个弯朝轿子猛冲了过去。只听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整个轿子被撞散,魁梧男人从轿子前面扑入,从后面穿出,肩上已经扛了一个红衣女子。

   白衣服的男生虽然看穿了魁梧男人刚才的一掌,但对他变化莫测的轻功却仍是始料未及,竟完全慢了半拍。这种弧线移动如此诡异,却又特别自然,就好像对于他来说这就是天经地义的移动轨迹一样。等到魁梧男人携着丁香月往墙头跃起以后,白衣男生才施展轻功追了上去。李大和曾贵得了“撤”的命令后便不再恋战,同样划出一道弧线摆脱了战局,各挑了一个方向分头逃逸。

  发暗器的男孩子犹豫了一下,没有去追任何一个,而是沿着他同伴的方向一起去赶那抱走了红衣女子的魁梧男人。

   周围一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周远呆立在原地,回味着仓促之间发生的这些变化,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却看到那个苗条的女孩子收起双刀,朝自己缓缓走来。周远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女生从周远僵硬的姿态上看出他大约是被封住了穴道,于是将手放到他的胸口。一股暖暖的力量递送过去,渐渐化解了周远胸口的阻滞。片刻之后,周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到完全恢复了身体的活动能力,喉咙口的压抑也消失了。

   女孩子看着周远,想说话,却又犹豫了,仿佛周远是一个难堪的,让人欲言又止的话题。

   “你……认识我?”还是周远先开了口。

   女生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你的朋友呢?”

   “我的朋友?你是说张塞?”

   女生点头。

   周远看着那女生,没来由地就有一种信任,于是简单地把张塞带他去山谷听戏,却正好碰上有人劫持丁香月的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女生听到被劫走的那个红衣女子居然是当红艺人丁香月时也吃了一惊,她说道,“我知道黄老板城外的别墅,但却不知道微澜山庄怎么走,你记得路吗?”

   周远摇摇头,“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那女生想了想说,“那你知道回家的路吗?”

   周远又是摇头,但是很快想到了什么,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

   女生接过纸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说道,“我先送你回家吧,然后通知姑苏巡捕一起去找你的朋友……我们到西园巷那里去叫一辆马车……”

   女生说着就要往她来的那条小巷走去,但是周远却立在原地没有动。突然之间遇到了一个明显认识他的女孩子,他说什么也不想就这样简单地回家去。

   “你叫什么名字?”周远问。

   女生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季菲,现在在宝生钱庄工作。”

   她说完盯着周远,想看看他对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反应。周远显然想努力从记忆里寻找些线索,但最终只是茫然地叹一口气,“我应该是认识你的,对不对?”

   季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季菲说道,“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季菲领着周远向东走到西园巷上,那里一下子就变得光亮热闹起来。虽然早已过了子时,这条路上却仍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就像是正午一般。周远出神地望着街道两边的茶肆酒楼和进出着的穿着各色鲜丽衣服的男女,一时间又涌起了那种恍惚的感觉。

   季菲招手叫了一辆带华盖的楠木马车,拉着周远坐了上去。车夫扭头看看他们,仿佛有些奇怪两个穿着差异如此之大的人为什么会在一起。季菲把写着地址的纸片递过去,车夫看后说声“知道了,请坐稳!”,一扬马鞭,马车就在街道上行进起来。

   周远侧着头,贴着车窗仍然入迷般看着外面繁华热闹的街景。季菲见他这样,便对车夫说道,“你从平安坊穿过去吧。”

   “姑娘,从平安坊穿可是兜圈子啦。”车夫说,“而且那里车多人多,速度一定慢哪。”

   季菲拿出一小锭碎银子扔到车夫身旁的钱罐里,“你只管穿就是了。”

   那车夫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声“好嘞”,一拢缰绳,两匹高头大马在前面一个街口一起转了个弯。

   马车先从一条小巷进了观前街,然后转到平安坊上。转瞬之间,他们就像是汇入了灯火的海洋。气派的高楼,奢靡的装潢接踵而至地映入周远的眼帘,又迅速朝他的身后倒退而去。周远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和这里相比,刚才已经算相当热闹的西园巷就立刻显得像是朴素的乡村一样。

   “看到那大金字招牌没有?那就是翠玲珑……这儿是仙寿堂,你看那西域进贡的琉璃墙……”车夫开始自说自话地介绍起观前街和平安坊上标志性的建筑来,“这位公子,你是哪里人氏?是第一次来姑苏城吧?”

   车夫虽然热情,但是话语里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他显然拉过许多初来姑苏城的乡下穷书生,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周远这样被这一片金碧辉煌惊得目眩神迷的样子。

   周远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转回了头,靠到马车柔软的靠垫上。他用手抓住自己头的两边,使劲地揉搓起来。

   “你怎么了?”季菲看到周远这种反常的举动,关切地问道。

   周远摇着头,拼命地揉搓了一会儿才用一种带着深深的迷惘的语气说道,“我……好像是要到这里来做一件什么事情……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季菲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又是惊讶,又微微感到害怕。她想要询问,却看到周远把头埋到膝盖上,已然完全沉浸在了冥想中。

   马车从东门出了城,驶入了官郎浦纵横的巷道里。很快,路就开始颠簸起来。

   “哎哟,这里的路怎么这么差,我昨天才刚刚换的新轮子哪……”车夫自言自语般地大声说起来。

   “你就停在这里吧,我先送这位公子回家,一会儿你再送我回城。”季菲说道。她看见这片住宅区的路窄而不平,显然不是为这样的豪华马车修的。

   “姑娘,谢谢你体谅了,我在这儿等你。”车夫欢喜地拉住了两匹马。

   季菲轻轻拉了拉周远,周远缓缓抬起头,有些茫然地跟着她下了车。

   车夫目送着他们朝前走去,心中着实纳闷为什么这么标致体面的姑娘会大老远地专程来送这个潦倒的穷小子。

   季菲按照地址带着周远来到他家门前的巷口,她刚转过街角就看到远处一个人影正背对着她眺望着巷子的另一端。季菲认出来那是张塞,忙缩了回来。

  “你朋友已经回来了,他没事。”季菲放低了声音高兴地对周远说。

   “哦……那太好了!”周远听说张塞没事,心中立刻涌起一阵喜悦。这种发自心底的喜悦让他意识到,张塞对于他来说,比他以为的其实要重要得多。

   “那你……回家去吧。”季菲朝他摆一摆手,然后紧接着立刻叮嘱一句,“不要跟他说你碰到我的事。”

   “为什么?”周远不理解。他想张塞和季菲必然也是相识的。

   季菲歪着头想了想说,“总之不要说为好。他是个好人,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他是好人。”周远说,“可是……可是……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周远看着季菲,竟有些依依不舍。

   季菲露出无奈的表情,说,“张塞会不高兴的……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他现在一定很着急。”

   周远叹了口气,失落地转过身去。他正要走出巷口,却听到背后季菲轻轻“嗨”了一声。

   “什么?”周远又回转身来。

   “明天辰时,你在这里等我。”季菲说。

   “千万不能告诉张塞!”季菲又把食指竖在唇上,朝周远眨眨眼睛。



   (十一)

  

   谢雪莹和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就来到了《江湖周刊》报社上班。

   她今天仍是穿着裤装,但是外面套了一条小小的棉白色的遮裙,耳朵上也继续挂着昨日带上的那两个绿玉耳环,颇有那么几分小妩媚。

   她下了马车,刚准备走进报社的大楼里,却瞥见街道对面的一个报亭旁挤了一大群人,正纷纷嚷嚷地在争购报纸。谢雪莹有些奇怪,丁香月和龙长老的绯闻昨天傍晚就已经见报了,没道理到今天早上还会这么火爆。

   一个做采编的同事手中捏了一张报纸从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他刚过马路就朝谢雪莹招手:“听说了吗?丁香月……”

   “我知道……是龙长老。”谢雪莹说。

   那同事愣了一愣,立刻说,“不是不是,那都是旧闻了。丁香月昨天晚上被人绑架了!”

   谢雪莹当然大吃了一惊。这虽然远比不上半年前燕子坞、峨嵋师生被挟持的事件那么严重,但以丁香月目前在观前街上的地位,也算是桩能震惊整个姑苏城的特大新闻了。

   谢雪莹和那同事一边聊着一边走进报社的门厅里,负责接待的小姑娘看到她立刻喊道,“主编叫我跟你说,让你不用签到了,直接去采访丁香月的绑架事件。”

   谢雪莹马上摇摇头,“我不去,他知道我对这种事兴趣不大,我还有更重要的线索要追。你让他找别人……”

   “主编说你和巡捕总部熟,”小姑娘打断她,“要你去那里问问最新的进展,其余的都不用你管。”

   谢雪莹一想自己今天本来也是要去巡捕总部,便无奈地点了点头,返身又走回到街上。

   载她来的马车仍然还在原地,但是车夫却没有了踪影。谢雪莹往对面报亭一张望,果然那车夫也正挤在人群里面。他看到谢雪莹出来,立刻隔着街大声喊道,“姑娘要去别的地方吗?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过了片刻,他抢得了一份报纸,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回来。

   “姑娘去哪里?”

   “大井巷,姑苏巡捕总部!”

   “上车吧。”车夫满脸都是兴奋的神情,他替谢雪莹拉开车门,一边把手中的报纸塞到她手里,“姑娘一定知道吧,翠玲珑的丁香月昨晚让强人给掳去了!”

   谢雪莹坐定以后摊开了报纸。让她略略有些吃惊的是,这居然是一张《武林传奇》。整幅头版上只有一篇文章,左边是一幅很大的丁香月的画像,图画里丁香月被麻绳缚住,衣衫凌乱,显得极其香艳撩人,右边则是“独家报道:丁香月遭强人绑架,凌波微步重现江湖”的大标题。标题下面署着的名字是“土弓”,谢雪莹当然知道这是张塞的笔名。

   她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心想这还真是否极泰来,居然给那家伙碰上了这样的独家新闻。不过这插图还是太过恶趣味了一点。

   车夫一扬鞭子启动了马车,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姑娘,你快给我念念吧,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谢雪莹匆匆浏览了一遍文章,说道,“说是昨晚丁香月在城外某个富豪的别墅里献唱的时候,突然被三个黑衣男子掳走……”

   “是哪个富豪啊?”

   “没说。”谢雪莹道。她知道娱乐报纸虽然大部分时候百无禁忌,但还是会有一些特定的底线和分寸,比如对姑苏城中最有权有势的圈中人就不敢直接点名。

   “嘿嘿,反正就是钱庄、米行、太监弄上的那几个大人物之一吧,我都知道的。”车夫冷笑道,“你别看观前街上那些年轻貌美的艺人那么受欢迎,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其实骨子里都是很风骚的女人。虽然我这样的人要攒一两年的钱才能看她们一场戏,那些达官贵人都是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等着她们上门去献唱哪……唱一晚上,就给几百两上千两银子的赏钱……唱完以后,还要伺候那些达官贵人睡觉哩……”

   车夫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朝谢雪莹露出一脸不正经的笑容。他似乎觉得在这样一个年轻女子面前谈论这样的话题很过瘾,又接着说道,“不知道掳走丁香月的是什么来头呢,如果是练塘山里的那些山贼的话,就惨啦,嘿嘿,姑娘,你想知道那帮贼人都是怎么折磨他们掳去的女人的吗?”

   谢雪莹瞪了车夫一眼,把报纸丢到一边,说道,“你仔细看好前面的路了,要撞了车,当心我让你把去年赚的钱都通通赔出来!”

   “别别别,姑娘别生气,我知错啦。”车夫嬉皮笑脸地说道,“求你再帮我看看吧,那报纸上还说什么了。”

   谢雪莹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她倒不是真的被车夫轻浮的态度气恼了,她常年在外面采访,三教九流的人都要打交道,被人在言语上占个便宜,轻薄几句都是常事。她此刻有些纳闷的,是张塞如何能够在抢在其他所有报纸之前写出一篇这么详尽的报道来?

   这究竟是不是真的?虽说《武林传奇》这样的报纸有捕风捉影的传统,但一般也都找一些难以证伪的消息,像丁香月被绑架这种事情,是绝不敢胡编乱造的。

   那车夫见谢雪莹不再替他读报,哪里忍得住,立刻就姑娘长姑娘短地又是道歉,又是祈求。谢雪莹经不住他每过一两个路口就央告一遍,只能又拿起了报纸。

   “说那三个黑衣人武功怪异,用的不是常规的掌法和剑法……”谢雪莹捡了条不容易勾起肮脏联想的内容说道,“他们逃走的时候,使轻功踏过了湖面……”

   “哎哟,那不是‘凌波微步’吗?这不是早就失传的神功吗?”车夫惊叫起来,“难不成用的是最新的量子内力!那可是魔教的功夫哩,难道丁香月是让大魔头抓去做压寨夫人啦?”

   “你知道什么是量子内力吗?”谢雪莹摇着头讥讽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啦,”车夫说,“那是魔教转生教主发明的新武学,可厉害啦。姑娘你不要小看我呢,我小的时候可极具武学天份,丹田通经可粗哩,可惜我爹没钱,还是个酒鬼,就这样把我耽误了……”

   “哦,对了,搞不好也可能是相对武学!”车夫又顾自说道,“那可是当年的老魔头李天道最擅长的武功,据说朝廷过去几十年里一直偷偷在研究呢……”

   谢雪莹忍俊不禁,车夫的话一听就是来源于街头巷尾的传言,但是把这件事情和魔教联系起来却未必没有道理。谢雪莹一读到关于湖面的描述,马上就想到了黄宗耀的“微澜山庄”,但不管是哪个富豪,家里的护卫全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凭练塘山上的那批贼人,是绝对没有可能冲进他们的府邸掳走丁香月的。

   在车夫的高谈阔论中,马车很快到了大井巷。谢雪莹付了车钱就纵身下了车。

   “姑娘,要我等着你吗?”车夫在她身后问道,仿佛一路上已经和谢雪莹建立了情谊,有些依依不舍了。

   “不用啦。”谢雪莹摆摆手,走进了姑苏巡捕总部阴森的青砖大楼。

   巡捕总部门厅里专门有一个接待报社人员的柜台,不过谢雪莹连看都没有朝那里看一眼,而是径直上了二楼。那个柜台是新采记,或者没有本事的采记才去的地方,从那里只能得到千篇一律的官方说辞。

   谢雪莹对整个巡捕总部早就已经熟门熟路。二楼西首那一片分别是轻案台和城安台。轻案台顾名思义是处理小案子的地方,比如街头斗殴,小偷小摸什么的。城安台是新成立的部门,专门负责姑苏城的防护,特别是针对大规模空气传播毒药。

   而东首那边则是护卫台和重案台。护卫台的人负责姑苏城高级官员和重要场所的安全护卫工作,因此台里的巡捕几乎总是在外执勤,而重案台则负责凶杀、团伙抢劫那样的重大案件。丁香月被绑架的案子,肯定是交由重案台调查。但是她今天来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是要去找护卫台的捕头白霄。

   楼梯口值班的年轻捕快一看到谢雪莹连忙上来拦住,一边陪笑一边说道,“谢采记,今天可不行,这案子上边可重视了,先不让采访。”

   “谁说我来采访丁香月啦?”谢雪莹说道,“我是来找你们白捕头的。”

   “白捕头……他还没来呢……”

   “哦,那岳捕头呢?”谢雪莹又问。

   “谢采记……你骗我,你果然还是来找岳捕头问丁香月的事。”年轻捕快嬉皮笑脸地说道,“不过岳捕头一早就出去办案了。”

   “你这小子几天不见已经学会说瞎话啦。”谢雪莹朝那捕快挥手做一个要打的动作,然后往他身后不远处一指,“他不是在那儿吗?”

   年轻的捕快回头一看,果然见到一个身材不高但却相当壮硕的男子正站在那里同几个人说话。他尴尬地挠挠头,“岳捕头一定是刚回来吧……”

   那壮硕的男子约莫四十多岁,正是重案台的负责人岳衡。他这时候也抬眼看到了谢雪莹,脸上立时堆起了笑容。这个岳衡从前在巡捕总部专门负责刑讯,一干就是十几年,生性非常残忍。每次他笑的时候,谢雪莹总觉得他脸上被牵动起来的是一组错误的肌肉群,给人一种极阴森,极倒胃口的感觉。

   “哎呀,是谢采记。”他挥挥手打发了身边的人,走过来说道,“没想到你会来采访这个案子。来,到我屋子里说话。”

   谢雪莹每次来,岳衡都会把她让进屋里单独说话。谢雪莹当然很不舒服,但毕竟是主编亲自交待的任务,她还是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岳衡把门关上,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朝上面摊着的一张《武林传奇》擂了一拳说道,“嘿,说起这消息灵通啊,还真没有人比得上你们这些采记了,不过在这件事上,你也输给了那帮搞娱乐新闻的吧?”

   谢雪莹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细眉,在办公桌前的客椅上坐了下来。听岳衡这样说,丁香月被绑架的事情看起来是确凿无疑了。

   “谢采记,你今天打扮得比平时有女人味。”岳衡隔着桌子用他那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谢雪莹,“怎么,下了班要去见男朋友么?”

   “岳捕头,关于作案的三个黑衣人有什么线索吗?”谢雪莹避开岳衡的目光,坐直了身体问道。早知道会来见岳衡,她宁愿打扮得像个男生一点。

   “嘿嘿,谢采记,你一定有数的,这个可不是一般的案子。”岳衡拿起桌上的一支炭笔摆弄着,“上头还没有明确的意思,我可不敢随便透露。”

   “我是写深度分析的,只是来了解一些事实。”谢雪莹说,“什么东西能写,什么不能写,我自然有数,过去那么多次我可从来没有让岳捕头为难过。”

   对岳衡这种暧昧的态度,谢雪莹已经司空见惯,如果他真的不想透露什么,大可不必把她请进办公室里来。

   “话是这么说。”岳衡又道,“不过我帮了谢采记这么多回,你老是对我那么冷淡,从来都不愿意陪我去太监弄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真让我心寒啊。”

  谢雪莹冷笑一声说道,“岳捕头,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就算我愿意陪你喝酒,你太太会答应吗?”

   岳衡听到这话,脸上一红,讪讪地笑起来。岳衡虽然绝非善类,在巡捕府里却是出了名的惧内,他的夫人是苏浙省新任巡抚侯大人的亲妹妹,一个有心机有手段的女人。岳衡如今这个重案台捕头的位置,在巡捕总部里仅次于总捕头和副总捕头,自然是靠了家里的关系。

   岳衡的这位夫人醋意极重,坚决不允许他纳小,对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也非常在意,直接冲到巡捕府里就至少闹过两三次。

   一年前,谢雪莹因为机缘巧合,在采访中发现岳衡偷偷在城外养了一个观前街上年轻漂亮的小戏子,从此两人便心照不宣。谢雪莹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岳衡便也时常给谢雪莹透露点内幕消息。

   当然谢雪莹心里也知道岳衡给她诸多的好处并不全是因为有把柄在她手上。岳衡上下打量她时的那种毫不掩饰的目光再明显不过。所以谢雪莹总是努力谨慎地把握这层关系。

   “你瞧瞧,谢采记,又拿我夫人威胁我。”岳衡靠到椅背上说道,“我真是命苦啊,这辈子是逃不出你手掌心啦。”

   他虽然这样说,脸上却似乎是很享受的样子。

   “岳捕头言重了!我哪里敢威胁你。”谢雪莹摆出委屈的样子说道,“过去你提供的线索,我确是感激不尽,不过几乎每次我也都回馈给你不少情报的,说帮你破过三四个大案子,不算是我夸张吧?”

   “那是,那是。”岳衡说,“谢采记那真是顶聪明的人,我最喜欢你这样秀外慧中的女子啦……说真的,今晚陪我去吃个饭吧,‘龙肝凤髓’怎么样?”

   谢雪莹心想一定是出了丁香月这样的大案子,岳衡可以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晚回家了。她冷笑着说道,“岳捕头又要说笑了,你在观前街、月柳街上那么多貌若天仙的相识,又怎舍得把你宝贵的自由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岳衡对谢雪莹的讥讽毫不在意,说道,“你还别说,我见过不少大家闺秀,也见过数不清的风月场上的妖娆女子,可是我还就喜欢谢采记这样武校毕业有侠女气质的女子哩……”

   谢雪莹见他开始没完没了,赶紧打断他说道,“岳捕头,外面的小沈告诉我说,你一早就去现场勘查了?”

   岳衡被谢雪莹突兀地岔开话题,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叹了口气说,“是啊,这案子可很不好办……”

   “地点是微澜山庄?”

   岳衡对谢雪莹笑笑,“就知道是瞒不住你们的,能请动丁香月,也只有黄老板那种地位的人了。不过这个可不能写啊……”

   “知道知道。”谢雪莹不耐烦地说。

   “三个人,劫走了丁香月以后从微澜谷东面的一条隐蔽的小山隙跑进了后山的树林里,那里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岳衡继续说道。

   “是和黄府的护卫?”

   “嗯,黄府的护卫是那样说的。”岳衡说道,“他们说,在林中和三个劫匪进行了激战……”

   岳衡讲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谢雪莹已经听出他话中有深意。岳衡虽然好色,有今天的地位也是靠了夫人的关系,但总的来说也算是个有一定脑子的捕头。

   “怎么,还有什么隐情么?”谢雪莹问。

   “那些黄府的护卫讲述的经过和现场的勘察完全不符,逃跑的路线更是偏差很大。”岳衡说道。

   “你的意思是,黄府的护卫中有内贼?”

   “这个可能性不大。”岳衡摇摇头,“黄府挑选侍卫是极其严格的,都做过详尽的背景调查……我的猜想是,那些护卫恐怕压根就没有能够追上那三个劫匪。只不过因为怕被怪罪无能,才瞎编了一场激战。”

   “《武林传奇》你也看过了吧?”岳衡说着又擂了一拳桌上的报纸,“这三个劫匪可是会凌波微步的啊!”

   “什么时候重案台开始照着娱乐报纸上的消息查案啦?”谢雪莹讽刺道。

  岳衡讪笑了两声说,“开个玩笑,不过黄府的侍卫也有类似的描述。那三个劫匪似乎的确是踏过了微澜湖。”

   谢雪莹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么林中打斗的痕迹是谁留下的呢?”

   “所以说这案子蹊跷啊。”岳衡抓抓脑袋,“搞不好还有第三拨人介入……而且这第三拨人的武功很高。”

   “为什么?”

   “因为一名劫匪手中的剑被打落了。”

   “啊,现场找到兵器了?”谢雪莹激动起来。凭这样的内幕消息,她就足以向主编交差,然后她就可以不用再跟岳衡打交道了。

   “只是件低劣的三级兵器。”岳衡朝她摆摆手,“江武府没有备案的。”

   “那内力测试呢?”

   “这个刚刚送去做了。”

   “我要跟着去看看。”谢雪莹立刻站起来。

   岳衡皱起眉头,刚要说什么,谢雪莹却已经打开门,自说自话地沿着走廊朝重案台里面走去。岳衡不满地一拍桌子,只能随后跟了出去。

   两人出办公室拐了两个弯,来到一扇红漆的大门之前。推门进去,里头是一个密闭的没有窗户的大屋子。这里便是巡捕总部的内力测试室。

   屋子很暗,只有中央一盏油灯照在一个呈长方体的大琉璃箱子上,两个捕快正低头在箱子旁边操作着。

   谢雪莹不是第一次来内力测试室,知道这个大琉璃箱子叫做“佛沙琉璃盏”,是用来测试任何器物上沾染过的内力的仪器。

   两个捕快分别从一个雕刻着八卦阴阳纹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黑一白两块石头来,安装到琉璃盏的两头。岳衡曾经跟谢雪莹解释过“佛沙琉璃盏”的原理,这两块石头分别是玄阴石和太阳石,分别是这世上最至阴至阳之物。

   天然的玄阴石和太阳石是上古神话中的宝石,据说分别被融入了“玄阴”和“太阳”两把宝剑之中。玄阴剑、太阳剑和倚天剑一样,都是江武府认定的超一级兵器,只不过这两把剑没有被允许在江湖上流传,而是被锁在江武府的兵器库里。

   因此捕快手中的这两块玄阴石和太阳石都是刑狱府用不外传的工艺人工铸造的。

   两个捕快装好了石头,然后从旁边一张小台子上拿起一把长剑,看上去应该就是现场找到的那件三级兵器了。他们将长剑的剑柄和剑刃拆开,分别放入了琉璃盏里面。

   这时候两个捕快回头朝岳衡请示了一眼,岳衡对他们点点头。一个捕快就在琉璃盏的上方罩上一层纱纸,另一个则端起了一个双耳长颈瓶,倒过来在纱纸上来回地移动着。长颈瓶口流出来很细很细的沙子,透过纱纸,缓缓地飘扬到琉璃盏里。

   这瓶子里倒出来的沙子,便是所谓的“佛沙”。

   这些佛沙全部都是从吐蕃的三大圣湖中采集而来,是一种有着奇妙性质的沙。这些沙分为“阴沙”和“阳沙”两种,“阴沙”属阴,与至阳之物相吸,与至阴之物相斥,“阳沙”则反之。在圣湖的湖滩和湖底,这两种沙天然就混合在一起,无法被分开。

   圣湖的水流将这些细沙冲入大河,一路向南流去,许多分支最终汇入了恒河。佛经中反复提到的“恒河沙”据说并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特指这种有奇妙性质的沙,所以这种沙后来又被称为了佛沙。

   因此如果把佛沙倒入琉璃盏中,阳沙就会被玄阴石吸附,而阴沙则会朝太阳石飘去,从而均匀地分离开来。但是如果琉璃盏中放着碰触过内力的物件的话,两种沙因为内力的干扰就不会分得均匀,而是形成有特定形状的“内力图谱”。

   只要是已知的内力,在刑狱府和全国各地的巡捕部里就都存有该内力的图谱。通过对比,就可以鉴定出某样兵器曾被何门何派使何种内力的人使用过,或者是曾经和哪种内力碰触过。

   捕快细细地将佛沙撒了一遍以后,岳衡和谢雪莹都立刻向前跨了一步,透过琉璃盏顶上的透镜去仔细地看生成的“内力图谱”。

   刚才谢雪莹之所以听到现场发现了兵器时这么激动,就是因为她知道可以用“佛沙琉璃盏”进行测试。这种方法极其严密可靠,许多重大的案件都是用它获得了突破性的线索。

   可是谢雪莹和岳衡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后,互相望了一眼,都默默无语。两个捕快更是瞪大了眼睛惊叫起来。

   琉璃盏里,在剑柄的下方,形成了数道奇异的曲线内力图谱。从当年李天道在江湖上横空出世以后,这种曲线内力图谱就频频出现在全国各地巡捕府的“佛沙琉璃盏”中。因为是在剑柄的下方,这内力应是由使剑之人所留下。因此昨晚绑架丁香月的人使用的是魔教的武功,这已经没有疑问。

   但是这并不是两个捕快惊叫的原因。他们之所以大惊失色,甚至微微有些害怕,是因为在剑刃的下方,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图形。

   不需要去翻看案头上那本厚厚的《刑狱府编内力图谱总集》,在场的四个人就可以肯定这样的图形一定不在其中,因为这图形是如此的怪异——在剑刃的下方,每一粒佛沙都被分离了开来。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佛沙是如此之细,虽然玄阴石和太阳石的吸附能力很强,但总是会有许多异性的沙仍然粘附在一起,形成连续的条纹。但是眼前的这个图谱里,阴沙和阳沙之间,每一颗,每一粒都被完全分离开来。目前已知的所有内力,都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我的个天呀……”岳衡愣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我们搞不好正在看这世间的第一幅量子内力的图谱哩。”

  谢雪莹没有说话,但是她的心里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她对量子武学的理解十分粗浅,但是也知道其最基本的假设就是内力并不是如连续流动的风,而是由许多非常微小的“量子”组成。如果是这样,那么佛沙呈现出这种奇异的离散形状的图谱,应当是一个比较合理的推论。

   这种新的内力图谱形成在剑刃的一段切面上,因此记录的就不是用剑之人所发的内力,而是最后击打在长剑上的内力。如果一切假设都成立,那么昨天晚上树林里的这第三拨人中,就至少有一个人会使用量子武学。

   张塞昨天晚上究竟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能够在第一时间对丁香月的绑架案做出如此详尽的报道?谢雪莹的心里突然再一次冒出这个疑问。

   “《武林传奇》上说,这些人绑架了丁香月以后又回到了城里,这是真的吗?”谢雪莹又问道。

   “没错。”岳衡回答,“几个燕子坞的毕业生跟他们在西园巷附近动过手,差一点就截住了他们。可惜那几个劫匪的轻功太高,最后还是让他们跑了。”

   “燕子坞的毕业生?”谢雪莹听了这话更加感到奇怪,“那些劫匪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燕子坞的学生们当时恰巧是在追踪另外一个匪徒,”岳衡说道,“那个人是林记酒店竟陵子台上的领班,昨天晚上他偷偷在阿玛妮家的大小姐茶里下了迷药……”

   “啊!”谢雪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桑央小姐……难道她也被……”

   “那倒没有。”岳衡摇头,“幸好被其中一个学药理的燕子坞毕业生识破了,他当时马上就用竟陵子台上的几味茶叶和佐茗调了解药,桑央小姐并无大碍。”

   “那……这两件事有联系吗?”职业的本能立刻让谢雪莹问出了这个问题,她开始意识到丁香月的绑架案比她最初以为的或许要复杂得多。一个是姑苏城当红的戏子,一个是引领整个中原时尚的服装业巨头的千金,居然在同一个晚上被人下手。如果这两件事真的有联系的话,那么在背后操纵的团伙一定对自己的实力极有信心,并且相当地肆无忌惮,只怕是刻意想要在姑苏城里掀起轩然大波也未可知。

   “现在还不好说。”岳衡来回搓着两只手。

   “那绑匪还没有提出赎金的要求?”

   岳衡刚要回答,门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岳衡应了一声,刚才外面那个叫小沈的年轻巡捕像失了魂一样冲了进来。

   “岳捕头,总捕头要你赶紧上去!出大事了……”他尖着声音嚎道。

   岳衡立即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然后朝谢雪莹的方向努了努嘴。

   小沈会意,赶紧打住,岳衡一把将他推到外面,自己跟了出去。

   只过了几秒钟,岳衡就脸色铁青地走回来说道,“谢采记,我有急事,不能陪你了,我让小沈送你下去吧。”

   “岳捕头,出什么事了?”谢雪莹当然不愿意就这样走。

   可是岳衡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朝楼梯口奔去。

   “谢采记……这边请吧。”小沈颤颤巍巍地对谢雪莹说,脸上间杂着一贯对谢雪莹的敬畏和新增添的慌张。

   谢雪莹没有说话,跟着他出了门。两人朝楼梯刚走了几步,谢雪莹已经看准了旁边一间空房间,她一把揪住小沈的后领将他拉进屋里,然后伸脚把门勾上。

   “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雪莹厉声问道。

   这是一间用来临时审问嫌犯的房间,可滑稽的是,此刻却是一名当值的巡捕被一个女生采记强凶霸道地逼问着。

   “哎哟……谢姐姐,你饶了我吧。”小沈像是真的要哭了一般,“我要是告诉你,我的饭碗肯定保不住了。”

   “我不会告诉别人,也没有人会知道是你说的。”谢雪莹道。

   “不行啊……”小沈狂乱地摆着两只手,“姐姐,你总要体谅我一回吧。”

   “你不说是不是?”谢雪莹恶狠狠地威胁,对小沈的处境没有一丝的同情,“那我一会儿就把你上次查‘何氏祠堂’案时顺走金簪的事情告诉岳捕头去,我看你还保不保得住你的饭碗……”

   谢雪莹说着就要朝外走。

   “别别别……”小沈哀告着奔过去拦在谢雪莹的前面,一张脸扭曲得就像是溺死前最后一次探出水面时的样子,“我说……不过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讲的……”

   谢雪莹同口袋里拿出一锭碎银子丢在小沈的面前的桌子上,“我听着哪。”

   小沈对着空屋子的两边紧张地看了两眼,压低了声音说道,“白捕头……他被人杀了。”



   (十二)

  

   周远起床的时候,背脊上仍残留着刺痛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确信昨天晚上的一系列遭遇并不是一场梦。对于像他这样失去记忆,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来说,很容易会分不清真实和梦境。

   大约六个月前,周远朦胧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暗狭小的屋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的味道。

   他的头脑中完全是一片空白,就像一夜风雪后骤然开门的那个清晨,所有的一切都被白色覆盖,辨不清轮廓。

   接下来的两天里,周远像一具行尸走肉那样在床上躺着,不言语,也没有什么表情。他隐隐可以感觉到有人在他的床边走动。通过眼睛的余光,他似乎看到是两个年轻的男生。每次他醒来时,其中一个男生会喂他食物,另一个则会端来汤药,然后把他的脉搏。周远则机械地将食物和药吃下,然后又沉沉睡去。

   差不多要到七八天之后,他才慢慢感觉到一些最底层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开始恢复过来。

   再过了十来天,他终于渐渐恢复了基本的语言能力,也想起了天地星辰,人兽花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以及诸如此类的世间常识。

   但是无论他多么努力,他都无法记起任何在他醒来那刻的时间点之前的事情。他是谁,他曾经做过什么,他的父母家人在哪里,全都遗忘得一干二净。

   那两个守在他身边的男生,一个就是后来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的张塞,另一个,周远依稀记得张塞叫他“大可”。 那是一个长得不像大夫,但是举手投足、语气神情都很像个大夫的人。

   大可在替周远做了一次非常详尽的身体检查后,和张塞跑到屋外说了很久的话。自那以后周远就再没有见过大可。

   然后张塞搬了一次家,整个过程周远就如同是不能见光的“疯犬病”病人那样被装在一个全部用黑布遮起来的马车里。到了新家以后,张塞严格禁止他外出,家里也没有再来过别人。除了张塞以外,周远在这世界上唯一还有接触的人就是住在他们隔壁的房东柴大娘。

   等到他开始能够长时间的保持清醒并偶尔下床走动以后,张塞就开始对他讲那套完全经不起推敲的杭州表弟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周远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但是从张塞讲出第一个字开始就知道他是在胡编。

   等周远开始有体力进行比较深入的交流以后,他开始尝试让张塞开诚布公地讲出他真实的过去。

   他试过理性的分析,悲伤的哀求,甚至有过绝望的愤怒,但是张塞从始至终只是固执地重复着那个表弟的故事。

   到后来的几次,张塞甚至已经懒得做出“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怎么会骗你呢”那样最起码看起来很真挚的表演,只是平淡地,机械地重复着他的故事,仿佛这种冷漠和敷衍本身可以逼迫周远最终无奈地接受他们之间被生造出来的关系。这种方式虽然拙劣,但是效果却不坏。如今周远已经很少再浪费时间和张塞纠缠这件事情了。

   每天张塞出去上班以后,周远都会产生想偷偷溜出去看一看的冲动。哪怕只是在附近,哪怕只走出去一两条街道,或许就可以给他一些提示,让他回想起什么来。在最近的一个月里,这种冲动尤其强烈。但是对外面世界的空白记忆还是让他怀有恐惧和不安,就像要他用赤裸的肌肤去贴向冰冻的湖面一样。这种恐惧和不安与他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总是在他跃跃欲试的时候让他踌躇不决,直到在犹疑中慢慢被动地放弃。

   可是这种平衡在经历了昨晚的事件之后已经被彻底打破了。

   周远起来到天井里洗漱,然后走到公用的厨房间里。张塞替他一起热好的馒头已经冷却了,看起来他很早就已经出门。

   周远知道他一定是赶到报社去发稿子。

   昨天晚上周远回去以后,一向不信鬼神的张塞居然破天荒地朝着天上拜了两拜,念了三遍“阿弥陀佛”。这种流露出来的真挚的喜悦让周远后来对他撒谎时感到强烈的愧疚。有那么一小会儿周远都想把见到季菲的事向他和盘托出,但是张塞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就像是服食了什么兴奋药物一样,不顾身上的伤痛立刻趴到案头奋笔疾书起来。

   “这真是因祸得福。”张塞一边写一边喃喃地说,“独家新闻啊,独家新闻!”

   周远很就都没有看到他如此起劲地撰写文章了,今天早上的《武林传奇》一定会在姑苏城里引起巨大的轰动吧。

   周远把馒头又热了一遍,吃饱以后走回到屋里,从张塞的桌子抽屉里拿出昨晚那张《武林传奇》来。

   王素仙子翩然地半侧着身体,依然绽放着她美艳却又冷傲的笑容,无论把报纸摆放到哪个角度,她都仿佛正从报纸里紧紧地盯视着他。

   皇上的儿子和江湖上最美的少女结婚,跟你会有什么关系呢?周远试着用张塞的语气质问自己。

   他就这样呆呆地凝视了好久,然后又走到墙边的橱柜旁,从里面拿出一套黑白色的衣裤,和一块亮绿色的翡翠挂件来。

  根据张塞的故事,他在父母过世以后得了重病,差一点就活活死在街上。好心的“表哥”找到他时,他就是穿着这套衣服,挂着这个佩玉。

   周远在白天寂寞无聊的时候,常常会拿出这套衣服和这块玉,放在面前轻轻地抚摸,心中会涌起莫名的伤感。这是世上唯一属于他的两样东西,也是唯一联系着他消失在一片茫然中的过去的物品了。

   周远将那条黑色的裤子从里翻出来,然后平铺在床上。在淡灰色的衬里上,密密麻麻地有许多很小很淡,但是凑近了绝对可以辨认的文字。

   这是大约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周远在随意地摆弄衣服时发现的。裤子以及黑边白底的短衫的衬里中都有。周远本能地觉得这些文字必然和他的过去有某种联系,或许可以成为解开他心中许多疑问的线索。同时周远也隐隐觉得张塞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张塞对他接触到的东西都极为敏感,但是这套衣服却从来毫无顾忌地就放在衣橱里让周远可以随意碰触。

   这件事情让周远没来由地高兴了至少一整天,因为自他苏醒以后第一次有了一件他知道而张塞不知道的事情,这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像做了贼似的兴奋。

   在时间上,这个发现也来得相当的及时。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把张塞放在大箱子里的一大叠《武林史》手稿全部读完了。

   阅读《武林史》在几个月里一直是周远最大的乐趣。更准确地说,是他枯燥无聊的禁闭生活中唯一的支柱。《武林史》中的大部分文字都是一个叫黄毓的燕子坞教授写的,他的文笔优美,引述生动,对那些历史事件和人物有一种特别准确的把握,读来就好像那些事件和人物就在他的面前展现开来一样。

   同时让周远感到特别有意思的,是《武林史》里对武学的发展的翔实记叙。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周远根据《武林史》里勾勒的武学脉络,尝试着把最重要的那些武学成就之间被略去的细节一点一点推导出来。比如说《武林史》里只给出了黄裳的内力公式和张三丰的三大定理。而周远却根据他的理解一点点把两者之间的算学细节全部都列写了出来。

   有时候周远自己也有那么一点惊讶,自己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他隐隐觉得这应该不是特别容易的事,但他却做得自然而然,并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就好像这些知识和思路原本就存储在他的头脑里一样。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事情替他打发了足够多的无趣时光。就在《武林史》中已经无法找出更多的挑战来填补他头脑的空白以后,衣衫里面那些奇妙的文字就显现在了他的面前。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周远的每个白天都几乎全部被用来研读这些文字了。这些文字远不像《武林史》那样明晰易懂,但是周远并不感到气馁,反而觉得更有去钻研的动力。

   搞清楚这些文字的先后顺序并不难,因为文字被分成了许多自然的章节,每个章节之前都标注着时间。周远原先以为这些文字是某个人撰写的日记,但是很快他就从语气上发现,它们更像是某个人所写的信件。

   但是什么人会写如此晦涩难懂的信件呢?每一个章节里都只有非常简短的问候,然后就是大段大段的奇怪的描述和议论。而且在时间上非常的跳跃,常常是一封信讲的是一个问题,而另一封又是对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问题的思考。

   有些问题似乎和武学有关,但是和《武林史》里列出的那条清晰的脉络却完全不同,甚至有些矛盾。更多的,是对这个世界,世俗生活,人性,佛教,逍遥哲学,还有灵魂生死的思考。只是其中的大部分周远都完全无法理解。

   但是周远还是发现了几段特别有意思的文字。一段是关于人的记忆,人格,知识,经历和善恶、道德之间的系统论述。周远昨晚不小心在张塞面前说漏嘴的话,就是从这里看来的。可惜的是,这段文字似乎并没有写完,但在时间上又排在最后,之后就再也没有别的信件了。

   另一段是关于武学的描述。里面非常有意思地提到内力其实有两种来源,一种是源自阴阳差,根据《武林史》,这就是黄裳内力,另一种则源于所谓的“引势力”,而这种“引势力”是一种叫做“相对武学”的基础。

   周远对“引势力”的概念一下子就着了迷,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信件里虽然反复提及对“引势力”的思考,但是对这个概念本身却没有详细解释,似乎是在之前更早的、没有写在这套衣服上的信件里就已经系统论述过了……

   尽管这些神秘的文字无头无尾,支离破碎,但却成功地帮助周远度过了一长段压抑空白的时光。他是一个脑子里必须要有一些复杂的东西思考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人。像柴大娘那样日复一日地挑水,洗衣服,买菜,做饭,缝补然后睡觉的日子他无法过,如果没有《武林史》和这些信件,他或许早就已经发疯了。

   周远把裤子重新翻回来,然后换到自己的身上,同时也把那件黑边白底的短衫套上。这套衣裤并不见得特别好看,但周远觉得这绝对是这间屋子里最穿得出去的一套服装了。

   所以他决定穿着这套衣服去见季菲。那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周远不禁回想起昨晚和她一起乘马车回来时的情景。

   周远穿好了衣服,把床头下张塞藏着的两吊钱放进了衣兜里,然后走出门去。

   他不确定张塞是不是叮嘱过柴大娘不要让他这个“表弟”外出,所以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确认她没有在院子里。然后他将院门小小地开了一条缝,闪身到了外面。

   周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说不上是被囚禁起来,张塞并不是他的敌人,甚至在很多时候流露出对他真挚的关心,但是周远还是感到一股获得自由的兴奋。

   他一个人站在门前的小巷中,心里并没有太大的忐忑和恐惧。整条巷子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远处传来一些杂乱的磨刀,做鞋底,卖炊饼等做工或吆喝的声音。

   周远向右边走到巷口,转过弯去,一个修长苗条的少女正立在一棵槐树的下面。

  “你来了。”季菲忙向他招手,“走,我叫了马车,等在前面。”

   季菲今天穿着淡粉色的裙装,和昨晚相比,多了几分学生的青涩。

   两人坐上马车,一路朝着姑苏城的方向驶去。

   “被张塞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气疯的。”周远的语气里有一种的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调皮。

   “你放心吧,他现在一定正忙着在写后续报道哪。”季菲扬了扬手中的一张《武林传奇》。

   “对了,昨晚另外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周远问道。

   “他们都是我在燕子坞读书时的同学。穿白衣服的那个叫周云松,使暗器的是毛俊峰。”

   “啊,原来你们都是燕子坞的毕业生……怪不得武功这么好。”周远说。从黄毓教授的《武林史》里,他知道燕子坞是一所有着千年传统的伟大武校。

   “那他们两个……也认识我吗?”周远问。

   周远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出乎意料,季菲今天来之前也已经想到周远一定会企图从她那里了解自己的过去,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真的面对周远的提问时,她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她是知道过去的周远的,那个表面看上去沉静内向,但实际上却极聪明敏锐的周远。如果真的让他随心所欲地提问,并且有问必答的话,那么大概马车没有开到姑苏城东门之前他就会把所有的事实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答应今天见你,其实只是昨晚一时冲动……”季菲说,“可不是准备了要来回答你这些问题的。我其实连周大哥和俊峰都没有告诉,因为如果他们知道我来见你,也一定会怪我的。不过……我希望你知道,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还有……我们都觉得,你和张塞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过日子,是最好的安排……”

   周远听完季菲的话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去。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应该不光是有点失落,可能还有几分懊恼吧。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个了解自己过去的人,可她却很可恶地跟张塞保持着同一个口径。

   季菲有些担忧地看着周远,不敢再说话。当马车驶到东城门口,开始排队等待检查的时候,周远才说道,“那能不能就回答一个问题,我求你了。”

   “你先说出来听听吧。”季菲小心翼翼地说。

   “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周远问,“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好?”

   季菲低下了头。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我给你几个选项总可以了吧。”周远略微有些急切起来,“第一,过去的事情太痛苦,太悲惨,你们想让我忘记掉算了。第二,出于某种原因,如果我记起过去的事,会让我处于危险之中。第三,出于某种原因,如果我记起过去的事,会让你们或者别的人处于危险之中……究竟是哪一样?我想了很久,觉得只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了。”

   周远说完带着期待和祈求,用一种忍耐了很久,已经无法再被辜负的眼神紧紧盯着季菲。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季菲充满了抱歉地说,“有些事情……不是像做选择题那么简单的。”

   季菲或许没有说谎,半年前在周远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绝非一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但是在周远看来,这仍旧是一个和张塞“表哥表弟”的故事一样敷衍的答案。他有些赌气似地扭过头去,愣愣地去看车窗外排着长长的马车和人的队伍。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一阵沉默之后身后响起季菲的声音。

   周远转回头来。

   “昨天晚上送你回去的时候,你说,你似乎依稀记得你来姑苏城,是要做一件什么事……我后来一直在想,究竟是怎么样的事呢?”

   “我也一直在问我自己这个问题呢!”周远满脸无奈地说道,“自我苏醒以后,每天都会做很一连串很奇怪的梦,可醒来时,却总是忘了梦的内容,只剩一种模糊的印象……”

   “那能不能说说那种印象,”季菲追问道,“比如说,是来做一件愉快、欢喜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好的、可怕的的事情?”

   你究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还是站在他们那一边。这其实是季菲真正想问的问题。

   周远愣了一愣,这倒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每天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总是努力去回想梦的细节,却从来没有认真思索过梦的感情色彩。

   他低下头想了想,说道,“你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这梦还真的好像是……很沉重……很黑暗……”

   “啊!”季菲忍不住轻叫了一声,“你是说,你要来姑苏城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嗯,也不是这样。”周远说,“更像是,姑苏城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很不好的事……可是却想不明白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事……”

   周远说着说着声音里开始流露出痛苦,他弯下腰,把两只手伸到头发里使劲揉搓起来,面颊上开始冒出一粒粒细细的汗珠。

   “算了算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季菲赶忙说道。

   周远狠命地又搓了几下额头,才重新直起身体。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道,“你答应今天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季菲脸一红,说道,“才不是,明明是你说想再见到我的!我今天正好休息,便想可以陪你在姑苏城里逛逛,张塞老把你闷在家里,不太好。”

   季菲说到这里有些局促地转开头去。

   两人又等了很久,马车才通过了检查,进入了内城。

   季菲不敢带周远去观前街平安坊那样的地方,因为离张塞上班的地方实在太近了。她先带周远去了富仁坊集,在那里给周远买了一顶当下颇流行的长檐帽。周远戴上以后,几步之外的人便看不真切他的脸面了。季菲又在菜市里买了几个新鲜的水果,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看了几场江湖艺人的表演。然后季菲带着周远一路逛到了三元坊,那里有整个姑苏城最古老的一座大园林“沧浪亭”。

   周远在外面看着气派的高墙,想起了昨晚宝生钱庄黄老板华丽的“微澜山庄”。他问道,“这里又是姑苏城哪个巨富的豪宅啊?”

   “这沧浪亭现在是丐帮的产业。”季菲介绍道,“不过现在里面不住人,丐帮把这里改建成了一个供游人参观的景点,还在里面开了许多手工艺品的店铺,你想进去看看吗?”

   周远当然点头,只要有新鲜的东西看,他都是求之不得的。

   两人走到门口,一个捧着鲜花的小女孩冲了过来说道,“公子,给这位漂亮的姐姐买束花吧!这是刚开的迎春花呢。”

   “要多少钱啊?”周远问道,他伸手摸了摸外套里的那两吊钱。

   季菲见周远居然真的要去问价,连忙朝小姑娘摆手,“姐姐不要!”

   小姑娘见周远已经做了掏钱的动作,哪里肯放,拼命缠着周远。

   “姐姐心里是想要的,公子你要是买了花送她,她一定欢喜得不得了。”小姑娘油滑地对周远说。

   季菲只能朝旁边一群小报童一招手说,“你们过来,我挑份报纸。”三四个男孩子立即争先恐后地围过来,把小姑娘挤了开去。

   季菲一看那些小报童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份《武林传奇》的增刊,上面是一张大幅的美少女的图画,文章的署名则又是土弓。她不禁乐了,张塞这回真是要成娱乐新闻界的知名采记了。

   她买了一份报纸以后就拉着周远进了“沧浪亭”。

   “这女孩子又是谁啊?”周远问,他看那画像中的少女并不像是丁香月,心想张塞怎么一转眼又炮制出一篇独家新闻来。

   “她叫阿玛妮桑央。”季菲说,“她妈妈是‘阿玛妮’成衣店的老板。”

   “成衣店?就是裁缝?”周远问。

   季菲咯咯地笑了,“也对,不过可不是一般的裁缝,‘阿玛妮’可是中原第二大的服装字号呢,你看我这条裙子就是‘阿玛妮’的。”

   季菲一边说,一边指着胸口那朵藏红花标志,然后微微左右晃动了一下修长苗条的身体。

   周远看着她随风飘动的长头发,不觉有些迷惘。刚才一路从富仁坊集走来,只怕都没有见到一个比季菲更加漂亮的女孩子。

   季菲看到周远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脸一红忙收起了身姿,转身顾自沿着一条回廊朝“沧浪亭”的深处走去。
☆ 不要去盼什么英明之主,而要去争一个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制度
  不要跪什么青天官员,而要去争一个可监督问责官员的制度
  不要歌颂什么伟大领袖,而要去争一个可选举弹劾权者的制度
  不要说什么拥护感谢,而要去争一个可言论迁徙自由的制度
  不要等什么英雄勇士,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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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周远和季菲在“沧浪亭”里逛了小半圈以后找了个僻静的所在坐下来稍事休息。

   “原来昨晚还有人想绑架桑央小姐,她是姑苏城新贵富豪的千金,这件事应该很严重吧?”周远已经读完了张塞新写的报道。

   “嗯,这样的事绝不是随便谁都干得出来的。”季菲说。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通常来讲绑架的目的都是索要赎金。”季菲说,“最晚两天之内绑匪应该就会联系翠玲珑。丁香月是翠玲珑的摇钱树,赎金大概会高得离谱……”

   “嗯,如果是我,至少会要一千万两银子吧。”周远说。

   “一千万两?为什么这么说?”季菲有些惊讶周远随口就说出一个数字。

   “丁香月对翠玲珑的价值,应该要远高于这个数字。”周远回答,“《新梁祝》和《牡丹亭》的平均票价是二十两银子,翠玲珑中心大剧院有一千多个座位,每个月演二十场,一年就是五百万两银子的收入。丁香月还不到十八岁,最保守的估计也能红三年吧。她和翠玲珑的身契是五年,到时候赎身费也一定是上百万两的银子。另外翠玲珑还卖各种她的画册,她衣服的款式,她用的发簪和胭脂等等,这些都是很可观的收入呢!就算分别用千文三十的年利折回到现在,也远远超过一千万……”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季菲听着这一连串的分析,又是惊讶又有些佩服。

   “因为我是《武林传奇》的忠实读者啊。”周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季菲笑了,“你算得这么快这么清楚,都可以到我们钱庄去做帐房了。”

   “做帐房要多少年可以赚到一千万两银子啊?”周远问道。

   “嗯,”季菲歪着头想了想,“靠薪金的话大概要一千多年吧。”

   “哦,难怪那些绑匪要冒险做这样的事了,钱来得真是快得多。”周远叹道。

   “是啊。”季菲也笑了,但是她的表情马上又凝重起来,说道,“怕只怕,那些人的目的不仅仅是要赎金这么简单呢。”

   自昨晚以来,季菲心里其实一直存着这个疑问。这些黑衣人的目的真的是钱吗?

   绑架演艺红人和商界名媛当然不能说不是大手笔的犯罪,可是和半年前安护镖局做的惊天恶行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季菲和周云松他们一直在担心姑苏城会是下一个受攻击的目标,而这种攻击应当远远比这些绑票案要严重得多,至少会是像四十多年前扬州发生的事件那样。

   那三个黑衣人季菲昨晚亲自和他们动过手。典型的魔教武功,高深莫测,使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安护镖局”。他们一开始出手时分明就是准备要杀死她,后来看到周云松使出“斗转星移”才为了确保完成任务而选择了逃遁。其实如果那三人当时留下来和他们硬斗的话,她们三人未必是对手。

   很难想象这样的高手会像山贼那样来搞绑票这样的勾当,魔教或者“安护镖局”是绝对不缺钱的。就算真的是为了钱,整个中原东西南北每天都有上百路人马在押送价值连城的镖货,劫镖远远要比这种高调的绑架要简单方便得多。季菲总觉得这两件事背后应该有更大的阴谋。

   “不是要赎金,那还能是为什么?”周远问道。

   季菲看着他,忍不住有一种想询问他的意见的冲动。她和周云松、章大可他们本来就商量着想寻求周远的帮助,来弄清楚记忆的移植和传延这种高深莫测的事情。昨晚因为张塞坚决反对才作罢。

   说到逻辑推理的能力,她见过的人中没有比周远更强的,如果给周远一些时间,他说不定能够轻易地猜透这两桩案子背后的玄机。

   但是这需要向他提供半年前安护事件的许多背景,季菲又觉得太冒险。

   “我也不知道。”季菲最终打消了向他询问的念头,“我只是在想,如果这两件事是同一伙人干的,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都是非常嚣张呢,居然选在同一个晚上……”

   “同一个晚上,也许是更合理的安排吧。”周远马上说。

   “啊,为什么?”

   “不管先绑架谁,一定在姑苏城引起轰动,大家就会多几分警惕,剩下的另一个也许就不那么容易下手了。”周远回答。

   “哦,还真有点道理。”季菲点点头,心中禁不住佩服周远思索问题独特的角度。

   “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一件事,”周远猛一拍脑袋,“昨晚那三个黑衣人胁迫着我进城后,在碰到你们之前,曾有一个穿着体面的瘦高之人匆匆跑过来向他们报信,说他失手了,叫他们去临时的地点交货……”

   “果然如此,看来两件事确凿是同一伙人干的了。”季菲听周远的描述,觉得那瘦高之人多半就是竟陵子台的谭领班。

   “不仅如此呢!”周远兴奋地提高了声音说道,“只怕他们还泄漏了更多的情况,咳……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因为后来碰到了你,就都忘了……”

   周远说道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更多的情况?”

   “嗯,昨晚我就一直奇怪两件事。”周远解释道,“一是为什么他们绑了丁香月和我以后要进城。”

   季菲听周远这样一说,心中也觉得有些不解,绑匪在城外掳走了丁香月,应该就在城外找个隐蔽的地方将她藏起来。他们居然还要冒险进城,有些不合常理。

   “二是为什么那个瘦高的人失手以后要来找那三个黑衣人。”周远继续说。

   “他当然是为了来提醒他的同伙啊。”季菲说。

   “没有这个必要吧。”周远说,“他失手的话,自己逃走就是了。他跑来报信,反而把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引了过来,差点让这边丁香月的事情也弄砸,不是吗?”

   “啊,对呀,我都没有想到。”季菲拍了一下手说道,“那……这是为什么呢?”

   季菲已经放弃了思考,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周远,等着他来揭开谜底。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三个黑衣人昨晚的目的,或者说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要将丁香月绑架到一个特定的地点……这个地方应该在‘林记’附近!”

   “林记附近?”季菲试图努力思索,却还是没能跟上周远的推理。

   “绑架桑央小姐的计划失败后,马上就有人报了官。”周远指了指张塞的那篇报道,“姑苏巡捕的大队人马立刻就赶到了林记。而那三个黑衣人带着丁香月还在朝那里去,就有被发现的危险,因此那个瘦高之人才需要来报信,叫他们去临时的地点交货!”

   “原来是这样!”季菲恍然大悟地说道。那“竟陵子台”上除了斗茗的地方和舞台以外灯光都很幽暗,音乐和交谈声又都很嘈杂,如果不是因为章大可斗茗时的表现将桑央小姐吸引过去,那个谭领班说不定可以悄无声息地将她偷偷掳走,等大家发现时,丁香月和桑央小姐便都已经被藏到附近隐秘的地点了。

   季菲回想着“林记”周围一带的情况,全都是太监弄上生意兴隆、人潮不断的酒馆和赌坊,只有“林记”是一幢横跨两条街区的深宅大院。这原本说好的交货地点说不定就在“林记”里面呢。

   “林记离这里近吗?”周远问道,“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周围瞧瞧?”

   季菲忙不迭地摆手,“这可不行,我们再逛一会儿,我就要把你还给张塞去了。”

   如果真的带周远去现场查看一番,季菲毫不怀疑他一定能再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这样实在太过冒险了。如果没有那个所谓的魔教转生教主的预言就好了,季菲懊恼地想,如果周远能够加入他们,一起来保护姑苏城,只怕这座繁华的都市会有更大的希望可以得保平安。

   “哦,好吧。”周远顿时一脸失望,“既然这样,我们就回去算了。”

   他赌气似地站起来,捡了条没走过的路朝前走去。

   季菲跟上去,周远却故意加快了脚步,不去看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了沧浪亭西面一个种满了翠竹的大园子里,一条环形的小径两旁全部是用木板搭建起来的一间间小屋,里面有各种小吃,手工艺品,皮影戏还有游戏坊。中间的假山上插着一面高高的大旗,上面画着一根细细的竖杠,中间则叠加着一个圆形的图案。

   周远停下来,抬头看着那大旗。

   “这是丐帮的帮旗。”季菲介绍说,“圆形代表乞丐们用来乞讨的碗,长长的一竖代表用来帮助行走还有防身的竹棒。”

   “打狗棒。”周远说。

   “没错。”季菲没想到周远还颇记得一些江湖常识,“你要在这里逛逛吗?”

   季菲知道周远心里肯定不想这么早就回去的,他只是心情有些失落。

   正如张塞昨晚决定带周远出去听戏,季菲此刻也是因为一时的不忍,便想再陪周远散散心。但她很快就会发现,这同样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好啊。”周远虽然还想努力作出不高兴的样子,但脸上还是崩不住露出了笑容。

   季菲见他笑了便知道他不再赌气,两人沿着小径两边的木屋一间一间逛起来。

   “现在丐帮里真的还有人在街上拿着饭盆和打狗棒讨饭吗?”周远一边看着头几间木屋里陈列着的一排排形状各异、色彩纷呈的小手工艺品一边问道。

   “现在的丐帮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季菲笑着说,“他们现在可是手工业和零售业的龙头老大,财力雄厚,手头的现银只怕比我们宝生钱庄还要多。一年多前他们就开始做储贷业务,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我们的直接竞争对手了。”

   “那我们刚才从富仁坊集过来时看到不少乞丐,丐帮都不管他们了?”

   “不管啦。”季菲摇摇头,“我最近听说现在乞丐们都开始加入三山堂了……你知道三山堂吗?”

   周远点点头。他在《武林史》当代卷里读到过著名的“虎丘之战”。

   “三山堂目前的势力都还局限在城外,因为姑苏百姓都很讨厌他们。”季菲说,“不过就算他们哪天又重新得了势,也还是会和丐帮走一样的路。南宋的时候丐帮还有‘污衣’、‘净衣’的分歧,现在早就没得争了,只要有机会,大家都想过富裕体面的生活……”

   “这是不是就是江湖的世俗化?”周远问,“张塞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讲这个……季姑娘,你是武林中人,你担不担心江湖最终会慢慢地变没有了呢?”

   季菲有些吃惊周远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想了想说,“应该不至于吧。只要世间还有不公平的事情,还有类似李天道、安护镖局那样的坏人,江湖就仍然有存在的理由。”

   “你看我还有周大哥,俊峰他们,我们平时都很享受世俗的生活啊!”季菲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只怕比许多普通人更喜欢买新衣服,吃好吃的呢。可是如果遇上什么不平的事,比如看到有人倚仗强权,欺压好人,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哪怕要冒生命的危险……”

   周远点点头,像是在思考季菲的这段话。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有一点吧。”周远笑了,“是因为在燕子坞念书的缘故吗?”

   “嗯,这种喜欢打抱不平的性格大概是天生的吧。”季菲说,“当然在燕子坞的学习让我们更全面地理解了所谓侠的精神。这种精神已经传承了几千年,不管世俗生活多么的安逸美好,令人沉醉,总有一些人仍然愿意选择做一名江湖儿女,担负起行侠仗义的责任……”

   “当然,还要有《华山备忘录》来保证我们行侠仗义的权力。”季菲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这正是先皇太祖的远见吧。”

   周远听季菲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涌起一股感动。像她这样美丽精致的女孩子,完全可以过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的生活,可她却心怀着如此可贵的侠义理想。听她刚才这一番话,可比读《立身做人三百条》有意义多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已经在园子里逛了大半圈,左手突然出现一个矮矮的木屋来。这木屋附近没有什么人,门面上涂着红红绿绿鲜艳的颜色,却是一个射飞镖赢奖品的游戏坊,奖品则是两边墙上挂着的许多小猫小狗的装饰挂件。

   季菲看到立即走了过去,爱不释手地一个个摆弄起来。她笑逐颜开的样子全无一点侠女的风范,俨然就变成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

   “那你就玩一轮赢几个带回家吧。”周远说。

   “我是武校毕业生,规定不可以玩的。”季菲撅着嘴说,她突然又转而一笑,“哈,不过你可以玩!努力点,一定要帮我赢只小猫。”

   季菲说着拿出一吊钱递给站在一个柜台后面看守这间铺子的老头。老头面无表情地过钱,递过来五支飞镖,然后用手转了几圈身旁的一个摇柄,三排画着各种小动物的标靶就被绳索牵动着开始左右移动起来。

   “打中三个一样的就可以得一个奖品。”他干涩地说,同时倒转了手边的沙漏开始计时。

   季菲忙把飞镖递给周远,“小猫,我要小猫!”

   周远没想到季菲心血来潮突然就付了钱,慌忙地接过飞镖,看准了距离最近的一只小猫靶子就嗖地射出一镖。出乎周远自己的意料,那飞镖居然极为准确地朝标靶飞去。他正准备跳起来庆祝,却见那标靶陡然间加快了速度朝左一移,飞镖就射了个空。

   季菲从那老头肢体的动作已经猜到他的脚肯定偷偷踩了某个机关,用来改变标靶的移动,不过她当然不会说破,人家本来就是小本生意,何况来游戏坊本也就是图个乐子。

   周远却懊恼地叫了一声。他屏气凝神,瞄准了第二排的一只小猫手又一扬。那标靶也同样地陡然向一边加速。可是周远这回长了个心眼,手上只是佯动,镖并没有射出,等那标靶加速完才用力掷出,果然“啪”地正中靶心。

   “哈!”周远得意地叫起来。

   季菲忍住笑,偷偷去看老头的表情。只见他虽没有什么动作,一张脸却已经憋得铁青。

   接下来周远手舞足蹈,不停地作出各种亦真亦假的投掷动作,那三排标靶也是或快或慢像是失了灵一样地移动着。结果周远射空了一枚飞镖,却也准确地又打中了一只。

   “季姑娘,小猫要到手啦。”周远兴高采烈。

   他一边说手上一边继续佯动着,可是突然间,那些标靶猛地一下子全都加快了速度,以一种几乎看不清靶面的速率左右闪跃起来。

   季菲心想,老伯,你这也有点过了吧。

   只见老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被柜台遮住的下半身看来是憋足了劲。但他的头却转向一边,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明眼人看来,显得格外滑稽。

   “哎呀,沙漏快完了,抓紧时间。”季菲在一旁提醒。她这副紧张的样子其实纯粹是少女的顽皮而已,可是周远却当了真。

   他举起最后一支镖,努力地找寻着画着猫的标靶,心里想着如论如何都要替季姑娘赢一个挂件。但是小猫小狗本来就画得区别不大,在这么快的速度下实在是难以区分。

   只能凭运气赌一把了,周远下意识地捏紧拳头,绷起了全身的肌肉。就在这个时候,周远突然感到丹田一热,一股力量从下腹部腾跃而起,瞬间就汇流到他的全身。与此同时,眼前标靶移动的速度仿佛蓦地就慢了下来,小猫小狗的图案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周远看准了画着小猫的标靶,心念刚一动,手上便已经发出力量,飞镖嗖地就径直朝小猫飞去。

   “成功啦!”周远开心地叫起来。可是伴随着他的叫声同时也传来“邦邦邦”一连串的响声。那飞镖首先将小猫靶子彻底打得粉碎,然后继续前行将靶子后面用来阻挡射偏的飞镖的那堵厚厚的木墙整个击穿,紧接是什么瓷器破碎的声音,最后是几声沉闷的响声,然后木屋后面一棵粗大的竹子“哗”地一颤,慢慢倒到了地上。

   周远惶恐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这样。旁边的季菲则心头一凉,清楚自己闯下了大祸。

   附近顿时传来许多游人的惊叫之声。季菲在紧急关头总算还保持了冷静,她在老头即将发出呼喊的时候,急速地转到柜台之后,制住了老头背后的神道穴,一边对周远说,“不要动,就这样站着。”

   她一边说,一边自己做出迷惑吃惊的样子,朝外面胡乱地左右顾盼。

   游人们在确认自己并无危险之后便一边议论着一边到处窥看,幸灾乐祸地寻找起肇事者,有不少朝他们这边望来,但却没发现什么特别异常的状况。

   “老伯,你别慌,我没有恶意的!”季菲等附近游人的注意力转移开去以后压低了声音对那老头说道,“求你不要声张,行不行?”

   她说完微微松开老头的穴道。

   “他……他是有武功的人!”老头一边试图挣扎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门口的规则里明明白白说不可以的,你们……你们戏弄我一个老头子!”

   “我们错了!我向你赔不是……”季菲说。

   周远也在旁边诚惶诚恐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唉哟……你先放开我!”老头因穴道的疼痛龇牙咧嘴地呻吟起来。

   “只要老伯你答应不喊人,我马上就放开你。”季菲说,“弄坏的东西,我加倍赔给你!可好?”

   老头吃力地点点头,嘴里仍哼哼唧唧。季菲小心翼翼地完全放开他的穴道。

   老头得脱之后立刻过去打开墙板旁的小门,朝里瞅了一眼,心痛地说道,“我新买的茶壶给你打碎了,后墙也被你打穿了……你们至少要赔我十两银子!”

   “我赔你二十两!”季菲赶紧说,“只要老伯你肯原谅我们年轻人不懂事,别跟别人说这事情就行。”

   老头见季菲如此爽快,还主动加价,眯着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虽然没有认出 “阿玛妮”的品牌,却也知道她这身衣服做工考究,多半是个富家小姐,心里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报个五十两银子。他阴沉着脸把手一伸,说,“那你拿钱来!”

   季菲朝口袋里一翻,只摸出五六两银子。

   “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她抱歉地说,“不过明道堂旁边就有一个小钱庄,我这就去取。”

   老头一脸狐疑,很不满意地说道,“那我还是去请今天当值的长老来替我做主算了。”

   “别!”季菲知道沧浪亭里每天都有至少一名丐帮六袋长老坐镇,若是闹到他那里,事情必然麻烦,“老伯我绝不骗你的,我再加你十两银子,行不行?这位公子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取了钱立刻就回来。”

   老头犹豫了一下,三十两银子的确是很大的诱惑,而季菲看上去也像是个体面的姑娘,终于点了点头。

   “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里等我,五分钟就回来。”季菲把所有的银子都塞给那老头,然后叮嘱了周远一句就纵身奔了出去。

   周远朝她点点头,心里却在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

   那种丹田一热的感觉,和昨晚在“微澜山庄”外的树林里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如果说周远昨晚仍然觉得莫名其妙,不得其解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很确定了。这种丹田发热然后一股力量流转到全身的感觉,应该就是内力!就是黄裳、张三丰他们这些武林前辈一直试图研究和驾驭的内力!

   他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

   周远觉得自己早该想到的。凡是认识他的人,张塞、季菲还有季菲的那两个朋友都会武功,自己会武功是自然而然的。

   会武功就意味着他是一个有力量的人,是武林中人,江湖儿女。周远不由想起季菲刚才说的那番话,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周远就这样站在那里心潮澎湃地想了好久,可是季菲不知为什么却仍旧没有回来。

   等时间过去十多分钟以后周远开始感到担心。他当然不认为季菲会撇下他独自离开,而是怕她会遇到什么危险。丁香月就那样被人一麻袋套走了,季菲姑娘和她一样的漂亮,如果有坏人要打她的主意恐怕也很正常。

   “老伯,我过去找一下那位姑娘。”他对老头说道,“别是出什么事了。”

   “不行,你们当我缺心眼吗?”老头愤怒地说,“你走了还会回来吗?你们两个看起来挺体面的,还是武林中人,却这样来寻我一个老头的开心,真是缺德!”

  “老伯,我向你发誓。”周远伸手朝天一指,“我绝不会逃走的……”

   “小子,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你敢动一步,我就立刻喊人!”老头根本就不想听他说完。

   周远见老头不肯通融,心下着急。他想了一想,又说道,“老伯,这样好不好,我把这件东西押在你这里,一会儿找着了季姑娘再拿钱来赎。”

   周远说完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绿色的玉佩,递给了老头。

   老头仍是不耐烦地摆出一副“你小子又要耍什么花招来糊弄老夫”的眼神,但是等他接过玉佩仔细观瞧了一番后,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好,你去找那姑娘吧,快些回来。”老头说。

   “老伯,这玉佩可是重要的东西。请你仔细收着。”周远说。

   “你放心吧。你当我是你么?”老头冷冷地说,“我在这里摆摊已经摆了十年了,这片园子里都认得我的。”

   周远想这话没错,于是向老头行了个礼就朝着季菲离开的方向匆匆奔了出去。

   他们之前逛过“明道堂”,所以周远记得道路,仅过了三四分钟,他就找到了“明道堂”旁边的小钱庄。钱庄的门口插着一面高高的“饭盆竹棒旗”,看来也是丐帮的产业。

   周远走进钱庄里,有两三个商贩模样的男子正排着队在取钱,却没有季菲的踪影。周远这下真的急了,他返回到外面开始在钱庄和“明道堂”周围寻找起来。可是这园林本来就设计得曲折迂回,到处是小径回廊,要在这里面漫无目的地找人实属不易。周远急切地围着明道堂转了三圈,身上已经出了一身汗。

   就在他又一次走到堂后面的石子路上时,突然发现之前不曾留意到斜前方还有一条很隐蔽的小径通往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周远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朝里面走了两步,立刻隐隐听到有女孩子说话的声音。



   (十四)

   “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你别再纠缠我。当初说分开的是你,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女孩说道,“我真的急着要去取钱,不能陪你说话了。”

   “你要多少,我借你就是了。”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他的语气很强硬,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跟你没关系……”

   “我偏要管,你今天不上班么,干嘛一个人来沧浪亭?”

   周远循声转过弯,透过影影曈曈的竹叶看到了说话的两人。那女孩果然就是季菲,她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男生,穿着一套颇考究的深棕色衣裤,前襟上绣着四个小小金色的口袋。这男生虽然模样清俊,脸上却是一副急切的神情,他的左手紧紧抓着季菲的手臂。

   两个人都听到了周远走近的脚步,一齐转过身来。

   “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男生粗暴地喊道,但是他话没有说完声音就蓦地收敛下来,一双眼睛盯着周远,就好像他脸上写着什么怪字一样。

   季菲立刻挣扎着甩开男生的手。

   “不是叫你在原地等我的嘛!”她红着脸埋怨道。

   男生突然跨出两步急冲到周远跟前,周远吓得要往后退,但随即又止住,因为他意识到这男生并非意欲伤害,而只是想过来仔细辨认他。

   “你是和他一起来的?”男生震惊地用手指着周远,语气里充满了愤怒,“云松俊峰他们呢?”

   “季姑娘,你没事吧?”周远面对那男生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事,这是袁亮。他是我在燕子坞的……同学。”季菲尴尬地轻声介绍。

   “云松知道这事吗?”袁亮并不和周远打招呼,而是提高了声音继续质问季菲,“你为什么会单独和他来逛沧浪亭?”

   “明天我去你们总部找你,到时候再详细解释。”季菲咬着嘴唇说。她说完朝周远做个快走的手势,然后飞速地朝竹林外面走去。

   周远看了袁亮一眼,他呆立在那里,神情里说不清楚是痛苦更多还是愤怒更甚。周远低下头,跟着季菲快步走回了明道堂背面的石子路上。

   “季姑娘,我不是有意进来找你的……你去了那么久,我有点担心你。”周远轻声说。他并不知道袁亮和季菲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是凭本能他也知道刚才是一场挺尴尬的相遇。

   季菲没有理睬他,径直去了钱庄。

   两人走进钱庄都吃了一惊,刚才只有两三个人的店堂里此时居然挤了有十七八个人在等着取钱,看上去是一群外乡来的游客。他们显然对异地存取银钱的规矩不太熟悉,排在最前头的两个正向柜台后面的伙计大声地询问着。

   季菲皱起了眉头,看这个样子,只怕要等上半个钟点。万一那老头不耐烦了去找当值长老告状,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如果你着急的话,就跟我进去取吧。”袁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着他们进来了钱庄。

   “这……可以吗?”

   “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上班了。”袁亮铁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季菲吃了一惊。去年夏初的时候,袁亮就已经落实了丐帮苏浙总部洪威堂的职位。洪威堂是丐帮最古老的分堂名号,以培养年轻人才著名。可是他现在却说在沧浪亭里这个小钱庄里工作,虽然仍是四袋长老,但分明是被贬入了毫无前途的清水衙门。

   去年安护事件的时候,袁亮为了去参合堂报信,不幸受了重伤,后来在参合堂里也中了毒,虽然经杨教授救治,性命无碍,却和燕子坞许多学生一样,武功大损。事件以后袁亮最初还充满信心,每天刻苦习练,试图恢复功力,但是章大可替他检查了几次以后,却发现他的丹田已经永久地损伤了。

   袁亮自然不信,还对章大可大发脾气,后经龚一平教授诊断,还是一样的结论。之后的一段时间袁亮开始消沉失意,对季菲动不动就为了小事恶语相向。

   季菲知他情绪沮丧,处处让着他,可是他却愈演愈烈,直到最后每天都闹着要分开。季菲那段时间里几乎天天都要哭上三四回。

   少年男女的心事本也就说不清道不明,季菲有几次伤心到了极点也发了脾气,说了狠话,终于有一天两人闹得再也无法收拾,终于分了手,直到今天就再也没见过面。

   季菲见他如今工作上又受了如此挫折,心中不禁生出怜惜,知道对个性要强的他必是极大的打击,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袁亮带着他们径直到了大堂的后面,直接找了监款。那监款倒是非常热情,季菲出示了宝生钱庄的通兑金卡,填写了一张取款单后,就顺利拿到了三十两银子。

   季菲跟着袁亮默默走回了大堂以后,终于柔声说道,“谢谢你了……明天我来找你。”

   袁亮阴着脸,没有回答。

   她朝周远招一招手,正要离去,却看到门外走进来七个穿着和袁亮一样的深棕色服装的年轻男子,为首的两个前襟上都缝着四个金口袋,其余的则是一到两个口袋不等。看来都是丐帮弟子。

   其中一个看到季菲和周远马上指着说道,“就是他们两个!”

  七个人哗地就围了上来。

   季菲连忙挡在周远的前面,“这事的确是我们不对,不过我们绝不是蓄意闹事,你看我们已经取了银子,正准备去赔给那位老伯呢。”

   七人中一个脑袋长得上窄下宽,形状颇似葫芦的四袋长老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们才不是替徐老头来打抱不平的。今天轮到我们兄弟几个维护印心苑的治安,你们居然打折苑中的竹子,叫我们怎么向上头交待?”

   季菲看这几个人过了这么久才赶来,估计刚才必定是玩忽职守,不知道在哪里逍遥。

   “那颗竹子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就是了。”她说。

   “赔给我们?这位姑娘说得倒是轻巧。”葫芦头嗤了一声,“你以为什么事都是靠钱解决的吗?照你这么说你扔下个几百两银子,就可以随意把我们苑里的竹子砍个一干二净,我们便该在旁边给你喝彩叫好不成?”

   “再说印心园中间的那些可不是普通的竹子。”旁边另一个长着一双小眼睛的四袋长老说道,“是二十几年前我们苏浙分舵的兄弟给韩帮主祝寿时栽下的长寿竹!你可赔得起么?”

   他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打量季菲。丐帮这些年虽然也开始招收女生,不过毕竟还是少数,像季菲这般漂亮的更是没有,他身后的几个地位较低的弟子也都直直地望着季菲。

   “那……你要怎样?”季菲看他们不像是来公事公办,倒像是闲极无聊要蓄意找茬,心中不悦。但此时情况特殊,她也不敢发作,只能求助地朝袁亮看去。

   袁亮看季菲的眼神,便知道此事属实。他虽然不明白季菲和周远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但这种情况下也不能细问。

   “卢兄,孙兄,这位姑娘已经道歉了,”他上前一步朝那两人行了个礼,“印心园里的寿竹自然无价,但既已折损,不能复原。我看也只能估一个约值,叫这位姑娘赔了,以示惩戒吧。”

   这两个四袋长老是去年夏初和袁亮一起被丐帮招录的新人。那葫芦头名叫卢东,毕业于晋南武校,老鼠眼则叫孙熙,在北海武校学的刀法。这两所武校和燕子坞差距不小,所以三人虽是同期新进,袁亮则直接去了洪威堂,而卢东孙熙却分到丐帮的几处小产业去轮值。原本不出意外的话,三五年后,袁亮当可晋升为五袋、六袋长老,而那两人除非立下什么大功,否则在人才济济的丐帮是很难出头的。

   “原来是袁兄啊。”卢东进来的时候其实早就看到了袁亮,这时候故意夸张地叫了起来,一边朝袁亮行了个礼。

   “上个月被练塘山那帮贼人劫了货以后,还没来得及问袁兄的安好呢!”孙熙在旁边跟着说。

   袁亮一听这话,脸马上就涨得通红,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上个月袁亮负责从京口押运一批货物回姑苏城,路上遭人劫持,不仅银货全失,还伤了两个弟子。丐帮在中原各地货物来往极频繁,也常会有人觊觎,但是被练塘山那种级别的山贼得手,还是头一回。虽然损失不大,在苏浙分舵里却传为笑柄,这也是袁亮被从洪威堂培养名单中去掉,调来沧浪亭钱庄任职的直接原因。孙熙一见面就提起这件事,摆明了是要羞辱袁亮。

   卢东、孙熙毕业的武校,远不如燕子坞正统严格,所以他们身上有着许多旧江湖的习气,平时喜欢拉帮结派,酗酒嫖娼。袁亮去年夏末和他们一起做过一个小的见习项目,对他们很不以为然。以他燕子坞剑法系优等生的清高,言语中自然流露出轻慢,卢东、孙熙他们都怀恨在心。如今看到袁亮武功大不如前,还遭了谪贬,心中都是幸灾乐祸。

   “既然袁兄认识这位姑娘,那就另当别论了。”卢东一脸假客气,他贼贼地看了季菲两眼,又说道,“不过袁兄可不够朋友啊,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早不和我们介绍?难不成是你女朋友,故意藏起来,怕给我们抢了?”

   “你又寻袁兄的开心了!”孙熙在旁边放肆地笑了起来,“这姑娘分明和那位公子才是一对啊,刚才那谁不是说看到他们两个很亲热地在董老头的飞镖场子里玩耍嘛……”

   这句话正戳中了袁亮的心事,在自卑的心境下,对捕风捉影的话也总是特别容易信以为真。他又羞又愤,一股怒气从胸中窜起,直想上去和卢孙两人殴斗一场,但自从上次吃了练塘山的亏以后,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底气。

   “卢长老,孙长老!”季菲看出袁亮心中随时会爆发出来的愤怒,赶紧提高了声音说道,“我是宝生钱庄融资堂的协理……”

   她说着亮一亮身份牌,“寿竹的事情,绝不会让两位为难,若是要钱,我现在就可以陪给你们,如果上头怪罪起来,只管叫他们去平安坊找我的监管崔总账房,他和龙长老是至交……”

   季菲看卢、孙二人的德行,知道袁亮不仅帮不了自己,恐怕还要节外生枝,只能搬出龙长老这层关系,希望他们会有所忌惮。

   “这事只怕龙长老也罩不住呢。”孙熙说道,“不过看在袁兄的份上,姑娘若是肯跟我们去三元坊喝几杯酒,我们倒也愿意替你想想办法……”

   季菲当然看到孙熙轻薄的眼神,但她还是强忍怒气说道,“宝生和丐帮一向交好,我们这些年轻新进也该多联络,改日有空,一定奉陪。”

   她心里想着的是无论如何要先把周远平安地送回去,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这两个人。她说完朝卢、孙二人行了个礼,拉着周远便往外走去。

   “哎,何必改日,兄弟们今天就有空啊!”卢东立刻叫道,同时步伐一动就要去拉季菲。

   “不许放肆!”这时候袁亮终于忍无可忍,暴喝一声朝卢东前面劈出一掌。这一掌没有直接往卢东身上打,但却在他前行的路线上,根据江湖规矩,这已经算是邀战了。

   卢东平时在街头是打惯了架的,马上右手一挡,左手就往袁亮的肋部招呼。可是袁亮斜着朝卢东一滑步,不仅避开了他的进攻,还顺势一抬肘,撞向了他的左肩。

   卢东惊叫一声狼狈地朝后踉跄。袁亮刚才使用的正是燕子坞用来近距离攻防的绝学燕尾掌,其精妙程度当然超过卢东之流的见识。

   可是孙熙已经绕到袁亮身后,攻出一掌。凭袁亮以前的武功,起码可以用十种功效不同的方式来反击,但是如今他的丹田受损,刚才发出一招后,竟无法迅速形成第二股阴阳差,和从前的周远一样,气滞在那里。他只来得及像个常人一样微微闪避,被孙熙结结实实打中右背,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柜台上。

   那群等着取钱的外乡人见有人动手,纷纷惊叫着往钱庄外面奔逃。季菲很想随他们一起带着周远逃走,但是看到袁亮吃亏,心中不忍,折转回来,拦到卢、孙二人的面前,急切地说道,“你们适可而止吧,不要再闹了!”

   季菲当然不怕两人,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眼下特殊的情势。周远刚才已经施发出了量子内力,他的武功到底恢复了多少,没有人知道。万一周远被他们的纠缠得急了,再次出手,闹出人命来就完了。

   卢东和孙熙哪里知道季菲某种程度上是在替他们的性命担心,更想不到她身旁那个瘦弱的少年是连李天道都能灭的人,还以为季菲是在朝他们示弱哀求。教训袁亮是他们一直想做的事,此时又有一个美丽少女来求情,对于他们这种满身旧江湖痞性的人,自然是有极大的满足。

   “哎,可不是我先动手的啊!”孙熙朝季菲嬉皮笑脸地说。

   卢东刚才吃了点小亏,嫉恨在心,这时候朝躺在地上的袁亮冲过去就要补上几拳。季菲见他们欺人太甚,只能飞起一脚,踢向卢东的小腹。卢东没想到季菲突然动手,而且劲力十足,惊呼一声往旁边跳了开去。

   孙熙就是希望季菲主动出手,见状立即喊道,“哈,原来小妞武功不错,大伙儿上啊!”

   他和其余几个丐帮弟子纷纷拔出刀剑来。

   “我最喜欢跟穿裙子的漂亮姑娘打架了!”卢东恢复平衡以后猥亵地说道。

   季菲不理睬卢东,猛地朝后疾退,一脚踢向其中一个丐帮弟子。那人没料到季菲速度可以如此之快,本能地挥刀就砍。季菲恰恰就是等着他这样做,只见她身体一转,修长的腿朝后一弯,脚跟准确地就踢中了那人的手腕,一柄弯刀脱手飞出。

   季菲早就算准线路,跟着腾身而起,接住以后“嘡嘡嘡”就连出三刀,旁边三个丐帮弟子于惊慌中匆忙招架,但是季菲刀路中都跟着后续招法,翻转几下,便或将对方兵刃击落,或用刀背拍中了对方的要穴。只听得一阵惨呼。

   孙熙本身是学刀法的,看到季菲将一把刀使得如此出神入化,心存着的调戏的心态已经消减了大半,他呼喝一声,和卢东带着剩下的人从四周合攻过去,但是季菲却毫不慌乱,身姿优美,裙裾飞扬地在几人中穿梭攻守。这伙人虽然平时常一起惹是生非,却不具备结阵的水平,因此完全无法奈何季菲。

   季菲游刃有余之中还不忘回头叮嘱周远,“我没事,你什么都别做!”

   周远本能的也觉得季菲的确占尽上风,便“哦”了一声去旁边查看袁亮。谁知袁亮咬牙切齿地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怒吼一声朝柜台旁的木板拍了一掌,碎木片刺入了手掌中,顿时鲜血淋漓,但是袁亮却浑然不觉,只是捏紧了拳头,红着一双眼睛低嚎了几声。

   周远吓了一跳,他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无法理解袁亮此时心中的愤懑。

   当他回头再去看季菲时,她已经将五个地位较低的弟子全部打得在地上呻吟,卢东和孙熙的兵器也已经被击飞,身上腿上也吃了皮肉之苦。

   季菲用刀指着他们两人说道,“还是那句话,今天是我的错,向你们再陪个不是,你们明天去找崔总账房吧。”

   季菲说完把刀一扔,拉着周远就朝外走,她知道很快会有丐帮里地位更高的人赶来,必须要尽快离开。

   可是那卢东却偏偏咽不下这口气,他仗着丐帮子弟的身份,平时在外很少吃亏,今天却被一个女孩子教训,还是在自己的地盘、当着自己手下的面,实在是奇耻大辱。

   他见季菲弃了刀,背转了身,以为有机可乘,一纵身双爪交叠就朝周远抓去。这一招名字叫做“双流灌野”,算是晋南武校的镇校绝招。从策略上来讲,他佯攻周远去牵制季菲,也算是不错的构思。

   但今天显然不是卢东最走运的日子。

   周远正跟着季菲朝外跑,蓦地感到背后风起。

   “你别动!”季菲赶紧叫一声,一边返身相护。

   可是周远却不晓得季菲其实有充分的时间来化解这一爪,心中有些惊惶,右手下意识地朝后一挥……

   同样是丹田一跳的感觉,一股劲力从右臂直贯而出。

  七个丐帮子弟算是平生第一次见识了正宗的“神龙摆尾”,一股强力袭来,几个人胸口都是一滞,然后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掌力不仅将七人都震飞,还直透后面存取钱的柜台和木墙。

   季菲心中叫苦,她刚要说话,那柜台后面的木墙却突然整个崩裂开来,不仅是这木墙,连钱庄的屋顶也同时被一股匪夷所思的巨力顶起,掀到了空中。

   季菲、周远、袁亮还有那七名丐帮子弟在断木碎瓦中一齐被一阵巨大的气浪甩到了外面。

   季菲在空中翻转了两圈,揪住周远的衣服,帮助他平稳地落到地上。

   “这……这是我干的吗?”周远惊慌失措地说。

   季菲并没有比他镇定多少,她呆呆地立在那里,看着后面半部分已经整个坍塌的钱庄。

   降龙掌法理论上的确不受三丰极限定理的桎梏,半年前周远在试剑台上的惊世一击只怕力量还要大一些。但是此时的周远却并没有服用“孟婆苓”,而且从木屑瓦砾的散落来看,刚才那股气浪,更像是以钱庄的后部为中心发散开来的。

   游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季菲一拉周远,慌不择路地朝钱庄后面跑去,那里已经是沧浪亭的边缘。

   “季姑娘,我们还要去赔钱……”周远说。

   “改天我会处理的。”

   “可是我把玉佩押给老伯了……”

   “先别管了。”季菲没有空去理会周远说的玉佩是什么东西,只是一心一意要尽快逃离这里。她一提周远的腋下,带着他凌空而起,越过了沧浪亭的院墙。

   周远身在空中的时候,瞥见毗连着沧浪亭的,同样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园林,只不过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显得死气沉沉。

   季菲落地后立刻带着周远朝热闹的三元坊跑去,才奔出一条横巷,恰巧就来了一辆空马车。季菲赶紧拦住,和周远一起乘坐上去。

   马车到三元坊上右转,朝北驶去。周远留意了一眼北临沧浪亭的那座园林,只见一扇积满蛛灰的大门上挂着“安护镖局”的牌匾。他隐隐觉得这个名称好像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具体是什么。

   直到马车驶出姑苏城东门以后,季菲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像虚脱了一样靠到靠背上。

   周远看出季菲的紧张,所以一路也没有说话,等到季菲放松下来,他才说道,“季姑娘,我是有武功的,对不对?”

   季菲摇了摇头,抬手制止他,“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

   “可是刚才……”

   “你不要再说了!”季菲猛地大声叫起来。

   周远看到季菲突然发火,吓得闭上了嘴。

   季菲黯然地低下头,喃喃地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闯的祸……”

   马车不久之后驶入了“官郎浦”的住宅群,周远认出来已经快要到家,他犹豫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又说道,“季姑娘,没关系的,这不是没事了嘛,你要是愿意告诉我……”

   “我要先去和周大哥商量一下。”季菲说道,“你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周远心想这怎么可能,但是望着心神慌乱,泪眼婆娑的季菲,还是点了点头。

   “我会再来找你,在此之前,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更不可以把今天的事告诉张塞。”季菲又叮嘱道,“你一定要答应我。”

   周远听到季菲说还会来找他,心中就踏实了许多,“好的,我会等你来。”

   季菲和昨晚一样让马车停在了附近,然后把周远送到门口,看着他进了院门以后才匆匆离开。

   周远回到家里,根本就平静不下来。他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回想着从昨晚微澜山庄开始的每一个细节。他想一会儿,就停下了看看自己的手掌,体会着丹田跳动的感觉,然后接着来回逡巡。

   过了五六分钟,他听到有人在院子外面敲门。

   周远心想会不会是季菲又和昨晚一样改了主意。他担心被柴大娘听到,急急忙忙地冲到外面,打开院门,却吃了一惊。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外面的人问道。



   (十五)

   就在季菲和周远乘着马车往家里赶的时候,张塞正站在雕刻着宝相花纹饰的窗前,看着对面丐帮气派的青石大楼和平安坊上的车来人往。

   刚才和潘曼丽在“饕餮馆”吃完早茶一路走回报社时,张塞就发现潘曼丽的眼神里憋着一股特别的神情。他像往常一样走到二楼的采编室,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张破旧书桌上杂乱的物品全都已经不翼而飞了。

   张塞正愣神的时候,潘曼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像鬼魅一样贴在了他的身后。她在张塞的肩头重重一拍,然后说,“跟我上来吧。”

   潘曼丽把张塞领上三楼,径直走到这间朝着平安坊的宽敞明亮的房间跟前,里面有一套崭新的书橱还有宽大气派的桌椅。木料一看就非常考究,具体是印度紫檀还是海南黄花梨张塞并不能辨识,不过桌子上确凿都摆放着他的文具用品和书本稿纸。

   “先晋升你做高级采记,要是能再写出几篇好文章,月底我去同主编保荐,让你兼任第三版的编审!”

   潘曼丽高声地宣布道。她说完之后对着张塞夸张地睁圆了两只眼睛,两条毛虫一样不太对称的眉毛像是瞬间爬到了脑门顶上。

   张塞知道她是在期待着自己做出惊讶、兴奋、然后感激涕零的回应。

   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拍马屁的绝佳机会,可以借此大大巩固自己在报社的位置。但张塞发现自己还是无法说出那些肉麻的、阿谀的话。

   “潘编审,这我可不敢当,老李老黄他们几个资历都比我老,对报社的贡献也比我大。要升职也应该先轮到他们。”张塞说。

   “你知道我们报社不是讲资历的!”潘曼丽不屑地打断他,“就算干了八年十年,如果写不出文章,照样要降职或者走人。我叫你搬上来,就是特意做给他们看看,要他们咬牙切齿、嫉妒不甘,同事之间就是该有些怨恨才好呢,这样每个人才会拼了命地出去挖新闻,写出好文章,报社的业务才能蒸蒸日上嘛……”

   潘曼丽的话里散发着一股杀气,让张塞不寒而栗。他知道这次升职还有三楼的这间采编室恐怕是推辞不掉了,因为潘曼丽并不是在向他示好或者给予他奖励,她只是把这个随时可以设立也随时可以取消的职位以及这间采编室当成一块众人都想要的肥肉,让采记们都红着眼来争夺。

   张塞读过不少史书,深知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的道理。

   潘曼丽又说了一大串鼓励的话才满足地离去。张塞关上采编室的门,默默地走到窗前,这真是一个绝佳的位置,左手边可以看到观前街上“阿玛妮”成衣铺金光闪亮的大招牌,右边则可以眺见太监弄口繁忙的人流。等到晚上点上灯火以后,这里会变得流光溢彩,极尽姑苏的繁华。

   他总算能切身地体会到人们为什么总喜欢登高望远,凭栏眺望了。这应该是人的本性,从低往高处走的感觉总是好的。居高临下的时候,总是会油然而生一种满足和抱负。很少有人可以真正忽略这种感觉,尤其是这种感觉和金钱或者权势结合在一起的时候……

   昨天晚上,张塞幸运地滑下了一道深沟,躲过了黑衣人致命的一击和黄府侍卫的搜捕。他远远地听到侍卫们的交谈,确信他们并没有捉住周远,或者发现他的尸首。

   然后他一路逃回家,满心绝望地在院门口等待。大约不到一刻钟之后,周远竟然奇迹般地平安归来。在那一瞬间,张塞真的以为老天终于开始眷顾他了。当紧张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以后,职业的本能让他意识到他刚刚捕获了一条难以置信的独家新闻。

   可是实际的情形却比他预计的还要成功。今天早上这一期《武林传奇》的销量创造了五年来的最高纪录,而这个纪录又很快被自己紧接着新写的增刊给打破了。今天截止到现在《武林传奇》的销售比过去三个月加起来还要多。在关于丁香月的这个新闻点上,《武林传奇》可以说是凭此一役彻底扭转了颓势,走到了《江湖人物》,《姑苏晚报》的前面。

   张塞根据报社的惯例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自己月末的奖金,即使按照最低的标准,那仍然是一个相当诱人的数字。

   等拿到奖金以后,他首先要请周云松和毛俊峰去“林记”好好吃一顿饭。关于阿玛妮桑央事件的增刊全都要感谢他们两个。

   然后他会给自己和周远各买一套新衣服,给家里添置一些新的生活用品。剩下的钱就存起来,到年底,最晚明年初就可以试着帮周远物色一个贤惠本分的女孩子做妻子了。城南“梅香碑”那里有许多姑苏本地的百姓人家,“官郎浦”杭州会馆那边许多周远的同乡也是不错的选择。

   张塞回想起周远昨晚远远看到丁香月突然脱下衣服时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他和自己都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张塞心中正盘算着这些事,突然有人在他的门上敲了两下。张塞完全不习惯独处于一间属于自己的采编室,愣了半天,等门被敲响第三遍时,才醒悟过来跑去开了门。

   门外是报社前台的姑娘小珊,她被堵在门口的张塞唬了一跳,说道,“张采编,你应一声就行啦,不用亲自来给我开门的。”

   张塞有些窘,往后退了几步问道,“小珊你有什么事吗?”

   “楼下有一位姓谢的姑娘找你呢。”

   “知道了,这就下去。”张塞知道那必定是谢雪莹。他答应了一声就要往楼梯口走,但看到小珊有些惊讶的眼神后立即停住脚步,干咳了一声改口说道,“请谢姑娘上来吧。”

   小珊答应了一声,立刻咚咚地跑下楼去。张塞看着她从楼梯口消失的背影,心想这小珊先前可是从不和他打招呼的。

   谢雪莹很快走了上来。她一进屋,看到张塞多少有些做作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她,立刻冷笑了一声。

   “我想怎么今天请我上来呢,原来是要和我卖弄你的新采编室。”

   “没有没有,原来我那间屋子乌烟瘴气的,怎么好意思请你去。”张塞说,“快坐吧。”

   谢雪莹走到张塞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今天还打扮的真……”张塞看着谢雪莹颇有女人味的装扮,想称赞一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谢雪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似愠似怒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了。”张塞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一定是怪我丁香月还有桑央的事情没有跟你通气,对不对?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我实在是没有时间。再说我想你是写深度分析的,也不是要像我们这种小报一样非得争分夺秒地抢头条……”

   谢雪莹沉默着,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张塞说话,她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燕子坞被洪水淹没了以后,就没有人能查得到学生名册了?”

  张塞一听这话惊得支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肘“啪”地滑落,下巴差点就磕了上去。

   “燕子坞?”他仍然试图强装镇定。

   谢雪莹看着他的样子露出冷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简单,所以托朋友去江武府查了你的记录,不过只找到了你在泰安武校的备案……”

   张塞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身体,背后生出阵阵的凉意。

   “我所忽略的是,”谢雪莹接着说,“非武专业的硕士博士学生,不属于《华山备忘录》界定的江湖中人,也不配发兵器,所以一般不用在江武府更新备案……我早该想到的,你武功那么差……”

   张塞无奈地看着她,心想就算你揭穿了我的来历,也用不着顺带着再这样嘲讽我。

   “刚才我总算在学政司找到了你写的几篇武学史论文,前面都有作者的简介。”谢雪莹又说道,“都拜读过了,很喜欢那篇讲程灵素的文章。这才是你擅长的,而不是那些无聊的绯闻报道。”

   张塞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初他为了能使用泰安武校的学历所以没有改名,却没想到自己写的论文却还是成为了证据。

   “好吧,我确实在燕子坞跟黄毓教授学习过一段时间。”张塞承认道,“可是我最终没有拿到博士学位,所以我觉得没必要跟人提起这段经历,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谢雪莹靠到椅背上,平淡地回答。

   张塞略略松了口气,但是谢雪莹马上又说道,“按论文上的年次推算,你和周远应该差不多是同时进学校的吧?”

   张塞“噌”地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冲到门口左右张望了两眼,然后把门锁上。

   “你……你……到底来找我干什么?”

   “你认识周远的,对不对?”谢雪莹不理会他,继续追问。

   “我……我不认识他,历史研究所在曼陀山庄,学士生不去那里的……”

   谢雪莹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只不过一直在追查安护镖局,所以没去研究这些事,如果我真的想知道,半天时间就可以弄得清清楚楚,你又何必抵赖?”

   张塞知道谢雪莹这话并没有夸张。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周远,”张塞闪烁其辞地回答,“周远已经死了,半年前被慕容校长杀死了,这你都知道的。”

   他说完走到窗前,不让谢雪莹看到自己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实在不善于说谎,面对记忆全失的周远他都编不好一个简单的故事,更不要说冰雪聪明的谢雪莹了。

   “真的吗?”谢雪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张塞在窗前愣了好一会儿,想不通谢雪莹怎么突然会对这件事情起疑。他想来想去,觉得谢雪莹不至于能掌握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只要他死赖到底,谢雪莹应该拿他没有办法。他于是回过身说道,“当然是真的了,杨教授和峨嵋王仙子都是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唉,我真搞不懂,你突然跑来查我跟周远干什么?”他又努力挤出一丝费解的表情,提高了声调接着说道,“你不是该去追查安护镖局么,怎么来扯这些不相关的事?”

   不知道是因为张塞的话还是他的语气,谢雪莹的表情一下子黯然了下来,竟突然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受了委屈一样。她轻声说道,“你真的以为我是来查你的吗?如果我真的要查你,刚才就带着姑苏巡捕一起来了!”

   张塞呆了一呆,吃不准她这话的含义。

   谢雪莹叹了口气,把早上巡捕总部用“佛沙琉璃盏”测出疑似量子内力图谱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也讲了这不是黄府侍卫而是第三方的人所留下的分析。

   张塞听完,身体立刻抖动了一下,就像手指上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脸上露出钻心搬疼痛的表情。他缓缓地走回到桌边坐下,整个过程慢得近乎滑稽。

   他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周远昨晚并没有跟他提到施发内力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躲到树后面,黑衣人急着逃跑所以没有理会他。他当时一定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居然全盘接受了这样的故事。

   现在看来,周远极有可能在情急之下使出了量子内力。以周远的敏锐,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的蹊跷,因此他一定是刻意对他隐瞒了。张塞只感到浑身毛骨悚然,周远是否还对他隐瞒了别的什么事?黑衣人会不会凭此认出来他是谁?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在第一时间写出那么详细的关于丁香月绑架案的报道?”谢雪莹这时候又问道。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张塞回答,“我在黄宗耀的府里有线人的……”

   “这种话你能骗得了我吗?”谢雪莹不等他说完就立刻反诘,“你要先得到消息才会想到去采访线人。我不相信黄府里居然有人在出事后会连夜去通知你,你以为你是谁?”

   张塞低下头。

   “你昨晚在微澜山庄的后山对不对?昨天是个望日,你知道黄老板会在花园里摆宴听戏……”

   “我才没有……”张塞已经心乱如麻,但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死赖到底。

   “昨晚还有谁和你在一起?”谢雪莹穷追不舍,“是周远吗?是他留下的量子内力,对不对?”

   “什么?你太异想天开了,哈哈哈!”张塞夸张地笑起来,“你都说了,那图谱从来没人见过,又为什么一定是量子图谱了?再说现在那么多人在研究量子武学,保不齐有人已经学会了。周远?他都已经是死了的人,呵呵,这怎么可能。”

   谢雪莹看着张塞做作的样子,表情更加黯然。她咬着嘴唇说道,“你可以不对我说实话。不过你的报道巡捕府的人都读了,重案台的岳衡虽然是靠了他老婆才爬到现在的位置,但也不是完全的饭桶,他也迟早能把这事和你联系起来,到时候你跟他解释的时候,不要像现在这样不自然就行了……”

   张塞听了这话,才终于明白过来,谢雪莹特地跑到这里是为了来提醒他。

   他看着谢雪莹委屈中带着点羞怯的样子,竟显出难得一见的妩媚。他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冲动。他心底里知道谢雪莹是值得信任的人,江湖经验也比他丰富。如果和她分享这个秘密,就意味着可以让他们走得更近,也可以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但是这个念头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

   “我哪有什么不自然啊!”张塞继续笑着说道,“若是巡捕府来找我,我当然会配合他们的调查。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恐怕我也不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太有用的信息……”

   谢雪莹看着张塞故作轻松的样子,知道他是决心对自己隐瞒到底,心中不由生出一股难过和失落。

   如果说谢雪莹来的时候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的话,刚才看到张塞不自然的表情后,她已经基本可以肯定她的猜测了。量子武学不管多热门,至今仍然没有听说有人能够推导出基本方程,周远是这世上唯一使用过量子内力的人,而他的尸体始终没有被找到。

   原来这就是张塞一直以来心事重重的原因,原来他竟背负着那么大的一个包袱!

   谢雪莹虽然没有直接去查安护事件,但是从许多渠道里她都了解到,周远似乎并不是一个坏人,实际上燕子坞半年前遭劫时没有一个学生遇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劳。只不过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狂性大发,劫持了王素仙子。

   张塞是在保护他的朋友吗?他是为了周远才隐瞒身份,做着现在这份低级趣味的工作吗?

   在和张塞的相处中,她能够感受到他的不快乐。她真心的希望能够去替他分担,刚才不断试探的时候,心底里就一直暗暗期盼他会把所有的事情对她和盘托出。但现在看来张塞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朋友那样提防着。

   而谢学莹毕竟是个心性高傲的女孩子,要她主动把话说破,却又做不到。

   “既然你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我就走了。”谢雪莹站起来,阴郁地朝门口走去。

  她走了几步,却还是又回过身来,说道,“你真的行吗?周远可是传说中的转世魔头。”

   张塞坐在那里,仍想继续摆出轻松的样子,但却感到一股从心底直透上来的疲惫,“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不会有事的。”

   “平安坊上依然人来人往,”谢雪莹指了指窗口,“可是姑苏城马上就会变得风雨飘摇,你知道吗?护卫台的白捕头今天早上遇刺了……”

   “啊!”张塞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没想到谢雪莹突然说出这么一条可怕的消息。

   毕业于少林的白霄大人可是巡捕总部公认的武功最高强的捕头,他统领护卫台,负责姑苏城重要人物的安全工作,本人更是直接担负保护太守叶大人的责任。毫不夸张地说,白捕头对于姑苏城,就好比杨教授于燕子坞一样。失去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白捕头曾经常常去曼陀山庄拜访他的学长黄毓教授,张塞对这位机警干练的捕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什么人居然可以杀死武功卓绝、行事谨慎的白捕头呢?张塞忍不住想问事情的细节,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不是他有能力关心的事。

   “你知道安护镖局人去楼空,那些镖师都躲到哪里去了吗?”谢雪莹继续说道。

   张塞呆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但是谢雪莹还是自顾自说下去,“最近半年来,丐帮、海生平招收了比去年多一倍的新人,而且都不是武校的应届毕业生。我前两天终于通过关系在城税司查到了丐帮的账目,发现了许多蹊跷的地方,比如过去几个月里他们在沧浪亭钱庄的带薪雇员越来越多,上个月达到了五十八人。你觉得一个小钱庄需要这么多人手吗?”

   张塞仍没有表情,但是心下明白谢雪莹的意思。

   “安护镖局的人是分散开来隐藏到了姑苏城的各个帮派行会里,他们一定正在策划新的阴谋。”谢雪莹又说,“他们说不定也在找周远……到时候,周远会怎么做?他还会是你的朋友吗?还是又会狂性大发?”

   “那……安护镖局的这个情况,你告诉巡捕总部了吗?”张塞终于开口说道,不过他仍竭力回避周远的话题。

   “我没有办法证明丐帮、海生平新招的是安护镖局的人。”谢雪莹有些沮丧地说,“我怀疑他们在苏浙府里有人,否则不可能做到这样滴水不漏……巡捕部里只有白捕头重视我的发现,但是他现在也已经死了……”

   张塞低头想了想谢雪莹的话,他知道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她并不知道,那就是苏浙巡抚侯大人,丐帮金长老,还有海生平的二掌柜都有被李天道种植过记忆的可能。

   他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写下了周云松的名字和住址,递向谢雪莹,“这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去找他,他或许可以帮助你的调查。”

   谢雪莹走回桌边接过字条看了一眼,从她的表情里张塞知道她一定听说过周云松的名字。

   “不如你带我去找他吧。”谢雪莹突然红着脸说道,“我们还应该去联络其他的武校毕业生。我们必须要尽快追查,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

   谢雪莹说完用灼热的眼光看着张塞。

   可是张塞却摇摇头。他又站起来走到窗边,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回来说道,“谢姑娘,我觉得我们还是维持一直以来的关系比较好,互通消息,互相利用,达成各自的目的就行了……呵呵,这可是你的原话。”

   谢雪莹的眼睛顿时红了。她竭力强忍着眼泪,僵立在那里,似乎是平生第一次受了莫大的屈辱。

   张塞说这话之前,就想到谢雪莹会有这样的反应,他狠了狠心,又说道,“谢姑娘,我刚升了职,还有许多工作要处理,请你原谅了……”

   谢雪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她凄凉地瞪了张塞一眼,一扭头,冲出了采编室。

   张塞站在窗口,看着谢雪莹数秒钟之后出现在平安坊上,然后朝观前街的方向奔跑出去,混入了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张塞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难受。这也许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谢雪莹的背影吧。

   当谢雪莹的身影完全在人潮中消失以后,张塞用尽力气在那张崭新的桌子上拍了一掌。他还想再接着拍第二掌,却担心被楼下听到,但是那股想发泄的冲动已经无法遏制,他于是把手掌反过来,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实在是太恨自己了。昨晚带周远去听戏就已经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发生意外以后,就应该在周远回来以后详详细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可是他不仅没有那么做,还自作聪明地写了一篇独家报道,更是错上加错。

   张塞浑身隐隐感到一种事情已经难以挽回的凉意,就像半年前被韩家宁夺去了黄教授用生命作为代价化成的解毒催化剂一样。但凡是重要的事情,他都无一例外地会出错。除了研究历史以外,他真的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

   他像一只烦躁的困兽一样在采编室里来回走了两圈,然后打开门,朝楼下冲去。

   楼道上一个同事见到他立刻堆起笑脸向他祝贺升职,张塞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奔到了一楼。

   “又有新线索了吗?”潘曼丽看到张塞如丧考妣地冲下来立刻问道,但张塞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努力啊,再弄条爆炸性新闻出来!”潘曼丽兴奋地挥舞着两手朝张塞的背影喊道。

   张塞到平安坊上直接叫了一辆昂贵的豪华马车,一路催促着车夫回到了官郎浦。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必须马上带周远离开姑苏城。

   张塞身上所有的钱正好够他付了车资。他下了车冲进院子里,却马上感到了不对劲,家里的房门居然完全敞开着。

   张塞顿时吓得魂儿都要从躯壳里飞出来。他奔进屋子里,看到一个穿着官服的壮硕男子坐在床上。张塞下意识地要往外面退,从柴大娘的屋子迅速跑出来五六个姑苏巡捕。院门外也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不下二三十个巡捕一转眼就把整个院子围了起来。

   张塞双腿一软,差点要坐到地上。他惊慌地朝四面看一看,没有发现周远。

   穿着官服的男子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你是张塞,对不对?和你同屋的男生现在在哪里?”

   张塞听到这句话,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看来姑苏巡捕并没有抓到周远,可是他又去了哪里呢?

   “大人,你是说我的表弟元吉?”张塞努力镇定下来,“我也不知道,也许出去逛街了吧。”

   穿官服的男人用一种完全是审犯人的目光盯着周远看了几秒钟,然后说,“好,我会派人继续在这里等他,你就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说完一使眼色,几个巡捕立即拿出镣铐朝张塞走过来。

   “大人,你为什么要抓捕我?”张塞往旁边一闪,高声说道,“我犯了什么法?”

   穿官服的男人嘲讽地看着他,“难道你准备反抗吗?”

   张塞看着那男人嘲讽背后露出的凶恶眼光,心中已经知道在劫难逃,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是武林中人,根据《华山备忘录》,如果大人你要无故拘押我的话,我……有权自卫。”

   张塞虽然鼓足勇气朗朗地说出这话,但其实心里一阵发虚。这番话如果是出自周云松之口或许还有些实际意义,但是对于他来说,面对这么多巡捕,虽有自卫的权利却根本没有自卫的能力。

   他略想了一想马上又说道,“你们……是巡捕总部哪一台的?如果你们敢乱来,我的朋友会去叶大人那里质询你们!擅捕武林人士,你们都会被革职的!”

   那穿官服的男人显然没有被张塞的这番话震慑住,他诡异地一笑,说道,“你想要一个罪名是不是?那我就给你一个罪名!”

   张塞咽了一口唾沫,等待着他会说出什么来。难道是“窝藏魔教教主”吗?如果他们找不到周远,那这一条是绝不可能成立的。张塞做好了反诘的准备。

   可是官服男人却说道,“观前街翠玲珑剧院告你捏造当红优伶丁香月被绑架之事,导致丁香姑娘心神恍惚,无法演出。要向你和《武林传奇》报社索赔一切损失!”

   “啊?”张塞觉得他一定是听错了。
☆ 不要去盼什么英明之主,而要去争一个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制度
  不要跪什么青天官员,而要去争一个可监督问责官员的制度
  不要歌颂什么伟大领袖,而要去争一个可选举弹劾权者的制度
  不要说什么拥护感谢,而要去争一个可言论迁徙自由的制度
  不要等什么英雄勇士,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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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谢雪莹是一路跑出《武林传奇》报社的。

   潘曼丽还有接待台后面的小珊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离去。二楼的采编采记们在谢雪莹刚才上去的时候私底下就已经议论纷纷,张塞的突然升职即使没有招来所有人的憎恨也至少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更何况这是一家从事娱乐新闻的报社,打探私生活的欲望奔涌在每个人经络里。一位拥有知性气质的窈窕女子这样从张塞的采编室里仓皇地冲下来,实在能够勾起他们太多的联想。

   谢雪莹在平安坊上奔跑了十来步以后才渐渐平复下情绪,她知道自己刚刚在一整个娱乐报社的人面前失态,不过她已经无所谓,因为她恐怕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谢雪莹转到观前街上,随着拥挤的人流漫无目的地一路走到最东面,再掉转头慢慢逛回来。她看了一看手中写着周云松名字和住址的字条,知道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去拜访这位差一点成为“斗转星移”新一代继承人的优等生。

   自从安护事件以来,周云松就拒绝一切报社的采访。根据其余学生的回忆,欢迎会开始的时候他是在参合堂里的,因为约定了要和王素仙子比剑。但是放毒以后他却从参合堂里消失,几个时辰以后才突然拿着一件形状奇怪的武器从中心高台下的暗门里冲出来。中间这段时间他和周远、王素还有其余几个学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却没有人说得清楚。

   如果她拿着张塞的字条去见周云松,他是不是会把她当作朋友从而透露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看张塞的意思,他应该掌握着一些对她的调查有帮助的线索。周云松和姑苏城里的各年次的武校生都有交往,通过他,或许可以集合起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追查隐入暗处的安护镖局,并设法挫败他们新的阴谋。

   谢雪莹想到这里便准备招手叫一辆马车,却发现前方的人流渐渐慢了下来,许多人停下脚步,拥挤到了一起。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了“翠玲珑”戏院的正门前。门口的台阶和附近的街面上已经聚集着大约两三百人,并且还有更多的人在外围不断聚拢。

   谢雪莹在最前排认出了许多《武林日报》和《晓生评论》的同行,其余的应该都是好事的闲人以及丁香月的戏迷们,他们很可能从一大早开始就跑来这里等待消息。依照过去的经验,绑匪们应该就快要送来赎金的要求了。

   谢雪莹虽然也很想知道这伙胆大妄为的劫匪究竟会提出怎样的要求,但却绝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这里干等。

   她转身准备绕开人群,可是没有走出几步,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她一回头,看到“翠玲珑”的两扇金漆大门竟然缓缓地开启了。所有懒散地坐着蹲着倚着的人全都哗地站了起来朝前涌去,原本在街对面观望的人也兴奋地朝这边挤过来,就像门口突然有人开始撒钱了一样。

   大门里首先出来的是二十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他们训练有素地在门口的一块平地上围出了一个半圆,阻住了人群的涌动。在秩序得到维持以后,从门里又走出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五六十岁的年纪,剔着光头,也没有胡须,脸上身上的肉都很紧绷,看上去像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在场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他是“翠玲珑”的管事孙德兴,负责剧院日常运营的一把手。另一个男人认识他的人就更多了,他就是姑苏巡捕总部重案台的捕头岳衡。

   人群中高亢的情绪是显而易见的,所有的采记无一例外地掏出记事簿和炭笔,准备记录这两个男人接下来要讲的每一个字。他们同时在心中也已经准备好了十七八个问题。

   孙德兴在“翠玲珑”干了十年的管事,这十年里宣布新戏的出台,引见新优伶等重大的活动都是由他亲自出面,所以对这种场面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朝前走了两步立定,然后把目光朝向整个人群中后方的位置。这样他不会和人群中的任何人直接对视,但是人群中的大多数人又都会感觉到自己受了他目光的顾及。

   “今天早上,某家报纸报道了本院名伶丁香月遭到绑架的消息。”他用丰沛响亮的声音说道。

   围着的几百人第一次变得鸦雀无声。

   “我现在要在这里郑重地申明,那篇报道,以及之后该报社及其他报社的后续报道全部都是子虚乌有,凭空捏造!”

   孙德兴这句话说完人群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议论和喧哗。所有的人,包括谢雪莹在内都以为孙德兴会和岳衡一起宣布绑架案的最新进展,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声明。

   采记们的手立刻全部都举了起来要求提问。但是孙德兴轻轻地摆一摆手,继续说道,“这种毫无根据的报道对我们戏院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对丁香月小姐本人尤其造成了很大的心理伤害……她目前情绪低落,处于非常沮丧的状态。所以我要很遗憾地宣布,今天晚上的《新梁祝》只能被迫停演……”

   人群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大多数的人显然并不是在遗憾《新梁祝》这部姑苏城目前最红火的戏剧停演。自从早上《武林传奇》爆料之后,本就没人期待今晚还会有演出了。大家的惊讶,完全是因为没想到“翠玲珑”竟然准备全盘否认丁香月被绑架的事。

   谢雪莹的嘴角露出冷笑,岳衡几个时辰前还在跟她一起检验现场发现的兵器,现在却一本正经地站在孙德兴旁边,只怕一会儿还会跟着装模作样地辟谣。不过不管他们如何否认,《武林传奇》的销量只怕是会变得更好,因为只要丁香月一天不露面,各种猜测就不会停止,对小道消息的需求就会更加旺盛。

   “戏剧的停演对翠玲珑的声誉和收入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孙德兴运起内力,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嘈杂,“因此我们决定对制造这起谣言的报社进行经济上的索赔,而且要对写第一篇报道的采记追究造谣诽谤的刑律责任。”

   孙德兴说完这话,前排的采记们立刻开始互相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显然是个不寻常的决定。

   其实“翠玲珑”因为种种原因想隐瞒丁香月被绑架的事是很正常的,声色俱厉地对报社进行谴责也是常有的事,很多时候都是互相利用,借势宣传。但是像这样正式追究刑事责任就很少见,因为诽谤是很重的罪,而且如果告不成的话就有可能被对方反过来告一个“反诬”,这也是很重的罪。

   从目前的情势来看,“翠玲珑”这个决定非常冒险,因为只要丁香月不露面,这个诽谤罪就很难落实,任何时候绑匪提出赎金要求的话,“翠玲珑”就立刻下不了台了。

   谢雪莹站在那里,和亢奋的人群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的心里隐隐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翠玲珑”在娱乐业是龙头老大的地位,是不会随便做没有把握的决定的。

   孙德兴说完转头看向岳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岳衡咳嗽了一声,也朝前走了两步说道,“之前还有报道说巡捕府已经着手调查丁香月小姐的绑架案,这也是谣言。据我们查实,丁香月小姐从来就没有被绑架。对她的危害不是来自子虚乌有的绑匪,而是来自一些没有职业道德,为了制造耸人听闻的娱乐新闻而进行造谣中伤的采记!”

   人群又发出一阵新的耸动。

   “怎么能证明丁香小姐没有被绑架呀?”

   有人忍不住已经叫喊了出来。

   “是啊,《新梁祝》停演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请丁香小姐出来和大家见一面吧,这样不是最好的证实吗?”

   更多的人跟随着叫喊起来。

   孙德兴环顾着沸腾的人群,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甚至隐隐有一种泰然自若。等到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稍稍弱下去一点以后,他才开口道,“大家说得没错,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丁香小姐本人站出来辟谣了。她目前的情绪仍旧不在最佳的状态,但是她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决定出来和大家见上一面……”

   孙德兴说完转过身去,朝大门里做了一个手势,很快一个修长苗条身影从门里浮现了出来。嘈杂的人群在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的心都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门洞。

  丁香月从大门里缓缓走了出来。她只穿了一条素白的长裙,长发自然地垂着,脸上没有施任何的粉黛,就像是刚从床上睡醒了起来一样。

   几百人的情绪跌宕起伏地又从摒息凝神变成了狂躁不安。

   “啊……是丁香小姐!”

   “真的是她!”

   有人开始叫喊起来。

   素颜的丁香月有着清水芙蓉般的美丽,白色的长裙勾勒出从胸部到腰臀的动人曲线,所有人都被她的美艳惊呆了。

   在场的许多人其实都只是在报纸上看过她的画像,即使是那些采记,也只看过她上妆后的样子,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马上就肯定,这个女子毫无疑问就是丁香月本人。

   谢雪莹这时候却突然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里。她努力地分开众人往前挤去,但是人群本来就水泄不通,丁香月现身以后大家更是本能地一哄而上,朝前又叠压得更紧。谢雪莹只挤进去五六排就再也无法动弹,但是她顾不上前后左右被一群穿着脏旧的衣服甚至散发着体臭的男人紧紧夹着,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的丁香月。

   “真的很抱歉。”丁香月轻柔地开口说道,她的表情充满了羞涩,全然不似一个在娱乐圈里红得发紫的艺人,倒像是一个第一次离开闺阁的少女,“我今晚不能给大家表演了……”

   “后天的《牡丹亭》也会停演吗?”

   “《新梁祝》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演出?”

   “丁香小姐,停演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戏院要求的?”

   采记们连珠炮似地开始发问。

   谢雪莹被夹在人群里,她推开了好几只不知道是无意伸到她胸前还是故意要来占便宜的手,但是她的眼光仍然没有离开丁香月。

   丁香月从门里一走出来她就确认了那就是丁香月本人。她历来就对自己的眼力非常有信心。谢雪莹之所以要挤到人群里,是因为她刚才猛然注意到丁香月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淡却明显像是新起的红印。

   记忆在她的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回闪。她见过这样的红印,而且就是在昨天,在她采访姚寡妇的时候!

   谢雪莹越往里挤,她就看得越清楚,也就越加可以肯定这不是巧合。从印子的粗细到曲线到形状全都一模一样。当丁香月最终抬起头说话时,谢雪莹已经能够百分之一百地确认了。

   她转身用力推开人群冲了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丁香月昨天晚上被绑架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张塞绝不会胡编乱造,岳衡早上也的确展开了调查。但是为什么丁香月下午就已经回到了翠玲珑呢?是因为翠玲珑那么快就私下和绑匪达成了交易吗?从以往的经验看,这几乎不可能。难道说这绑架案本身有蹊跷?其实也是围绕着姑苏城展开的一系列阴谋的一部分?

   回答这些问题的线索全都着落在这一道红印上,她必须再去一趟道士桥!

   谢雪莹走出好几条横街以后终于叫到了一辆马车。她首先回到了《周刊》报社附近自己的住处,换上了一套紧身的装束,然后拿上了恒山剑校配发给她的佩剑。

   她匆匆看了一眼佩剑上镌刻着的悬空寺图案的徽章。当她拿起这把剑以后,她就正式拥有了双重身份。她既是一个以挖掘报道真相为己任的采记,同时也是一个肩负武林正义的江湖儿女,受到《华山备忘录》的约束和保护。

   谢雪莹跳上等在楼下的马车,告诉了车夫姚寡妇的住址。

   马车出了盘门,过了“梅香碑”,一路来到“道士桥官舍”。谢雪莹叫车夫再往前驶了两条横街,同时仔细观察官舍附近的情势。三三两两的摊贩和手艺人照例在大门两头边做生意边抽烟交谈,却不见昨日那几个三山堂的人。

   谢雪莹下了车,施展轻功悄悄地转到官舍的后门。她先伏在门上倾听了片刻,然后纵身跃上墙头。院子里的景象一下子让她浑身一惊,险些失去平衡。

   天井和姚寡妇屋舍的四周竟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尸体。谢雪莹略略一看,便认出来是昨日为难自己的那几个三山堂的成员。她虽然对三山堂从无好感,但是这些泡在鲜血里痉挛地蜷缩起来的尸身还是令她不忍卒视。

   谢雪莹意识到潜在的危险,但是好不容易有了这条线索,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看姚寡妇是否还活着。她跳入院中,迅速转到房屋的前门,立刻又看到了一具尸体,正是七个三山堂成员的头目邓爷,他身下的鲜血仍在缓缓流淌着。而房门微微地开了半扇,一只穿着绿底红花绣鞋的脚半露在堂屋里,谢雪莹知道这多半属于姚寡妇的那名小侍女。看脚的扭曲程度,只怕她的性命也已经不在了。

   不管这事是谁干的,一定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

   谢雪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升起一股愤怒,也感受到真实的,紧贴着心口的紧张。她拔剑出鞘,将门顶开,从里屋隐隐传来了细弱的呼吸声,听上去像是姚寡妇,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动静。

   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杀人凶手已经离去,要么他们的内功要比谢雪莹高强许多,以至于可以将自己的声息完全隐藏起来。

   谢雪莹缓缓走进屋里,蹲下去摸了摸小侍女的脖颈,她已经没有了脉搏,但是肌肤却仍然温热。谢雪莹运起一股内劲,朝前跨出一步,唰地一剑将分隔里屋的门帘削断,同时又急速退了一步。

   门帘飘落到地上,姚寡妇和昨天一样端坐在里屋靠墙的轮椅上,她的旁边站着两个男人,正是李大和曾贵。两人都摆着沉稳的身架,已经完全没有了昨日那种滑稽可笑的模样。当他们看到来者是谢雪莹后,脸上都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外面的人都是你们杀的?”谢雪莹用剑一指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姑娘怎么不认识我们了?”李大说道,“昨天我还被你撞得满脸是血呢。”

   他想必听出来谢雪莹是孤身前来,所以不慌不忙地和她装起糊涂。

   谢雪莹听他一说马上想起来昨天这个李大假装跪地哀求时趁机抱过她的大腿,脸上一红,又问道,“昨晚就是你们绑架丁香月的,对不对?”

   李大和曾贵对望了一眼,表情里都有些吃惊。

   “姑娘真不愧是《江湖周刊》的采记。”曾贵开口说道,“这都能猜出来,在下好生佩服。”

   曾贵一边说一边露出颇得意的表情,似乎很为能做出绑架丁香月那种大手笔的事情而自豪。

   “不过既然姑娘知道了这么多,我就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了。”他继续说。

   “其实事情也不一定要到那个地步吧……”没等谢雪莹说话李大却插嘴道,“不如我们把这姑娘一起带走?”

   曾贵转头瞪了他一眼,“你别多事,早上出了那种意外,上头已经很不高兴了。”

   “那又不是我们的错。”李大不以为然,“多带有用处的人回去,就能增加事情的进度,上头一定不会怪罪的……嘿嘿,我光看看就知道这位姑娘一定符合指标。”

   谢雪莹见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怪话,全然没有把她当回事,心中既愤怒又隐隐有些害怕。

   “你们今天是来绑架姚贞娣的?”她问道,“你们之前就绑架过她对吗,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李大和曾贵又都露出诡异的笑容,却不回答。

   “姚贞娣,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谢雪莹转向姚寡妇发问。

   姚寡妇幽幽地看着谢雪莹,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不要再来这里了吗?你为什么不听……过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知道了。”

   她说话时全身一动不动,大约已经被点住了穴道。

   谢雪莹听完这话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猛一撤步,便朝屋外冲了出去。

   李大和曾贵虽然言语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暗地里却一直严神戒备着。谢雪莹刚一移动,两人就一左一右分别划出一道弧线追了出去。

   谢雪莹调动起全身的内力拼命地朝前跑,她知道身后的两人怀有类似“凌波微步”那样高深莫测的轻功,自己无论如何是比不过他们的,但是只要她能冲出门去,应该就能引起附近巡捕的注意,这两人今天的主要目的毕竟是姚寡妇,或许就会因此放过她。

   但是谢雪莹只来得及奔出两三步,李大和曾贵就在她的前面交叠而过,拦住了去路。

   谢雪莹剑尖一抖,便向李大的右肩刺去。李大闪身避开,同时对曾贵说道,“你看,情急之中还是使的恒山剑法,我就知道她是冒充燕子坞的。”

   “算你说中了。”曾贵一边回答,一边挥动手中长剑从右面朝谢雪莹劈落。

   谢雪莹挥剑想斜着拨挡,却感到一股强大的剑气破空而来,她惊得慌忙朝左边闪避。

   昨天季菲也是这样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但是谢雪莹的武功比起季菲还是要逊色一些,她虽然勉强躲过,右边耳朵上的绿玉耳坠带着一片小小的耳肉还是被剑气切了下来。

   “哎,别伤到人家呀!”李大似乎颇心疼地说。

   谢雪莹却根本顾不得那点疼痛,她努力稳住重心想回剑反击,手腕却突然撞到了一样什么坚硬的事物上。可是眼前却根本什么都没有,谢雪莹又惊又怕,长剑在手里一歪,就朝地上落去。

   她急中生智,顺势飞起一脚,将佩剑朝院墙外踢去。

   谢雪莹两招下来便已经知道自己完全不是李大和曾贵的对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剑飞到外面的大街上,引起注意。这柄佩剑是在江武府备过案的武校一级兵器,就算巡捕无法及时赶来,但一查这剑就能马上和她联系起来。

   曾贵看到长剑腾空飞起,立刻将自己手里的剑扔开,双掌一合。他的手掌前似乎并没有发出什么力道,但脸上却是一副憋足了劲的表情。长剑在空中飞了一段距离之后,竟蓦地朝右一拐,由直线变成了曲线运动。而且这曲率竟刚刚好让这长剑掠过院墙的上方,然后弯回来坠下,啪地插到了院中的地面上。

   谢雪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是江湖上一直传说的所谓“擒龙”、“控鹤”之类的隔空吸物的功夫?

   曾贵发完这招以后立即单膝跪地,调息吐纳起来。

   李大却不给谢雪莹任何空暇,挺剑从她左侧攻来。谢雪莹心中绝望,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恒山的“夺剑十一式”虽然精妙,可是以她的能力,却根本无法对抗带剑气的高明剑法。她空着手连躲带闪勉强应付了两招,曾贵却已从地上站起,冷不防从身后点中了她的神道穴。

   谢雪莹软软地瘫倒到地上,李大又用剑柄在她的后颈重重打了一下。谢雪莹直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意识都渐渐模糊。

   在她昏过去之前,眼前浮现出一幅淡淡的画面,正是昨天张塞在骡车上用关切的神情对她的叮嘱。

   “我对那个地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算我求你了,不要再回那里去……”



   (十七)

   “啊,是真的吗?”毛俊峰忍不住提高声音惊叫起来。他随即朝四周望了望,幽暗的夜色里并没有看到其他路人。

   季菲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程太医亲口告诉我的。”

   “头痛、幻觉、做噩梦,这些都是杨教授提到过的征兆啊。”毛俊峰紧张地搓着两只手,“这么说侯大人真的被种植过记忆了?”

   “这个我不敢肯定,反正你们要我去问的我都问来了。”季菲说完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黯然。

   毛俊峰看出来,心中猜到缘由,忙说,“这次是辛苦你了……”

   “你还说呢。”季菲幽幽地说道,“为了弄到这些信息,我一个劲地哄他们父子两个开心,程太医后来都说……过几个月要到金陵去向父亲提亲呢。”

   “咳,不要紧的。”毛俊峰立刻笑着说,“现在又不是梁山伯祝英台那个年代了。你不愿意,父母还能强逼你么……”

   “你说得倒轻巧!那程少斌自我感觉那么好的人,他真以为我是中意他了呢,以后少不了天天来找我。”

   “事情反正已经查清楚,以后再不理那个纨绔子弟就是了。”毛俊峰忙安慰道,“他若是敢来纠缠你,你只管告诉我。”

   毛俊峰一边说一边做个往前走的手势,“我们边说边赶路,云松还等着呢。”

   “我又不是不认识,谁要你来接我啦。”季菲脸上仍有淡淡的不高兴。

   “这可是云松特意叮嘱的,他说现在最好不要单独行动。”毛俊峰说。

   季菲叹了一口气,知道眼下这种情势,谨慎一些应该是没错的。白捕头的武功,只怕不弱于黄毓教授,杀死他的人一定比那天劫持丁香月的三个黑衣人还要厉害许多,这样一个可怕的刺客现在仍隐伏在姑苏城里某个地方,想想真是令人恐惧。

   刺杀朝廷捕头的案子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发生过了,杀死少林毕业生在过去也是不可想象的事。可是现在少林、武当、燕子坞这些江湖的顶梁柱都已经倾覆,接下来隐藏在黑暗中的力量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做出更加骇人的事。

   “咦,为什么往这边走?”季菲跟着毛俊峰穿过两三条街道以后突然疑惑地问,“我们不是去林记吗?”

   “忘了告诉你,计划临时有变。”毛俊峰说道。

   “为什么?”季菲不解,四个人原本说好了是要趁着夜色偷偷潜入“林记”调查的,“那我们现在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一会儿自己去问云松吧,他现在什么事情都弄得神秘兮兮的。”毛俊峰两手一摊,做一个无奈的表情。

   季菲只能紧跟着毛俊峰,两人渐渐行到了城东北的园林区里。时间已经很晚,但仍有不少夜集上的小吃摊还亮着灯火。

   “对了,袁亮的事你知道了吗?他被丐帮除名了……”毛俊峰说道。他知道季菲不喜欢提袁亮,但是他觉得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应该告诉她一声,“好像说是他在沧浪亭和帮内的同僚斗殴,闯了很大的祸……唉,我们近几个月来都没有去好好关心一下他。”

   “哦,我知道。”季菲轻声说,“我去他家找过一次,但是他已经搬走,或许已经回金陵去了。”

   毛俊峰见季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不再说话。他哪里知道季菲其实那天在沧浪亭经历了整个事件。

   两人很快在一棵大香樟树下看到了周云松,他今天很难得地穿着一身黑色的装束,隐在树荫下,若没有些眼力几乎都发现不了他。

   “周大哥,怎么突然改计划了?”季菲走到他跟前立刻问道。

   “晚上有人要见我们。”周云松回答。

   “谁啊?”季菲一脸诧异。

   周云松摇摇头,“中午的时候有人送来一张匿名的字条,指名道姓地叫我们四个人亥时在这里等。”

   “匿名的字条?那我们就乖乖地在这里等?”毛俊峰一听马上警惕地朝四周张望起来,仿佛随时有人会从黑暗里跳出来暗算他们。

   “我已经在周围看过一圈了,没发现什么异常。”周云松说,“约我们的是敌是友,现在还很难说。如果是敌人的话,我还有些求之不得呢。这几天里我们一直在明处,他们在暗处,让人很憋气。”

   “也是,我也正想会会他们。”毛俊峰活动了一下手腕说道。

   这时候几条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亥时已经到了,大可怎么还不来?”季菲问。

   毛俊峰一脸坏笑地正要说话,街口就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章大可穿着紧身装束佩着剑匆匆地跑了过来。

   “哟,我们以为桑央小姐要留你吃夜宵呢。”毛俊峰朝他顽皮地眨眨眼睛。

   “我只是替她做检查……”章大可红着脸解释。

   “就喝了几口普通迷药,需要去检查那么多次吗?”季菲也加入进来揶揄道,“去年从鬼蒿林出来,你给我开了两贴药就不管了呢。”

   “我明明后来给你复诊了的!”章大可一脸冤枉地驳斥,然后他马上转换话题说道,“你晚上不是去程太医家吃饭了吗,打探到什么了吗?”

   没等季菲回答,毛俊峰就抢先把侯大人的病况说了一遍。

   周云松和章大可听完都表情凝重,这时候从街口那边突然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就是这个人来送字条的。”周云松远远一指车上的车夫说道。

   那是一个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普通的粗麻布衣服,马车也是街上最常见的四轮厢式马车,没有任何可以揭示来人身份的信息。

   马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下,车夫朝他们四人仔细扫视一番,说道,“上车吧。”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周云松首先揭开车厢旁的遮帘,跳了上去。

  马车经过三四个转折,很快驶进一个大院里停下。周云松他们下得车来,发现院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在旁边停着一辆两轮的小马车。

   “只能委屈四位同学挤一下了。”车夫朝着小马车一指,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

   周云松知道这里显然不是最终的目的地,他们只是在这里换乘一辆车,以防被人跟踪。

   他于是对章大可他们点点头,四个年轻人一起挤上了马车。毛俊峰主动盘腿坐到后面的小行李厢上。他的右手始终缩在袖管里,一副随时准备发射暗器的神态。

   马车平稳地启动,从院子另一边的门驶了出去。季菲悄悄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观察外面的情况,却听那车夫说道,“季姑娘小心了,千万别让人看见你!”

   “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尽管得到回答的希望不大,季菲还是小声问道。

   “一会儿就知道了。季姑娘请放心,我绝无恶意的。”那车夫一边谨慎地驾着车一边回答。

   马车在城北纵横幽深的巷道里来回穿梭,简直像是在故意绕弯。周云松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季菲知道他们当中要数周云松对姑苏城的道路最为熟悉,他一定是在默记每一个转弯,预判着马车的去向。毛俊峰在后面也屏息凝神,暗器系的人都要接受专门的听觉训练,如果周围有什么异动,他袖内的暗器肯定第一个招呼过去。

   和这几个朋友在一起,季菲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反而略微有些兴奋。但是周远失踪的事情,还是让她几天来一直惴惴不安。

   马车终于拐了一个急弯,像是再次驶进了一个大院里,蓦地减速后停下来。

   章大可看了周云松一眼,见他神情泰然,便知道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四人下车以后,车夫上前朝他们行了一礼后说道,“我是护卫台的捕尉张越,这里是叶大人的府邸。最近常有可疑的人在附近出没,叶大人特地嘱咐我谨慎行事。”

   毛俊峰、章大可和季菲脸上都露出高兴的神情,只有周云松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

   过去几天来,他们每天都去姑苏府要求见叶大人,却总被告知叶大人很忙。他们无奈之下写了一封长信,请衙堂里的参军代转,却也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今晚终于得到叶大人的接见,许多事情终于可以面对面地向他禀告了。

   张越捕尉领着他们穿过了几条游廊,来到一个气派的大厅面前。就这么短短地几十步路,周云松他们都感到附近或明或暗至少有不下十个护卫。看来白霄捕头遇刺以后,叶府已经提升了警戒的级别。

   门口站着两个护卫,其中一个身旁是一张铺着红色绒布的桌子。周云松他们主动走过去将兵刃都放了上去。

   “叶大人已经在等你们了。”其中一个护卫边说边打开了客厅的门。

   周云松他们走入厅里。那是一个并不奢华却相当雅致的厅堂,墙上挂着好几幅字画,周云松略略一看,都不是有名的作品,而是姑苏城本地几个当代艺术家的文墨。叶大人在姑苏城当政的这些年,不仅着眼于商业和治安,而且非常鼓励新兴的艺术文化的发展。

   在客厅的最里头,坐着一位中等身材,略微有些偏瘦的老者。他便是颇受姑苏人爱戴的父母官叶伯仁太守了。叶太守的须发都已经花白,但胡须却梳得非常齐整,可以说是有着一副美髯。他脸色里略微带着点憔悴,但是神情中却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惫。

   叶大人看到他们进来,放下手里的一本书卷,朝两边客椅一指说道,“不必见礼了,快坐吧。”

   周云松等四人还是恭敬地行了礼后才坐下。

   叶大人并没有着官服,而只是穿着一套居家的白袍。他简单地向周云松和章大可问了问他们父亲的近况,然后等婢女进来斟完茶以后便说道,“杨教授临走时曾跟我说过,你们四个都是燕子坞最近一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是值得信任的年轻人。所以我今天把你们叫来,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不过在此之前呢,先说说你们写给我的那封信……”

   周云松他们之前在不同场合都见过叶大人,但却是第一次和他如此正式地单独会面,看到叶大人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也没有太多的客套,一开口就单刀直入,直奔主题,都觉得颇对胃口。四个人全都直着身子,倾听着他说话。

   “很遗憾,你们说的几件事情,我恐怕都不太帮得上忙。”叶大人接着说道,“关于你们那位学长张塞的案子,人虽然是岳捕头帮忙派人去抓的,但是他现在却羁押在苏浙省的大牢里……”

   “啊?”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难怪他们动用关系多方打听,却找不到张塞被关押的具体地点。

   “是有些不合常理。”叶大人用手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不过翠玲珑在整个苏浙省都有业务,丁香月也到杭州、金陵都演出过,所以他们这个状子告到苏浙省府去,从程序上讲也是可以的。”

   周云松和毛俊峰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有不祥的预感。张塞出事之后他们就隐隐担心整个事情并不是简单地冲着他的报道,而是有更大的目的。

   “可是我们都亲眼看到丁香月被人掳去的!”季菲这时候说道,“摆明了翠玲珑是诬告啊。”

   “但现在黄府坚决否认,岳捕头也跟我保证黄府没有报过案。”叶大人道,“当然如果你们能够找到足够的证据,可以到姑苏府来告翠玲珑反诬,我会受理。翠玲珑背景深厚,要告倒他们不容易,但是如果证据确凿的话,也许可以逼他们撤诉,赔些损失。”

   叶大人这番话没有任何虚头八脑的官腔,讲得清清楚楚。四个人都点一点头,知道这件事大概只能这么办了。

   “还有张塞的那个表弟元吉……”叶大人又接下去说,“岳捕头告诉我抓捕当天并没有看到他,他和案子也无关,所以应该不在官府的羁押中,你们是不是再到各处找找?”

   四个人都没有马上说话。

   如果这次事件果然是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说苏浙省的目的并不是张塞,而是周远的话,那么苏浙府里的某些人,甚至就是那个有疑似被种植记忆症状的巡抚侯大人,很可能是把周远秘密关押了起来,企图从他那里得到量子武学或者慕容家书的秘密。

   但是这话他们又不敢和叶大人明说,因为周远毕竟被认为是挟持王仙子,杀死慕容校长的凶犯,叶大人知道了恐怕也一样要下令缉拿他的。关于周远还活着的这个秘密,他们决定至少等杨教授回来先告诉他以后再说。

   “嗯……那元吉可能是去哪里玩了,我们再找找吧。”周云松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

   叶大人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怀疑,但他很快就又说道,“这第三桩是关于林记……你们的推理很有道理……”

   大家听到叶大人的赞扬都转头去看季菲。那天季菲说出分析以后他们也都相当惊叹,从来没有想到季菲也有如此逻辑明晰的一面,这种推理一般只有周远才会冷不丁地说出来。

   季菲避开众人的目光,低下头去。

   “不过现在丁香月的绑架案被否认了,理由就显得不太充分。”叶大人继续道,“你们知道林记的后台是谁吗?”

   “听我父亲说,好像是朝政部的温侍郎。”周云松回答。

   叶大人点点头,“所以我想你也知道,要去搜查林记是很难的。”

   “叶大人,这个我们只是向你提供一条线索而已,”周云松忙解释,“并不是要姑苏府去搜查。火候确实还远远不到呢。”

   “你们也不许私下去调查!”叶大人马上又说道。

   周云松被叶太守看穿了心里的想法,脸一红。

   “我早上刚收到杨教授的信,他专门叫我叮咛你们几个,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叶大人说着从桌上的书里抽出一封书信,扬了一扬。

   “那杨教授什么时候回来?”章大可急着嚷起来。

   “他参加完下个月江武府的会议以后就回来。”叶大人说。他的表情随之严肃起来,补充道,“这可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议,现在朝廷里颇有一批人企图想要暂时中止《华山备忘录》。因为半年来各地都发生了江湖人士私自调查安护镖局,甚至进行报复的事件,出了好几起人命……”

   “暂停《华山备忘录》?这怎么可能?”这回是毛俊峰不顾礼貌地大声说道,“《备忘录》可是轩辕朝的基石啊!”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叶大人并不计较毛俊峰的失礼,“这部分人虽然有些势力,但我看还不足以促成这么大的变革。柳依仙子已经启程去帝京城了,华山剑校的风校长也答应在会上陈辞。只要武林中自我约束的力量依然强大,《备忘录》就没有理由被暂停。不过你们也要小心,如果鲁莽地进行私下调查,惹出什么事来,正好给那帮人以口实。”

   “明白了。”四个人都点头说道,但是心里却都不是特别认可。他们都觉得,眼下这个时候正是发挥江湖中人作用的时候。比如“林记”的事,叫官府出面去调查几乎不可能,正需要他们去做查访,或许才可能找到突破口,捅开事情的真相。

   “好啦,你们的几件事情我都大致答复了。”叶大人把信放回到桌上,“现在我有一件事情要请你们帮个忙,这也是我今晚约你们来的主要目的。”

   周云松他们立刻站了起来,说道,“叶大人尽管吩咐。”

   叶大人立刻挥着手叫他们坐下,自己却起身走到墙边的一个立橱里,拿起一个方形的木盒。

   “能不能请你们在杨教授回来之前,替我保管这个东西?”他走回来说道。

   周云松四人盯着叶大人手中的盒子,心里面当然只有一个问题:这里面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叶大人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来一个方形的黑色物体,拿到几个年轻人的面前。

   周云松他们看了都是一脸迷惘,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这个物体大小正好可以托在手掌之上,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骰子,黑色中泛着莹莹的绿色,看上去相当贵重。物体的几个面上都刻划着奇怪的花纹,却没有一个像是有意义的图形。

   “这个东西是二十一年前太湖之战时从魔教手中截获的,据说是属于地位仅次于李天道的神光使。”叶大人看周云松他们诧异的神色主动解释道,“朝廷收缴上去以后,皇上亲自恩准,将这个东西作为战利品,赐给了在太湖之战中做出了很大贡献的姑苏府。之后就一直由历任太守保管着。”

   几个年轻人听到这古怪之物居然是魔教的东西,少不得又多看了几眼。

   “显然江武府经过检查,认为这东西只是魔教里作为装饰或者象征权力的物品。”叶大人接着说道,“很多这样的东西被赐给了立下大功的军营、府衙或者个人……”

   叶大人将那物件在手中掂了两下,重新又放回到盒子里。

   “可是,叶大人为什么要把这件战利品交给我们保管呢?”周云松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这样东西或许并不一定没有实际的用处。”叶大人若有所思地说,“过去一两年里,府里发生过几次窃案,都是针对它……”

   四个年轻人听到这话心里都不由地感到惊讶和好奇。如果这样东西有某种用途的话,只怕会涉及魔教高层的什么秘密。他们心里又都同时暗暗在想,若要说去参破这种古怪物品的功用的话,只怕没有比周远更在行的了。半年前如果不是周远看出了“曼陀罗针”的功能,燕子坞和峨嵋的几百个学生的命运或许会完全不同。

   “叶大人是想让我们研究它的用处?”章大可有些激动地问。

   “噢,不是。”叶大人连忙摆手,“我只是希望你们替我保管,等杨教授回来,就转交给他。”

   “既然这样,放在叶大人府中不是最安全妥帖吗?”周云松问道。

   叶大人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过了一会儿才道,“这算是我对你们的一个请求,你们可答应么?”

   毛俊峰转头看了周云松一眼,周云松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点了点头。毛俊峰便说道,“叶大人,是不是白捕头遇刺以后,你觉得府中不安全了?”

   叶大人似乎猜到毛俊峰要这样问,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刚才叮嘱张捕尉,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们来我府里,一会儿离去的时候也如法炮制,这样应该没有人会把你们和这件东西联系起来。”

   “叶大人,请允许我们在府里保卫你的安全吧。”毛俊峰提高了声音说道,“我们可以辞掉工作,你就收我们做个捕快,护卫什么的。”

   季菲和章大可立刻也同声附和。

   叶大人呵呵笑了,“让你们来做捕快护卫可就太屈才了。去年夏天我们也去燕子坞开了招聘专场的,你们几个高材生连看都没来看一眼吧。”

   几个人脸都红了,确实比起宝生、海生平和唐门,姑苏府给的薪水太微薄了。

   “叶大人你不要取笑我们了。”季菲说道,“那时候的情势可不一样,现在我们才不贪图那份优厚的收入呢,我们在燕子坞接受了四年的教育,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刻可以尽点力。叶大人你就答应我们吧。”

   “我还可以去联络姑苏城里以前的武校毕业生。”周云松也说道,“一定有许多人愿意来帮忙的。”

   “府里的防卫,自有护卫台负责,你们就不要再担心了。”叶大人仍是笑着说道,“不过过几天‘谷雨节’祭天仪式的时候,可能还真需要你们来助我一臂之力。”

  经叶大人一提醒,几个人才想起不久以后就是“谷雨节”,这可是姑苏城一年之中最具特色的节日。

   绍兴梅山江的清明社戏,杭州西湖的元宵灯会以及金陵的端午龙舟赛都是前朝就很盛行的重大活动,但是姑苏城的谷雨节却是在轩辕朝才兴起的。

   从轩辕三年开始,姑苏城的第一任太守每年都会在城南盘门的城楼上举行祭农神的仪式,向老天祈求恩惠,让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姑苏城附近的庄稼人都会赶着车,坐着船汇集到城门下跟着祈愿。仪式结束后,他们会扶老携幼地到姑苏城里逛上一天,购置些布料和生活用品。对于年轻的农家汉子来说,这一天也是他们趁着到城里游玩向自己倾慕的对象表白的大好时机。农家少女们则会穿着鲜艳的衣服,头上插戴着新鲜采摘的春花,等着或大胆或羞涩的男孩来找她们搭讪。

   最近二十几年来,姑苏城的风气渐渐开放,“谷雨节”的内涵也悄悄地变得更加丰富。原本这一天城中的富家子弟几乎都闭门不出,因为大街上全是乡下来的庄稼人。可那些正统保守的绅宦人家里时不时也总会出几个大胆的少年男女,他们趁此机会瞒着父母也打扮得乡风村俗地混入人流当中去悄悄和情人私会。甚至在黄昏的时候一起出城,到田野花丛间去做些亲昵的事,满足少年人的好奇。

   两代人下来,姑苏城里许多父母对情窦初开的子女在这一天里做些不太出格的荒唐事也就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少顽心未泯的还会自己装扮成村姑农夫,上街闲逛,久而久之竟演变出了一套独特的风俗,“谷雨节”成了整个姑苏城不分地位,不分阶层,所有人都穿红戴绿、插花携柳地嬉戏欢闹的节日。

   周云松他们这些年轻人当然都格外喜爱这“谷雨节”,季菲和袁亮就是在两年前的“谷雨节”上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

   然而此时他们听到叶大人提起这个节日,不仅没有觉得兴奋,反而都感到有些担心。

   “叶大人,今年谷雨节也会和往年那样庆祝吗?”周云松问道。他的意思很明显,谷雨节时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入城里,且穿戴类似、不易分辨,对治安来说将是极大的考验。

   叶大人自然是早就考虑过这一点,他抚了一把长髯说道,“杨教授在信里也劝我取消今年的活动。不过我想,总不能因为姑苏城出了桩绑架案,殉职了一名捕头就终止一百多年的传统吧。若祭祀完毕就紧闭城门,让大家扫兴而回也不太说得过去。如果白捕头的案子始终未破,是不是咱们从此就不过节了呢?”

   周云松听叶大人这样说,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对答。

   “不过那天街上一定会鱼龙混杂,不排除有人趁机作乱的可能。”叶大人接着说道,“所以到时候可能要拜托你们来帮忙维持警戒。”

   “叶大人尽管分派调遣我们就是!”周云松见叶大人态度如此坚决,只能行个礼说道,“从节前的准备工作我们就可开始参加。”

   叶大人点了点头,将桌上的方形木盒递到周云松的手中,“安全起见我不会和你们直接联系,时候会请巡捕总部出面安排各项事宜……”

   “一切全凭叶大人吩咐。”四人同时说道,他们都看出叶大人确实相当重视这个木盒里的事物,不想让任何人猜测到可能已经被交给了别人保管。

   “那你们还有其他什么事吗?”叶大人问道。

   周云松听叶大人的意思是要准备结束今天的会面,他想叶大人最近一定十分繁忙,接下去说不定还有公务要处理,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想问一问,杨教授的信里是否提到了对杨益樵调查的进展?关于这个事情……我们有了些新的进展……”

   周云松说着便把张塞根据官员履历和李天道行踪整理出来名单,以及季菲从程太医那里打听来的情况对叶大人说了一遍。

   叶大人听完以后脸色严峻,好久都不说话。他在案台之前来回走了两遍才开口说道,“杨教授的调查很不顺利。不瞒你们说,在他去之前我便已经料到这样的结局。我若不是和杨教授是多年的至交,只怕也不会相信所谓记忆移植那样荒诞的事。杨教授在中原虽有名望,但是他二十几年来不问官场,潜心学问,在朝廷里没有任何关系,谁又会拿自己的仕途做赌注去帮他调查这样不着边际的事……”

   叶大人这番话其实杨教授在启程之前也都跟周云松他们说过了,但杨教授仍执意和龚教授北上,也算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此重大的事情,如论如何都应该让朝廷知道,至于有没有人相信,或许就只能听天意了。

   “就算有人想帮忙,也无从下手。”叶大人又说,“谁又真的能说清楚杨益樵究竟是传承了魔教教徒的记忆还是纯粹在呓语呢?你们名单上的人个个位高权重、背景深厚,侯大人更是我的直接上级,这件事情我真的是爱莫能助。”

   周云松他们都知道叶大人讲得没错,都默然不语,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僧袍的年轻僧人从客厅的偏门匆匆走了进来,他跑到叶大人身边对他轻声耳语了几句,叶大人的脸色立即微微一变。

   他低头思咐了片刻以后说道,“云松,大可,季姑娘,毛少侠,我临时有一桩公务要处理,只能请你们先回了。这位是寒山寺去年刚来的哲勉师父,因他博览群书、又通文墨,我特向寂业方丈将他借来做我的文侍,你们要愿意,可以相互认识一下,待会儿就让他送你们出去吧。”

   叶大人说完朝四人点个头就快步从偏门离去了。

   毛俊峰章大可他们看着叶大人急匆匆离开的样子,心里都有些忐忑。其实一城的太守突然有桩公务并非有多奇怪,也未必是坏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隐隐觉得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四位少侠随我来吧。”哲勉恭敬地朝他们行了个礼。他说话时音量不大,却吐字清晰,声如珠玉,极富书院气息。按周云松平时的个性,他必是会当下就见礼结识的。但此时他只是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随着哲勉出了客厅。

   哲勉叫来一个衙役,让他去通知张越捕尉准备车马,然后领着取回了兵器的周云松他们穿过回廊,仍是来到他们下车的那个后院里。

   张捕尉驾来那辆小马车,载着四人出了叶府偏门,在附近绕了几圈,确定无人跟随之后,还是一样驶到一个大院子里更换了另一辆两厢马车,然后把他们送回了城北的园林区。

   章大可等张捕尉离去以后问道,“我们接下来就散了?”

   “怎么,你还要再去给桑央小姐把个脉吗?”季菲笑着说。

   毛俊峰这次倒没有加入进来嘲弄章大可,而是对周云松说道,“我们几个里面你听力最强,你可听到哲勉师傅对叶大人说什么了?”

   “当然听到了。”周云松表情严峻地说,“林记刚刚出命案了。”



   (十八)

  

   周远盘腿坐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

   准确地说,那是一个用来存储杂物的小仓库。过去的几天里,他就一直待在这里。面前的两支蜡烛上的火影微微跳跃着,映照到他苍白的脸上。

   周远使劲地揉了揉前额和太阳穴,几天的足不出户已经让他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一直没有弄懂袁亮是如何能够找到张塞家的。“沧浪亭”的北墙或许有个小偏门,他就一路尾随着他和季菲而来。季姑娘那天一路上可以说是心慌意乱,大概也就没有留意到有人跟踪了。

   周远其实并不怎么信任袁亮。在小园子里他拉着季菲手时显得很霸道,他在钱庄里被丐帮那两人打倒后的样子又很可怕。但是“你想知道你是谁吗?”这句话还是有足够的诱惑力。这是忧心忡忡的张塞和娇美可人的季姑娘都无法给予他的。

   周远本以为离开张塞家之后他就可以获得行动的自由,至少可以时不时地去外面走走。但是袁亮第二天就很严肃地来告诉他,沧浪亭钱庄因为他那一掌死了三个伙计,姑苏巡捕和整个丐帮现在正在全城搜捕他。如果被抓到的话,不仅铁定要杀头偿命,而且还会连累张塞和季姑娘。周远当然很震惊和害怕,无奈之下只能又过起了这种类似于软禁的生活。

   周远并不知道袁亮其实对他说了谎话。实际上,他那一掌害死了不止三条人命,但姑苏巡捕总部却也并没有在搜捕他,因为丐帮压根就没有将死了人的事情上报姑苏府,而是出于某种目的偷偷隐瞒了起来。周远更没有想到的是,袁亮对他的欺骗,那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但眼下周远并没有什么抱怨,整天幽闭在窄小的房间里几乎就是他记忆里生活的全部。袁亮每天都准时给他送来食物,可口的程度远远超过张塞家的伙食。袁亮还给他拿来了许多关于武学理论的书籍,有张三丰《武学原理》的原著,杨冰川、风伯年、太仓、太清、照月等当代武学泰斗撰写的书籍和论文,还有《武林日报》,《江湖周刊》和《晓生评论》等各类报刊上关于量子武学的介绍和报道。

   “等你把量子武学的公式弄明白以后,你就知道你是谁了!”袁亮这样跟他说道。

   如果换了别人听到袁亮这样卖关子,大概立刻会暴跳如雷,觉得受到了欺骗。但是周远却并不介意,只觉得是袁亮给他出了一道题目,而且这道题目把算学,武学还有自己过去的身世统统连结了起来,可以说是一道完美的,值得让他把所有脑力都投入进去演算的难题。于是周远便心甘情愿地一头扎到了这一堆书籍和论文里面,几乎不间断地思考起来。

   尽管新看到了许多资料,周远的研究最初进行得并不是很顺利。

   他所面临的问题简单地描述起来是这样的,每个人都知道二加三等于五,如果被加数未知,只知道加数是三,结果是五的话,任何一个具有初等算学知识的人仍可以推知这个未知的被加数是二,因为大家懂得加法的逆运算是减法。

   更复杂一点的情况则是,第一个数未知,只知道另一个数是三,然后还知道两个数之间可以发生四种关系,其结果之和为三十二,一个比较聪明的人仍然可以很快解出来,未知的那个数是六。当然,这是在假定四种关系分别为加减乘除的基础上。

   现实的情况却是,量子武学是未知数,三丰武学是已知数,但是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却都基本未知,并且关系所产生的结果也只知道很少的一部分,也就是很多家报纸上都刊登过的那个从参合堂高台上拓印下来的转换公式。

   要解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系统的方法可以遵循的,必须先要依靠猜测,甚至需要一些乱凑的运气。周远努力了很久,却一直理不出头绪。

   袁亮每次给他送饭的时候都会询问他的进展,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周远能够隐隐感觉到他心里压抑着的期盼和焦急。

   最终的突破发生在大约几个时辰之前。

   周远将转换公式写在一张大大的纸上,放到面前的地上,然后不断地翻弄着周围十几本书,企图寻找一些线索和灵感。

   然后他突然就呆住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一下子往脑袋上涌去。

   他在翻书的时候无意中把一张《武林日报》扔到了左手边,报纸摊开来正好露出中页上的那幅参合堂里公式的拓印,和自己书写了公式的那张纸并排在了一起。周远惊讶地发现,两个手书的公式竟然一模一样。不光是数字的笔顺和间架结构,连每一个符号的勾点圈叉都完全别无二致。

   周远忍不住站了起来,像个在高山顶上缺氧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他之前就在《武林日报》上见过这张拓印,自己也无数次书写过这个公式,但是直到两张纸头并排放在一起后,他才意识到上面的笔迹竟是分毫不差。

   每一张报纸上都注明,这个公式是半年前在燕子坞突然狂性大发,疑似是魔教转生教主的周远亲笔写下的。

   原来他就是周远!

   周远在库房里无法自控地来回疾走起来,根本停不下来。一直走到两腿发软,才喘息着跪到地上。片刻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因为如果把自己苏醒过来以后所有的事情都重新清理一遍的话,那么这根本就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如果不是自己想当然地笃信周远已死,他或许早就应该醒悟的。

   看来在“微澜山庄”的后山和沧浪亭钱庄时,他无意中激发出来的正是量子内力!所以袁亮说等他解开量子武学的公式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谁了。这话或许还说得不完全对,更正确的说法是,等他解开量子武学的公式之后,他就真正变回自己了。

   周远抬起头来仰视了一会儿库房的尖顶,脸上的冷笑更浓。元吉这个名字,分明就是“周远”两字去掉半边再调个顺序,他想起张塞的笔名“土弓”也是如法炮制,原来张塞也就这点花样了。

   周远想明白这些后,立刻又跑回到那一堆书籍和稿纸旁边,拿起炭笔快速地演算起来。

   仅仅半个时辰不到,周远就推导出了量子武学的总方程。他兴奋地将炭笔丢到身后,然后仰天躺到了地上。

   是因为他终于恢复了记忆,所以一下子完成了方程的推导吗?周远努力地开始回忆。他是在哪里长大的,父母是谁,他在燕子坞读书时做过些什么,他和慕容校长真的在试剑台上对决了吗,为什么他竟没有死,他又是如何失忆的?

   周远拼命地想了半天,脑子里却仍是一片空白。他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坐起来又去看自己刚刚推出来的公式。他看着看着,突然又蹦出来一个惊人的想法。

   他想起衣服上那些神秘的小字里提到的关于自然力形态的论述来。那是一个眼前地面上所有著作都不曾提到的一个概念。黄裳发现内力源于自然力,但是他和张三丰都想当然地认为自然力只有一种表现形态,就是阴阳差力。但是小字里面却说自然力还可以有另一种形态,也就是“引势力”。如果“引势力”的确存在,那么是不是说自然力仅仅只有两种表现形式呢?是不是还存在别的形态呢?

   周远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量子内力方程所描述的根本就是和阴阳力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力。他从地上找回了炭笔,在拓印的转换公式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嘿嘿地傻笑起来。

   和他在琴韵小筑格致庄里第一次领悟量子武学时一样,在这武学史上的伟大时刻里,四周仍是没有一个人。周远只能自己对着烛影后的黑暗傻笑。

   如果量子武学是基于自然力的一种新形式的话,那么这些转换公式根本没有必要了,什么让离散程度逼近于零,求极限……这些只是纯粹为了和连续的阴阳力建立关联的算学游戏而已。降龙掌法为什么违背三丰第一定理,原因很简单,降龙掌法根本不是用的阴阳差力,当然不用受阴阳差力的理论极限的束缚!

   一切不再只是算学公式和符号,而是有了明确的武学意义!

   周远闭上眼睛,做了一次调息,那股熟悉的、在微澜山庄和沧浪亭出现过的力量又再次从丹田跳动了起来。他抛开了张三丰所有的理论和书本上的招式,缓缓地任由这股力量在经络里自由的流动,然后将之从手掌上的劳宫穴释放了出去。仓库的墙立刻剧烈地晃了一晃,眼前的烛火也瞬时就灭了。

   周远“呀”地惊叫了一声,摸索着找到了火石,重新将蜡烛点燃。

   他兴奋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然后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量子内力不是“阴阳差力”,那么会是“引势力”吗?周远虽然对“引势力”基本没有概念,但是凭直觉却觉得不太像。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发现了自然力的第三种形式。

   周远盘腿坐在地上,沉醉在其中正待细想,仓库的门却被打开,袁亮手里拿了一盘食物闪身进来,然后一脸警惕地看着周远。他刚才一定是在外面看到仓库的晃动了。

   “你解出公式来了?”袁亮胸口起伏着问道。

   周远点点头,拿起地上的纸头递给他。

   袁亮把食物托盘放到地上,接过纸头扫视了一遍,两只眼睛里顿时闪出兴奋的光芒来。

   “那转换公式呢?要怎样才能施发量子内力?”袁亮一边颤抖着问,一边将地上杨冰川教授的一份讲义举到周远面前,指着上面的几个燕子坞的高级内力方程。

   “不如你先告诉我关于我的事吧。”周远伸手推开讲义,“我……真的是传说中的转生魔头吗?”

   袁亮知道周远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这本就是他意料之内、或者说计划之中的事。他无奈地笑了一笑,把讲义扔到一边,盘腿坐到了周远的对面。他从托盘上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水喝下,然后缓缓地把他所知道的关于周远的过去讲了一遍。

   袁亮和周远其实很不熟,在学校里时只有找周远代写作业时才会和他有点交流。他只知道周远出生时父亲就已经去世,母亲目前也已失踪。至于鬼蒿林发生的一切由于他并没有进去,所以也只能简略地将从季菲那里听来的一些经过说了一遍。

   周远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听完,不禁有些失望,心里的许多疑问都没有得到解答。

   “你真的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周远摇摇头,“那……这个关于转生教主的预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我才不相信这样的鬼话。”袁亮回答道,“一个人的命运怎么能在一千年前注定呢!你别瞎想这种事情,你现在知道你是一个有武功的人了,就可以照你的想法去做很多事,这才是最要紧的!没有本事,就是个弱者,什么都白搭!”

   周远听到这话,回想起之前和张塞的争论,突然觉得袁亮的这番言论和自己的想法倒颇为契合。

   “假如你将来遇到了张塞或者季菲,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袁亮又郑重地叮嘱道,“否则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

   “杀了我,这不可能。”周远立刻摇头。张塞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季姑娘更是对他很温柔,他绝不相信这两人会加害自己。

   “他们没有杀你是因为你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袁亮严肃地说,“可是他们还有别的人都极相信那个预言的。你想想,他们为什么一直把你蒙在鼓里,不愿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份?”

   周远想起张塞过去对自己时时警惕处处设防的举动,一时却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

   “他们……可能只是担心我……但绝不会杀我的。”

   “你先不要这样肯定。”袁亮冷笑一声,“就算他们不杀你,也一定不会让你随心所欲地发挥你的本事的!”

   周远一想季菲看到自己使出量子内力时的惊慌失措,觉得袁亮的后半句话或许有一定道理。

   “你就跟着我吧。”袁亮提议道,“这两天我一直在联系城里城外的几个帮派。我给你改个名字,换个身份。凭你对武学的认识,一定很快就会得到器重,获得晋升的。我们两个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出来自立门户,大干一场,成就一番事业呢!”

   周远看着袁亮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不愿意吗?”袁亮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难道想跟着张塞一辈子隐居在那破地方整天无所事事、空耗生命、混吃等死吗?”

   周远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想来,张塞搞不好还真的有这样的打算。他想到如果不是接连出了几次意外,然后袁亮上门来找到他的话,或许他还真就这样在极度的平凡中枉度了一生。虽然他心里对张塞有一种天然的亲情,但是想到这个,隐隐间还是觉得有一股淡淡的恨意。

   “你考虑一下吧,不用急着回答我。”袁亮说道,他重新拾起讲义,“那……现在你可以把转换公式告诉我了吗?”

   袁亮的话让周远心里很乱,但是对武学的天然痴迷却让他无法抗拒对自己伟大发现的诉说冲动。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转换公式呢。”周远很有些得意地说道,“我们也不必拘泥于张三丰框架下的那些武功……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可以创出许多自然而然由量子内力引发的招式呢……我来给你解释这是为什么……”

   周远说着就准备拿出稿纸来演算。

   “我不想知道这个!”袁亮却突然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你告诉我转换公式……”

   他用手指指着讲义,“你快告诉我,我要知道怎么用量子内力来使燕子坞的这些武功!”

   周远有些诧异地看着袁亮,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露出可怕的表情。

  袁亮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搓了两下,缓和了语调又说道,“读书时武学理论那几门课都是你帮我做的作业,我哪看得懂你那些深奥的推导……我对燕子坞掌法剑法的招式都很熟,可是现在丹田受了伤,用不起来了。但是我知道一定可以通过转换量子内力来重新用那些武功,因为你的丹田通径天生就很细,可是你的量子内力却很强……”

   周远听袁亮提到自己丹田通径很小,略微有些吃惊。《武林史》还有地上那些书里面都提到过,丹田通径小的人是很难练成深厚的内力的,但是他刚才实验量子内力的时候却没有感到什么阻滞。他这样想着,心底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奇妙的悲伤难过,依稀觉得这丹田通径在他的过去里是个不愉快的存在。他正想随着这股感觉去回忆,猛然间却又光驰电闪地产生了一个想法。

   原来自然力的第三种表现形式竟可能是这样的原理!周远立刻到地上去找纸笔准备开始演算,却被袁亮一把拉住。

   “我求求你了!”袁亮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你先告诉我怎么用量子内力吧……你想做研究以后有的是时间,到时候我会给你送水送食物,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周远看着袁亮低声下气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有一些可怜。他从袁亮手中接过杨教授的讲义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里面大部分的内功应该都可以用拓印上面这个公式来转换的……”

   周远于是将怎样激发量子内力,并根据不同的内功如何相应地在经络里引导这股内力的方法和诀窍一步一步地讲解给袁亮听。

   袁亮聚精会神地仔细听周远讲了两遍,然后马上就退开两步,闭上眼睛开始体会起来。须臾之后他脚底踩动步伐,双掌翻飞地练起了燕子坞最基础的“九玄掌”。

   最初的几招袁亮尚未适应,免不了有些迟疑甚至还会中途停顿下来。但是袁亮本身毕竟极具练武的才华,很快就慢慢领悟了量子内力运行的诀窍,并渐渐熟练起来,到最后十二、三式的时候,已经如行云流水一般毫无阻滞。

   周远在旁边正想喝彩,却看到袁亮身法陡然加快,开始练起一套变化繁复的“云燕掌法”。周远仅看了片刻就知道刚才的“九玄掌”和这个相比根本只是小儿戏耍,这“云燕掌法”才是正经可以制敌的高妙掌法。当然,转换的难度也提高了好多倍,不过周远已经看出来袁亮对燕子坞的内功掌法掌握得极为纯熟,而且对武学的悟性极高,只要花一段时间练习,应该可以轻松地将量子内力和这些燕子坞的武功很好地结合起来。

   袁亮练了一会儿“云燕掌法”后又打了一套用于近距离对攻的“燕尾掌”,然后一脚从墙边踢起自己的佩剑,随即跟着一纵身将长剑拔出,在小小的仓库里就舞起剑来。

   周远看着袁亮快速绝伦却沉稳平衡的身姿以及出神入化的剑招,终于忍不住叫起好来。几天来他读了不少燕子坞武校的内部讲义,对前辈大师们能够创出如此精妙的掌法、剑法深感佩服,但是直到此时亲眼见到袁亮把书本上的那些抽象的公式活灵活现地施展出来,才更进一层地体会到燕子坞武学的深邃。

   袁亮使完三十六式“雨燕剑法”已经出了一身汗,但是他的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量子内力果然神奇!”他转头对周远说,“我不但一点都感觉不到丹田的阻碍,内力反而比以前更强了。”

   周远点了点头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量子内力和黄裳内力正好相反,丹田通径越小,激发出来的内力就越强大。你受了伤,导致丹田的阻滞,跟我先天通径就小的效果差不多……”

   周远还想接着解释为什么丹田通径小有助于量子内力的激发,但是他想起来袁亮对此毫无兴趣,便指着手中的讲义改口说道,“杨冰川教授是我的老师吧?他现在在哪里?我很想见见他。”

   袁亮正用衣袖擦着头上的汗水,听到这话低头思咐了片刻说道,“杨教授现在在帝京城,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见他的好,杨教授最痛恨魔教了,当年的教主李天道就是他亲手杀死的,如果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周远心下懊丧,他这几日里看了不少杨教授写的书和讲义,对这位武学大师的理论境界佩服得不得了,若是能够和他讨论一下量子武学的原理,必定受益匪浅。但是袁亮的话听上去不无道理,杨教授是当年铲灭魔教的大英雄,自己背着魔教转生教主的名声,恐怕还是不要去见他为好。

   袁亮看周远的表情知道已经成功地打消了他想见杨教授的念头。他兴奋地又挥舞了几下手中的长剑,说道,“转换量子内力的方法我已经大致掌握了,你能不能再说说怎么使降龙掌法?”

   “降龙掌法?”

   “对,就是你在钱庄里面使的武功,那应该是降龙掌法里的一招‘神龙摆尾’。”袁亮说。

   周远过去曾在报纸上读到过魔教转生教主在参合堂施展降龙掌法的事,刚才弄明白自己身份以后他也有些疑心在沧浪亭使出来的就是降龙掌法,此刻终于从袁亮口中证实了。

   “不过……那一招我只是情急之下才使出来。”周远说道,“我已经想不起具体的招式了。这降龙掌法有掌谱吗?”

   袁亮看周远并不像是在对自己故意隐瞒,心中颇为失望,只能说道,“降龙掌法的掌谱眼下大概只有丐帮的帮主手上有,不过里面最有名的一两招许多书上都有记载……”

   袁亮说着俯下身去地上的书堆里翻寻。他一边找一边又说道,“你这段时间正好可以研究研究你刚才说的那种可以自然而然用量子内力激发的武功招式,说不定能把整套降龙掌法回忆起来呢……等风头过去以后,我帮你搞个新的身份牌,就可以带你出去逛逛了。然后我们可以选一个有发展潜力的帮派加入进去,凭着这量子武学,一定可以很快混出名堂的,到时候丐帮我们都不会放在眼里呢……”

   袁亮说着这话的时候脑海里闪过卢东、孙熙二人对他轻蔑嘲讽的样子,而季菲美丽的面容也在眼前浮现,他翻书的两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 不要去盼什么英明之主,而要去争一个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制度
  不要跪什么青天官员,而要去争一个可监督问责官员的制度
  不要歌颂什么伟大领袖,而要去争一个可选举弹劾权者的制度
  不要说什么拥护感谢,而要去争一个可言论迁徙自由的制度
  不要等什么英雄勇士,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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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林记”是姑苏城里最豪华奢侈的酒店之一,但和太监弄上其余的餐饮老字号不同的是,占据了整整一个井字形街区的“林记”竟然没有一扇像样的正门。

   太监弄上供客人进出的店门窄小而低调,不知道的人都会把这里当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店。背面的珍珠弄上有一个用来进出货物的大木门,其余两边的小街上各有几扇隐蔽的小门,平时几乎从来没有看到打开过。

   叶伯仁太守在送走四个武校毕业生之后立刻命令重案台的岳衡捕头将整个“林记”团团包围了起来,每扇门前也都派了人值岗。凶杀案让他自然地可以带人到林记里面进行搜查,这是他一直想做,却找不到合适理由去做的事。不过叶大人还是决定不将此事告诉几个武校毕业生,对近期朝政局势的分析让他觉得还是不要让江湖人士过多地参与官府的调查为好。

   不过叶太守没有料到周云松居然可以听到哲勉低声的说话,因此他也更不会想到周云松、毛俊峰、章大可和季菲他们四个已经抢在从大井巷赶来增援的巡捕们之前翻墙溜进了林记的花园里。

   整个林记里一共有四、五个花园,这一个相对较小,中心搭建着用来唱戏的石台,周围的一圈则都是豪华包间,此时已近深夜,这些装饰精美的屋子已经都暗了灯火,大部分的客人应该都在饭后去了“竟陵子台”喝茶看表演。

   周云松他们因为是“林记”的常客所以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他们穿过包房悄悄转到了一楼的厅里,从几个领位小姐和来回走动的巡捕的对话中他们马上了解到命案发生在“竟陵子台”上。

   不管这次的命案是不是和近期一系列事件有直接的联系,四人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可以对林记做一些深入的调查,因为官差的出现可以吸引酒店里安保的注意,或许还会让店里隐藏着的什么神秘人物慌了手脚,从而露出破绽。

   四人于是又返回花园,沿着墙根摸到林记后面不对客人开放的区域。周云松靠他敏锐的听力确定了一间无人的房间后,季菲用她的短弯刀切断了窗栓,几个人便敏捷地翻了进去。

   也算是凑巧,这一间恰恰是林记服务人员存放衣物用品的杂室,三个男生马上都换上店里伙计的衣服,季菲则穿上一套领位小姐的旗袍,倒也显得颇为合身。

   然后大家决定分头行动,毛俊峰和季菲一组,先去“竟陵子台”上看一看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周云松和章大可则去探查厨房、仓库以及店中负责日常管理和结算的区域。

   章大可看着毛俊峰和季菲闪身消失在门口以后转头问道,“你说菲菲她知道吗?”

   周云松摇摇头,“俊峰一跟菲菲说话就没个正经,谁又看得出他的心意。”

   “过去是因为有袁亮,他只能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现在……”章大可说道这里不由地又想起了袁亮,便轻轻叹了口气。

   几个月前袁亮因为章大可悲观的诊断和他大吵了一架,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

   “我只能尽量给他安排和菲菲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周云松说。

   两人说了几句后也出了门,沿着一条游廊向林记后面一大片毗连的豪华房屋快速走去。这块区域他们都没有来过,一路上可以看到许多醒目的写着“闲人勿入”,“客人止步”的标牌。周围非常安静,似乎林记的掌柜领班们都到“竟陵子台”去配合官府调查了。

   他们转过三四个弯,周云松突然做了一个手势,两人立刻使轻功跃起,分开藏到游廊两边的檐下。不一会儿,从他们过来的方向传来了脚步声。

   这种捉迷藏的游戏归根结底比拼的是内力。听觉需要内力,压抑气息也需要内力。内力高的人可以提前听到内力低的人的移动,也可以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但是却没有办法知道是否有一个内力更高的人隐伏在身后。

   “哎,官爷,这儿是我们酒店的后堂,一般不让人进的!”一个穿着白衣领班模样的人正跟在一队巡捕后面抗议着。

   “我们是来查案子的。”为首的一个巡捕说道。

   “可是案子出在竟陵子台上,跟这里无关吧?”领班说,“我要去找岳捕头申诉!”

   领班提到岳捕头时似乎颇有底气。

   “我们是奉了叶大人的直接命令,你有问题直接去找叶大人。”

   巡捕们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周云松借着月光看到那领班一脸的惶急,却无计可施。

   等他们过去以后,周云松和章大可从廊檐上下来,悄悄尾随着他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有着许多假山庭阁和一个小湖的大花园的门口。刚才那队巡捕里面留下了两人开始在花园里巡视。

   章大可正想悄悄说句话,周云松又是一个手势,两人快速到游廊外面找了两块石头隐伏起来。

   章大可屏息了片刻,却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只听花园里传来了两声闷哼。周云松身形一晃,已经从花园的小拱门冲了进去。章大可急忙跟进去,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只看到两个巡捕已经倒在草地上,脖子全都已经折断。这种恐怖的杀人招式不由让他联想起“鬼蒿林”里碰到的那个应长老的“苍梧爪”来。

   周云松已经快速在花园里绕了一圈。

   “凶手肯定没有离开花园,他一定还隐伏在这里,或者花园里有什么密门暗道!”他说道。

   “那我们分头找一下。”章大可说着就朝一片假山走去。

   周云松一把将他拦住,“你还是跟着我吧。”

   章大可知道周云松一定是觉得凶手的武功非常之高。他一向相信周云松的判断,便点头同意。

   两人先在几座假山里细细找了一番,每块看上去突兀一点的石头都仔细地用手摸过,却一无所获。他们又到花园中心的小湖周围绕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他们于是转向花园尽头的一个凉亭,周云松眼尖,立刻在扶栏下面看到了一个躺着的身影。他拉住章大可蹲伏下来,观察了一会儿,那身影却一动不动。

   周云松手按在剑柄上飞快踏出两步跃到那身影旁边,发现竟是一个穿着粉花旗袍的年轻女子,看旗袍的式样应该是酒店里的侍女。那女子闭着眼睛,像是昏睡了过去,周云松不用凑过去就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女子扭曲地躺在两块碎石之间,头向后仰着,粉白的脖颈在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红印。

   “喝醉了,没什么大碍。”章大可这时候也走了过来,捏住女子的手腕把了把脉,“可能是偷着出来喝酒的侍女,我们不用管她吧。”

   周云松点点走,正准备继续往凉亭上走,章大可却突然看到那女子握着的手掌边缘微微地露出一截纸条。他好奇地轻轻掰开女子的手掌,取出纸条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惊异至极的神情。他什么都没有说,把纸条递给了周云松。

   周云松心里预想了几种可能,但是接过纸条一看,却发现是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的内容。这皱巴巴的纸条上竟然写着他的名字和住址。

   “你带着醒酒药吗?”周云松抱起那女子,将她轻轻放到平整的草地上。

   章大可马上从怀里摸出七个小瓶子。这些瓶子里的成份都是章大可精心选择过的,通过各种组合可以调成包括迷药、醒酒药、镇痛药、金疮药等在内的十几种简易的药物。

   他不一会儿就调出了一种淡黄色的粉末,用手托着放到女子的鼻前,然后用内力顺着她的呼吸逼入了她的体内。

   过了大约一两分钟,那女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周云松马上问道。

   年轻女子用朦胧的眼光看了看他们两个,重又闭上眼睛,像是又要昏睡过去。可是突然之间,她却猛地一掌朝周云松的胸口打去。

   周云松身体略略一闪,然后用“燕尾掌”里的一招擒拿手反过来捏住了女子的手腕。

   女子偷袭不成,还想继续出招,可是无奈身体虚软,被周云松扣住脉门后更是发不出任何劲力。

   “我们不是林记的伙计,我是燕子坞的毕业生周云松。”周云松说道,同时用另一只手晃了晃那张纸条,“你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和住址?”

   女子显然吃了一惊,但是眼睛里马上闪出神采,她挣扎着坐起来,仔细地盯着周云松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叫谢雪莹,是《江湖周刊》的采记,这纸条是张塞给我的……”

   周云松和章大可惊讶地互望了一眼。

   “这么说谢姑娘是张塞学长的朋友,”周云松忙放开谢雪莹的手腕,行了个礼,“可是你怎么会……”

   谢雪莹朝他一摆手,“现在没有时间解释这些,我们要赶快去阻止他们转移证据……”

   “转移证据?”

   “巡捕总部的人来了吗?”谢雪莹又问。

   “来了,竟陵子台上好像发生了命案……”章大可回答。

   “我知道,人就是我杀的。”谢雪莹冷冷地说道。

   章大可和周云松又都吃了一惊。

   谢雪莹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湖边走去。周云松上去扶住她,“刚才我看到一个黑影在这花园里一闪就消失了,这里是有什么秘道吗?”

   谢雪莹点点头,走到湖边的草丛里摸索起来。她找了一会儿,突然低声叫道,“是这儿了。”

   周云松过去一看,发现草地上隐隐露出来一个涂染了绿漆的铜质手柄。他伸手想要去拉,却被谢雪莹挡住。

   “你一拉下面的人就会知道。他们的武功很高,我们还是先去通知姑苏巡捕吧。”谢雪莹说。

   周云松一想也有道理,便对章大可说,“我守在这里,你去通知叶大人!”

   章大可点点头,正要动身,却听到花园外面的游廊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竟像是突然涌来了一大群人。

   “我们奉侯大人的命令,前来接管林记的案子!”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所有姑苏巡捕立即撤岗,到前楼中庭集合,不得有误!”

   “啊,是苏浙省的人来了。”章大可惶急地转过身来。

   周云松脸上也满是惊讶,地方上的命案省级官府一般都不会过问,最起码不会第一时间来过问。可是侯大人居然连夜派人过来接管调查,这其中必有蹊跷。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达花园的门口。

   “不管了,我们先进去吧。”谢雪莹对周云松说道。

   周云松一点头,伸手拉动手柄,然后朝四周观察,却没有发现什么动静。谢雪莹朝湖心一指,他才看到几片巨大的萍叶缓缓移了开来,中间露出一个微微高于湖面的管状洞口来。

   原来这机关竟是在湖中心,若不是谢雪莹指点,只怕周云松和章大可未必能够发现。

   “谢姑娘你可以吗?”周云松问。

   “可能要烦劳周公子助我一把了。”谢雪莹说,“请快些,那些浮萍会自动重新合拢。”

   周云松朝章大可看了一眼后托住谢雪莹的腋下,将她高高地向湖心抛掷出去,而他自己脚下一蹬,如离弦之箭一般后发先至,朝那洞口落下。章大可也随着跃起,跟在谢雪莹后面在浮萍合拢之前跳入了洞中。

   章大可一入洞口便想用脚踩踏洞壁,却发现周围一片平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就如同是在一根管子里一样。他只滑了几秒钟,便听到下面传来了兵刃相交之声,应当是周云松已经和敌人动上了手……



   (二十)

   周云松从光滑的洞壁落到地上,只来得及匆匆观察一番周围的情势。这是一个颇大的石室,从下落的时间上判断应该处于人工小湖的下方。石室里点着油灯,非常明亮,在另一头有着一条狭窄的通道。

   他无暇再细看,因为三、四个手执刀剑的男人已经从左右两边朝他快速扑过来。

   周云松立刻拔剑稳健地守住门户,抵挡住他们的攻势,等到谢雪莹和章大可安全落下来后,他才身形晃动,用“燕来剑法”展开反击。

   “燕来剑法”是燕子坞最高明的剑法,每一招每一式都蕴含了极丰富的变化和后续手段。剑法系每届学生中大概只有七八个人有资格在第四年的时候申请修习,而这些人中往往只有一两人能够最终学全。并且由于“燕来剑法”的招式过于精细,燕子坞严格地规定必须要习练三年以上方可正式在实战中运用。半年前袁亮就是因为在和安护镖局东南掌旗交手时贸然使用“燕来剑法”而吃了大亏。

   不过周云松对武学的悟性本就远超常人,加上他半年来每晚都在家中刻苦练习,因此对这套高明剑法的掌握已经相当纯熟。此时一施展开来,几个对手立刻就无所适从,周云松仅凭一招“归燕南飞”及其后续招数就在几个回合之间将那三四个人一一刺倒。

   周云松刚将剑一收,就感觉到右边一股劲风袭来。

   “小心,有剑气!”谢雪莹在旁边提醒道。她已经看到从一根圆柱后突然跃出来偷袭的人正是曾贵。他的长剑自上而下一划,虽然离周云松尚有两丈不到的距离,但是谢雪莹因为在姚寡妇家和他交过手,所以知道他的剑上带着强大的剑气。

   没有人准确知道剑这种兵器是何时发明的。《武林史》里也只是笼统地给了一个大约六千年前的估计。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春秋时代,铸剑工艺就已经极度发达。

   人们最早使用剑的原因自然是因为经过磨制后的铜、铁器比肉掌要锋利许多。内力被发现以后,侠士们挥剑的力量逐步提升,剑产生的切力也大幅增加。

   黄裳后来在《九阴真经》里提出了内力激发机制,一些聪明的武学家们于是通过摸索找到了将内力传递到兵器里的方法。从此用一把木剑削金断铁成为了可能。半年前安护镖局的镇坛马骎用一把普通的兵刃挡住了王素的倚天剑,就是因为他灌注了强大的内力。

   等到张三丰系统地量化了内力之后,剑术的发展才产生了一个更大的飞跃。武学家们发现内力不仅可以被注入兵器里,还可以通过兵器被重新激发出去。由于金属的特别性质,激发出去的内力和拳掌发出的内力并不相同,于是便产生了一个新的名词叫做“剑气”。

   根据黄毓教授的考证,华山派——也就是如今五岳华山分校的前身最早发现了使用“剑气”的方法。之后有许多门派,包括当年的魔教都掌握了各自独特的带剑气的剑法。但是武学界现在主流的观点却认为,施发剑气会耗损极大的内力,对于内力不够深厚的人来说,反而是得不偿失。因此像燕子坞和武当这些赫赫有名的剑术系都不向学士生传授“剑气”,就连华山剑校自己目前也是以研究纯粹的剑法为主。

   当然,所谓“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武学史界对此研究最为透彻的,大概就是张塞同学了。

   周云松听到谢雪莹出言提醒,便已猜到来人很可能就是那天在西园巷附近遇到的三个黑衣人之一。此时换了普通人,一般会选择避其锋芒,闪过那道剑气再说。但是周云松却不闪不避,直接一招“双燕争泥”朝对手回刺过去。

   燕子坞虽然不教剑气,但却有一门课专门讲解对付剑气的要领,主讲人正是毕业于华山分校的剑术系主任陶昂教授。像周云松这样的“强化班”学生自然是修习过这门课的。

   对抗带剑气的剑法一共有三大要点,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要敢于接近剑气。任何剑气都存在一个有效范围,出了这个范围,剑气便已经衰减到无法形成伤害的程度。区分开有害和无害区域的那道分界线在剑术学上就称为“衰减临界”。陶教授课程的第一部分就是让学生学会通过感受自然力的流动来判断每一道剑气的“衰减临界”在哪里。如果不掌握这一点,一味在每一道剑气的延长面上都被动地选择躲闪的话,是很难取胜的。

   周云松虽然没有看清来人,但是仅凭周围的气流便已经判断清楚,这两丈之外的剑气无法伤及自己,所以才敢于直接反击。

   对抗剑气的第二要点就是划出剑气的剑都必定有惯性,因此如果自上而下发出剑气,就无法即刻朝水平方向上变招,这是带剑气的剑招中的最大弱点。周云松这一招“双燕争泥”恰恰就是从左侧巧妙地滑向曾贵的手肘。

   曾贵躲在石柱后面时,就已经认出周云松就是那晚使出“斗转星移”的年轻人,知道他掌法了得。不过他对自己的剑术还是相当自信,满以为凭着江湖上鲜有人掌握的剑气就可以逼周云松闪避,然后再使出三四个连环后招就必可一举占得上风。

   可是周云松不仅没有上当,还迅速地一剑直刺他防守的要害。曾贵惊叫一声,无法转剑招架,只能顺势朝前一冲避过。他盼望着周云松能够紧接着从后面追击,这样他就可以横着再劈出一道剑气。

   但周云松却只是脚步一转,不紧不慢地用一招“燕语花香”攻去。

   这正合了对抗剑气的第三个诀窍——以逸待劳,因为剑气会耗损极大的内力,所以很难可以持久。

   曾贵见周云松如此攻守有度,俨然初具剑术大师的风范,便不敢再乱发剑气,使出一套看似拙重,实则相当精妙的剑法来抗衡。

   周云松见曾贵不再使剑气,而是冷静地和自己周旋,心里也禁不住有些着急。苏浙省的衙役巡捕已经到来,而这石室里的状况还不明朗,实在不宜久战。他这样一想,脚下突然变换了步伐,使出一连串疾风暴雨般的剑招左突右奔地攻去。

   这一套是燕子坞剑法系的另一项绝学“雨燕剑法”。雨燕是世间飞行速度最快的燕子,因此这套剑法顾名思义是以快取胜。曾贵猝不及防,只感觉身体周围无数的剑尖就像一粒粒雨点般朝自己射来。他情急之下只能运气再斜着发一道剑气,同时左手朝空中虚劈了一掌。

   周云松跃到空中优雅地转一个圈,不偏不倚沿着“衰减临界”避开剑气。他本可以趁势朝着曾贵两胁的弱点发动快攻,但是从鬼蒿林里碰到应长老开始他已经对魔教这种在空中构筑气障的招法有所警惕,凭着对周围自然力流动的感知,他隐隐觉得曾贵刚才通过虚劈已经在自己两边的弱点上布下了陷阱。他于是长剑一缓,又使出堂堂正正的“燕来剑法”。

   曾贵见周云松竟不上当,心中暗暗叫苦。两个人其实都不愿意久战,但一时又都找不到快速制胜的办法。

   谢雪莹看了这十几招精彩的攻防,便知道这位燕子坞高材生果然名不虚传。她于是摇摇晃晃地朝石室另一侧的通道跑去。

   “大可,你跟着谢姑娘!”周云松已经用余光看到。

   章大可也看清楚周云松进退稳健,已经有了制敌的构思,便不敢贸然上前帮忙。他答应了一声就紧跟着谢雪莹走入通道。

   他一进去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通道,两边都是一排排的铁栅栏,竟是连着有四五间牢房。他粗粗一数,这些牢房里一共囚禁着四个二十几岁到六七十岁不等的男女。这些男女看到他们立刻过来抓着铁条求救。

   谢雪莹却不理睬,径直走入了通道另一头的石室中。章大可心想这些人或许和丁香月一样是被绑架到这里的,他见他们暂无性命之忧,便先跟了谢雪莹进了石室。里面的灯光比外间还要明亮,他左右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原本以为这里应该是那些绑匪的居所,可是却发现这里竟然像是燕子坞“蘅芬苑”的实验室。四周围着几张长桌,上面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外加许多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怪器物。石室的另一头则放着两个床铺大小的石台,头尾都系着镣铐。

   三个穿着白袍的男人不安地立在石室中央,一看到他们进来就立刻慌慌张张地朝一扇石门跑去。他们跑动的时候脚底虚浮,显然都不会武功。

   章大可两个纵跃,已经拦在他们的前面。谢雪莹这时候已经从墙角找到自己的佩剑,“唰”地拔出来满脸杀气地朝他们走过去。

   三个男人立刻全都扑通跪倒,“谢姑娘,别杀我,那都是李镇坛的主意,我真的只是奉命行事啊……”

   最前面那个男人瑟瑟发抖地说道。

   谢雪莹用剑指着他,剑尖剧烈地颤抖着,她张嘴想问什么,但是看到对面的章大可,脸上一红,却没有问出口。

   “牢房里的人都是你们掳来的吗?”章大可问道。

   “不是我们干的……”

   “都是洪掌旗带着李镇坛和曾镇坛他们做的……”

   跪着的男人纷纷说道。

   “你们是不是还绑架过翠玲珑的丁香姑娘?”章大可又问。

   “这也不是我们干的啊……少侠,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章大可挥了挥手中的剑,“牢房里的人都是谁?是从哪里掳来的?”

   “我们真的不是很清楚……”

   “牢里面的四个人,”谢雪莹这时候说道,“分别是姑苏城去年的年度贞妇姚贞娣,孝廉郭本愚,四大孝子之一廖星昌,还有夫子庙的祭长蔡鹤年……”

   章大可心中的震惊不言而喻,这些人居然都是受到过姑苏府嘉奖的有名望之人。他朝谢雪莹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谢雪莹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被一起掳到这里。

   “你们绑架这些姑苏名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章大可喝问。

   “这个我不能说,说了就只有死路一条……”最前面的男子惊恐万状地说道,他讲完立即俯下身子连磕了几个响头。

   章大可沉思着慢慢走到屋边,观察着长桌上面的瓶瓶罐罐。其中一个圆形琉璃瓶的底部残留着一层青蓝色的细沙。章大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形状色泽的沙子,他伸手揭开瓶盖。

   “哎,别……”几个男人异口同声地说。

  可是章大可已经打开了瓶盖,底部那些细沙立刻就朝上飘了起来。章大可并没有感觉到屋里有气流,因此没想到这沙会突然往上飘,忙用手捂住瓶口。可是这些沙却穿过章大可的手掌,如同是化成了轻烟一样袅袅地飘散到空中,很快就灭于无形。

   章大可吓得往后跳了一步,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个真的不能说,否则我们还有老婆孩子就都死定了!”

   “是真的,这位少侠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后面两个白袍男人也一起哀求道,“我们都不会武功,没干过坏事,只是奉命在这里做事而已……”

   谢雪莹这时在旁边长剑一抖。最前面的那个男子顿时惨叫一声,左手捂住右臂,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你不说,现在就让你死!”谢雪莹狠狠地说道。她手一扬,又要朝第二个男人斩落。

   章大可忙过去拦住她,“谢姑娘冷静些,一不小心砍死了,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你放心,我一会儿又办法让他们说实话的……”

   他心中毕竟还记挂着外面周云松的战局,又道,“谢姑娘你先看住他们,我去把云松叫过来。”

   章大可于是沿着通道往回跑,同时手中剑朝两边牢门的锁上快速砍了四下,燕子坞佩剑都是江湖一级兵器,那几把大锁自然应声而断。

   “请几位先到里面暂避。”他一边喊道。

   章大可回到先前的那间石室,他刚出通道,冷不防就看到一把剑斜着朝他飞来,他一低头,剑啪地一声插到他身后的石壁上,原来他正赶上周云松将曾贵手里的剑震飞。

   周云松不等曾贵腾出手来反击,立刻用“雨燕剑法”一阵急攻,趁他手忙脚乱之际舞出一串剑花分别点住了他身上的几道大穴。曾贵一脸不甘心地软倒在了地上。

   “那边什么情况?”周云松终于得胜之后问道。

   “很奇怪,你还是自己来看吧,不过学长的案子大概是可以翻案了!”章大可回答,“抓住了三个人,他们应该可以证明丁香小姐曾被绑架。”

   “那头有出口吗?”

   “有一个石门。”

   周云松点点头,抓住曾贵的衣领,提着他正要朝里走,突然听到头顶上发出一阵“嗒嗒”的声音。他和章大可愣了一下,同时反应过来是小湖中的暗门又被打开了。

   很快就落下来一个身材极为魁梧的男人。

   “洪掌旗,这事不怪我!”曾贵一看到这男人马上惊恐万状地叫起来,“都是李大不好!”

   那男人并不看曾贵,径直一掌就朝周云松打来。

   周云松已经认出此人就是那天三个黑衣人里领头的,当时两人曾对过一招,知道他掌力刚猛至极。周云松于是再次用慕容校长传授他的独立性原理同样回了他一掌,同时右手一招“归燕南飞”夹攻过去。

   周云松听曾贵叫这人“掌旗”,便猜想他很可能是安护镖局的人。半年前指挥劫持峨嵋和燕子坞的就是东南分局的掌旗江灏远。周云松曾和王素联手与他交战,却完全占不到便宜。因此周云松丝毫不敢大意,准备剑掌合用,使尽平生所学与这个洪掌旗对决。

   章大可那晚留在竟陵子台替桑央小姐解迷药,所以没有见过这人,此时一见之下心中骇然。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魁梧之人,不仅肩宽臂粗,就连脖子上都长满了大块厚实的肌肉。

   他划一道曲线避开周云松的剑招,仍是力贯千钧的一掌劈过去。他似乎已经看出周云松所使的并非是正宗的“斗转星移”,而是某种简化了的应急招法而已。

   两招一过,周云松已经知道这洪掌旗的武功远在曾贵之上。

   “大可,你快带谢姑娘还有人证离开!”他高声说道。

   章大可这回看出洪掌旗武功极高,便不愿走,一挥剑选了个最不容易形成干扰的角度朝洪掌旗夹攻过去。

   这时,从里面的石屋里传来几个男人惨叫的声音。

   洪掌旗一听立刻知道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来了别人,脸上显露出焦急。他双掌一分击向章大可和周云松,然后转过一道弧线就要往通道里冲。周云松自然不肯,用“雨燕剑法”朝他后背急攻。

   洪掌旗知道进了通道便没有了腾挪的余地,无奈之下只能临时变了方向,朝墙壁上一踏脚借力,发出一掌回击周云松。周云松见他掌力越来越强,便不敢再用独立性原理,朝旁边一闪,这一掌打在石室中央的石柱上,竟把石柱震出了几道大裂纹。这些裂纹向上延伸,扩展到了顶层,发出“咔咔”地声音。

   “大可快走!”周云松一边高叫,一边疾风暴雨般地挥剑朝洪掌旗狂攻。他怕章大可仍不肯离开,又说道,“你先去保护谢姑娘和人证,我随后就来!”

   章大可知道这石室是建在一个小湖泊的下方,一旦坍塌后果不堪设想。他把心一横,一边挥剑朝洪掌旗急攻,一边喊道,“你去保护他们,我来掩护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洪掌旗的掌力一带,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撞到了墙上。周云松趁着洪掌旗攻击章大可,敏锐地脚步一晃,抢到了通道口,然后用“微雨掌法”发出一掌。

   洪掌旗正待躲闪,却发现周云松这一掌并不是冲着他而是朝中央的石柱打去。只听轰地一声石柱终于断裂,几个巨大的石块如周云松所料那样朝洪掌旗压了过去。

   洪掌旗跳了两步将石块一一躲开,然后朝上观察。室顶的裂纹越来越大,已经有水从里面渗了出来。整个石室塌陷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咒骂了一声往后疾退几步,然后沿着下来的那个管状通道快速攀了上去。

   “洪掌旗救我啊!”曾贵躺在地上凄惨地叫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周云松朝石柱打完一掌后立刻就拉起章大可沿着通道朝里退去。他一边奔一边高喊“谢姑娘快走”,同时严神戒备着洪掌旗,如果他敢追过来,就不顾一切地用他所有的内力将他堵在外面,直到室顶塌陷下来为止。不过洪掌旗最后还是选择了逃走。

   周云松和章大可退入到里面的石室,发现三个跪着的男人身上脸上都被剑刺得鲜血淋漓,全都奄奄一息,而谢雪莹已经没有了踪影。姚寡妇等人正朝着一扇打开的石门匆忙地向外奔逃。

   章大可猜想谢雪莹多半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对几个男人进行了逼问,这石室里面的一切都是如此怪异,真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正准备去四周的长桌上拿几个瓶子带走,突然之间,几个瓶子里的细沙都开始翻腾起来,并隐隐地发出青蓝色的光芒。

   章大可吓得朝后退了一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回头,看到周云松正惊讶地盯着自己腰间的包裹。章大可这才想起来,周云松身上携带着叶大人托付给他们的那个奇怪的方盒。

   他正想发问,外面石室传来轰地一声巨响,一股水流朝里面涌来……

  (二十一)

  毛俊峰和季菲凭着方向感从勤杂人员换装休息的区域悄悄绕向“竟陵子台”。只走了没几步,毛俊峰就立刻被人叫住盘问。

  林记饭店里侍女的流动性非常大,尤其是那些长相姣好的女孩子常会被有权势的客人看中,先是点名为他们陪吃陪饮,一来二去若是满意就会帮她们支付高额的赎身费娶回家做妾,饭店则又会从各地买些新的漂亮女子补充。所以一路上来往的管事和侍卫看到季菲这张新面孔只是多瞧几眼,却并不怀疑。但毛俊峰一下子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更何况他穿的是套伙计的衣服,手中却拿着季菲的双刀。

  当然,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走到毛俊峰面前,身子就突然一软,失去了意识。毛俊峰一边轻声说着“得罪了”,一边和季菲一起将他们拖入附近的空房间里。因为他们都只是无辜的员工,所以毛俊峰在用暗器打他们脖子上的“气舍”穴将他们击昏时,还会同时击打他们手足上止痛的穴道,如果轻重时机拿捏得当,他们就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瞬间就进入了昏睡中。

  毛俊峰索性又换上了林记侍卫的棕色制服,一路上谨慎前行,小心躲避,终于和季菲一起混到了竟陵子台的楼下。但是整个竟陵子台此时已经关闭,门口有三四个姑苏巡捕把守,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下,便有了一个主意。竟陵子台的顶部是一个圆形拱顶,上面画着各种装饰图案并点着油灯,因此必定会有通道通往那里,供伙计们做清洗、添油等工作时使用。他们于是挨个在楼下的房间里耐心地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存储着许多油料以及拖帚等清洁维修工具的工房。

  毛俊峰打开里面的一个小门,果然有一条狭窄的楼道向上延伸。他朝季菲招招手,两人便顺着陡峭的楼梯攀了上去。差不多上了七八十级台阶后,眼前豁然明亮,他们已经来到了穹顶高处的一道平台上,整个竟陵子台就在十余丈之下一览无余。

  姑苏巡捕们正忙着盘问台上的侍者和客人。那些客人大都是姑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巡捕们的语调都很客气,粗略地问几个问题后就放他们离去。而侍女和侍者们就问得比较详细一些。

  季菲和毛俊峰居高临下,看到舞台西面的一张小桌旁倒毙着一具尸体,脑后的天柱穴处露出一根红色牙筷的末端,竟是被人用筷子插入后脑而死。尽管天柱穴是人身上的几个主要弱点之一,但是像这样把筷子捅进去,却非得需要使用内力不可。

  仵作做完一番检验后将尸体翻过来,季菲和毛俊峰立刻惊讶地互看了一眼,距离虽远,但他们都立即可以肯定死者正是那天晚上掳劫丁香月的三个黑衣人之一。

  从侍女和侍者的口述当中两人也大致搞清了事情的经过。死者原是携着一个年轻的女伴同来,径直去了西首供应酒类的区域。死者似乎颇为兴奋,点了一大坛烈酒,不住地劝他的女伴饮下,那妙龄女子一直十分顺从地和死者交谈对饮,一副情投意合的样子,可是不到半个时辰,一个送酒的侍女却突然发现死者的脑后插着一支筷子,扑倒在桌上,而那女子却已没有了踪影。

  仵作验完伤口,开始检查死者的衣物,不一会儿就从口袋里翻找出一本薄薄的小簿子来。季菲和毛俊峰心里都在想这说不定是十分重要的线索,应该赶紧呈交给叶大人才是。就在这时候,却听到竟陵子台外面一阵嘈杂,有人高声喊道,“都闪开都闪开,侯大人有令,现在起由苏浙省接管调查,姑苏巡捕全部到底楼中庭集合……”

  和几幢楼房之外的章大可、周云松一样,毛俊峰、季菲对苏浙省突然连夜来插手调查也感到非常蹊跷。许多姑苏巡捕都不情愿地嚷了起来,但是很快竟陵子台的大门打开,重案台捕头岳衡走进来朝他们一挥手,“全部撤岗,到中庭待命!”

  岳衡还想说句什么,一个穿着水纹底黑色官袍的瘦高之人从后面快步越过他走了进来,边走边喝到,“所有姑苏巡捕立即将你们搜集到的笔录和证物放到地上,不得带走,违令者严惩!”

  跟着他进来的是两个林记的管事和一队穿着黑黄色苏浙省制服的巡捕。

  “是,詹事大人!”岳衡朝那官员的背影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然后又朝自己的手下快速挥了挥手,“快,都放下,快撤!”

  那仵作也只能将手中的簿子放下,随着众人出了竟陵子台。

  来人乃是苏浙省的詹事方烈,是巡抚侯大人从帝京城带来的几个心腹之一。季菲和毛俊峰听他刚才那声呼喝就知道他内力深湛,因此都努力摒住气息,生怕被他觉察。

  方烈挥挥手让人把侍者和侍女都拉到竟陵子台外面,然后带着林记的两个管事径直走到尸身旁边,他俯下身把尸体翻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愤怒地问道,“他没事跑到竟陵子台上来干什么?”

  旁边一个管事犹豫了一下回答:“是这样的……他和曾贵去捉姚寡妇的时候顺便掳回来个女采记。他贪图那采记长得好看,于是就……”

  他刚说到这里,方烈就“啪”地回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把他整个人打得原地转了一圈。季菲趁着他转头时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她立即轻轻碰了一下毛俊峰。毛俊峰回身对她点了点头,表示他也认出来那个被扇耳光的人就是那天在桑央小姐茶里下迷药的谭领班。

  “你就让他这样胡来?洪四阳也不管他?”

  “不是……他一开始跟洪掌旗说是为了赶进度多抓了个实验材料回来。”谭领班捂着已经高高肿起来的面颊委屈地说道,“洪掌旗看那女采记是武校毕业,意志颇坚定,也就同意了。李大便叫几个研生将丁香月留下的那份人格投影到她脑中……从实验上说,倒也有些价值……”

  谭领班说到这里畏畏缩缩地看了方烈一眼,生怕他冷不防又一个耳光扇过来。但方烈只是铁青着脸站在原地。穹顶上头的季菲和毛俊峰听到谭领班说出“人格”、“投影”这样的词语自然大吃一惊,只感到背后凉飕飕直冒冷汗。他们完全不知道“投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本能地猜想会和李天道当年所作的关于记忆的实验有关。

  “可我们哪里知道李大会带那女采记来这里喝酒调情,居然还真想和她做相好……真是死有余辜……”谭领班说着朝李大的尸体踢了一脚。

  方烈脸上露出一股阴笑,“李大这个饭桶平时不见他用心,这种事情上倒来了创意……嘿嘿,可是现在让人一筷子插死,看来实验是失败了?”

  “多半又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能说他是自作自受……”谭领班接道。

  他话没说完,方烈蓦地出手又在他另一面脸颊上扇了个耳光,把他打得反过来又转了一圈。一个耳光把人打退、打倒甚至打飞都是相对容易的事,要把人原地扇个圆圈,却对出手的方向和力道的拿捏有很高的要求。

  “第一个捅篓子的就是你!”方烈骂道,“要不是你失手就用不着转移到沧浪亭去,结果那边又出那么大的乱子,才害得一切都要重来。我最好你也自作自受,死了算了!”

  谭领班此时一张脸已经肿得像被马蜂蛰过一般,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说道,“小的知罪,还请方大人开恩,给我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方烈从地上拾起仵作在李大身上发现的簿子翻开看了几眼,愤怒地丢过去砸到谭领班的脸上,“你们这帮蠢货,总有一天我也会给你们害死!今天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一切都完了。这些东西如果落到叶伯仁手上,后果不堪设想。他的上头是典律部的汪清湖,那可是每天能见到皇上的人!”

  “小的知罪,小的知罪!”谭领班看着盛怒中的方烈,捏着簿子低头喃喃地重复着,“不过……如今白霄已死,叶伯仁的身边已经没了屏障,除掉他就是个时间问题……联系三山堂和兴吴帮的事我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小的一定把‘须弥芥子斛’弄到手……”

  谭领班正要再说,却看到一个苏浙巡捕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道,“方大人,花园里出事了……”

  方烈脸色一变。

  “好像……有武校的人混进来了……”巡捕又说。

  方烈重重地一跺脚,喝道,“把林记前前后后都给我围住,你快去凤凰街叫他们再增派人手,把太监弄、珍珠弄、平安坊附近也全都封锁起来,一只老鼠都不许放出去!”

  他说完带了几个人跟着那巡捕一起冲出了竟陵子台,匆匆朝后面的花园赶去。

  毛俊峰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巡捕口中所谓武校的人,那多半就是云松和大可了。四人先前混进来时可谓有恃无恐,就算被发现,最坏的情况大概也就是被叶大人痛骂一顿不谨慎而已。可是现在苏浙府却接管了案子,将林记团团包围,而这个手握重权的方詹事显然和那些绑匪有勾结,甚至可能是一切事情的策划者之一。

  他转头正想去和季菲商量,却听季菲低声说道,“你掩护我下去,我们一定要夺到那本簿子!”

  季菲这个想法当然没错,这本簿子极有可能就是关于李天道记忆实验的决定性证据,如果能够抢到手交给叶大人,或者递送到帝京城给杨教授的话,或许就可以引起朝廷的重视,对此事专门做一个清查。但在眼前的情势下,毛俊峰却有些不确定是否应该暴露自己。抢到簿子或许不难,但是接下来如何逃离林记呢?

  可是季菲却没有给他时间犹豫,她从他手中拿过双刀,一纵身已经朝外斜着跃了出去。毛俊峰已来不及阻止,只能朝着对面的墙壁上的一盏油灯远远地发出一枚小飞镖。等季菲快落到这边穹顶的岩壁上时他又射出第二枚飞镖,恰到好处地钉在她脚下的石壁上。而于此同时,第一枚飞镖也击中了油灯。

  季菲在镖柄上一踩,又轻盈地继续下落。竟陵子台里的苏浙巡捕顿时大叫着朝油灯的方向察看。毛俊峰就这样一枚飞镖后发先至地助季菲下落,另一枚飞镖打到远处吸引巡捕的注意。三个起落之后,季菲已经落到了竟陵子台的地面上。

  毛俊峰这六枚飞镖一气呵成,看似挥洒放松,易如反掌,但要让飞行不同距离的两枚暗器同时击中目标却是一件极难的事,与其说需要苦练不如说是需要一种天生的测距感觉。江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屈指可数。

    “穹顶上有人!”巡捕们最终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但是季菲已经几个纵跃抢到了谭领班的身后,一刀朝他的右肩砍去。

  谭领班身子一晃,迅捷地朝前划出一道曲线躲开。季菲一击不中,心里有些着急。她知道这谭领班轻功了得,那晚三人追了他许久却仍被他逃脱。

  但是谭领班的曲线还没有划完,两枚星型的暗器就一左一右朝他前行的位置打来,原来毛俊峰那晚也是观察了多时他的轻功,对他的弧形路线已经有所预判,是以发出暗器来配合季菲的攻击。

  谭领班只能一个急停,虽然躲过了暗器,但是季菲手中那柄短刀却已经一连串切、剁、削、砍朝他的右手攻去。季菲的招术本就紧凑,谭领班又要随时担心射过来的暗器,因此完全只能凭本能匆忙抵抗,五六招之后便手一松,那本簿子就飞了出去。

  季菲立刻身形一晃去拾。谭领班看出季菲原来是冲着这簿子而来,慌忙伸脚一踢旁边的一张椅子,椅子顿时碎裂,几支尖锐的断木朝季菲射去。季菲只能灵巧地在空中翻个身躲过,谭领班随即一掀桌子,上面的一盏油灯就朝地上簿子滑落下去。只要落地,油灯必然碎裂,那簿子就会被烧着。

  季菲情急之下只能撒手将短刀掷出,堪堪将油灯撞开钉到旁边桌子的桌脚上。谭领班却趁机伸爪朝季菲的后背抓去。他此时可谓是全力以赴拼上了性命,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丢失了这本簿子的话,那是一定会被方烈大卸八块的。

  季菲撤步躲过谭领班的一爪,正要运刀反击,却听得背后风响,原来两个苏浙巡捕已经提剑赶来。季菲一个侧翻躲过,同时斜着一刀从一个巡捕的左肩直削到另一个的右胯。两人没想到季菲一招之间有如此大的攻击范围,都惊叫着狼狈向后跌去。

  季菲做侧翻的时候那条颇紧身的旗袍唰地就裂开一道口子,她索性一刀将旗袍的下摆切去,刀势顺着又砍向其中一个巡捕的膝盖。他匆忙之间拿剑往下一架,季菲却已经紧跟着凌空一转,一脚踢中了他的脑袋。

  燕子坞的刀法分厚重和轻灵两条路子,系主任童京南本身擅长的是重刀,但他却懂得因材施教,为爱徒季菲量身定制了用长短两柄柳叶刀所使的几套轻灵的刀法。再加上季菲体态修长轻盈,使带翻转的招法时格外得心应手,因此季菲使刀比许多人使剑还要优美,每年刀法系学年比武时,全校各系的人都会来争相观看。

  谭领班见两个巡捕绊住了季菲,便冲过去想拾起那本簿子,却被毛俊峰用两枚暗器逼回。但是毛俊峰也终于暴露了他所处的位置,从外面抢进来十来个巡捕弯弓搭箭朝平台上射去。

  毛俊峰腾身而起,踏着刚才自己钉下的三枚飞镖落到地上。飞箭跟着他一路射过去,都被他或躲过或接住。凭毛俊峰的暗器修为本可将接住的羽箭反掷回去,但是毕竟对方是苏浙省的巡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射向了谭领班。

  “此人是桑央小姐绑架案的元凶,和今晚的凶案也有莫大的干系,你们应该拿下他押去苏浙府审问!”毛俊峰试着想去说服那些巡捕,但是回答他的只是越来越密集的弓箭。

  季菲用刀拨挡开一轮飞箭后再次试图去捡那簿子,被新冲上来的两个巡捕阻住。谭领班也想去抢簿子,但是毛俊峰只要接住任何一支箭就会立刻往他身上招呼。

  眼看越来越多的苏浙巡捕冲入了竟陵子台,毛俊峰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朝季菲喊一声“小心”。季菲会意,刀锋朝下一转,人顺势滑到地上,一排细小而密集的暗器从她的头上掠过。

  原来毛俊峰双手一抖,已经朝着前方整个扇面发了一招“柳絮因风”。这是当今武林最为优化的暗器群发攻击之一,顿时有许多巡捕发出声声惨叫,但是也有四五个巡捕和谭领班一起跃到空中朝后滑出诡异的弧线避开了暗器。

  毛俊峰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苏浙巡捕里也有这么多人居然会魔教的武功。

  季菲在地上滚了两圈已经将簿子抓到手中,毛俊峰跑到她身边问道,“现在怎么办,硬冲出去吗?”

  “跟我来。”季菲手一撑地跃了起来朝竟陵子台的深处跑去,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天“斗茗”的平台上。季菲径直奔入存放着上百个茶叶罐的柜台后面,一脚踢开那里的一扇小门,这是那天她调茶时就注意到的。

  毛俊峰从柜台上抓了一把调羹当作暗器飞掷出去后跟着季菲冲出了小门。那里是一个陈物的杂室,有一条楼梯通往下边。两人飞速地下到底楼,看到花园和游廊里到处都是巡捕,许多侍女和伙计都聚在中庭和包房附近大声议论着,还有不少客人或是因为烂醉如泥,或是仍对发生的凶案津津乐道而未离去。

  毛俊峰想了一想从季菲手里将刀拿过来后说道,“菲菲,你快去换套衣服,混到客人中间,我去把姓谭的和那几个巡捕引开,只有他们见过你……”

  “可是你一会儿怎么逃出去?”季菲问道。

  “一定要将那簿子交给叶大人!”毛俊峰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就沿着游廊朝林记的后院冲去。

  “站住!”值守的苏浙巡捕纷纷叫起来。

  “抓住他!他是凶案的嫌犯!”谭领班此时也已经沿着楼梯追了下来。

  季菲看谭领班如此混淆是非,着实替毛俊峰担心,却只能一转脸混入了人群。她本就穿着侍女的旗袍,虽然削去了下摆,倒也并不显得特别惹眼,可是她没走几步,却听到一个人惊喜地叫道,“菲菲,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呀?”

  季菲一转头,看到程少斌两只眼睛正热辣辣地盯着自己两条白皙的长腿看。她心中叫苦,不知道这算是倒霉还是幸运。

  

  毛俊峰最初在“强化班”时也修习过刀法。季菲这柄刀对他来说自然是过于轻薄了,但是并不影响他两招之间就用刀背砍晕了两个守着游廊入口的巡捕。

  即使在《华山备忘录》里,攻击朝廷巡捕也绝不是特别检点的行为,但是毛俊峰已经顾不上这许多。谭领班将他诬为命案的嫌犯,这些巡捕肯定不会对他客气,他那么多暗器,还有季菲的那柄短刀都留在了竟陵子台上,只要拿到“佛沙琉璃盏”里一验,就马上可以查到他们的身份。所以即使今晚能够脱身,明天也再无法照常去“海生平”上班了。如果说过去半年里他还是在利用“业余”时间追查安护镖局和记忆移植的线索的话,那么从现在起他就要正式告别常规的生活了。

  不过毛俊峰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懊恼,反而感到浑身有一股久违的热血沸腾。他觉得这是江湖在冥冥中对他这样的江湖儿女发出了召唤,这才是他这样的武校毕业生真正应该过的生活,应该履行的使命。

  此刻他虽然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但总算已经不再像过去几天那样被蒙在一片混沌里,他最起码已经知道部分的敌人是谁,季菲的手中也掌握了可以揭发他们的证据。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那谭领班和几个会魔教武功的巡捕引开,让季菲可以安全离开“林记”。

  他这样想着,脚下便额外生出几分劲力,沿着游廊奔入了一片毗连的屋舍群落里。他闪到一桩房子后面,朝后悄悄观察,看到二三十个巡捕一路追来,却不见那谭领班。他心里焦急,生怕他折返回去查找季菲。

  他正思索着,猛然感到头顶袭来一股劲风。这股力量既快又强,竟让毛俊峰不得不用极其狼狈的姿势倒地滚开。他翻身跃起,看到一个浑身蛮肉的男人刚刚一掌将他所站的那块地面拍出了一个凹坑。他认出来这人正是那晚从轿子里掳走丁香月的黑衣人,知道他武功极高。毛俊峰不由朝后退了一步,等待着他出手攻击。

  来人正是洪掌旗,他看了毛俊峰一眼,却没有继续对他动手,而是冲到旁边的一幢屋子一掌将窗上的琉璃击碎。他正要探头进去查看,却猛地朝后撤了两步,一把长剑从窗户里刺出来堪堪掠过他的鼻尖,紧接着一个浑身湿透的执剑之人从里面跃出。

  “云松!”毛俊峰叫了一声。

  周云松并不答话,全神贯注地用“雨燕剑法”朝洪掌旗抢攻。毛俊峰看他的神态知道他正倾尽全力,便朝洪掌旗发了两枚暗器后一挥刀也上前夹攻。过了一会儿,湿漉漉的章大可也从窗口跳出来相助。

  三个燕子坞的毕业生全力以赴,总算略略地占了一些上风。可是毛俊峰心中焦急,因为二十几个巡捕转眼就要赶来,而他身上的暗器已经用得差不多,无法再施发“柳絮因风”那样的多点攻击了。

  周云松在两人的相助下得以和洪掌旗抗衡,但是他也不敢再使“燕来剑法”,因为里面的招式过于精密,容易在联合攻击中发生致命的干扰。

  他和章大可抢在湖水将石室灌满之前从石门里逃了出去。章大可匆忙之中只来得及拿了两个琉璃罐子塞入怀中,但是那三个穿着白褂的男子是无论如何没有时间相救了。

  石门的背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人想那洪掌旗必然知道这条通道的出口,因此一刻都不敢停留,朝前疾冲。可是他们出了地道,爬上到一个空房间刚喘了两口气,洪掌旗就已经赶过来一掌将窗户击碎。

  章大可费了一番力气才让惊慌失措的姚寡妇等人镇定下来,让他们蹲下去躲到墙角。他注意到这几位姑苏城忠孝贞义的名人们的脖子上都有一道红印,据他猜测,很可能是被铐到石床上用铁箍紧紧固定住头部时留下的。这些人,包括已经没了踪影的谢姑娘只怕都在那石室里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章大可安顿好几位名人后,立刻也从窗里跳了出去跟周云松和毛俊峰联手御敌。但是没过多久,二三十个苏浙省巡捕就从四面围了过来。

  最前头的几个巡捕看了看打斗中的四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周云松正想找个空隙开口解释,几个新赶到的巡捕已经一指洪掌旗高声叫道,“这位洪先生是方詹事的朋友,其余三个都是今晚命案的嫌犯,一律拿下,若敢拒捕,格杀勿论!”

  巡捕们得令以后就立刻挥着刀剑冲了上去。洪掌旗马上步伐一移,把毛俊峰这一侧让出来给那些巡捕,同时又用遒劲的一掌将章大可逼开。这样很快就形成了周云松独斗洪掌旗,毛俊峰和章大可默契地在两翼护住他的身后与巡捕们周旋的局面。

  那二十几个普通的姑苏巡捕虽然不足惧,但是很快几个会魔教武功的巡捕划着弧线就冲进来加入了战阵。章大可这一边马上就吃紧,而毛俊峰手中的柳叶刀也很不称手。章大可匆忙之中抬头略微判断了一下方向,发现他们此刻比较接近珍珠弄那一边的后门,便说道,“我们往南边且战且走……”

  另两人依言朝后门退去,但是他们才没移动多少距离,便看到那后门突然打开,两队苏浙巡捕齐刷刷地拿着刀剑冲了进来,应该是刚刚从凤凰街府中赶来增援。

  周云松心里一沉,被这么多人包围,恐怕很难可以冲出去了。但是他还来不及心生绝望,就只见一个黑影快速绝伦地从空中划过,倏地落到了三人的中间。三人原本背心向内呈犄角之势互相照应,但是突然被人闯入了圈内,每个人瞬间就都变成了腹背受敌。

  毛俊峰用余光一扫,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叫方烈的詹事。从他疾风般的身法和敢于直入腹地胆略来看,他的武功只怕不比洪掌旗为弱,情势真的已经悬于一线了。

  不过三人都研习过招式优化的理论,倒也没有立时慌了手脚。周云松当即用初级的“斗转星移”将洪掌旗的掌力一引,攻向身后的方烈。方烈并不躲闪,只用双掌一合,面前立刻就升起一道无形的气障,周云松借来的这股力道瞬间就被隔开到两边,分别袭向了毛俊峰和章大可。毛、章二人感到背后的劲风,赶紧侧身躲过,但他们前面的两个巡捕却猝不及防,被掌力掀了出去。

  “混进来的就是这三个人吗?”方烈这时候开口问道。

  “还有个年轻的姑娘没了踪影。”一个巡捕回答。

  “那就先留着这个活口。”方烈朝章大可一指,“其余就地处决掉。”

  他话没说完已经如魅影般飘到了章大可的右后方,章大可手中剑正朝一个巡捕刺到一半,忙回身使出“风帘翠幕”。这一招本是燕子坞剑法中用来应急的防御妙招,但是却需要配合向后的腾跃才能完全发挥效力。此时他身后环伺着五六个巡捕,自然不敢轻易后退,方烈于是趁“风帘翠幕”使到强弩之末的时候抢上一步,双掌一并。章大可只觉得左右突然像有两堵看不见的墙壁朝自己压过来,让他艰于呼吸,丹田上一时完全提不起气来。

  方烈趁势就要一掌朝章大可胸口拍落,毛俊峰在旁边看出章大可已经无力抵御,情急之中将仅剩的四枚暗器一股脑儿都射向了方烈。他知道方烈武功极高,怕被他借用,所以这轮暗器并不求伤敌,只为解围。方烈听出四枚飞镖恰到好处的线路组合,果然只能往旁边划一道弧线躲避。

  但是章大可被方烈的气障一压,已经乱了招法,身后冷不丁闪出一个会魔教武功的巡捕一剑刺中了他的肩头。章大可身体一晃,手中剑落到了地上,另一个巡捕挡开他绝望中胡乱的一掌,反手捏住了他的锁骨。

  周云松想去救援,却被洪掌旗一阵快攻逼得左支右绌,根本腾不出手。他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冰凉的无力感,一切或许都难以挽回地要结束。他原本担心万一失手被擒,这些苏浙巡捕可能不会依照《华山备忘录》的规矩对待他们,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新到来的使着魔教武功的头目根本就是准备将他们就地诛杀,绝不容许他们将石室里所看到的东西泄漏出去。

  周云松其实并不是特别惧怕死亡,尤其是和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死在一起。但是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身上携带着的那个方盒势必会落入这些人手中,这便是辜负了叶大人的嘱托。他想到这里,年少的心里又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甘来,无论如何,还要再做一下最后的努力。

  他于是朝洪掌旗虚攻一剑,然后回身一跃,凌空朝方烈扑去。方烈此时正准备下重手去对付毛俊峰,身后露出了一两个可供利用的破绽。他知道洪掌旗必定会从后面跟过来追袭,但是他既然选择了制空,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将身后的攻防置之度外了。只要能够重创方烈,毛俊峰或许就会多几分逃生的希望。

  周云松于是剑尖颤动,使出了燕来剑法里的一招“暮燕漂零”。

  每一个成熟的门派或者武校在设计武功招式的时候,大概都会设计一套用于同归于尽的招式组合,使得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多一个和敌人玉石俱焚的选择。比如崆峒派的“人鬼同途”,昆仑派的“玉碎昆冈”……

  这样的状况在三十多年前魔教横行的时期里发生得比较多,《晓生评论》因此曾经登载过一篇专门评比各门各派“同归于尽”招式的文章,并颇富创建地提出了一个“同寿指数”的概念,作为衡量招式高下的标准。“同寿指数”这个词大约源自武当著名的同归于尽的招式“天地同寿”,其定义就是使用者用这一招可以和多少倍于他功力的对手同归于尽。

  《晓生评论》对“暮燕漂零”的同寿指数的估算是一点七,也就是说可以和武功是自己一点七倍或以下的人同归于尽。

  设计一个用来同归于尽的招式必须要具备三个要点,分别是“尽”、“黏”、“险”。

  “尽”的意思是要倾其所有,将一切可发挥、可借用的最大化到极致。

  “黏”就是说你要找人拼命,就绝不能让人轻易地逃走或者用内力将你逼开。面对再强大的攻势,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对方所有的内力全部承受下来,因为卸力就意味着要往对手发力的延长线上移动,这样就无法紧贴敌人了。

  “险”就更好理解,反正你连命都不要了,招式当然是越险越好,诸如先伤己再伤人,割完自己脑袋再抹对方脖子这样的奇招也不是完全不可理喻。

  “暮燕漂零”这一招便是综合了以上三大要诀。

  周云松腾身而起,挟着落势急速朝方烈掠去。方烈大约也看出周云松这一招不同凡响,竟收住了手放过毛俊峰,朝旁边一闪。可是周云松在空中一个急转,如影随形地贴了过去。

  方烈一惊,知道周云松这是要来拼命,接下来不管他使出多狠的手段,周云松都不会躲闪,更不会后退,他会揉身而上全力承受,然后在力尽之前不顾一切地连剑带掌朝自己要害猛攻。

  毛俊峰也读懂了周云松的意图,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悲凉。他喝了一声,不顾身后两个巡捕手中的刀正朝自己砍来,也全力扑向方烈,企图尽最大的力量限制他内力的施发,让周云松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如果此刻局面里果真就只有周云松、方烈、毛俊峰还有那几个巡捕的话,那么周云松是可以取得成功的。但问题是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武功同样在他之上的洪掌旗。他和方烈两人的功力加起来便远远超过了《江湖周刊》所估算的“同寿指数”。

  周云松侧身硬接了方烈的一掌,只感到一股钻心的剧痛,他咬牙身形一矮,朝方烈的腰肋滑去。他这一招像极了一只在暮色中突然折断了翅膀坠落下去的孤燕,正应了“暮燕漂零”这一名称。方烈绝没有想到周云松可以作出这么巧妙的移动,虽然他伸掌一拍就可以击中他的天灵盖,但他知道周云松一定不会躲避,而是会在头骨碎裂的一刹那将剑刺入自己的腰眼。

  一个人在头颅破碎以后手上的剑还有多少准度和力度?方烈不知道这个答案,也不想赌上性命去了解。但周云松已经做好了验证的准备,他将所有的内力都凝聚到右手,准备将长剑刺出。

  但是他的肩膀却突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身体猛地一震,就朝外面翻滚出去。原来是洪掌旗在他的身后用出了魔教的武功。方烈原本击向他头顶的那一掌也就正好打中了他腰间的那个方盒。

  只听一道清脆的木头碎裂之声,一件通体乌黑锃亮的壶形器皿从周云松身上弹出来,滚落到了地上。

  方烈这时完全有时间朝着失去了重心的周云松补上一脚,但是他看着那器皿却惊叫道,“须弥芥子斛!”

  洪掌旗也惊讶地停下手来。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章大可因为看到周云松连同归于尽的招术都遗憾地失败,叶大人秘密托付的物品亦已暴露,心中绝望到了极点。他不顾锁骨被人制住,拼了命地挣扎着要往前冲,却被一个巡捕在脑后重重一击,眼前一黑,向前扑倒在了地上。

  毛俊峰在另一边也被一个巡捕砍中了右腿,血流如注地跪到地上。他和受了重伤躺在地上的周云松对望了一眼,彼此都知道这是此生的诀别……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章大可的怀中突然漏出来一个圆形的琉璃瓶,缓缓地朝着黑色的壶形器皿滚去。琉璃瓶中有浅浅的一层细沙,上下翻动着,蓦然间发出奇异的光芒来。

  方烈和洪掌旗同时惊呼了一声都像是看到了鬼一样没命地向后退去……
☆ 不要去盼什么英明之主,而要去争一个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制度
  不要跪什么青天官员,而要去争一个可监督问责官员的制度
  不要歌颂什么伟大领袖,而要去争一个可选举弹劾权者的制度
  不要说什么拥护感谢,而要去争一个可言论迁徙自由的制度
  不要等什么英雄勇士,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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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菲菲,你的裙子怎么啦?”程少斌大惊小怪地问道,“莫不是斗茗输了受的惩罚啊?”

  他的身边原本围着两个窈窕的妙龄女子,她们都以为季菲是“林记”新来的侍女,看到程少斌对她如此殷勤,都投过来嫉妒的目光。

  “我刚才一直在后花园里听戏呢,早知道就叫上你一起来听了。”程少斌又说道,“我下午去宝生找过你,他们说你提早下班了……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季菲朝周围看了看说道,“没什么……这里出了命案,觉得有股晦气,不如我们走吧。”

  程少斌原本是准备带着那两个窈窕女子去太监弄换家店继续喝酒的,但是一看到季菲,他早已将那两人抛到了脑后,立刻答应道,“好,我这就去准备马车。”

  他说完朝身后的一个家仆做了个手势。

  于是季菲在那两个女子怨毒的注视下,跟着程少斌穿过中庭,排到一条长长的客人队伍里,一个一个经受了巡捕的检查后,走出了“林记”的大门。

  两人上车才没行多远,前方就又被人拦住,原来太监弄、平安坊上已经被苏浙巡捕设了数道关卡,正对所有进去的人和车辆进行又一轮仔细的盘查。

  季菲微微朝程少斌的身边挪了一挪,很快就有巡捕过来撩起马车的门帘。

  “哎哟,原来是程公子,得罪了!”巡捕认出来程少斌是当年官至药督府副总管的太医程仕达的独子,他一边朝程少斌行礼,一边打量季菲。

  程少斌的马车里出现女子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如果说有什么反常的话,便是这次居然只有一个女子。但是方詹事下达了死命令不许任何有武校背景的人离开林记,那巡捕只能硬着头皮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林记新来的侍女么?”

  “岂有此理!”程少斌骂道,“这位可是……”

  季菲不容他把话说完,在他手上紧紧一抓,接道,“我是后花园里新来的舞女……”

  那巡捕心想舞女的地位能比侍女高到哪里去,程少斌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但是他却不敢顶撞他,一躬身说道,“原来如此,明白了!”

  “就死了个人至于搞这么大吗?”程少斌被季菲柔软温热的手握住,顿时魂不守舍,他不耐烦地说道,“难道你怀疑是我干的?”

  “哎哟岂敢岂敢,”巡捕忙堆起笑脸,他看出来程少斌是急着要和这个林记新来的美女去寻欢,不敢再阻拦,立刻朝前面挥挥手放行了。

  马车过了关卡,不等程少斌问,季菲便解释道,“刚才在竟陵子台上输了斗茗,被罚装扮成舞女跳舞……想不到还挺像,你看连巡捕都信了呢。”

  季菲尽量显出少女的促狭。

  程少斌得以和季菲同坐车中,心思早不在这些事情上面。他探出头朝外边看了一眼骂道,“苏浙省这帮混蛋居然把太监弄的店都封起来了,要不我们去西园巷那边看看,我知道有一家的女儿红特别好?”

  季菲松开程少斌的手说道,“我觉得有些累了,不想再喝酒……”

  “这样啊。”程少斌有些失望,“那我送你回家?那天我爹还跟我说,叫我去你住的地方瞧瞧,看缺不缺东西,他说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很不容易的……”

  季菲低下头想了一想。她自然不要程少斌去她家,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短刀失落在竟陵子台,那是在江武府备过案的兵器,一查上面刻印的编号就可以立即查到她的身份,顺藤摸瓜找到她的住处也不是难事,所以她家已经不再安全了。

  程少斌看季菲低头不语,立即会错了意。他想这大半夜的,季菲不愿去喝酒,又忸忸怩怩不愿回家,还靠紧了他拉他的手,这分明是为他意乱情迷了啊。程少斌心头一喜,马上说道:“那就去我家吧。我爹已经睡了,我们可以去我房里,我最近新弄到了两种佐茗,可以泡壶好茶喝呢。”

  “我不去。”

  程少斌自我感觉好起来时是怎么都收不住的,他只当季菲是在欲拒还迎,说道:“怕什么,我爹都说了马上会准备聘礼去金陵提亲,明天早上就算让他瞧见,也不会说什么的。不过菲菲,等我们正式定了亲,我可不许你再去竟陵子台上疯玩,受这样的惩罚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到季菲大腿上去捏一把。季菲“啪”地将他的手打开,心中思量着该怎么摆脱,却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等一等!”“快停车!”几个人高声叫道。

  季菲偷偷掀开窗帘往后一看,发现十来骑人马正快速逼近,为首一人正是鼻青脸肿的谭领班。

  “妈的,这帮巡捕有完没完啊!”程少斌正在兴头上,立即破口大骂。

  季菲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少不得又要有一番恶战了。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林记”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颤,车前的两匹马也都嘶叫着立了起来。程少斌大叫一声吓得双手抱头趴到了地上,季菲急忙又掀开帘子朝后观察,发现一股极大的气浪将许多断枝碎瓦从林记的院墙里抛射了出来,太监弄上的巡捕和围观百姓都惊叫着四处躲避。

  这股力量是如此之大,根本不可能是由人发出,没有硝烟,没有火光,也不可能是火药的爆炸。季菲心里焦急,不知道林记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毛俊峰、周云松还有章大可三人的安危如何。

  谭领班也吓得驻马朝后观瞧,他看了一会儿就呼喝一声,重又带人追上了程少斌的马车。他用马鞭将门帘掀开,看到程少斌趴在车里瑟瑟发抖,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人。

  季菲趁着巨响带来的骚动施展轻功跃出马车,然后从看到的第一个路口处转了弯。她奔出两三条街以后,进入了一片都是深宅大院的富人住宅区。她略一聆听,就选择了一个院落翻墙跳了进去。差不多等她刚隐入墙角摒住气息,就听到许多人施展轻功追过来的细微声音。

  这些人往前追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绕回来。她听到谭领班轻声说道,“不要再找了,你去通知方詹事,其余的跟我到叶府附近去埋伏,她一定会去那里的!”

  几个人轻轻应了一声,脚步就渐渐远去了。

  季菲心想这谭领班果然狡猾,知道她夺到那本簿子后一定会想方设法去交给叶大人。她怕谭领班仍奸诈地躲在附近守候,因此决定在原地再躲一会儿。

  天上的月亮不知于何时隐入了黑云之中,四周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细微的夜风低低地吹动着院子里的树木和花草。季菲一动不动地伏在墙角,突然涌上来一股强烈的孤独和难过。

  半年前误入鬼蒿林的时候,情势似乎更加绝望,但是至少身边还有几个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外加一个随时能够创造奇迹的周远。可是现在却只有她孤身一人,周云松他们生死未知,周远也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她手中掌握着牵连到苏浙府一位高官的重要罪证,只怕即将要被苏浙巡捕们满城搜捕,她已经失去了宝生钱庄优厚的工作,也无法回家,而叶大人的府宅外面则布满了陷阱。听刚才方烈和谭领班的对话,叶大人自己的人身安全也已经受到了威胁。另外,姑苏城里官衔最高的侯大人又极可能被种植了魔教的记忆……

  季菲思来想去,只觉得四面都是死路,到处危险重重。她又是焦急,又是慌乱,眼睛里竟不争气地涌出了眼泪来。

  就在这时候,她身后一间屋子的房门突然打开,两个黑蒙蒙的影子晃了出来。季菲心里一惊,她刚才之所以选择这个院落,是因为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以为里面没人。现在看来,这里不仅有人,而且还是会使用内力压抑气息的武林中人。

  月亮这时候从云后头突然冒了出来,正好照向了那两人的脸。季菲一看,心中又连声叫苦。从屋里出来的两人,正是那天在沧浪亭里已经结下了梁子的卢东和孙熙。

  季菲轻轻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一咬牙便准备站起来。但是卢东和孙熙却只是望向院中,眼光似乎并没有聚到一个定点。季菲才想到自己藏身在墙角阴影里,这两人并没有发现她。

  “到时候车队会从这条街经过,绕到平安坊上去……”卢东朝前比划着说道,“齐云会的人负责南边的路口,我们灵岩会负责这里……”

  季菲不清楚卢东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却知道齐云会和灵岩会都是三山堂下面的分支。沧浪亭出事之后她曾通过朋友去丐帮打听,得知卢东、孙熙两人和袁亮一起以私下斗殴的罪名被丐帮除名。难道说这两人现在竟加入了三山堂?他们深更半夜来到这里又有什么图谋?

  “这些真刀真枪的事情都由我们来做,那兴吴帮的人干什么?”孙熙很不满意地说。

  “兄弟,这种时候可不能计较这些。”卢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人都憋着想立头功呢,若我们能把这事做成,就算是混出头了,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他一边说,一边朝后做一个手势,四五个男人手里拿着铁锹方铲等工具陆续进了院子。

  季菲知道他们再往前几步就会发现自己,情急之下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朝屋后弹去。几个拿铲子的人听到声响慌忙回头,季菲趁机凌空而起,在墙头一点,快速跃入了相邻的院子当中。

  但是卢东和孙熙毕竟有相当的武功修为,立刻感知到小石子发射的源头,瞥见了季菲瞬间掠过的身影。

  “有人藏在花园里!”两人惊叫一声同时跃起,追了出去。

  季菲落下之后一刻不停地向前疾走几步绕过屋角,又一纵身翻入另外一座庭院。这一大片住宅沿着几条井字形的街区向南伸展出去很远,季菲凭着自己轻功要高过对方一筹,时而快速地在几个房顶上曲折跳跃,时而又摒住气息隐伏到檐下。卢东和孙熙在沧浪亭所受的伤还未痊愈,因此完全无法跟上季菲的节奏。

  “好像是个女的。”

  “这地点绝不可能泄露出去的,难道是齐云会的人来偷看我们的进度?”

  季菲听到卢东和孙熙一边四下寻找,一边低声交谈着。她待两人走过之后,正准备朝反方向快速摆脱他们,却突然感到一阵劲风从身后袭来。季菲的心马上悬了起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和卢、孙二人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完全没感到暗中竟还伏着另一个人,因此这人的轻功一定比她更高。

  季菲凭着本能马上向右一跃躲避,但是身子刚一离开屋檐就后悔了,因为她已经觉察出身后那人用的是魔教的弧线武功,她这一跃,恰恰是跳到了他行进的线路上。

  然后一道剑气“嗤”地朝她划来,其力道之强,远胜那日绑架丁香月的几个黑衣人。季菲慌忙在空中一侧身,虽然躲过了剑气,却完全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向下坠去。她只来得及伸手在墙头稍稍一撑,便斜着摔到了外面的路上。

  第二道剑气紧接着划来。季菲就地一滚,翻身跃起,看到旁边的地上竟深深切出一道沟缝。这时左边街角突然冲出七八个带着刀剑的人,为首的正是谭领班,他果然还埋伏在附近。右边则奔出来十来个苏浙巡捕,都一齐朝季菲合围过来。季菲忙选了最近的一条小巷快速朝南奔了出去。房顶上用剑气攻击她的人看到巡捕的出现便悄无声息地一晃,隐没到了院墙里。

  季菲经过竟陵子台上的剧斗,已经耗损了不少体力,但此刻咬紧了牙将燕子坞的轻功发挥到了极限。很快她就离开了这些深宅大院,跑入了一片屋舍残破、墙壁斑驳的贫民区里。

  姑苏城经过多年的迁徙变动,城市的布局就像一块五花肉一样,一层光鲜亮丽、穷奢极欲,另一层则又肮脏破烂、衰颓潦倒。

  这贫民区的弄堂不仅窄小,而且每过几步都会搭建起几个临时的竹棚木厩,季菲在其中左右穿行,很快就离开了身后追兵的视线。她想过找个隐蔽的角落躲藏起来,可是这里到处都是污秽的阴沟和垃圾堆,散发着难闻的恶臭,院落间还时不时会躺着一两个袒胸露体的乞丐。

  季菲于是打消了在这里潜伏下来的念头,横着连穿几条杂乱幽暗的小巷,试图彻底摆脱谭领班和苏浙巡捕,但他们的脚步声仍是在不远处紧紧跟随。当她最终越过一条臭水沟,翻过一个高高的栅栏之后,眼前突然一亮,一大片嫣红翠绿、灯火通明的楼房陡然出现在前方。

  季菲慌不择路地奔跑了很久,原已失去了方向,可是一看这片金光闪耀,立刻意识到她不经意间来到了整个江南地区都大名鼎鼎的月柳街。季菲禁不住无奈地苦笑一声,以她现在身上这套打扮,只怕这里才是最适合她遁影消形的地方。

  月柳街因为毗连着贫民窟,很久之前只是下等妓女拉客的地方。但自从扬州事件发生之后,那里发达的勾栏产业在两三年间就整个迁来了这里。月柳街以差不多每月一幢的速度盖起了无数豪华的青楼别院,富绅巨贾和落魄才子们纷至沓来,苏浙乃至中原各地色艺俱佳的风尘女子也逐渐会聚到这里,一时盛况空前,名气和热闹程度很快就可与金陵的秦淮河以及长安的章台路相媲美。

  季菲来姑苏城这么久只是远远望见过那些艳丽花俏的招牌,出身良正世家的她自然从没有真正在月柳街上走过,可此时身后有几十个追兵,还有不明身份的高手在暗中窥伺,她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季菲几个起落,便从一条后巷跃上了一座高挺气派的琼阁的三楼,踮着脚立到一条窄窄的用于装饰的中檐上。她朝左边先悄悄看一眼,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龙飞凤舞地在一张宣纸上写诗,旁边是一个穿着银白色紧身旗袍的漂亮少女在弹古筝。季菲又想去看右边,却立即缩回了头,因为里面清晰地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朝前移动,可是这家青楼似乎生意极好,一连几间包房里全都有人在接客。

  这时几个巡捕已经翻过栅栏,分头到月柳街及两边的后巷里张望起来。季菲赶忙又朝前挪了几格,终于看到一间空的房间。她立即推开琉璃窗跳了进去。

  季菲落地后稍稍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些青楼都极有背景,许多后台直通帝京城的高官,就算那个方詹事亲来,想要一间一间搜查大概也没有这个能耐,更何况他们也无法确定她究竟是藏身在这里,还是已经继续向前逃往了别处。

  当然躲在这包房里绝不是个好主意,她需要偷偷潜到小姐们住宿的裙房里找个地方藏起来。她正这么想着,房间的门却突然打开,一个穿着考究的蓝色衣衫的男子背对着她朝两边偷偷摸摸地望了两眼,然后退进了房间。

  季菲先是一惊,然后等他将门掩上之后立刻向前一移步,挥掌朝他的后颈劈去。季菲假定他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客人,所以出手并不重,但是那人却显然感觉到了背后风起,他“呀”地喊了一声,同时却以一个无比巧妙的身法向侧后方滑了开去,顺势一掌拍向季菲的肩头。

  季菲没料到这人竟有如此高的武功,顿时措手不及,失了应变。如果这样被他直接打中,肯定立即就要受伤。但是那人的手掌拍到一半后就停住,季菲赶忙往旁边闪开,朝来人看去,两人随即都大吃了一惊。

  “周……不是……元吉!”季菲差点就说漏了嘴,她的语调里充满讶异,却也带着很明显的惊喜。

  “季姑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周远看到季菲也是满脸的惊喜,但是打量一番她的装扮,却又很迷惑。

  “你不要胡思乱想啊!”季菲下意识地并拢两条腿,红着脸说道,“有人在追我,才逃到这里的。”

  “啊,是什么人啊?”周远说着大踏步走向窗边,竟是一副准备挽起袖子去把对方收拾掉的架势。

  季菲赶紧一把将他拉回来,“当心被发现了……追我的是苏浙巡捕。”

  “苏浙巡捕?为什么啊?”

  季菲看了看周远,板下脸来说道,“你先告诉我,你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她刚才认出周远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张塞被抓捕后他只能四处流浪,然后迫于生计到这里找了份工,可是很快就发现他身上居然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阿玛妮”新款套衫。

  “这个……”周远窘迫地挠挠头,“是袁亮带我来的……”

  “袁亮?”季菲疑惑地问,“你怎么会碰到他的?”

  “那天你把我送回家后不久,他就来找我了。”

  “原来是这样。”季菲点点头,心中不悦,袁亮那天多半是趁着她闯祸以后心慌意乱一路跟踪而去。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袁亮去找周远,他大概就会和张塞一起被苏浙府抓走了。

  “这衣服也是他买给你的?”季菲看衣服的样式,已然猜出是袁亮的口味。

  周远点头。

  “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季菲又怀疑地问。那天袁亮发现她和周远单独在逛沧浪亭,明显很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周远说,“也许是为了报答读书的时候我替你们做了那么多作业吧。”

  周远一边说,一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季菲一听这话“啊”地朝后退了半步,“你……你恢复记忆了?”

  周远眼神黯然下来,叹了口气说道:“没有,是袁亮告诉我的。”

  “他……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是啊,原来你们还有张塞都担心我会变成一个大魔头。”周远说,“你觉得我这样子像是个大坏蛋吗?”

  他说着故意做了个凶恶的表情。

  “我不知道。”季菲没有去理会周远调皮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章大可那时候把周远尚在人世的消息告诉他们时,袁亮的表现并不特别热心。他现在为什么又要专门把周远找了去,告诉他关于过去的真相呢?

  现在张塞学长一直企图避免、而他们几个一度想促成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季菲立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又问,“那你的武功是怎么回事?刚才你那招好像是武当的‘移步穿影’呢。”

  “真的吗?是武当的招式?”周远带着由衷地惊讶说道。

  “怎么,你自已使的武功都不知道是什么吗?”

  周远笑了笑,嘴角露出一丝小小的得意,“我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是用袁亮给我的资料却又把量子武学重新研究出来了呢……”

  季菲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半年来中原多少武学家在研究量子武学,却都不得其解,可是周远仅仅用了十天不到就又发明了一遍,看来他真是命中注定要给武学带来深刻变革的人,唯一的悬念是,他将给武林本身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可是武当的内功心法你是怎么知道的?”季菲又问。

  “我并不知道。”周远回答,“我刚才用的,是我昨天刚发明的招式,是由量子内力自然激发出来的,不需要转换成三丰体系下的内力……”

  “可是那明明是武当的‘移步穿影’。”

  “这也是你说了我才知道的。”周远微笑道,“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张三丰的武学体系是一种归纳,他观察到世间千千万万中武学现象,然后归纳出了一系列的规律。后世根据这些规律再去探索新的武功。但是量子武学更像是一种演绎,从自然力最本质概念出发,直接推导出千千万万的内力和武功招式……我最近一直在仔细研究量子在经络里流动的法则,如果能把这个全部弄清楚的话,那么理论上就可以成批地创造出新的内功和招式来……当然,到时候可能会发现其中某几招武当早就发明过了,某几招恰恰又是崆峒派的绝技……”

  季菲听完这番话当场就愣在那里。她虽然并没有完全明白周远所说的“归纳”和“演绎”的区别,但是她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到,周远刚才讲的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构想。

  “这就是你的使命,对不对?”她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说你来姑苏城怀有一个目的,一定就是重新发明量子武学了。然后你就可以用这新的武学去对付那些企图危害姑苏城的坏人!”

  “如果我的研究成功,说不定是可以发明很多新的武功,用量子内力使出来也会很有威力。”周远说,“不过我脑子里的那些幻像……我实在是说不清楚。”

  季菲刚才那句话,与其说是推测,不如说是希望。她看着周远,发现自遇到他之后,那股孤独和惶恐的感觉已经都无影无踪。可是她看着看着,心里突然又无端生出一股不高兴来。

  “那袁亮他也在这里?”她冷冷地问道。

  “嗯,他付完了钱就到楼上去了。你要去见他吗?”周远仍沉浸在思考中,没有注意到季菲的脸色。

  “我才不要呢!”季菲凶巴巴地打断他,“看来你们就这么几天已经成好哥们了?一块儿喝酒吃肉买衣服,还一块儿来找姑娘!你这是来第几回了,是不是这里都已经有好多熟人啦?”

  “当然没有……这是第一回……”周远这才有些回过神来,不自在地抠着衣服上的扣子,“是袁亮的主意……他一个劲地说是男人都要来一回的……真的是他的主意。”

  “哼,是吗,那这一路上难道不是你自己用脚走过来的?”季菲咬着嘴唇嗔道。但她随即就觉得有些难为情,轩辕朝一个成年的单身男子跑来青楼固然不是特别光彩的事,却也并非见不得人。自己既不是人家的妻子也非女朋友,又一个劲地嗔怪什么?

  “这个……我……只是有点好奇。”周远被季菲问得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那我没在这里耽误你的好事吧?”季菲又说道,“袁亮一定是替你把钱也付了,你的那位红颜知己呢?”

  “我这不是正在躲她嘛。”周远压低了声音说道,“结果一进来就碰到季姑娘偷袭我。”

  “你点了人家,却还要躲人家?”

  “是袁亮帮我点的……可是……我不喜欢!”周远很严肃地说。

  季菲看着周远一副郑重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原来你还那么挑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嗯……”周远认真地思索起来,但他的目光却直直地朝季菲看过去。

  其实周远一开始只是下意识地在思考,但很快也发现自己正毫不遮掩地看着季菲。她身上这套削去了下摆的旗袍可谓又紧身又暴露,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竟浮现出那晚在微澜山庄看到丁香月突然将衣服脱去时的景象来,浑身涌起一股年轻的悸动。

  季菲自然也看出周远眼神里的冲动,刚才和程少斌一起在马车里时她如坐针毡,只觉得浑身难受,可此时被周远这样看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感到不悦,甚至觉得就一直这样让他看下去也无所谓。

  “季姑娘……”周远朝她走了一步,一股强烈的年轻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果周远此时突然伸出手去抱她的话,季菲或许会柔柔顺顺地靠入他的怀中。虽然谷雨节还没有到,但是如果周远想在她身上满足一个刚刚长大的男孩子的好奇心的话,她大概也会应允。在一整个晚上的惊险紧张,甚至生死一线里,她设想过许多种脱困的情景,比如周云松突然出现,比如终于逃入了叶大人的府中……可是现在她却意识到,遇到周远是她可以奢求到的最好的结局。

  可是周远跨出一步后,却突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就好像走到一个十字巷口,猛然间回想不起家是在哪个方向一样。

  季菲心里一凛,蹬蹬蹬几步仓皇地退到墙边。

  “你……还是不要再想了。”她轻声说,“别忘了你是个失忆的人,也许有一天等你恢复了记忆,你会想起来早就有了喜欢的人呢……”

  周远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更加迷惘,“季姑娘,其实自我醒来以后常常做的那个梦里,一直都有一个女孩子的面容……可是我却怎么都记不起她是谁……”

  周远梦到女孩子的事情,之前只跟张塞说过一回,结果被张塞好好地嘲笑了一顿,他便觉得很不好意思,以至于后来碰到袁亮也羞于再提起。可是他却总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知道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谁,在他过去的生命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女孩子的脸在梦里很模糊,但是周远却仍能肯定,她既没有王仙子那么美丽,也没有季菲这般娇俏。

  “你其实也不必执着于想知道她是谁。”季菲幽幽地说道,“如果你和她真的有缘的话,你自然就会再见到她的。”

  周远凝望着季菲,还想再说什么,季菲却已经抢先说道,“对了对了,能够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可是有很多问题要问你呢!”

  她刚要接着说下去,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扶着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就要踏步进来。那女子看到里面已经有人,立刻板下脸来朝季菲怒道,“你是新来的吧,连牌子都不翻!”

  她说着将门上的一块牌子翻过来,又低声咒骂了两句,才搀着那男人走了。

  季菲吐了吐舌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先就待在这里吧,或许还安全些。”

  周远明明看到先前季菲的眼中满是柔情,可是一下子又变得像只是同学一般若无其事的样子,搞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季菲却已经到桌边坐了下来,开始从张塞整理出官员名单开始一直到今晚在林记的发现都原原本本地说给周远听。

  她讲完之后从怀内把李大尸体上搜到的那本簿子拿出来放到了桌上。

  周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听季菲一口气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完,才开口问道,“你觉得林记发生的爆炸,和那天沧浪亭的像吗?”

  “啊,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有点像。”季菲睁大了眼睛说道。周远总是有这种神奇的把看似不相干的事情联系起来的本事。可是她随即又迷惑地问道,“可是沧浪亭不是因为你情急之下打出了降龙掌法吗?”

  “唔,林记的事情和量子内力一定有关系,不过我总觉得并不是单纯由降龙掌法引起的。”周远说道,“自然力中蕴含着远比阴阳差力更为巨大的力量,我已经找到了运功的方法通过丹田把这种力量激发出来,但是或许在丹田之外,通过某种物质,在某种条件下也可以把这种力量释放出来……”

  周远的这个猜想在他几天前躲在仓库里时就已经萌芽了,实际上已经开始触及有关自然力最为深刻的认识。季菲并不能理解,但是和袁亮不同,她对这些本质问题并不反感,甚至喜欢听周远谈论这些深奥的话题。

  “那这种力量如果可以被随意释放出来,不是很可怕吗?”她问。

  “没错。不过应该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最好能找到那三位同学,问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安好……”季菲焦虑无助地说道,“那个方詹事还有谭领班这几天里一定会在姑苏城里到处搜查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去找他们。我们是不是还是应该先设法去见叶大人?”

  “他们一定会在叶府附近埋伏的。”周远说,“单枪匹马去硬闯太危险了。也许……袁亮可以帮忙。”

  季菲把头一低。姑苏城乃至整个江湖的安危自然远比个人的感情重要,但是要她这样和袁亮、周远牵扯到一起却总觉得很别扭。

  “他武功已失,又能帮上什么忙?”季菲轻声说。

  周远摆一摆手,把自己将量子内力的运功方法和转换公式教给袁亮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这几日一直苦练,发力的窍门已经越来越纯熟,原先燕子坞的武功招式已经都可以使用了。”

  季菲一听立即说道,“那你也把量子内力教给我吧,在学校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武功很高,这几天下来,才发现根本不够用。”

  “我教你是没问题,”周远说,“可是却不一定比你原来学的武功更强……”

  他于是又把关于量子内力和丹田通径关系的猜想跟季菲简要地解释了。季菲听完当然又是遗憾又有那么点不甘心。小时候去测丹田通径的时候武师们都是惊叫连连,把她称为难得一见的练武好材料,长大后华山、峨嵋还有燕子坞这些著名武校都给予了免试录取。可是到了量子力学的框架下,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天赋竟反而成了先天不足。

  “听你刚才讲,除了林记和方詹事以外,三山堂、兴吴帮这些帮派也在策划什么阴谋。”周远道,“就算你的武功大进,凭我们几个人还是无法和他们对抗。”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季菲有些着急了。

  周远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袁亮不久之前带着我一起加入了‘彼淮轩’。他刚刚在城南立了一件大功,已经被晋升为了督运,手下管着二三十号人……”

  “你们入了彼淮轩?”季菲惊诧地叫起来。

  这“彼淮轩”当年也是一个势力遍及中原的大帮会,控制着两湖、运河以及江、淮中下游的航运。但是四十年前扬州事件发生时,整个帮会各地的大小首脑人物正好都在位于扬州闹市的总部开会,结果全部惨死于“金蛊毒王散”。偌大的一个帮会一下子群龙无首,逐步被各水系的小船帮蚕食瓦解。虽然名号仍保留至今,却物是人非,势力已退到最初发迹的两淮流域,成为一个二流帮派了。

  周远笑了笑,“袁亮跟我说过,‘彼淮轩’这样的小帮会,季姑娘一定是看不上的……所以他不让我透露,说是要等到做出一番成就后再去找你们……”

  袁亮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去年夏天“彼淮轩”去燕子坞开招聘会的话,季菲肯定是去都不会去看一眼。

  “我倒不会因为帮会小而看不上,”季菲说道,“可是我听说‘彼淮轩’这几年一直想在姑苏城重新占得一席之地,所以路子比较野……”

  “季姑娘你放心吧,我想袁亮他会有分寸的。”周远道,“《武林史》里面说丐帮当年起家的时候也做过许多不检点的事情呢。‘彼淮轩’现在急需人才,袁亮很受器重,等他树立些威信以后,说不定就可以反过来改变帮会,使之按照我们的想法来发展壮大……”

  “这些话都是袁亮跟你说的吧?”

  周远点点头,“不过我觉得有一定道理啊。我以前就和张塞争论过这个,我觉得手中拥有力量总比没有要好,只要有足够的信念和能力,就可以驾驭这力量,做成很多事情……”

  季菲叹了口气,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一时也说不出周远的话有什么不对。袁亮的才华她是很清楚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对他倾心。如今他恢复了武功,也找回了自信,加入“彼淮轩”这样发展中的帮会一定马上可以鹤立鸡群。如果能好好把握,只怕比在人才济济、稳定成熟的丐帮有更大的发展。

  “那你现在……是不是还是尽量不要抛头露面比较好?”季菲问。

  “袁亮也是这个意思。”周远回答,“他帮我弄了个新的身份,我现在是他的弟弟袁耀。”

  周远说着拿出身份牌来亮了亮。

  “虽然入会时间不长,但是眼见得就有许多益处。”周远又接着说道,“昨日一个兄弟已经通过关系打听出了张塞被押在哪里,或许可以想办法通融解救。帮会在姑苏城里有不少隐蔽的落脚点,到时候也许都会用得着……”

  季菲知道这话倒也不假。俗话说龙有龙道,鼠有鼠路,丐帮、海生平这样的大帮会可以有资本走上层路线,“彼淮轩”这样的小帮会却也有自己的路子。

  “那……大概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见得到袁亮了?”她问,神情里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些厌恶。

  周远有些心虚地避开季菲的目光,打了个哈欠说,“恐怕是的,不过我们正好可以趁机研究一下这本簿子……”



  (二十三)

  一阵刺眼的光亮照到张塞身上,让他蓦地惊醒过来。他睁不开眼睛,也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时日已经流逝了多久。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移动,就像是在半空漂浮一样。等到他的神志继续恢复了一些以后,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躺在一张窄窄的,底下安装着木轮的平板上,被人推到了一间有窗户的房间里。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沐浴在阳光下了。

  他被人扶起来,坐到一张椅子上,有人在他的左臂上扎针,有人朝他的嘴里灌下无比难闻的草汁。他渐渐地感到身体慢慢变暖,一丝微弱的能量开始贴着他的前胸和后背舒缓地流转。

  他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好一阵才觉得真正回过魂来,最后他终于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睁开了眼睛。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官服的人。张塞发现自己记得他是苏浙府的詹事叫宋嵘,这至少说明他的脑子并没有受损。他还记得自己被拘捕后来回移了好几个地方,然后一连几天有许多巡捕连番地对他进行讯问。最后就是这个宋嵘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那里对他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现在把什么都说出来,就不用受苦。张塞那时候已经疲惫至极,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血性,大义凛然地摇头说道:“我都跟你们说了几百遍了,我也不知道我表弟在哪里。”

  于是他就被拖入黑漆漆的刑房里,之后就是纯纯粹粹的地狱。

  张塞以前曾经从一些跑刑狱新闻的同行那里听说巡捕府里一直有一种非常有效的刑讯手段叫做“三魂七魄针”。一共有十种针法,每一种都是先用若干辅针扎在背后的一套穴位组合上,然后再用一根极细的主针深深插入脊髓里。据说引起的痛苦无与伦比,完全无法忍受。普通人根本熬不过一针,即便是再顶天立地的硬汉也很少可以捱过第四套针法的。

  那位同行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说,“三魂七魄针”在施刑人当中其实很不受欢迎,因为缺乏虐待的快感。一针扎下去看不见血,受刑人因为过于痛苦往往连叫都叫不出来,这绝不是那些专业施刑人所喜欢的。他们要的是一鞭子抽下去回勾起一串血花,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不过这种针法在一些特殊的情景下却很有用,因为这种刑罚尽管是那么的痛苦,施完后却完全不留伤口,服用一些特殊草药后,受刑人的身体神志可以恢复如初。

  这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不会把受刑人搞废掉,万一突然想起还有什么忘记问了,还可以再来一趟,不用担心流血过多突然死了。二是不会把受刑人搞残掉,因为有时候审讯是秘密的,不希望留下刑讯逼供的痕迹。

  张塞就是属于第二种情况。他毕竟是因为造谣诽谤被抓进来的,到时候审判那一天发现他血肉模糊或者缺胳膊少腿的话就不太好。

  张塞熬过了两轮针法,这对于他来说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到第三轮的时候他无论如何无法再忍受。这种疼痛已经超越了想象的极致,因此很难形容,如果一定要他表述的话,那么就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棒从嘴里插进去,一路捅到底,从身子后面穿出来,然后再把这种痛苦乘上一千一万倍……

  他于是求饶,然后呻吟着把知道的一切都供了出去,幸好他是真的不知道周远在何处,否则他也一样会如实招来。

  “张采记,感觉好些了吗?”宋嵘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问。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做作的轻柔,就好像张塞只是在拘押期间偶感了风寒,他是专门来慰问似的。

  张塞虚弱地靠在椅背上,瞪着他没有说话。他已经什么都招了,不知道这个宋嵘还要搞什么鬼。

  “想不到张采记在帝京城还有些朋友,失敬失敬。”宋嵘习惯性地捏着自己左手的手指,语调变得更加恭敬。

  张塞不知道宋嵘到底在说什么,他想不起自己在帝京城认识任何人。难道是章大可的父亲张太医帮他疏通了?还是杨教授找了关系?

  宋嵘见张塞一言不发、目无表情,心里有些没底。

  “这个……误会已经消除啦。”宋嵘继续道,“翠玲珑那边我去说过了,他们决定不再追究,可能还会适当地给张采记一些补偿,不过呢也请张采记把这件事情揭过算了。”

  张塞虽然人还是很酥软无力,但却听得懂宋嵘话里的意思。

  “那我可以走了吗?”他不带任何表情地问。他已经无力去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想早点离开这里。

  “可以。当然可以。”宋嵘说,“如果张采记愿意,可以先洗个澡,我已经吩咐手下帮你备了一套衣服……”

  张塞用热水冲了一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在狱卒的带领下步履蹒跚地出了苏浙巡捕总部的后门。那是凤凰街后面的一条小路,有不少行人匆匆地往来,许多小贩路两边吆喝着各种生意,平静祥和。

  姑苏城总算还是好好的,张塞想。

  他想过周云松或者章大可他们几个会在外面等他,但是却一个都没有看到。张塞并没觉得特别失落,毕竟是他主动刻意疏远他们的。

  然后他看到一辆两座的马车停在街角,车帘突然拉开,一个穿着淡蓝长裙黄色丝围的美丽女子朝他招了招手。

  张塞很有些纳闷,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难道就是她通过关系将他保出来的吗?

  张塞走过去,艰难地爬上车,坐到女子身边,然后他整个人猛地呆住了。他终于认出来,这个女子竟然是谢雪莹。

  可是张塞只觉得她从头到脚都不对劲。谢雪莹从来不会打扮成这样,她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原本的那种侠客气质隐藏得无影无踪,但是浑身上下却荡漾着十足的女人味,不仅是她的着装和发型,连神情目光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让张塞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你的气色比我猜想的要好很多。”谢雪莹一提缰绳,驱动马车。

  她这种冷冰冰的语调总算稍稍让张塞回想起他所认识的那个《江湖周刊》采记。

  “可是你的气色……”张塞说到一半,却接不下去,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是你保我出来的?”他改口问道。

  谢雪莹摇摇头。

  “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从岳衡那里听说的。”谢雪莹说。

  周云松他们去“林记”调查的那个夜晚,谢雪莹趁他们在外面和洪掌旗缠斗的时候逼问了那三个研生,得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她只觉得如五雷轰顶,不知所措。她从石门冲了出去,茫然地回到中庭,正碰上姑苏巡捕奉命撤岗。

  谢雪莹之前出去采访时常常会连着消失十天半个月,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踪。岳衡见到她立刻像往常一样殷勤地邀她同行,她便和姑苏巡捕们一起离开了林记。

  “你又去找那个岳衡了?”张塞皱着眉头说道,“你最好少去见他,虽然他出了名地惧内,但我总觉得他一直想打你的主意。”

  “那又如何?”谢雪莹转过头来幽幽地问,“这关你什么事?”

  张塞愣愣地回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用这样的语气。

  “我们只是互相利用、互通消息而已,你又何必管这么多?”

  张塞明白过来这是自己上次见到谢雪莹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心里一阵难过,那天他这么说,只是因为急着想带周远离开姑苏城,同时也不愿让谢雪莹卷入这件危险的事情。可是他此时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不是真的那么想的。”他轻轻地说。

  谢雪莹看着前方的路,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你保我出来的,那你来这里是有事找我?”张塞又问。

  谢雪莹仍是沉默不语,直到马车拐入一条偏僻的小弄后她才问道,“你想找到周远吗?”

  张塞吃了一惊,听她的意思,似乎是知道周远的下落。他盯着谢雪莹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必要再抵赖了。

  “我当然想找他,但是苏浙府多半会派人在暗中监视我。”

  “我知道。”谢雪莹说,“你看那辆马车又跟着我们拐进来了。”

  谢雪莹伸手一指右前方悬着的一面小小的梳妆镜。张塞靠过去一看,果然看到一辆黑色篷盖的马车在离他们十来丈距离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周远现在在哪里?”张塞压低声音问。

  “我不知道。”谢雪莹摇摇头。

  “啊?”张塞已经彻底有些晕了,不知道谢雪莹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知道他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在某个地方出现。”

  “未来的某个时刻?”

  “对,谷雨节。”谢雪莹道,“到那一天,全天下人就都会知道他没有死,而姑苏城和整个江湖也会正式陷入浩劫。”

  “这……你怎么会知道?”张塞张大了嘴巴,惶恐地看着谢雪莹。尽管谢雪莹向来喜欢故弄玄虚,喜欢将他蒙在鼓里,但是刚才她说那番话的语气却完全不似是在陈述一条普通的线索,倒像是手执着《慕容家书》在宣读一段古老的宿命,让人感到深深的寒意。

  谢雪莹低下头,“你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周远在谷雨节会正式变成魔头?”张塞脸上写满了绝望,难道说一切真的都是天意?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要等到谷雨节才可以找到他。”谢雪莹说,“我已经让岳衡在那天加强戒备,不过我想姑苏巡捕未必有能力挽救什么。周云松和他的朋友们都失踪了,所以我只能来找你。你是周远的朋友,也许只有你可以阻止姑苏城的这场灾难……”

  张塞愣在那里。他可以吗?

  谢雪莹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从前面的巷口转过来一辆同样是黑色篷盖的马车。巷子很窄,仅能容纳两辆马车交汇而过,可是那辆马车却不但不减速,反而加快了速度从路中间朝前疾驰。于此同时,跟在后面的马车也提速逼了上来。

  谢雪莹眼疾手快,一拉手中的缰绳,两匹马发出嘶鸣,撒蹄朝右一拐,冲入了一条横巷里。

  “快,下去!”谢雪莹对张塞轻叫道。她意识到这两辆马车上的人突然发难,应该不是在跟踪张塞,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我不要……”张塞想出言反对,但是谢雪莹已经捉住他的衣领一提,又向外一甩。张塞被凌空抛了出去,到地上滚了两圈,正好落到一棵大树的后面。他轻轻哼了一声,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而两辆黑篷马车已经一左一右冲入了横巷,呼啸着从他的旁边驶过。

  当张塞挣扎着从地上起来时,三辆马车已经在前面转过弯,不见了踪影。

  他正想着该怎么办,却猛听身后风起。张塞知道背后有人偷袭,他想往右移步,却发现膝踝绵软无力,根本使不出轻功。一股强劲的力道一下子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朝上拎起来。张塞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越过了身后的围墙,然后那力道突然一撤,张塞便又一次被扔到地上,滚了两圈。

  他强忍痛疼,顺手从地上抄起了一块石头,转过身来就朝袭击他的人掷去。这石头当然是内劲全无,两丈之外一个人影轻盈地一闪,避过了石头,然后落到园中的一段枝杈上。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勾勒出一道带着金边的婀娜剪影,竟是一个苗条修长的少女。

  张塞手上已经又捏了一块石头,但是他朝那窈窕的剪影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啪地将石头丢了开去,然后筋疲力尽地赖倒在地上。

  “吓死我了……”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喘息着。

  “我好心把你从牢里救出来,你就这样对我吗?”枝杈上的少女冷冷地说道。

  “原来是你保的我……”张塞说,“那……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丁姑娘吗?”

  少女点点头,从树上纵身跳下。她端庄的面容从阴影里显露出来,正是装扮成了丁珊的王素。

  张塞看王素走过来,强忍着疼痛站起身。他刚想抱拳行礼,却在半当中停住问道,“那……我现在要按什么规矩和你见礼呢?”

  王素知道张塞的意思,自从订婚的消息宣布以后,她便已经算是准皇子妃了。她脸微微一红,却不作答。

  张塞踌躇一下,还是按江湖规矩对她施了一礼。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焦急地问道,“丁姑娘,你看到刚才两辆疾驶过去的马车了吗?他们在追我的一个朋友……”

  “看到啦。”王素看着他惶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放心吧,和我一起来的几个同伴已经赶过去了,你女朋友不会有事的。”

  王素说到“女朋友”三个字时,把嘴一抿,俨然带着俏皮。张塞尴尬地抓抓脑袋,想要解释,但是刚才脸上的关切之情都被王素看在眼里,只怕会越描越黑。半年前流落到琴韵小筑岛上时,他一路上对周远和王素大肆揶揄,现在却轮到王素来嘲笑他了。

  “那柳依校长也来了吗?”他转而问道。

  “她和风校长、杨教授还要参加江武府主持的朝武联合会议。”王素说,“所以就让我们几个先过来了。”

  张塞听她这样说,才知道她原来是从帝京城赶来。他一想也对,要把他从苏浙省的大牢里救出来,怎么也要动用京城里的关系才行,只是不知道王素是借用了柳依仙子的人脉还是六皇子的关系。

  “苏浙府一定有问题,恐怕已经被安护镖局或者魔教的人渗透了。”张塞说,“而且侯大人……那时候他还在吐蕃国出任使节的时候,有可能被……”

  “你整理出来的名单我们都看过了。”王素打断他说道,“也已呈交给汪尚书,但目前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记忆移植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朝廷里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其实我看连柳依校长和风校长心里其实也都觉得不太可能……”

  张塞心下失望,自己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线索却派不上用场。

  “那……你们过来是有什么任务吗?”张塞又问道。他颇纳闷柳依仙子居然会在这时候允许王素离开她的身边,单独远行。

  王素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前几天江武府接到线报,说最近姑苏城周围的小帮会活动频繁,可能在谷雨节前后会有异动。杨教授和两位校长商量之后决定让我和另外几个武林朋友先过来,联系城里愿意出力的江湖人士,在谷雨节期间一起保护叶大人,维护姑苏城的安全。”

  张塞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一颤,刚才谢雪莹已经明确地说谷雨节将是江湖陷入浩劫的开始,而现在江武府也得到了线报,莫非到时候真的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

  “再有就是和周云松章大可他们一起寻找记忆移植的线索。”王素接着说到,“这件事情牵涉太广泛,必须要让皇上亲自过问,才有可能展开实质性的调查。到时候大皇子,还有……六皇子也都会出席朝武联合会议,如果能够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的话,或许有一线希望。”

  王素这番话仍和往日一样说得清晰冷静,只是在提到六皇子的时候有明显的忸怩。

  “可是……”张塞一脸为难,“要找记忆移植的线索也太难了,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

  王素哼了一声说道,“靠你自然是没有指望的……”

  张塞听这话里似乎别有深意,但又吃不准她的具体所指。王素究竟是在嘲笑他笨,还是说他在牢里的表现太没用,还是……是在暗示那个人。

  “那丁姑娘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吗?”张塞有一些忐忑地问。

  王素瞪着他,表情里闪过一丝微微的窘迫,即使是在她经过装扮的脸上也仍显得清晰无比。

  “周远现在在哪里。”她轻声问道。

  张塞叹了口气,带着点苦笑回望着她。王素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在听香水榭岛上,张塞是亲眼看着王素不顾自身安危为了周远走向韩家宁设下的圈套的。但是他心里也曾想过,那或许只是在一次极端的危难事件下王素对周远产生的一种临时的依赖和眷恋。随着时过境迁,随着她正式要逐步转向皇子妃的角色,一切可能都会如人生当中的许多个最初一样,虽然当时情深意挚,但最终还是会在记忆中慢慢褪色。

  但现在看来,半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一切风轻云淡。作为一个一直试图保持冷静的旁观者,张塞不由地感到一股无奈的宿命感和强烈的不安。

  “丁姑娘把我保出来,就是为了问周远的事吧?”他问道。

  王素被他说穿心中的动机,脸上涌起羞怯,她索性一咬嘴唇,恨恨地答道,“你说呢,难道我真会稀罕救你吗,你就是被三魂七魄针扎死了也不管我的事。”

  说来也好笑,这两人不知为什么自打一见面开始就处不到一块儿,总是要互相抬杠。王素着恼张塞,当然有之前在鬼蒿林里对她百般揶揄的原因,但是更主要的,其实是因为张塞最了解她对周远的心意,而且还偏要直露地说出来。

  张塞讪讪地笑了一声道,“我自然不配烦劳丁姑娘的大驾相救,不过丁姑娘应该知道我并不晓得周远在哪里……这三魂七魄针连英雄好汉们都抵受不住,我要是知道,也一早就招了。”

  王素眼睛里仅有的那一点希望的光芒也黯淡下去,“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好吗?”

  王素尽量想把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一些,但却根本无法掩饰那语调里的柔情。

  “他挺好的……”张塞回答,“只是孟婆苓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已经忘记了我,也忘记了你……”

  孟婆苓被过度使用的后果王素完全清楚,所以对张塞的话并不吃惊,但是她听到“也忘记了你”这几个字时,却还是感到一股钻心的痛楚。

  张塞看到王素难过的样子,也有些不忍,便轻声把他如何从太湖里将周远救起,并请章大可诊治,以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简略地说了一遍。

  王素站在那里静静听着,胸口忍不住微微地起伏。过了好久,她才终于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你既然救了他,又为什么要把他偷偷藏着,连杨教授都不告诉?”

  “你是怪我不告诉杨教授,还是不告诉你?”张塞又是直截了当地反问。

  “你……”王素娇羞得满脸通红,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却无言以对。

  “丁姑娘,我在黄教授面前发过誓,本应该是要杀死他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张塞摊开两手痛苦地说,“既然他失去了记忆,那么就索性让他远离一切,平平淡淡地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对他自己和整个江湖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我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你就捎个信告诉我一声他还活着,又能怎么样了?”王素委屈地轻声说道,眼眶已微微泛红。她精妙的化妆术几乎完全改变了容颜,但是那一双明澈灵动的美目却仍是无法被遮掩。

  张塞叹了口气,“章大可对我说过,周远这样的情况若要自发恢复记忆的话,多半是因为被触动了心中的执念……丁姑娘,请允许我对你说一句实话,如果全天下我只能选一个人让周远一辈子都无法相见的话,我就会选你……”

  王素听张塞这话,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就是周远心中最深的执念,不觉涌起一股甜蜜和喜悦,但是她随即又摆出一脸恼怒说道,“你在这里振振有词,好像武林安危都肩负在你身上似的,你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本事保护他,让他平平安安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你现在把他弄丢了,让他在危机四伏的姑苏城里到处游荡,难道江湖就安全了?真是气人,我要是能选一个人让周远不小心用降龙十八掌打死,我就选你!”

  这下轮到张塞无言以对,事情弄到如今的地步,确实是因为他犯了一连串的错误。可是王素的话却也让他忍俊不禁。王素的武功比他高,智计机断更是比他强好多倍,然而在儿女情长的时候,她还是和大多数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有那么点不可理喻。

  王素自己说完也忍不住咬着嘴唇笑了,但她马上又红着脸补充道,“我要找周远,只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懂记忆移植的事,现在他还活着的秘密已经泄露,苏浙府,还有魔教的传教长老等人也一定各怀目的在到处找他,我们必须要抢在他们前面,否则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真的对不起黄毓教授了。”

  王素这番话当然是没错的,章大可他们早就想要周远帮忙研究记忆移植的事,只是因为张塞一再反对才作罢。现在看来周远只怕很难可以置身于这场欲来的山雨之外了,还不如早点争取让他站到他们这一边,充分地去运用他的智慧和量子武学。

  如今王素已经到来,做到这一点的希望自然又多出几分,但是一想到王素和周远会在危如累卵般的姑苏城里重逢,张塞的心里总是觉得很不踏实。

  他站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道,“要找周远,就要先去找我那个朋友。她说她知道周远会在什么地方出现……”

  “真的吗?”王素的眼睛里立刻闪出光彩,但她随即又怀疑地问道,“你不会是为了救你女朋友骗我的吧?”

  “当然不是啦……王仙子!”张塞用近乎哀告的语气无奈地说道。

  王素瞪了他一眼,“我的那几个同伴可都不知道我是谁,你到时候别说漏嘴了!”

  她说完一转身朝院墙走去。

  张塞在她身后跟了两步,突然又问道。“丁姑娘,柳依仙子真的知道你来姑苏城了吗?”

  王素停下脚步愣了一愣,却没有回答,轻盈地一纵身跃到了围墙的外面。



  (二十四)

  张塞浑身疼痛,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却不好意思向王素求助,只能咬牙跳起,用手在墙顶上扒了两下才爬到外面。他勉强跟着一路飞奔的王素左右转了几个巷口,很快听到前方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

  他赶过去一看,发现在一条窄巷里三辆马车全都翻倒在地上,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两个穿着黑色紧身裤衫的男人,而另外六个同样装束的人正和三男一女四个执剑的青年人激烈地相斗着。张塞想这四人一定就是和王素一起从帝京城赶来的同伴了。谢雪莹则贴着墙根坐着,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丁姑娘,你不去帮忙吗?”张塞奔到王素身边着急地问。

  王素白了他一眼,仍站着不动。她并没在看巷中的战局,而是手按剑柄凝神静气地倾听着,似乎是在担心周围还隐伏着什么人。

  张塞无奈之下只能自己去观望战局,几招看下来,他已明白王素完全没有动手的必要。

  那六个黑衣人的武功很高,都和半年前安护镖局的镖师有差不多的身手,凭他和谢雪莹,只怕撑不过十招。但是王素那四个同伴却稳稳占据着上风。

  有两个张塞一看就知道使的是燕子坞的掌法和刀法,其中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将手中一柄刻着双燕徽章的燕子坞佩刀使得虎虎生威,直有开碑裂石的气度。看他们的年纪,比张塞还大那么几岁,应该都是往届的毕业生。

  另外一个使剑的青年男子的套路却和燕子坞的风格完全不同,燕子坞的剑法极为严密精细,而他将手中一柄隐隐透着青黑色的长剑使得粗犷而又凌厉,而且极少主动发招进攻,总是等对手先出剑以后才进行又准又狠的反击。这样的使剑理念和华山剑校很像,张塞想去看他那柄青黑色佩剑上的标识,但是他将剑挥得快如蝶舞,又如何看得清楚。

  “他叫夏逸翔,是华山剑校的毕业生,曾经在江武府任职,如今回华山做了剑术老师。”王素看张塞伸长脖子瞪圆了眼睛,猜到他的意图,便在旁边介绍道。

  张塞兴奋地“喔”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华山剑校的人在正式对战中使剑。

  剩下的那一个虽然是女子,但武功相比其余三人却一点都不逊色。她使的是一柄非常纤细的银色长剑,招式纷繁,变化多端,张塞只觉得有一些招式似曾相识,但是大部分都没有见过。

  “这是汤敏淑,毕业于嵩山剑校,是蓼莪社的十二君子之一呢。”王素说道。

  张塞立即用更大的音量“啊”地叫了一声。蓼莪社是江湖上一个极其秘密的女子社团,由一群武艺精深、才高气傲的女子组成。黄毓教授托付给他的《武林史》末卷中关于江湖帮派的传记里,蓼莪社是一个很大的空白,因为社里的成员极少在江湖上现身,只知道她们在入社前都会立下终生不婚的誓言。这个社团的宗旨据说就是追求女性的独立,崇尚女人不依靠男人自主地生活。蓼莪社里武功最高的十二个成员自称为十二君子,就是因为她们认为君子这个词指的是品行高洁之人,既可以是男人,更可以是女子。

  张塞看这四人武功既高,来头又都不小,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心中感到了一些宽慰。就算杨教授暂时还赶不回来,有他们相助,姑苏城总还是会安全不少。

  这时候巷中的战局已经完全一边倒,那六个黑衣人眼看不敌,便摆出拼死保护一人逃出的架势来。只见其中五人于乱战中退到一起,在巷中横着站成一排,双掌平伸,做站桩运气状,剩下一人施展开轻功飞速朝巷口奔逃出去。

  两个使燕子坞武功的男子同时腾身而起,想要跃过五人前去追击。而华山的老师夏逸翔手腕一抖,一枚薄薄的石镖也已出手。

  王素站在那里,皱了皱眉头轻叫了一声“不行”。果然两人跳到半空中时猛地一滞,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好在他们武功极高,立刻各自在空中顺势一升,翻了一圈退回到原地并未受伤。但是夏逸翔的那枚石镖打到五人面前后也一下子被反弹了回来,他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竟来不及接,身子一侧,那石镖就朝张塞飞来。

  张塞吓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幸好王素眼疾手快,一把替他接住。但是那逃跑的黑衣人眼看就要转过巷口,逃之夭夭,却见那蓼莪社的君子汤敏淑纵身而起,直着朝前方切出一道剑气,然后侧身一翻竟从五人推筑而成的气墙中间穿了过去。

  张塞惊魂甫定,却正好看到汤敏淑裙带一飘,腰间露出一块碧绿的翠玉来,竟和周远拥有的那块颇为相似。

  五个黑衣人被汤敏淑的剑气一刺后,顿时像紧绷的绳子突然被斩断一样,四散倒下,委顿在地上,都像是耗空了内力一般。而汤敏淑如箭一般追过去的同时又砍出第二道剑气,在空中可以听到一声明显的呼啸。

  那逃走的黑衣人原本应该急停后退,但是他自知留下来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因此竟拼了命加速朝前一跃,试图抢在剑气削到之前拐出巷口。然而他久战之下原本气力就已经不济,最后那一口气没能提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整个右边从肩到跨飙出一道血柱后,就扑倒在地上立时毙命了。

  两个燕子坞的毕业生和夏逸翔互相看了一眼,都乍了乍舌。他们和汤敏淑也是在帝京城里才认识,都没有想到她的剑气居然到那么远还有如此之强的杀伤力。

  夏逸翔转过身来对王素一抱拳说道,“多谢丁姑娘在旁边为我们掠阵,刚才在附近窥伺之人的轻功着实了得。”

  王素还礼,“夏老师不必客气,只是不知那人到底是敌是友。”

  她说完便把张塞跟她的四个同伴一一做了介绍。那个穿青衣使重刀的名叫凌琛,果然是燕子坞刀法系的毕业生,如今在帝京城的威远镖局做珠玉科的大镖师。另一个叫任骁南,毕业于燕子坞掌法系,现在在中原当铺第一块招牌的“吉祥天”工作。这一次两人是特意向各自单位请了假,自告奋勇找到杨教授,表示要回到姑苏城尽自己的一份力。

  张塞对他们一一行礼以后,立刻跑去查看谢雪莹。她受了一点轻伤,拉住张塞站了起来,虽然眼光里还能看出她往日的那种机警干练,可是她婷婷袅袅站起来的样子却完全不似从前,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妩媚。

  张塞偷偷朝王素看一眼,她果然远远站在那里暗笑。

  张塞把谢雪莹拉到汤敏淑和夏逸翔跟前介绍道,“这位谢姑娘是恒山毕业的,算是你们五岳剑校的师妹呢。”

  夏逸翔立刻很热情地行礼,可是汤敏淑上下打量了一番谢雪莹,竟扭过了头去不予理睬。原来谢雪莹此时是一身完全世俗化女子的美丽装扮,正是蓼莪社的女君子们最不屑的。在她们看来,这种打扮纯粹是为了取悦于男性的审美,是女人不自尊的体现。

  张塞拉着谢雪莹去做介绍的目的,本是为了和汤敏淑套近乎,趁机想和她交个朋友,以便找机会问问蓼莪社的情况,充实他的史稿,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傲慢。

  这时候夏逸翔在旁边说道,“能认识谢姑娘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为漂亮的侠女们都去了峨嵋了,原来我们五岳剑校也有美丽女生的啊。”

  这句话既赞美了谢雪莹,又是在暗讽英气有余柔美不足的汤敏淑,还顺带恭维了王素,可谓是一石三鸟。汤敏淑不屑地哼了一声走了开去,不过张塞和谢雪莹的尴尬总算稍稍得解。

  几人这边话音刚落,那一头突然响起了黑衣人闷哼着的惨叫之声,原来凌琛和任骁南已经一人抓了一个按在墙上殴打询问起来。

  “喂,兄弟,我们虽然有权抓捕这些人,不过滥用私刑可是不妥。”在江武府任过职的夏逸翔提醒道。

  “我可不管这么多!”凌琛用膝盖朝黑衣人的小腹狠狠顶了一下道,“他们刚才一字排开使的明显是魔教的功夫,肯定是他妈安护镖局的人。魔教分子人人得而诛之!”

  “江武府早就明令禁止私下调查安护镖局事件了。”汤敏淑在旁边冷冷说道,“杨教授千叮万嘱,我们此行的目的只是保护叶大人,你们可别让苏浙省抓住了把柄,多生枝节。”

  “在江湖上行走自然是要见机行事。”任骁南反驳道,“朝廷联合调查了这么久,连一个嫌犯都没有抓到过,我们一下子干掉三个,活捉了五个,哪能就这样把他们押去官府完事?老子先要让他们知道燕子坞绝不是好惹的。”

  他说完重重抽了黑衣人一个耳光。黑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却只是闷哼,并不发一言。

  “说得好!打得更好!”凌琛应和道,“有一句话我真是不吐不快,杨教授在这件事情上是太冷静了。我看他是在学校里待太久,已经没有当年击毙李天道时的那股豪气了。生枝节怎么了?安护镖局干下那样的滔天恶行,就不许我们揍他们两下?照我说我们就是要来这里生点枝节,这样才能打乱那帮混蛋的计划,让那些狗杂碎乱了阵脚……”

  张塞在旁边听着,心想在江湖里混过几年的人说话做事果然和周云松他们几个青涩的应届生完全不同。

  “这个嘛,还是冷静些的好。”夏逸翔劝道。他话音未落,几个人都一起转向巷口,过不多久,齐刷刷地冲过来一队姑苏巡捕。

  “来得正好!”夏逸翔赶忙说,“这些黑衣人都是魔教嫌犯,我同你们一起押去见叶大人!”

  “夏大人!”巡捕为首的一个认识夏逸翔。

  “哎,我现在已经回华山教书啦。”夏逸翔忙一摆手。

  姑苏巡捕迅速将五个还活着的黑衣人铐起来。凌琛和任骁南两人一脸不情愿地站在一旁。

  “夏老师请。”巡捕的头领朝夏逸翔恭谨地说道。

  就在这时,两边巷口再次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几十个穿着黄黑制服的苏浙巡捕从两边包围过来,为首一个穿着官服,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

  “啊……是熊詹事。”姑苏巡捕的头领脸上显出惶恐的神色。

  来的这个官员叫熊刚,他和方烈一样,都是侯大人从帝京城调任时带过来的亲信。

  “侯大人有令,”熊刚朗声说道,“这几个嫌犯交由苏浙省收监审问。”

  凌琛和任骁南立刻就要发作,夏逸翔忙向他们摆了摆手,让他们少安毋躁,然后朝熊刚一行礼,说道,“熊大人,刚才这个事件发生了才不过一刻钟,侯大人这么快就过问了吗?再说这事完全发生在姑苏地界,并未跨城,理应由姑苏府裁处吧?”

  熊刚显然认识夏逸翔,他冷笑一声道,“原来是夏老师,好久不见了。按规矩,若是姑苏府提出请求的话,苏浙省也是随时可以接手的吧?”

  他一边说,一边两道凶狠的目光朝姑苏巡捕的头领瞪去。

  “呃,熊大人……”那头领声音开始发颤。

  “哎等一下,”夏逸翔看那个头领马上要屈服,赶紧打断他,“这几个嫌犯可不是姑苏府抓住的,是我们擒获的,我们有权利决定将他们押往何处受审。这样的小事,我看还是麻烦叶大人过问一下算了。到时候如果叶大人提出请求,熊詹事再来提人也不迟。”

  熊刚听完这话顿时脸色铁青,却无可辩驳。夏逸翔援引的正是《华山备忘录》里的条律。

  这时候凌琛突然说道,“熊詹事出现得也太及时了吧?这些魔教分子刚失手,你就从凤凰街赶过来了,还心急火燎地要带走,可是在害怕什么吗?”

  “对呀,别是怕这些人招供出什么秘密来吧?”任骁南在旁边接道,“难道熊詹事和魔教有什么牵连不成?”

  夏逸翔赶忙回头做手势叫两人住嘴,但是他们却全然不顾。

  “你大胆!”熊刚勃然震怒,喝道,“你竟敢诽谤朝廷官员!”

  “哎,我刚才用的都是问句,只是在向熊詹事请教而已。”任骁南狡辩道,“熊詹事如此激动,莫非果然心里有鬼……哎,我这也是个问句,可不是诽谤啊……”

  熊刚终于忍无可忍,一省的詹事也是从四品的官员,在姑苏城的官场生意场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居然被两个江湖人士如此当面指责羞辱,让他如何消受。他两脚一踏马镫,凌空而起,抽出腰里佩剑唰唰唰三剑就朝任骁南攻去。

  “嘿,就等你沉不住气呢。”任骁南暗暗叫一声,使出“云燕掌法”迎击。

  旁边的凌琛喝道,“熊詹事,这是你先无故挑衅的,我们有自卫的权利!”他一摆手中刀,“呼”地卷起一股劲风朝熊刚的斜侧攻去。

  夏逸翔这时候也腾身而起,朝熊刚舞出一串缤纷的剑花。华山的剑招原以寻找破绽,简洁凶狠地制敌出名,夏逸翔弃简就繁,似乎只是想给予熊刚一点警示。

  苏浙巡捕们一看詹事动手,便呼喝着要往前冲,汤敏淑抽出剑左右挥了两下,两道凌厉的剑气就分别封住了两边。苏浙巡捕们全都惊呼着后退。

  熊刚的武功本是不弱,但是愤怒之下贸然凌空而起,却突遭三个高手的围攻,便瞬时就下不了台。

  凌琛和任骁南自是全力攻击,大有一副要将熊刚一起擒了去见叶大人的意思。但是夏逸翔却突然将剑一斜,刺向熊刚脚的下方。

  熊刚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夏逸翔的意思,踏足朝他的剑面上一点。夏逸翔手腕上一发力,熊刚向后两个空翻正好又重新坐回到了马背上。

  这场攻防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王素谢雪莹她们自然明白所有的变化,但是武功见识差一些的巡捕就都以为熊刚只是和三个高手对了一招,打成了平手。

  夏逸翔见熊刚没有失面子,赶忙说道,“熊詹事好功夫,不过眼下我们急着要将嫌犯带去见叶大人,只能改天再和熊大人谈武论剑,切磋技艺了。”

  他说完一掌搭到姑苏巡捕头领的肩上,一边回头严厉地对任骁南和凌琛递眼神。

  “那……熊大人,我们……就回大井巷了……”头领不敢得罪夏逸翔,更不敢冒犯熊刚,于是战战兢兢地请示。

  熊刚一脸盛怒,却没再有动作。刚才一招之间他已经看出那四个人全都武功卓绝,眼下的情势他想硬来是不行的。他凶恶地朝凌琛和任骁南瞪视了一会儿,才下令道,“我们走。”

  苏浙府的人一撤,凌琛和任骁南立即不满地对夏逸翔说道,“为什么你们一回武校教书,全都变得那么谨小慎微啦。刚才你要是不帮忙,我们保准将那混蛋詹事一并擒了,交给叶大人好好审问。”

  夏逸翔懒得跟他们再争执,说道,“这样吧,我和汤君子先跟着巡捕们去大井巷交送嫌犯,你们要不就立刻分头去联络城中的武校毕业生们?咱们晚上在客栈碰头?”

  凌琛和任骁南互望了一眼,心想也只能如此,便跟众人打个招呼,分头消失在了巷口。

  夏逸翔看着这两个憋着一股劲要找安护镖局报仇的燕子坞毕业生终于离开后,总算松了口气,转而对谢雪莹道,“就请谢姑娘跟我们一起去见叶大人,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吧。”

  谢雪莹一听脸上掠过些许窘迫,说道,“我……有些体力不支,想休息一会儿……过去几日里我查明的有关林记酒楼发生的罪案已经都通过岳衡捕头告诉叶大人了。这些黑衣人必是林记派来灭我口的,除此之外,我也说不出什么新的情况。”

  夏逸翔见谢雪莹作为事件当事人不想跟他去,心里有些不悦,但是见她确实受了伤,便也不好勉强。

  王素这时候朝张塞使个眼色,张塞知道她急着要向谢雪莹打听周远,便道,“夏老师,那要不我就带着谢姑娘和丁姑娘去休息一下,然后去联络我们其余几位同学。”

  “这样也好。”夏逸翔拱手行礼,“改日还想找个机会和黄毓教授的关门弟子好好聊一聊呢。”

  “岂敢岂敢。”张塞回礼。

  “晚上客栈见。”王素也行礼。

  夏逸翔一挥手便和汤敏淑一起跟着姑苏巡捕们离去了。

  张塞于是陪着王素和谢雪莹先到附近找了个饭庄暂歇。他们要了个包间,王素便在里面替谢雪莹解开衣服简单地敷了些随身带的伤药。张塞则在外面先叫了酒菜,他刚从牢里出来,腹中早就已经饥肠辘辘。

  谢雪莹治伤完毕之后,张塞过了一会儿突然神情严肃地拿了一张《武林日报》进来,往桌子上一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谢雪莹看到了报纸上的大标题,立刻也吃了一惊,俯过身子读了起来。

  《武林日报》今天的头条新闻是“神武营将军钟离烨涉嫌私贩官盐,遭兵部拘捕”。

  神武营是距离帝京城最近的全编制军队,在轩辕朝的军队体系中地位很重要,但是这条新闻真正让人震惊的地方,则是因为神武营右将军钟离烨乃是当今正宫皇后的胞弟,六皇子的亲舅舅。

  “这没有道理。”谢雪莹匆匆读完后立刻说道,“私贩官盐的事情多有耳闻,南方近年来尤为严重,各省盐运使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番怎么会查到神武营里去?”

  这显然也是张塞心中的分析,他直直地朝王素看去。

  “我在帝京城的时候已经知道了。”王素轻声说,“其实一个月前就已事发。”

  “这个事件明显是针对钟离皇后的。”谢雪莹很肯定地说道,“最终的目的弄不好是六皇子。选在现在这个时机把消息发布出来,是不是因为立太子的程序就快要启动了?”

  张塞刚才在外面一瞥见报童手中的报纸时,立即就有类似的猜测。神武营的兵符归大将军执掌,负责真正军事部署的是几个都督,什么前将军、右将军等全部都只是虚职,多由皇亲国戚担任,因此向来置身于军队的权力斗争之外,没有理由会为贩私盐这种小事遭查处。

  现在对新闻有独特嗅觉的谢雪莹也这么说,只怕这件事的背后的确是有敲山震虎的阴谋。他仍是去看王素,想问问这件事在京城里到底闹得有多大。

  这时,隔壁却突然响起了大声的议论。这家饭店的装潢并不特别考究,包房之间只隔着薄薄一道木墙,因此旁边房间里的说话如果不使用内力控制的话,几乎可以毫无阻隔地传递过来。

  “嘿,这下搞大了。据说昨天招待朝鲜国使节的宴会上,皇后都没有露脸哩,定是受这个事情的影响吧。”一个声音尖细的男人说道。

  看来隔壁这些刚到来的食客也从《武林日报》上看到了这则消息。

  “本朝一向对外戚非常忌讳,出了这样的事,皇后的确很难堪。”一个书生腔调的人接道。

  “不过这事情光兵部恐怕没胆子也没能力做吧?”另一个声音浑厚的人问。

  “肯定是大皇子那一派的人下的手。”尖声细气的男人说。

  “嘿,你小子酒还没喝就开始信口胡说了,敢诽谤皇子,当心被巡捕听到了抓起来!”一个年长一些的人斥道。

  “难道不是这个理吗?”先前的男人压低了声音,“虽说我朝立太子的规矩不拘一格,可是从太宗到当今皇上都是非长即嫡,倘若六皇子不成,皇位必然落到大皇子手里啦。”

  “若论朝中的关系,大皇子自然根深蒂固得多。”浑厚的声音说道,“不过他对武林的态度一直很冷淡,所以大武校大帮会都支持在少林学过艺的六皇子,等到七夕六皇子和王仙子成了亲,这同盟就算是坐实了,以我朝对江湖的倚重,这层关系可非同小可……”

  “哎,话是这么说,只是可惜了我心中的女神王仙子哟。”那书生突然悲戚戚地说道,“嫁入深宫,对于江湖儿女来说,岂不是最寂寞最无趣的生活。”

  他这话说的语气不似是玩笑,倒像是真心替王素难过一般。其余几人立刻哄笑起来。

  “这呆子还在想这事。”尖细的声音笑道,“峨嵋的女生有几个毕业了去江湖上混的?你就别做白日梦了,王仙子就算做不成皇子妃,跑来咱姑苏城上班,也轮不到你吧。”

  “你这人好无聊,我何时有这种念头了,我只是设身处地替王仙子不值……咱们武林的第一美女就这样做了政治博弈的棋子,你们不可惜么?”

  “哈,还‘咱们’武林,你以为你在个不入流的武校里学过些三脚猫的招式就是武林中人啦。”声音浑厚的男人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学校差怎么了,照样也是受《华山备忘录》保护的。”书生腔调的人不服气地说。

  “你还真把你自己当回事!”年长之人啐道,“《华山备忘录》你也配提?凭你的功夫玩得起吗?”

  “没错,我最讨厌那帮名校毕业生整天把《备忘录》挂在嘴边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了。”浑厚的声音接道,“实际上就是以武林正义为借口名正言顺地恃强凌弱啊。”

  “不是这样的。”书生分辨道,“《备忘录》是轩辕朝的基石……”

  “你省省吧!”声音浑厚之人打断他,“还讲上大道理了,你不就是天天神魂颠倒地想你的王仙子嘛……你现在怀里还塞着人家的画像是不是?哎,你别躲……拿出来!”

  传来一阵拉扯嬉笑之声。

  “哎你若真舍不得王仙子,兄弟我倒有个好主意……”尖声尖气的男人这时候插嘴道,“你不如自告奋勇去东宫申请做太监,看你细皮嫩肉知书达理的样子,搞不好有机会派你去给皇子妃送个东西,领个旨意什么的哩。”

  整个屋子顿时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爆笑。

  “对对对,我听说嫔妃们晚上去侍寝之前都先要让太监脱光了衣服检查一遍,看看身上有没有藏武器什么的……你小子要能摊上检查王仙子,就算给净了身也值了……”

  屋子里发出更加响亮的淫秽粗鄙的哄笑。

  张塞偷偷瞥一眼王素,只见她颦眉紧锁,一脸阴郁。他站起来,准备到隔壁趁那帮人还没说出更不堪入耳的话之前去斥责几句。王素却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张塞知道王素自成名以来就一直是酒楼茶馆里被肆无忌惮议论的话题,她扮作丁珊在外行走,那些轻浮甚至亵渎的言语只怕不只听过一回两回。她此刻脸上的阴郁,多半不是因为那些污言秽语本身,而是因为那些人所描述的宫中生活。

  成为皇妃也许是很多女孩的梦想,但是真的嫁入宫中之后却要面对诸多禁忌戒条,失去了寻常夫妻间那种世俗的恩爱幸福,更不要说历朝历代都难免会有的残酷的后宫争斗了。

  张塞复又坐下。王素自然不想再去听隔壁的谈话,她转头问道:“谢姐姐,你当真知道如何找到周远吗?”

  谢雪莹正在仔细阅读《武林日报》,听到这话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王素。

  “是我告诉丁姑娘的。”张塞在旁边解释,“柳依仙子派她来保护叶大人,你可以信任她。”

  谢雪莹和王素是初次见面,可是刚才王素帮她细致地敷药疗伤时,她没由来地就对这位峨嵋少女充满了好感。她盯着王素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周远倘若真的是魔教的转生教主,那他是不是会知道人格记忆移植的秘密?”

  王素没料到谢雪莹会突然问这个,顿了一顿回答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以他的聪颖,或许是最有希望搞懂这事的人吧……”

  “你怎么会知道记忆移植的事?”张塞这时疑惑地问道,“是云松告诉你的?这些天你到底去哪里了?”

  王素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理解张塞心中的疑问,还觉得他是在打岔,便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谢姐姐,如果找到周远,一切自然就有答案,你先告诉我们如何去找他吧……”

  谢雪莹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并不晓得他现在在何处,只知道谷雨节那天他会在城南出现……”

  “为什么?”张塞仍是忍不住插嘴“你怎么会突然知道这个的?”

  王素听到谢雪莹说出这样的话,也是非常惊讶,“这难道是……预言吗?”

  她知道《慕容家书》的第一册,也就是魔教的传教之书中记载有新教主在听琴双岛现身的预言,但是之后会发生什么却似乎并没有下文。

  谢雪莹低下头,脸上的表情比他们两个还要迷惑。

  “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这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塞不依不饶地追问。

  王素看出谢雪莹心中有着某种困扰,便朝张塞使个眼色,意思是你不要逼得这么急。她正要说话,却看到谢雪莹突然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后身子一歪,缓缓从椅子上滑落下去。

  “哎,你怎么了。”张塞惶急地从椅子上蹦起来。

  王素已经一把将谢雪莹抱住。

  “是刚才受的内伤吗?”张塞问。

  王素摇摇头,“她的伤不重。”

  她随即又伸手指了指她下巴下面的一道红印,“这像是最近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脖颈时留下的……”

  刚才给谢雪莹疗伤时,王素就已经注意到。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张塞困惑而又担忧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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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将周远惊醒。他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手上仍捏着季菲交给他的那本小簿子。

  脖子和肩背隐隐传来酸痛,他便运转起量子内力做了几番调息,顿时觉得经络通畅、神清气爽起来。他转过头,看到季菲交叠着双腿蜷缩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她的长发散乱在衾枕之上,熟睡中的表情显得纯美而无辜。

  周远凝视着她,心中涌起一阵怜惜,却无任何非分之想。

  但是他很清楚昨天晚上并不是这样的,同样是这个女孩,同样的装束,在灯火的摇曳之下却充满了让他迷惘的诱惑。当他被嗲声嗲气、矫揉造作的青楼女子吓退到这里,陡然见到她时,身上竟完全是抑制不住的少年的冲动。如果不是后来梦境从他的脑海里跳出来,季菲又突然退缩,之后还拿出这本簿子让他的头脑有了别的思考事物,他真不知道这一晚上会怎样渡过。

  这算是他心中产生的邪念吗?是他最终会成为魔教新教主的证明吗?这种邪恶是否会在他的心头逐渐生长,直到变得再也无法被禁锢?

  周远正胡思乱想之时,门上突然响起两长三短再一长的轻敲声。这是“彼淮轩”本月约定的信号。

  他走过去微微将门打开一条缝,外面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子轻声说道,“袁兄弟,走吗?”

  “袁督运呢?”周远问。

  “他突然有任务,昨晚就走了,我看他下来这里找过你的,他没有和你说吗?”

  周远有些纳闷,袁亮最近的确神秘兮兮,像是在策划什么大行动。可是如果他昨晚来过的话,为什么不进来和季菲相见?

  “外面有官府的人吗?”他问。

  “有几个,昨晚好像在追捕什么人,袁兄弟放心,我们都安排好了。”

  周远于是轻轻将季菲推醒,季菲睁开眼睛,两人目光接触时都有些窘迫。周远跑到库房里找来几套女子的衣裤,季菲左看右看对式样都不满意,最后只能皱着眉头选了一套浅蓝色的换上。然后两人便跟着“彼淮轩”的几个弟兄下了楼。

  清晨时分正是月柳街上过夜的客人们离去的时候,豪华的马车开始在街上往来。周远他们避开几小队苏浙巡捕,到了城东的一片住宅区。

  周远拿出一张写好的纸条交给那几个“彼淮轩”的弟兄,说道,“你们去查一下,我晚上去找你们。”

  周远目前虽然在“彼淮轩”没有任何职位,但是一来他被认为是袁亮的亲弟弟,二来几次任务中周远常常会讲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高见,因此颇赢得了袁亮手下们的信任。几个人勤快地答应了一声后就匆匆离去了。

  季菲看周远说话的语气神情,完全和他在燕子坞时不同。心想难道这才是他本来的性格,只是失去记忆后才逐渐显露了出来?她现在知道一个人表现出来的气质其实很受境遇的影响,袁亮曾经是那么风流潇洒的少年,可是失去武功之后却变得那样自卑多疑,判若两人。

  “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季菲跟着周远到一家卖汤包的路边摊上坐下来后轻声问道。她自从遇到了周远,便已不再操心费神,完全等着周远替她拿主意做决定了。

  “我要去沧浪亭证实几个猜想。”周远向伙计点了两碗馄饨外加两客汤包,“要不我先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你不带我一起去吗?”季菲不高兴地问。

  “那里会非常危险。”

  “你嫌我武功差,会变成累赘是不是?”

  “当然不是了。”周远忙道,“袁亮说我的临敌经验还远远不足。”

  “那你更应该带上我。”季菲坚持道,“如果遇到危险,你不用管我就是了。”

  “这怎么可以!”周远正色道。

  季菲那么说当然只是女孩子惯用的试探而已,她看着周远严肃的表情扑哧一笑,“那你就用量子武功好好保护我,只是别再像那天一样把整个屋子都打塌了……”

  “我……尽量吧。”周远说道,意思里便已是答应了让季菲同去。

  两人吃完了早饭,沿着三元坊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沧浪亭附近。周远站在“安护镖局”对面望了一会儿,才带着季菲一起进了沧浪亭大门。

  时间尚早,园林里几乎没有什么游人。

  “对了,你赎回上次押在这里的玉佩了吗?”季菲突然问道。

  周远摇摇头,脸上露出阴郁的表情,“那个徐老头把铺子卖了,已没了踪影。”

  他几天前就已经回印心苑去找过,但是原先的飞镖游戏坊已经变成了一个苏绣铺子。彼淮轩的弟兄一直帮着查找,但是却没有任何消息。

  “啊……”季菲吃惊地叫了一声,“那玉佩……一定值很多钱吧。”

  那玉佩色泽莹润,应是相当值钱之物,不过对周远来说,更重要的是玉佩可能隐藏的关于他过去的线索。徐老头看似长着一张忠厚的脸,可是他在标靶上设置机关,欺瞒顾客,自己早该想到他是个奸猾之人,周远过去几天里每每想到此节,都懊悔不已。

  季菲知道周远那日之所以抵押玉佩,全是因为担心自己,心中便很过意不去。

  “得空了我带你到平安坊的‘至尊如意’买个差不多的吧,算我赔给你的……”她说,“那是姑苏城最好的金玉店呢。”

  周远心想这又如何是一回事,但也知道季菲是好意,便没去反驳,径直朝那日发生变故的钱庄走去,可是他们刚转过一个回廊,两个丐帮弟子突然闪出来将他们拦住。

  “这条路已经封了,你们要去明道堂的话可以从那边绕。”

  “哦,我们想去钱庄取点钱。”周远说。

  “钱庄还在整修!”丐帮弟子的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取钱可以去三元坊的宝生。”

  周远朝他们身后望了一眼,果然看到有十来个人在钱庄的后面锯木凿隼,打桩盖瓦。

  “快走快走!”丐帮弟子对他犹犹豫豫还东张西望很是不满,上前推搡了他一把。

  季菲在手上暗暗蓄了力道,如果周远动手的话,她立刻就会向另一个人出招。

  不过周远只是顺从地后退了几步,朝季菲招了招手,领着她一路退出了沧浪亭。两个丐帮弟子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直到看他们出了大门才返回。

  季菲疑惑地正要发问,却看到周远加快脚步,沿着沧浪亭长长的围墙绕向园林的北面。很快两人就来到了沧浪亭和安护镖局之间的弄堂里。周远前后看看没人,突然趴到地上,用手轻轻地在地面上拍打起来。

  季菲讶异地看着周远奇怪的表现,问道,“你是在招土地爷出来吗?”

  周远笑了,“你听声音。”

  他在两丈见方的几个不同的区域内分别拍了几下。季菲其实之前已经猜出了些端倪,知道他可能是在探测地下面是否是空心。不过这种查找地道的方法需要极强的内力,一般只有杨冰川教授那样的高手才能做到。

  周远大概是看出了季菲的疑惑,说道,“这又是一种量子内力的好处呢,你听……这里有一条很规整的地道……”

  “难道说,丐帮竟然和安护镖局有勾结吗?”季菲问。

  “这个只有查了才知道。”周远说。

  两人贴到安护镖局的院墙上倾听了一会儿后,双双纵身而起,跃到了里面。

  季菲隐在两棵茂密的大树之间朝四周观察了一番,没有看到任何值守。

  “那我们怎么找地道的入口呢?你准备一路这样拍过去吗?”她轻声问。

  周远想了想说,“也许不用,官府查封了安护镖局这么久,应该把整个园子仔细搜过,不大可能发现不了地道,所以一定有猫腻在里边。我们先去看看哪里把守得比较严密吧。”

周远和季菲于是悄悄朝着安护镖局里面摸去。

  两人到了一片小树林的边缘放眼一看,可以望见刚才探测到的地道的延长线上有至少有四五幢建筑。有一座像是镖师们用来生活起居的寝楼,另一座装潢得比较考究的像是议事堂,剩下两三个层高颇高的长方形屋子则似乎是用来存放押镖货物的仓库。

  周远正一边观察一边思索,突然听到左边的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季菲也已经听到,两人不敢贸然往外跑,只能按原路缓缓退回树林的深处躲避。

  来人约有五六个人,只听他们边走边说道,“就埋在这里吧,那边都满了……”

  这几个人走得很快,周远和季菲怕发出声响,只能先各自闪到一棵大树的后面。两人悄悄探头,看到一队穿着苏浙府制服的巡捕拿着铁锹、抬着两具尸体来到离他们只有两三丈远的一块空地旁边。

  周远朝那空地另一头的一个小土坡望去,发现坡下土质疏松,都有新翻动的痕迹,只怕下面已经都埋满了尸体。

  他转头去看季菲,发现她正递过来询问的眼神。周远懂她的意思,眼下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比较保险的办法,就是隐伏在树后静观其变,另一个有点冒险的策略就是冲出去快速将这些人制伏,然后从他们嘴里逼问情况。

  周远那日在钱庄里见识过季菲名校科班出身的拳脚功夫,加上他过去几天里新琢磨出来的量子武功,对付眼前这五六个巡捕应该不是问题,他正准备朝季菲打手势,却听到了另一个人到来的声音。从沉稳的脚步声上判断,新来之人的武功远比那些巡捕要高。

  “你们弄得仔细些,别让江武府的人看出来了。”一个雄劲的声音说道。

  周远探头去看,发现那是一个极其壮硕魁梧的人,他马上认出来这人竟是那日在微澜山庄劫持丁香月的三个黑衣人中带头的。他心中惊讶,脚下不觉一滑,草地上轻轻发出摩挲之声。

  周远心中一惊,这细微的声音或许可以瞒过那些苏浙巡捕,但那个魁梧男人的内力强到能够在湖面上行走,只怕瞒不过他的耳朵。

  周远摒住气息像个泥塑一样静止在那里,等了片刻,魁梧男人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巡捕们将两具尸体埋入土中。

  周远心中一块石头落下,抱歉地向对面的季菲笑了笑。季菲摆了个嗔怪的表情,但是只摆到一半脸色就突然大变,同时周远听到身后风声大起。

  这股强大的劲势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周远完全分不清前后左右。他不知道该怎么躲避,只是本能地将两手挡在身前。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他用来藏身的那棵粗大的树干竟整个断裂,朝他撞来。周远完全没想到对方突然之间就会发出这样致命的杀招,猝不及防地就被树干撞得凌空飞了出去。

  季菲惊叫一声,疾跃而出,使出燕子坞掌法中属轻灵一系的“飞燕掌法”朝魁梧的男人袭去,以阻止他再发出第二招强劲的攻击。

  这魁梧的男人正是昨晚和周云松在林记交过手的洪掌旗。他见季菲用精妙的掌法攻来,两手便向左边一推,季菲马上感觉到身侧鼓胀起一股强大的气墙。季菲心中一直忌惮这种诡异的魔教武功,所以并没有全力进攻,见势立即轻盈地滑到洪掌旗的身后变招打出第二掌。

  洪掌旗并不回身抵挡,而是直直朝前方快速跃出,既化解了季菲的攻势,又趁机朝倒在地上的周远欺近。

  季菲没料到洪掌旗有这样的机变,急着要跟过去相救,但是那几个巡捕早已经弃了铲子,拔出刀剑过来围攻。季菲无奈只能急停向斜后方一撤步,一个巡捕卯足了全力的一刀便在她的前面砍空。季菲左肘朝他肋下一撞,右手已顺势将他的刀夺了过来。

  尽管只是一把二级兵器,但被季菲使出来仍是威力惊人,她几招之间就已经将那几个巡捕的阵势撞散。

  那一头,周远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只觉浑身疼痛。洪掌旗在他的面前蓦然停下,表情里似乎已认出了他。周远觉得这是个机会,便运劲一掌朝洪掌旗打去。

  这一招运用的是和“降龙掌法”类似的原理,纯由量子内力自然引发,只是在发力时多经流了四条小脉络,因此从效率和劲力上都比 “降龙掌法”稍弱,但是却多了许多控制回旋的余地。

  这四条小脉络共可组合出二十四种变化,合在一起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一套掌法。周远揣摩着这套掌法恐怕从未在武林的历史上被使用过,便决定自己取一个名字。周远过去数日里在精心选取这四条小脉络时经过了大量的计算,颇费周折,因此心中多少有些自豪感。他便想了一个和自己名字谐音的“渊”字,将掌法命名为“渊龙掌法”。

  洪掌旗于是就这样成了武林史上第一个和“渊龙掌法”对战的人。

  洪掌旗看到周远出手,忙在面前支起气障,将周远的掌力向两边卸开。他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急急地朝空中跃了上去。

  周远心中奇怪,想这人已经化开了我这“渊龙掌法”的第一式,为什么还要突然上跃,仿佛在闪避什么更加强劲的后招似的。

  只见周远掌力的余力朝洪掌旗身后的空地掠去,逐渐减弱。但那里正是刚才几个巡捕掩埋尸体的地方,当周远掌力抚过之后,从土里突然飘起来许多细细小小的像尘埃一样的颗粒。

  周远见状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刻叫道,“季姑娘快跳!”,随即他也用力向空中一跃。

  在这紧急的态势下周远根本无暇思索措辞,只来得及喊出这五个字。季菲虽然听得明白,却完全不解其意,她这时候正引刀攻向一个巡捕,处于发招和收招的当中,本就很难中断。她略一迟疑,就把这一招一斩到底。

  因为她的迟疑,那巡捕得以往后一滚,逃了开去,但这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股强大的气浪已经袭来,季菲和巡捕们同时被急速地抛了出去。有两个巡捕一下子就撞在了近旁的树干上,顿时脑浆迸裂。季菲被抛射出去的线路恰巧是在数棵大树之间,但是被甩出七八丈后仍是最终撞到一个枝杈上。她痛苦地叫了一声后就软软倒在了地上。

  周远和洪掌旗在空中也被气浪掀了出去,但是一来气浪劲力已弱,二来在高处也没有阻挡之物,所以两人只是被甩了出去,在调整了姿态后先后都落回了地上。周远对轻功的掌握仍不纯熟,落地后重重摔了一跤,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但是他随即就爬了起来,拼命奔到季菲身边。

  洪掌旗在另一头马上几个纵跃向他逼过来。周远回头看到洪掌旗正好又处在掩埋尸体的空地附近,便把心一横,要使出渊龙第二式。洪掌旗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摆手大喊,“等一下,教主!”

  洪掌旗喊“等一下”时周远的量子内力仍是毫不犹豫地在手三阳别络下的那四条小脉络中急速涌过,但是听到“教主”以后,他却猛一收力,愣在了原地。

  在微澜山庄后山,这个壮硕的男人完全有机会杀死他,但是却冒险将他带入姑苏城,这一点周远一直都没有想明白。此时听他喊出“教主”,周远便无论如何都要问一个明白了。

  洪掌旗见周远停手,松了一口气说道,“教主,先跟我来,一会儿再解释!”

  远处这时候隐隐传来脚步声,必是更多的巡捕听到动静朝树林赶来。周远略一犹豫,只能一把抱起季菲,跟着洪掌旗朝另一边跑去。

  洪掌旗熟门熟路地带着周远绕出了树林,奔到一间长方形大仓库的门口。两个值守恭敬地朝洪掌旗行礼,同时疑惑地打量抱着季菲的周远。

  “开门,别跟任何人说我们进去了。”洪掌旗命令道。

  值守赶紧开了门,洪掌旗朝周远一招手便走入仓库,在堆积着许多货物的大木架子之间绕了几个弯后径直来到墙角一个挤满蛛灰的紫色大箱子跟前。

  洪掌旗蹲下去旋了几颗圆形的铁纽,箱子发出“嗒嗒”两声后箱盖朝外一弹。洪掌旗翻起箱盖,周远看到这口箱子根本没有底,向下是窄窄的一段阶梯,他知道这里必定就是地道的入口了。

  洪掌旗让周远先抱着季菲下去,自已在后面关上了箱盖。周远沿着阶梯往下走了十来级,很快来到一个点着油灯的圆形石室。

  “教主,这边走!”洪掌旗跟下来以后朝前方的一条通道一指。

  周远没有理睬他,而是将季菲平放到地上查看她的伤势。季菲显然是整个左背重重撞上了枝杈,划出了数条深痕,她双目紧闭,呼吸非常细弱,像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教主……这是珞珈杏香露。”洪掌旗递过来一个白色的瓷瓶。

  周远看了他一眼,接过去拔开瓶塞,立时闻到一股沁透脾肺的清香。周远在《武林史》的医药史篇里读到过这种疗伤圣药,他并不懂辨识,但觉得眼前这个人既然口称自己为教主,应该没有下毒加害的理由,便分开季菲的嘴唇,缓缓灌了几滴下去。

  “这样差不多够了。”洪掌旗在身后说。

  周远不知道是因为“珞珈杏香露”在使用时有限制还是洪掌旗舍不得他的名贵药品,便把瓶塞盖回去以后递还给他。

  “你以前认识我?”周远同时问道。

  洪掌旗摇摇头,“属下洪四阳,是安护镖局西南分局的掌旗。那日在微澜山庄看到教主使出量子内力,便有些疑心,今日才算正式确认了。”

  “嗯……这么说安护镖局果然隶属于光华教?”

  洪掌旗略一迟疑说道,“应该讲,安护镖局是我教执教长老崔长老建立的。”

  周远见他刻意如此纠正,似有深意,便问道,“怎么,教主虚位,护教使者都没有传人的时候,难道不是执教长老说了算吗?”

  周远在过去的几天里弄来了许多关于李天道创立的光华教的史料,一直在研读,因此对魔教传延的规则已经相当了解。

  “话是这么说……”洪掌旗回答道,“不过崔长老虽然在位次上为尊,但毕竟代表不了光华教,如今他和朝廷里的派系勾结在一起,尽管在去年重创了少林武当和燕子坞,不过我看也未必就可以把我教带上真正的复兴之路……”

  周远没有料到洪掌旗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听上去虽然他是安护镖局里权位相当高的掌旗,但是对崔长老的领导策略并不是完全认同。

  “那……你这些天在姑苏城里做的事情,比如说绑架丁香姑娘,难道不是崔长老下的命令吗?”周远试探着问道。

  洪掌旗微微笑了一下,“教主问的问题还真是一针见血,属下可以如实相告,我在镖局虽然连年晋升,但是我所效忠的依然是光华教而不是崔长老。我在姑苏城里所做的事情都是《慕容家书》的旨意,而非崔长老的命令。”

  “《慕容家书》的旨意?”周远略有些困惑,“你看过《慕容家书》?”

  “没有。”洪掌旗马上摆摆手,“不过我的师父曾经有幸看过片语之言。”

  “你的师父?他是哪一位?”

  “我的师父是本教上一代谛教长老。”

  “原来是这样。”周远恍然大悟。传教长老从来不管教中事物,施教和镇教长老已死于慕容校长掌下,且没有传下后人,这个洪四阳身为掌旗却敢对执教长老提出质疑,这样的想法多半要有个根源,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谛教长老了。

  “那你说的《慕容家书》的旨意究竟是什么呢?”周远接着问道。

  “这个问题,教主不如亲自去问新一代的谛教长老。”洪掌旗一身手朝前方的通道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晚我就想带教主去见他了,只不过后来发生了变故……”

  周远朝他伸出的手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说道,“洪掌旗,你对我这个教主,似乎是很不信任啊……”

  周远一路跟随洪掌旗进来,心中早就产生了这种想法。通过阅读光华教的历史,他知道李天道在教内是建立了极严格的等级尊卑制度的。就算是神光、圣华二使,在教主面前也需毕恭毕敬,不敢有任何放肆。可是洪掌旗尽管用了“教主”、“属下”的称谓,但言谈之间却和周远完全是平起平坐,至于和谛教长老相见之事,根本就应该是长老主动去拜见教主,哪有领着教主去见长老的道理?若此时是李天道站在这里,听到这样的话,大概已经一掌把洪四阳的头骨拍碎了。所以这洪掌旗看上去更像是有求于他,而非真心实意想来认他这个教主。

  “属下不敢。”洪掌旗忙一拱手,但是语气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不过属下一向心直口快,不想对教主隐瞒,我对教主能给光华教带来什么,的确是心存疑虑。”

  “心存疑虑?”

  “没错。”洪掌旗说道,“崔长老至多是将本教引入歧途,可是教主,根据家书的预言你却是本教的最后一位教主,要把本教带向终结……”

  周远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真是糟透了。朝廷想要杀死我,武林正道的人怀疑我是魔教的大魔头,可是现在发现我所谓的属下们其实也不欢迎我……”

  洪掌旗的表情略有些尴尬,说道,“不过教主毕竟是预言中的人,家书里关于姑苏城的旨意,或许只有依靠教主的量子武学才能实现呢。”

  周远体味了片刻洪掌旗的话,问道,“你的意思是只有量子内力可以激发出那些‘芥沙’里蕴含着的巨大力量吗?”

  洪掌旗听周远口中说出“芥沙”二子,很有些吃惊,“教主你是如何会知道‘芥沙’的?”

  “芥沙”这个概念,在周远那套衣裤上的神秘小字里被反复提及,只是周远之前完全不能理解,但是随着事件的发展,结合他头脑里常常会出现的幻觉,再加上昨晚阅读了季菲带来的那本小簿子,他的心中已经产生了一系列的猜想。

  他冷笑一声对洪掌旗说道,“你自己刚才已经说了,我是跨越了一千年的预言中的那个人,如果你真的相信这句话,那么我知道什么你都不应该感到奇怪才是。我的知识,我的能力注定会超出你的想象,这难道不是里所应当的吗?”

  周远这句话语调依然稀松平常,但是说出来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洪掌旗不由得脸色一变,他如此大的块头,一身遒劲的肌肉,竟忍不住朝后微微退了一步。

  在微澜山庄树林里遇到周远的时候,洪掌旗觉得他完全就是个孱弱的少年,还没有镖局里最低级的趟子手给人有威慑力。但是周远刚才冷不丁说出来的这两句话,却像是把一根冰锥扎入了他的后背,让他不寒而栗。

  此时,他终于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眼前的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可不折不扣是李天道的继承人!

  周远转身将季菲抱起,说道,“那你带我去见谛教长老吧。”

  “是,教主!”洪四阳躬身行礼。这一回语调里终于带了几分敬意。



  (二十六)

  轩辕一七五年的谷雨节直到三月的末尾才到来。和往年相比,过去几天里天气已经变得相当暖和,雨量却很适中,既没有前年的干旱,又不像去年那样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因此对农耕来说是一个好兆头。

  姑苏城附近的庄稼人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全都起了床,一家老小穿衣打扮,为农祭大典和进城欢庆做好了准备。

  周云松也很早就惊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听不到任何响动,但是他的心却怦怦剧烈地跳动着,让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云松在床上盘腿坐起,用燕子坞内功心法连着做了七八个周天的吐纳,却发现心口的压抑紊乱并没有丝毫减轻,似乎这身体上的不适并非缘于前几天在林记所受的重伤,而是因为情绪上某种莫名的忐忑,就好像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然而,就算已经有了这样不详的预感,周云松仍然不会想到,轩辕一七五年的谷雨节将作为武林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被载入史册。

  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以后,发现旁边的两张床已经都空了,看来毛俊峰和章大可比他醒得更早。他于是下床打开门,走到外面的客堂间。他的气息仍不是很顺畅,胸口的伤也只愈合了三四成,走起路来依然感觉有些发飘。

  客堂里也空无一人,只有考究的桌椅摆设在微光下显露出来的剪影。真不愧是阿玛妮的府邸,就算是这样一座平日里几乎从来没有人住的别院,里面的陈设也是如此奢华。周云松也算是出身富贵人家,若论家具的木质品材,周府里的自然相差不多,但是说到设计造型,和时尚界巨头的豪宅相比却还是多有不如。

  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周云松推门走了出去。毛俊峰、章大可还有桑央三人正围坐在一个圆形的大石桌旁。

  章大可的右肩上仍缠着绷带,左手却握着一个石杵,在一个药罐里使劲研磨着暗绿色的药草。毛俊峰面前的石桌上靠着一根木杖,他腿上的伤仍未痊愈,尚需借之行走。阿玛妮桑央则披散着长发,穿着一件粉红色裁剪别致的睡袍,手里握着一个琉璃瓶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日章大可在竟陵子台上偶然救了大名鼎鼎阿玛妮家的千金桑央小姐,之后因为复诊两人又有了几次来往,周云松和毛俊峰私下都在嘲笑章大可从此陷入了情网。他们都没有想到,章大可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却在几日之后成为了他们的救命恩人。

  那一晚在林记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周云松至今都没有完全弄明白。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叶大人托付给他的这个“须弥芥子斛”和章大可怀里滚出的装有细沙的瓶子碰撞后,触发了某种强大的力量。

  周云松整个人立即凌空飞了起来,被一股极强的冲力以他此生从未体尝过的速度掀了出去。他试图在落地时施展轻功稳住身体,却完全无法控制,重重摔落到地上以后还滑出去至少一两丈。

  幸好他和毛俊峰、章大可三人当时都躺倒在了地上,而那巨大的爆炸却是抛射状向上发散开来,因此承受的冲力较轻。那些站着的巡捕们有好多都立时就被折断了肢体。

  周云松只觉得两耳轰鸣,头脑混乱,但是心中的本能还是提醒他有了逃生的机会。他先跑过去扶起不远处的毛俊峰,两人一起到另一边的院墙下找到章大可以后一起跃了出去。方烈和洪掌旗两人很快从另一头赶过来,但是他们却像暂时忘记了周云松等人,急急地在四下寻找起那个“须弥芥子斛”来。

  林记的四周因为巨大的爆炸已经一片狼藉,混乱不堪,周云松原本想提议往南面逃出城去,但是章大可却灵机一动领着他们从太监弄上的一条小巷穿入观前街,找到了阿玛妮的总店。

  方烈后来在林记后园中没有发现周云松等人的尸身,才反应过来他们居然侥幸逃脱,便指挥巡捕对姑苏城进行了全城搜捕。他很快查明了周云松等人的身份,竟连夜从侯大人那里讨来搜捕令进入了周府以及周乾坤在城中的许多产业店面里搜查,最终却一无所获……

  “你也醒了?”毛俊峰转头看到周云松从屋里走出来,朝他招了招手。

  周云松和三人问了早安,坐到一张空着的石凳上。

  “我一个晚上几乎都没睡着。”毛俊峰一大清早语调就已经非常亢奋,“越想越觉得气闷。原本谷雨节我们是该去帮着叶大人维持秩序的,可是现在不仅帮不上忙,还把大人托付的东西弄丢了……我真有点不想去了。”

  “就算没脸去见叶大人,也要硬着头皮去见啊。”章大可在旁边说。

  “可是你们现在的伤还没有好,出去会不会太危险了?”桑央在旁边露出关切的表情。

  “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周云松硬着头皮说道,“今天一会儿街上全都是人,是我们想办法混出去找叶大人最好的机会。”

  桑央看上去仍不是很放心,却没有再说话。

  “桑央小姐,刚才云松不在,麻烦你把打听来的情况再跟他讲一遍吧。”毛俊峰这时候说道。

  “是有了菲菲的消息吗?”周云松立刻激动地问。

  桑央摇了摇头。旁边的毛俊峰听周云松提到季菲,脸上顿时罩了一层阴霾,担忧之情尽显。

  “我从大管家那里问来了一些有关芥沙的事。”桑央晃了晃手中的瓶子。

  周云松看到桑央像摆弄玩具一样地摇晃那个瓶子,联想起那晚的爆炸,脸上不觉微微变色。

  桑央看在眼里,忙说道,“周大哥,大管家告诉我芥沙其实是一种很稳定的物质……”

  “芥沙”这个词汇,大家都是几天前才首次从桑央口中听说。章大可那晚在湖水漫进来之前一共从“林记”地牢里拿了两个琉璃瓶,其中一个在后花园的生死一瞬间从怀里滚出,引发了神秘的爆炸,另一个却被章大可带到了阿玛妮府中。

  “可是这沙里显然是蕴含了极其巨大的力量的。”周云松还是有些担忧地说道,“大管家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能够把这种力量释放出来吗?”

  桑央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芥沙会爆炸这种事呢。芥沙非常稀有,只存在于我们吐蕃国三大圣湖的湖底深处……”

  “哦……这么说起来和官府用来生成内力图谱的佛沙是源于相同的地方?”毛俊峰插嘴问道。

  “没错。”桑央回答,“但是芥沙比佛沙要微小得多,大管家小时候曾经有幸听过从印度来的高僧古普塔大师讲经说法。大师说四万八千粒芥沙才能形成一颗佛沙。芥沙是尘世间最最细小的颗粒,是万事万物最基本的成分。芥沙便是因为佛经中经常用芥子来表示最小的单位而得名的呢……”

  周云松等三人听到这里马上联想起那个被称为“须弥芥子斛”的神秘盒子。佛经中的确常常提到“须弥”和“芥子”。须弥山是极大之大,而芥子是极微之微。“斛”又通常是一种称量器皿,看来叶大人托付他们保管的这件物品的确是有非常重要和神秘的用途。

  章大可从桑央手里拿过琉璃瓶,神情严肃地仔细端详起来。

  “芥沙只有在这紫金琉璃瓶中才能积淀成形,”桑央又说,“倘若把瓶盖揭开,这些芥沙就会马上分散开来,消于无形了。”

  章大可回想起自己在湖底地牢中曾经试着打开过一个瓶子,里面的沙子果然像桑央所说的那样如轻烟一般穿过他的手掌,飘散到了空中。

  周云松听完桑央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么安护镖局和苏浙府方詹事收集了这么多芥沙究竟想干什么呢?”

  “那晚方詹事和洪掌旗两人看到琉璃瓶和须弥芥子斛滚到一起去时都马上往后退了,所以他们一定知道这玩意儿会爆炸。”毛俊峰提高了声调,像是突然有了什么想法,“你说他们的阴谋会不会就是要在姑苏城市中心引发爆炸?比如说,趁着今天谷雨节农祭大典的时候……”

  章大可和周云松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悚然,毛俊峰的这种猜测不是没有可能。那天林记的琉璃瓶中只剩下了极少量的芥沙,尚且能引发那么惊人的爆炸,如果在姑苏城里囤积数量可观的芥沙,并通过“须弥芥子斛”用某种原理引爆的话,造成的灾难大概不会比四十多年前的扬州要小。而现在“须弥芥子斛”恐怕已经落到安护镖局的手中了。

  “但是……”章大可用手支着下巴想了想又说,“那他们又为什么要绑架姚贞娣、郭孝廉还有蔡祭长这些姑苏城的名人呢?”

  周围一片沉默。这个问题几个年轻人已经想了很久,却没有任何的头绪。

  “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再躲在这里养伤了。”周云松说,“一定要尽管去找叶大人,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他。”

  除了桑央,另外两人都赞同地点头。




  大家好,今天的这段更新或许是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

  我尽管觉得有些不舍,不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姑苏城》现在基本敲定会在下半年于今古传奇武侠版进行连载,所以从现在开始就不能继续更新了。

  网络连载有网络连载的好处,可以随时获得反馈,修正思路。但是一次性写完在杂志上刊出也有其优势,因为许多写到后来才想出来的精彩内容或许需要对前面的设定进行改动才行。

  《姑苏城》目前已经完成了铺叙,几条线索即将在谷雨节这一幕汇拢,重要人物也已经悉数到达了姑苏城(有两个人物尽管已经在城里,不过尚未揭示其身份)。

  之后差不多还有20万字主要是描写谷雨节的大事件,紧跟着一个比较灰暗的情感低谷,然后再是一个高潮和结尾。

  和《燕子坞》一样,结尾会对姑苏城的大部分剧情和人物命运做最终的交代(包括芥沙之谜,人格移植之谜,相对武学的原理,相对武学和量子武学的关系,周远王素六皇子、张塞谢雪莹、季菲袁亮毛俊峰的感情线索等),同时也会为第三部引出头绪。

  如果要稍微剧透一下的话,那就是周远会从传教长老那里了解到自己作为最后一代教主的真正使命,从而开启后面的一系列冒险。

  这两天我基本没有写作,不过思绪在曼哈顿肮脏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常常会跳跃到《姑苏城》之后的情节里。我已经正式决定将第三部命名为《老一寺》。

  老一寺这个名字是我六七岁的时候由我的一个童年好友想出来的。因为我常年四处漂泊的原因,和他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不知道他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另外,我计划开一个博客,写写见闻和随笔,以及《量子江湖》的写作计划。如果真开了的话,到时候会想办法告诉大家一声。如果大家有什么建议,可以留言,或者发消息给我。

  再次谢谢大家。
☆ 不要去盼什么英明之主,而要去争一个可将权力关进笼子的制度
  不要跪什么青天官员,而要去争一个可监督问责官员的制度
  不要歌颂什么伟大领袖,而要去争一个可选举弹劾权者的制度
  不要说什么拥护感谢,而要去争一个可言论迁徙自由的制度
  不要等什么英雄勇士,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推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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