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韩家宁站在渡口边,看着渡船隐没在摇曳的芦苇从中。
他回过身,发现安护镖局的掌旗江灏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背后,旁边一个镖师为他打着油布大伞,另一个,正跪在地上为他擦拭刚才和周云松丁珊交手时弄脏的白衣。
安护镖局在总镖头,副总镖头之下,有四名掌旗,都是手握大权的实力派人物,分别执掌镖局在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块地区的业务。江灏远便是整个东南地区的掌旗。韩家宁看着江灏远冷冷的目光,心里一麻,有不好的预感。
“你之前不是说,两边渡口都已经为你所控制,峨嵋出逃的学生和周远也都已经被你囚禁,那刚才是怎么回事?莫非都是我眼花了?”江灏远的声音语气依然平缓斯文,但是话中尖酸刻薄的责备之意已经很明显。
韩家宁心中又是奇怪,又是恼怒。自己分明用精心设计过的点穴手法封住了丁珊的穴道,没有几个时辰,根本不可能解开,那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就算是慕容迟,杨冰川的内力都未必能打开,莫非那个叫周远的学生,真的有什么魔法不成?另外那几个本应在燕子坞上早课的学生,也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曼陀山庄。本来一切弄得妥妥贴贴,指望能顺利邀功请赏,不想却生出了这样的意外。
韩家宁深知江灏远说话虽然慢条斯理,但拐弯抹角里深藏着阴险诡谲,平平淡淡的语气中,时刻会潜伏杀机。他立刻跪到地上,说道,“请江掌旗恕罪,一定是曼陀山庄那边守卫不严,当时属下急着扫荡庞天治的残余力量,确保参合堂周边的掌控,因此没能亲自督监,罪该万死!”
韩家宁不忘为自己辩护两句,然后抬头偷看一眼江灏远的表情。江灏远一张苍白的脸上,两颗幽黑的眼珠直视着他,似乎并不接受他的解释。
“刚才……刚才属下已经射杀了渡船上的船工,这燕子坞两校区之间,只有船工识得水路,他们一死,那些学生不但回不去曼陀山庄,而且一定会误入歧途,在芦苇荡里迷失方向,死无葬身之地,”韩家宁又继续说,“属下手里还有两名船工,我现在就带人去曼陀山庄,确保那里的防卫!绝不会坏掌旗的大事。”
江灏远轻轻叹了口气,不断地摇着头,一副深恨韩家宁不解其意的样子,说,“如果我要那两人死,当初就不用要你囚禁他们了,不是吗?”
一句话说得韩家宁浑身一凛,心中更加慌乱,看来那峨嵋学生和周远对江灏远确有非同一般的用处,只恨自己刚才弥补过失心切,草率地下令射杀船工,其实就算让这帮学生逃回曼陀山庄也没有什么,有得是机会可以擒拿活口。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属下愚蠢,属下罪该万死!”韩家宁将头磕到地上说,他心知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以他对江灏远的了解,弄不好会面临非常残忍的处分,“请江掌旗看在属下在燕子坞潜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属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江灏远脸上仍是不阴不阳,语气依旧心平气和地说道,“韩副总长何出此言,事情并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嘛,我只要那两人的活口,他们进了鬼蒿林,也未必马上就死,呵呵,只是要麻烦韩副总长也去一趟鬼蒿林,帮我把他们捉回来。”
韩家宁听到前半句,心中一喜,以为江灏远看在其他事务都进行得还算顺利的份上,要放他一码,可一听后半句,脑子里立刻嗡地一声。这意思,分明和要他以死谢罪没有什么两样。
参合堂里,由于是封闭的室内,硫磺的气味依然弥漫着。半刻钟之前还人声鼎沸,喧闹喜庆的高台和座席上,此刻一片死寂,只有秋雨沥沥地打在高高的琉璃顶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主席台上,峨嵋师生已尽皆昏去,燕子坞的系主任们盘腿而坐,一个个紧闭双目,竭尽全力调整着脉息。只有慕容校长和杨冰川教授仍站在那里。
原本站在峨嵋学生之后七个镖师中最左边的一个此时上前一步,恭敬地向慕容迟和杨冰川行礼,然后说道,“慕容校长,杨教授,二位果然内力超群,在下佩服之至。不过还请两位前辈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峨嵋、燕子坞两校的学生们的性命,就会危在旦夕。”
这镖师说话之间,从参合堂外迅速涌入约百名身着安护制服的镖师,分别在座席和高台上列队守卫。每个镖师举手之间,都可以轻易夺去四五名昏迷在地学生的生命。
慕容迟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形势,上前一步,厉声对那镖师说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那镖师见慕容迟突然移动,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见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后,才回道,“在下安护镖局镇坛马骎……”
慕容迟哼了一声说,“我是问你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马骎微微一笑说,“慕容校长误会了,我等并非混入安护镖局劫持峨嵋师生,此番事件,乃是我们总镖头亲自下令的。”
言下之意,是安护镖局要对此事负全责。
慕容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近年来快速崛起,在江湖中渐获名望的安护镖局竟敢做出如此大胆妄为之事。
“哼,你们镖局这些年来广招人马,扩充资费,在江湖上的确建起一番势力,可是和整个武林比起来,不过是蚍蜉游虫而已,你们今日作出此等罪行,势必成为整个武林的公敌而万劫不复!”慕容迟斥道。
马骎听完这番话,脸上非但毫无惧色,反而嘴角还露出一丝冷笑,“慕容校长,我们既然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已经做好了十分的准备,成为武林公敌,本就是我们的荣幸,至于谁将万劫不复嘛,您恐怕还言之过早。少林武当,我们几日之前也已拜仰过,寺观大堂之中,也略做手脚,我们的微薄伎俩,自然不足挂齿,不过在燕子坞稍加施展,倒也还管用,至于在少林武当效果如何,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要看他们各人的修行造化啦!”
马骎的姿态仍毕恭毕敬,可是这番话中的骄横恣意,无所顾忌,已是昭然若揭。
慕容迟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内心有了一股深深的寒意,眼前这个人,和他身后的组织,显然不是市井暴徒,绿林莽汉,而是一群心狠手辣、智计深远的恐怖分子。凭他们在燕子坞施展的手段,说在少林武当埋伏下诡计,也未必是虚言,近三十年的平安无事,让所有人都失去了警惕,倘若少林武当也全军覆没,整个武林立刻就已堕入了黑暗的深渊。
这时候杨冰川在旁边问道,“你们在烟火之中,下的是何毒药?”
马骎转向杨冰川,很做作地露出惊讶的神态,说,“杨教授不必过谦,这味药,您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杨冰川一凛,他心中的确已经猜到答案,只是仍然不敢相信。
之前柳依仙子发言时微微失态,杨冰川已经觉察出异常。柳依仙子回主席台坐下时,他立即用腹语传音入秘向柳依仙子询问,可是柳依仙子只是僵硬地凝视着他并不回答。杨冰川就猜到峨嵋代表团可能已经遭到劫持。当时马骎和其余六个镖师手握刀柄一刻不离地站在峨嵋师生之后,由于距离太近,杨冰川思来想去,即使和慕容校长联手,也绝不可能在一瞬间将七人击倒。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参合堂外面情况如何,所以只能转而向周云松发去指示。
当峨嵋少女剑队拿出烟火时,杨冰川让周云松趁着场馆内的沸腾离去,同时,他已经嗅到硝烟中的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他立刻运起内力抵御。
自然力携带着空气中的各种气体,无时不刻通过眼鼻耳口和周身毛孔进入人体循环,想要过滤掉自然力中混合着的有毒气体,需要极高的武学修为并运用当年武林一代宗师王重阳发明的“重阳呼吸法”才行。参合堂之中,只有杨冰川和慕容迟两人可以做到。
看着舞台上、座席中的学生一排排地昏去,杨冰川无法掩饰心中的惊骇。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如此大的空间里弥散,将如此多的人毒倒,整个武林历史中,只有一种毒药可以做到,那就是人人闻之丧胆的“金蛊毒王散”。
这种毒药由最抗解毒的三种毒虫,四种毒花和五种毒草经十二道工序提纯,最终用“胡青牛方法”精炼而成,加入高纯度的毒性催化剂和挥发剂,完成后用蜂蜡封存。既可浓缩使用,也可以稀释使用。浓缩使用时,拳头那么大的一丸金蛊毒王散解封遇到空气后,毒性不借助风势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弥漫整个燕子坞岛,脑袋那么大的一丸则可以毒倒整个姑苏城。
当然这几种毒虫毒草和毒花都很不容易寻找,并极难采捉,要制成拳头那么大颗,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穷尽荒山幽谷才有可能。
早在近百年前,朝廷就因为这种毒药危害力过大而将之定性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而特别立法禁止。凡提炼、制作、买卖、拥有、携带、使用“金蛊毒王散”之人,杀无赦。
在之前的三十年武林动荡之中,魔教就频频使用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江湖上造成极大恐慌。四十五年前,魔教十二名弟子突然在扬州闹市中心播撒高纯度金蛊毒王散,造成扬州城十万人死于非命的事件,至今仍留在许多人恐怖的记忆里。极尽繁华的扬州,一日之间,变为死亡之城。曾经摩肩接踵的渔港集市,莺歌燕舞的青楼伎馆,瞬息之间,毒尸腐肉,堆积如山。可怜“春风十里扬州路”变成了“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长江及运河营运一度停滞,当年的盐粮等生活必需品涨价超过五十倍,几十万难民造成整个江淮地区治安完全失控,许多侥幸生还的人也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
后来朝廷和武林合力铲灭魔教之后,将所有缴获的金蛊毒王散锁入铁盒,沉入东海。同时禁止采摘和买卖大部分构成毒王散成分的花草和毒虫,除了一两种有重要药用价值的以外。另外,金蛊毒王散所需的一种重要的毒性催化剂只在云南景洪欲仙山的一个山谷内生长,朝廷调遣五万人将那片山谷焚烧殆尽。所有人都相信,金蛊毒王散已经被彻底禁绝。
可是此刻参合堂内弥漫的,分明是经过了稀释后使用的金蛊毒王散。
毒王散经过特别工序稀释以后,虽不会立即将人毒死,但也会立刻封闭经脉,阻滞内力流动,同时毒性慢慢侵入,视稀释程度的不同,大约会在两到三天内渗入五脏六腑,致人死亡。
“你们……如何会得到金蛊毒王散?”杨冰川教授问道,“你们和魔教,有什么关系?”
马骎听杨冰川终于说出金蛊毒王散的名字后立刻一笑,说,“杨教授果然高明,若不是杨教授以为这毒药已然绝迹,我们恐怕未必会如此顺利得手。至于我们和你们口中所谓魔教的关系嘛,就不必杨教授挂心了。”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慕容迟这时候问。
马骎正要回答,堂外突然响起一个斯文的声音,说道,“千年武校,燕子之坞,钟灵毓秀,源远流长,我等既到此地,岂有不前来拜仰之礼?又何须问目的呢?”
紧接着,这声音又吟道,“木坞临波并雕梁,燕子嬉戏风满窗。莫问春归江南早,画屏廊间语双双。唉,此番不巧,未能看得燕子绕坞嬉戏之景色,倒是饱尝了一番江南秋雨啊……”
话音结束之时,江灏远白衣翩然,走入堂内。他一路从外至里,语音却始终如一,并未忽响忽轻,显示了他不亚于杨冰川教授的高超内功对声音自如的控制。
慕容迟刚才听马骎自报是镖局镇坛,料想这级别还够不上如此谋划的总指挥,现在看到江灏远现身,便知这位才是主谋。慕容迟之前在姑苏城一次社交活动中和江灏远有过一面之缘,立刻说道,“江掌旗,果然是你,你不必拐弯抹角,劫持峨嵋,下毒于燕子坞师生,早已经大煞风景,你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要如此以身试法,作出这样卑劣的事情?”
“慕容校长,杨教授,你们两位果然是武林中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这用内力滤毒的神功,在下首先就望尘莫及,”江灏远并不回答慕容迟的质问,仍然慢条斯理地说道,“另外,燕子坞的燕来剑法,在下也已经领教,果然高明之至……”
他说完伸手一掷,将身后一件物体抓起向主席台上扔去。
杨冰川已经看清楚是一位学生,立刻身形移动,伸手接住。这名学生正是袁亮,他胸口吐了一大滩血,已经气若游丝。杨冰川运起内力,用手掌抵住袁亮的胸口,替他疗伤。当杨教授发内功的时候,便无法同时过滤随着自然力渗入的毒气,顿时参合堂里残留的金蛊毒王散开始侵入他的体内。
慕容迟怒道,“你若敢害死我哪怕一名学生,我不管你这次是什么目的,我保证你决不能得逞!”
“呵呵呵,”江灏远平淡地笑了几声,“慕容校长言重了,我和这些朝气蓬勃的青年才俊们无冤无仇,绝不会随意加害,不过呢,慕容校长最好也不要让我空手而归,否则让这么多处于花季的少男少女死于非命,我也于心不忍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慕容校长感觉到这个貌似文雅的安护镖局掌旗心中实有无比的歹毒。
江灏远还是笑一笑,说,“在下此来,只为向慕容校长要一样东西。”
慕容迟脸上铁青,瞪视了一会儿江灏远,说,“只要你立刻拿来解药,帮燕子坞和峨嵋师生解毒,我会打开琅嬛玉洞的大门,斗转星移的秘笈,任你拿走……”
“哈哈哈哈……”江灏远发出带点尖利的笑声,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一点特别的情绪。他接着说道,“慕容校长,这样就没意思了,现在你的学生们都已经昏了过去,这里只有你和杨教授,咱们就没有必要这样声东击西,王顾左右而言他了,你心里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东西,不是吗?”
慕容迟站在那里,脸上微微显出痛苦的神色。
“是啊,这么多年了,”江灏远说,“大家都当这东西不存在,你一定盼望大家都将这东西忘记了吧?连同那段不光彩的记忆……”
慕容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怎么样?”江灏远向前走了两步说,“七百多名燕子坞师生,加上一百多名峨嵋剑校师生员工的性命,向你换一本慕——容——家——书!”
雨下得越来越大,从渡船的乌篷里望出去,天和水被雨幕和雾气连成了一片,已完全分不清楚。
七名年轻的学生挤坐在乌篷里,他们都已经被雨淋得湿透,冷风透过遮帘吹进来,每个人都感到彻骨的寒冷。乌篷内的桌边,放着几盘供教师休息时食用的瓜果,毛俊峰拿了一个苹果,默默递给仍在抽噎的季菲。
“我出来之前,又朝里偷望了一眼,”周云松正在讲述自己从参合堂逃出来的经历,“所有人都中了毒,一排排地倒下去……”
“什么,那主任们,杨教授,还有慕容校长也……中毒了?”季菲还是带着哭腔地问。
周云松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再多呆一刻,也必然中毒,不过杨教授和慕容校长都会重阳呼吸法,应该无恙吧……”
“可是,是什么毒,有这么厉害呢?”章大可问。
周云松目光严峻地看了章大可一眼。周云松是强化班的第一名,所有课程都有涉猎,“高级毒药药理”的每一节课,他都是和章大可一起上的。
“不可能!”章大可读懂了周云松目光中的意思,“凡是空气中能传播的毒药已经全部被禁绝了,金蛊毒王散更是彻底,连用来制作催化剂的植物都已经彻底绝种了!”
其余众人听到金蛊毒王散这五个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错,是稀释后的金蛊毒王散,”丁珊这时候开口说道,“柳依校长也是这么说的……正因为大家以为已经禁绝,所以才会毫无提防。”
“可是……”张塞立刻一脸不满地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昨晚你一到燕子坞,就该立刻通告我们校长才对,现在我们燕子坞几百名师生性命危在旦夕,可以说都是你们峨嵋害的!”
张塞并不是喜好指戳追究之人,不过从来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刚才在茶花渡口又对丁珊颇有不满,此时一并发作出来。其余各人经张塞提醒,都明白过来,不过如今大家深陷困境,兴师问罪并无益处,况且事已至此,无法改变,所以都没有继续指责丁珊,但是心里多少对峨嵋怀有了一份不满。
“丁姑娘只是听从柳依校长的吩咐,一心要找到黄毓教授,”周远开口说道,“再说……她也没有料到峨嵋会提前到来……也想不到韩家宁会是内奸……”
丁珊没有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坐在一边。张塞见周远一再维护这峨嵋少女,心里已经准备好十几种方式去揶揄嘲笑,可是周远拼命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再追究,于是只能悻悻作罢。
“那……这金蛊毒王散有解药吗?”毛俊峰这时问道。
章大可和周云松相视苦笑了一下,说,“解药比毒药更加稀有,而且用以提炼毒药催化剂的‘乌骨油茎’,同时也是解药的必须成分,唯一有乌骨油茎生长的云南欲仙山谷已经被焚烧一空,所以说……已经无法再炼制解药了。”
“不过……安护镖局手里应该还会有制好的解药……”周云松说,“只是不知道有多少。”
“不管有多少,我们都要去夺过来,拯救老师和同学们,”毛俊峰带着些慷慨气概说道,可随即他的声音又转为低落,“当然……我们先要想办法找到回去的路……”
“我们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周云松接着毛俊峰的话说下去,“所谓的鬼蒿林,只是说……这里的地形比较复杂……方向比较难辩……实际上肯定是……能出去的。”
他尽量想用一种轻松镇定的语气,但说出来时,连他自己听上去也不太有自信。
“等到雨停以后,”周远这时候说道,“我们可以想办法在每个转弯处的芦苇上做记号,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应该能找到出去的路……”
周云松转头看了看周远,想起杨冰川教授说过“他或许能给你意想不到的帮助”。
然而雨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江南的雨,一下起来,可以淅沥缠绵,历经月余。几个男生终于忍不住,冒雨走出乌篷。在周远的提议下,他们各自从衣袖裤脚上扯下些布块,撕成条状。章大可和毛俊峰仍在船头和船尾掌槁,周云松和张塞负责在每一个拐弯处将布条系在芦苇杆上,周远则记录每一处转弯的方向。
章大可和毛俊峰不断地尝试新的路口,可是船似乎最终总会绕回到一个系着布条的岔口,有时候明明感觉是一直在向某个方向行进,却仍然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地。此时若重新选择一个新的转弯方向后,周围的雾气便又会深一层,如此循环往复,渡船要么在兜圈子,要么就往蒿林中更深入一步,仿佛这片芦苇荡真的有什么魔法,正逐渐将渡船吸入它的中心。
雾气越来越浓密,虽然是下午时分,光线已暗如夜晚,弯口岔路,再也分不清楚。男生们精疲力尽地回到篷内,都默默不语,黑暗中,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想来一定都是沮丧万分。
突然之间,前方隐隐约约,闪出一点亮光。季菲最先看到,立刻惊叫起来,“那是灯火吗?”
众人看时,那亮光已灭,不一会儿,在另一处,又有一点亮光闪起,但也是瞬间又熄灭。大家屏气凝神,过了片刻,同时有两三点亮光,在不同的地方明灭闪耀,渐渐地,光点越来越多,增加到了七八个。
“这……不像是灯火……”张塞说道,“会不会是磷火……就像坟地里那种……”
他此言一出,季菲和丁珊同时害怕地惊叫了一声,就连男生们,心中也涌起一股恐惧。每个人在寝室卧谈时,多少都听过一些关于鬼蒿林的恐怖故事。
又过了一会儿,乌篷的上空突然发出“哗”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掠过。所有人同时吓得一颤。
“那是什么东西?”章大可惊慌地问。
“可能是鸬鹚……或者什么鸟?”毛俊峰试探性地问。
周云松摇摇头,说,“不像,移动得好快……就好像是……”
他话音未落,上面又是“嗖”地一声,就连没有内力的周远,都听得真真切切。与此同时,渡船猛地一晃,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水下好像有东西……”章大可的声音里已经带着颤抖。此时渡船已经无人掌槁,只是随水漂流。
“我出去看看,”周远说道,他从船舱内拿起一盏油灯,点亮后,走到船的后甲板上。丁珊一提剑立刻追了出去。张塞也正要出去,被丁珊抢在前面,一脸的不乐意,但还是跟了出来。
周远倒不是胆量比别人大很多,这船上所有人里,只有他没有武功,但是这次蓦地里横起的突变,对他的震动也是最小。对周云松,袁亮他们来说,远大前程,本只有一步之遥,可突然之间所有即将到手的东西似乎都要烟消云散,连性命甚至都在旦夕之间。而对于周远,只是在一条本就孤独漫长,看不清未来的行程里多生出些布满荆棘的歧路而已。加上他性格中又多一些理性,所以提着油灯先出了乌篷。
此时雨已经小了一些,四周的雾气依然很浓。周远先是朝四周望了一圈,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然后他小心地提着灯笼,走到船舷边,探头朝水里张望。船的后面,依稀看到一条水迹,竟以比船更快的速度向前延展开来,眼看就要与船平行。
周远鼓起勇气,将油灯放低到水面上,一个巨大,黑瞳瞳的影子快速地从水下游过。张塞正好也探过来查看,两人一起惊叫了一声,船身与此同时也猛地一晃。
“是……是什么东西?”章大可微微从篷内探出头问。
“好像……好像是一种体型巨大的鱼。”周远说。
章大可咽了一口口水,脸上骇然。食人巨鱼是许多关于鬼蒿林的恐怖故事里最著名的之一,各种版本其实都是改编自很早以前关于太湖中远古水兽的传说,但是现在看来,说不定确有其事。
“唉,”张塞在旁边叹了一声说,“我这辈子最喜欢吃鱼,没想到最后会落到被鱼吃的下场。”
张塞这话极是滑稽好笑,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这时候章大可突然一指周远的背后,害怕地大叫起来,“有……东西……”
丁珊已经一把推开了周远,周远一个趔趄抓住船舷,方听到有物体移动的声音,然后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呼地扑到了船板上。周远举起油灯一照,眼前出现一幅极其恐怖的图景。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却全然不似正常的人类,整个东西矮小而佝偻,虽然有四肢头颅,但头顶没有任何毛发,全身皮肤就像是全部溃烂了那样褶皱而呈现一种腐红的颜色。面孔上更是一片疮痍,两只眼睛只是两个黑洞,两排黑黄的牙齿赤裸地露在外面。
丁珊发出一声恐惧的喊叫,整个人僵在原地,那东西挥臂向丁珊一扫,可怜一身武艺的丁珊被吓得只能如一个普通少女那样用手护住脸孔,整个人立刻被击倒在船板上。张塞瞪大了眼睛,也吓得做不出任何动作。
这时候从船舱里射出一枚飞镖,击中那东西的胸口。那个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立刻发出一声响彻蒿林的凄惨嚎叫,那声音完全不似是通过声带,而像是直接从胸腔里爆发出来。
那东西一边嚎叫,一边迅捷无伦地闪过毛俊峰随后发出的几枚飞镖,然后朝前挥出一掌,船的乌篷立刻轰隆一声倒塌。张塞总算镇定下来,挥剑从后面刺那东西的背心,可是那东西仿佛身后也长眼睛一样,转身一躲一撞,张塞惨叫一声,竟翻出了船外。
周远情急之下将油灯朝那怪物掷去,那东西仍是迅捷无论地一躲,但是周远已经提前算到了他的步伐。刚才那怪物闪避毛俊峰的飞镖,以及张塞的剑时,周远看出来它并非是像野兽那样凭本能冲来撞去,而是踩着完全符合武学理论的步伐,只是速度特别快而已。从这个迹象来看,那怪物应该是人,或者最起码曾经是人。
油灯准确地击中了那东西,烧着了它身上裹着的布片和皮肉。怪物立刻像疯了一样乱突乱撞,发出声声恐怖而凄厉的吼声,周远想要去查看张塞,却感到后背一阵剧痛,随即整个人凌空弹了起来,原来那怪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周远在一股难受的窒息中翻过船舷,落入了寒冷的湖水中。
周远刚一入水,就冷得只打哆嗦,胸口的窒闷让他无法换气就沉了下去,四周幽黑浑浊的水向他包围过来,让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惧。然后他就触到了一片滑腻冰凉的东西,这东西由下而上从他侧面滑过,周远本能地紧紧抓住了那片滑腻冰凉中的一段凹槽。
等周远随着那东西浮出水面时,他才反应过来他抓住的,是一条体型和渡船差不多大的巨鱼。周远惊得大喊一声,使出浑身的力气抓住鱼的鳃槽,然后他的头不知是和礁石还是渡船猛地一撞,顿时失去了知觉。
(十四)
周远慢慢地苏醒过来。
这已经是两天来他第三次从昏迷中苏醒了。周远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湖滩边,后面是一片密密的桃林。雾气已经散去,阴沉的天空里,露出一点黄昏的微光。
他转过头,赫然看到一条巨大的白色的鱼,肚皮朝上搁浅在湖边,鱼的两只眼睛仍瞪在那里,仿佛是两块黑色的巨石。鱼的头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宝剑,周远认出了靠近剑柄处的峨嵋二字,立刻心头一热,站起来举目寻找。他记得在渡船上被那怪物一撞,胸口窒闷无比,现在呼吸吐纳一如往常,一定是有人替他调理过了内息。
周远转了一圈,一个身材婀娜的少女抱着一堆楔形的木块,从桃林中走了出来,正是丁珊。
丁珊看到周远站在那里,脸上掠过一丝欣喜,但转瞬即逝,她将那些木块仍到周远面前,淡淡地说,“既然你醒了,那就你去救他吧。”
周远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丁珊也不作解释,一纵身跃到那鱼头上,拔出宝剑,然后走到湖边濯洗起来。
这时候周远只听得鱼肚子方向传来一个声音说,“喂,你到底帮不帮我啊?”
周远吓得噌地一跳,这声音分明是张塞,难道他被这大鱼活吞了进去?
“张塞,你……你在鱼肚子里吗?”周远惊叫着向大鱼跑去。
走到近前,周远才看到,那大鱼肥厚的身体下,压着一个人,正是张塞。
张塞所幸腹部以上都没压着,所以还能说话,他没好气地对周远说,“你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我要进了鱼肚子,现在还有命吗?”
周远看到张塞无恙,笑了起来,然后想起来丁珊搬来的那些木块的用处。他赶忙把木块抱来,然后一边推那鱼身,一边企图将木块塞入鱼的下面。可是凭他的力量,根本无法移动这条船一样大的巨鱼。
周远只得走过去,对丁珊施礼道,“丁姑娘,可否帮我一下。”
“我懒得救他。”丁珊头也不回,浣洗着她的剑。
“喂,”那边张塞立刻叫起来,“杀掉这鱼,我也是有功劳的,要不是我斩断它的尾鳍,你怎能控制得住?脑袋上刺的部位,也是我指点你的……”
“你既然这么懂,怎么让鱼给压肚子下面去了呢?”丁珊反唇相讥。
周远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在自己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丁珊和张塞和这条大鱼颇进行了一番恶斗。
“丁姑娘,张塞虽然口无遮拦,言语对你多有冒犯,不过他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好人,也是我的朋友……”周远恳求道。他心里知道丁珊不是真的不救,木块本就是她找来的,只是丁珊毕竟少女心性,在和张塞怄气。
周远劝了一会儿,丁珊终于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跟他走到大鱼旁边,运起内力,将鱼身往斜上方推,丁珊每推动一点,周远就将木块垫入张塞身体两边的鱼腹下面,垫到三四块时,张塞大吼一声,双手用劲,将下半身从鱼下面挪了出来。
鱼腹和湖边沙地都还算柔软,张塞的筋骨并没有受伤,双腿只是僵硬了。他运起内力,在腿部经络里运行了几圈后便站了起来。
张塞也不向丁珊道谢,顾自围着这鱼走了一圈,叹道,“看这样子,分明是太湖里著名的白鱼,只是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搞不好是太湖中的鱼王。”
周远则向丁珊问道,“渡船上其他的同学呢?”
丁珊摇了摇头,说,“失散了,我们三人被这鱼一路拖到此处。”
“这里好像是鬼蒿林里的一个小岛,”张塞插嘴道,“趁天色未晚,我们不妨四处查看一下,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天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什么妖形恶状的东西。”
三个人于是沿着桃林的边缘向岛内走去。丁珊提剑走在最前面,周远和张塞跟在后面。
“喂,”张塞悄悄对周远说,“你这个女朋友又凶,又不近情理,你要多考虑一下。比她漂亮的女生,姑苏城一抓一大把。”
“你乱说什么,谁是谁女朋友啊!”周远压低声音道,他知道无论怎么轻,耳聪目明的丁珊都有可能听到。
“哎哟,你就不要跟我装了,”张塞说,“你处处袒护她,谁都看出来了,她对你的态度也很不一样哦,茶花渡口,她眼看就要和我们动手了,你上去几句话,她就眼泪汪汪了,刚才她看你落水,可是毫无犹豫跳下来救你的……”
“这种危难时刻,大家本该同舟共济……”周远说。
“切,刚才你要是不在,那小丫头就算要救我,怎么也得先折辱我两柱香的工夫再说?”
“那是你自己老是惹她……”
“真奇怪了,”张塞又说,“她怎么就看上你了,哎,会不会你们一起被囚禁在研究所地下室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了?”
“胡说八道!”周远打断他,可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替丁珊解穴时触摸她身体的画面,脸不自觉地一红。
“哇,脸红了!”张塞和周远做了三年多的好友,对他自然非常了解,“原来还真有什么……”
“你不要乱说,”周远制止他说下去,“丁姑娘是峨嵋的高材生,搞不好已经和哪位公子有了婚约,你怎么能随便污蔑她的清白?”
张塞立刻点头道,“嗯,还是你想的远,那你准备借什么机会问一下呢?”
周远简直要气死,正欲说话,却撞上一人,一转头,原来丁珊已经停了下来,在他们的前方,竟然展现出一条石板铺就的路来。
这条路上到处是残枝腐叶和污泥碎石,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清扫,但这毕竟是一条人工铺成的路。所有关于鬼蒿林的传说,都讲那里是一片水荡,腐浊污秽,鬼魅丛生,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里曾有过人迹。
三个人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径,朝岛屿的深处走去。
只行了片刻,就看到前方路旁立着两根石柱,竟像是这里曾经有过一块石牌,三人散开在附近草丛里一寻,果然发现了一块破碎的牌碑,略一拼凑,是“琴韵小筑”四个字。
周远和丁珊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张塞一看,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两眼发出惊异的神色,嘴里开始喃喃地念叨起什么来。周远忍不住要发问,却被张塞伸出一只手制止,仿佛任何多余的声音,都会影响他想起什么事。丁珊则一副看不惯的样子叉着腰立在一边。
张塞时而拍头,时而顿足,如痴人呓语般折腾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想起来了!”
周远丁珊都不说话,等他自己往下接。
“琴韵小筑,听香水榭!”他说道,“这是二十几年前被禁掉的一本野史里提到的名字!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天龙……什么……天龙……八什么。”张塞一脸痛苦,扭着脑袋冥思苦想。
周远终于忍不住,说,“书名要不一会儿再想,这琴韵小筑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本书里讲了很多关于燕子坞过去的野史,曾提到过燕子坞旁边除了曼陀山庄之外还有两个小岛,一个叫琴韵小筑,一个叫听香水榭……哦,对对对!”张塞突然又一指周远,“还有你们武术理论的那个祖师婆……王语嫣,对,她当时跟她妈一起住在曼陀山庄上,她的表哥,就是慕容复,住在燕子坞的参合庄上,就是现在参合堂的原址,他的几个大丫头,叫什么来着……对了,阿朱还有阿碧,就住在这两个小岛上。”
丁珊听张塞提到王语嫣和慕容复,突然有了兴趣。几年前一出红遍中原的青春偶像舞台剧,就是以这两个人的悲剧爱情作为主线,丁珊非常痴迷。可是周远却有些不耐烦了。
“你还是没有讲出任何关于琴韵小筑的有用信息啊。”周远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这么逻辑井然好不好?”张塞怒道,“你不要忘了,这是一本被朝廷直接下令禁掉的书……”
“那你是怎么看到的?”周远又打断他。
“我是在黄毓教授的私人图书馆里偷偷看的……”张塞道,然后又用手遮嘴小声说,“我原来以为……是那方面的……禁书……你懂我的意思吧。”
丁珊在旁边厌恶地扭过头去。
“可是却不是,那里只是写了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总之是一本反朝廷的书,所以被禁。我后来就没有读下去,以为只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杜撰。可是……可是如果真有琴韵小筑的话,那么搞不好,其他的一些事情也有些根据……”张塞说。
“其他的事情,比如说?”周远问。
张塞正色道,“比如说,慕容家书!”
周远和丁珊对望一眼,都不解其意。
张塞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说,“你们都没有听说过吧,因为那本野史本来发行量就小,二十几年前又被朝廷禁绝。”
“可是慕容家书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很让朝廷害怕的东西啊。”周远说。
张塞嘿嘿冷笑道,“那本野史里是这样说的,那个慕容复后来发了疯……这你们都知道吧?”
周远点点头,“因为兴复燕国毫无希望。”
“不对,是因为爱情的打击!”丁珊反对。
“不管什么原因,他抛弃了荣华富贵,抛弃了所有的亲人和随从,甚至那个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侍女阿碧,然后像个疯道狂僧那样,去四方云游……”张塞继续说,“据说,他遍访名山古迹,穷尽禅经卷典,问道于无数世外高人,又独自一人静坐苦思数载,终于参悟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真理……”
周远和丁珊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慕容复在不断思考反省中,将他的领悟写成书信,寄回给仍在琴韵小筑中阿碧,那时的阿碧,已经不仅仅是他的丫头,更是他的人生伴侣,他尘世中唯一的牵绊了。阿碧将那些书信编辑成册,汇集成《慕容家书》。”
周远听完,静默了片刻,才说,“如此说来,慕容家书是一本昭示世间终极真理的奇书?”
张塞使劲地点点头,“一切的一切,从自然力,到内力,从武学终极的奥义,到人生和宇宙终极的奥义……”
“这么说,慕容家书也是一本武学的最高秘笈?”丁珊问。
“这书解释了比武学更高的东西,但是根据那本野史,慕容复也参悟了武学的终极理论。”张塞说。
“你能具体地说吗?”这下是周远被吊起了胃口。
“当然不能,”张塞说,“我只是当本野史随便翻翻而已,哪能看那么仔细,不过朝廷禁这本书,倒不是因为这书本身……”
“而是因为那本书里,大逆不道地宣称,二十九年前,那场铲灭魔教的风暴,全然是朝廷和武林联手制造的一场大阴谋,”张塞压低了声音说,好像这座鬼蒿林的孤岛上,也会有朝廷的细作密探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本慕容家书。”
周远和丁珊听完之后,面面相觑。
像这种“武林阴谋论”,实在是听到太多了。《武林探秘》那样的三流杂志,几乎每一期,都要爆出一两个惊天动地的阴谋,越是耸人听闻,难以置信,那一期的销量就越好。张塞自然也了解,当初他完全是出于好奇,才去偷偷翻阅那本禁书,看了几页后,立刻觉得相当牵强附会,荒诞不经,便也就扔下了,可没有想到琴韵小筑的名字,竟会在这鬼蒿林里出现。
三个人一边讨论,一边仍沿着荒弃的小径向前走,行了一段路程后,前面出现了一个四岔路口。周远和张塞正四处张望揣测,丁珊却突然坚定不移地朝左手边那条小径走去。
周远刚才一番观察,也发现是最左边的路相对不那么荒芜,便跟了上去,张塞却小声说,“看你女朋友的样子,好像认识这里似的,刚才在桃林里穿行,怎么这么巧能找到这石板路上?”
周远只当是张塞和丁珊结了梁子,要抬杠到底。然而一路走下去,前方又出现了两三次岔路,丁珊总是略一迟疑,便选了其中一条,到后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前面领路。这下连周远都开始疑惑起来。
天色已经要彻底变黑,小径两旁的树林里,开始发出一些低低的窸挲之声,仿佛有什么昼伏夜出的鸟兽开始了活动。丁珊突然慢了下来,不再是一个人远远走在前面。周远知道她是心里害怕,毕竟是女生,刚才在渡船上看到那怪物时,连武功都忘了。
三个人又行了大约一刻钟,前方突然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空地上,一圈由极高大的木桩紧紧筑起的木栅栏似乎围起了一个小庄园。那些木桩的顶部都削得很尖,像是防着栅栏之外的什么东西。而那栅栏之内,竟有袅袅的炊烟升起。
三人又是惊喜,又是疑惑。
都以为这鬼蒿林是一片死亡绝地,却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人生活。可是,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呢?既然有人生活,他们是否和外面的世界有所往来?如果有的话,就说明存在从鬼蒿林通向外界的出路。
三人来到庄门前,丁珊伸手敲了敲门,里面静悄悄没有动静。丁珊于是加了些内力,在木门上敲出了“砰砰”的声音。这一下顿时听到里面远远的有一声惊叫,然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一些人快速说话的声音,然后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门后面颇忙乱了一阵之后,终于打开了门上一扇小窗,露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脸。
那男子眉清目秀,典型的江南人模样,他警惕地打量着外面的三人,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人?”那男子问道,他操着一种奇怪的吴地方言,既不似姑苏也不像是无锡那边,但的的确确仍是吴语。周远本是江南人氏,张塞则来燕子坞三年多,因此还能听懂。
“我们是燕子坞的学生,误入鬼蒿……误入了这片芦苇塘中”,周远想人家既然住在这里,把这里叫做鬼蒿林似乎不敬,立刻改口,“找不到出路,现在天色将晚,是否能收留我们一晚,并指点归路,我们将不胜感激。”
那年轻人明显明白周远说的话,脸上有一丝犹豫。这时候他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说了些什么,年轻人立刻板起脸孔来,说,“本庄从不收留外客,你们……你们另寻别处吧!”
周远正要分辩,丁珊已经抢道,“我们在芦荡里已经辗转了几个时辰,风吹雨打,找不到归路,中间又被妖怪袭击,险些没命,你现在拒我们于庄外,分明是置我们于死地而不顾……”丁珊说。她其实并不惧夜路野宿,只是一想起那个浑身腐肉的佝偻怪物,便浑身颤抖,所以说话时一脸凄凉,泪花闪动,都是真情流露。
那年轻人看到丁珊凄楚动人的表情,又听到她那带着川音的动听官话,一时有些迷惘。这时他身后的苍老声音又是一阵快语,仿佛在催促。年轻人转过头去,说了几句,似在为栅栏外面的人求情。一老一少对话了几句后,年轻人才又转回到小窗口,一脸尴尬地说道,“我爷爷吩咐我说,你们若想留宿,须得答对三个算学问题方可……本庄名曰格致庄,只礼敬精于算学,通晓格物致知之道的人。”
丁珊和张塞脸上都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天底下竟然有要考问算学才能留宿的地方。两人不约而同地都转过头去看周远。
“行,你问吧。”周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
“我们庄里有大人,也有小孩,每天晚饭都吃馒头,大人每人吃四个,小孩四人吃一个,我们庄共有一百人,晚饭共吃一百个馒头,请问有几个小孩,几个大人。”年轻人问道。
“八十个小孩,二十个大人。”周远随口回答道。这个问题非常简单,是《孙子算经》里著名的鸡兔同笼题的变种而已,他觉得可能是那年轻人见他们可怜故意放水。
后面苍老的声音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年轻人又问,“我从庄的东面运米到西面,背米时一炷香走二十五丈,回来时,一炷香走三十五丈,五柱香往返三次,问庄东到庄西有几丈?”
周远略一思考,说,“二十四又三十六分之十一丈”。这是《九章算术》里的一道题目。
后面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满,提高声音说了几句,那年轻人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一张苍老的面孔出现在小窗口。
两只浑浊的眼睛朝三人瞪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这是最后一道题……”
“如果我能答出来的话,请老先生务必收留我们过夜!”周远怕对方反悔,抢先说道。
那老头脸上顿时露出不悦的表情,不知道是不喜欢周远打断他的话还是因为周远怀疑他会言而无信。
“定下的君子之约,我自然会遵守,”老头冷冷道,“你只管听题就好。”
周远立刻恭敬地点了点头。
“我们庄里的男人下田干活,累了休息时,都把草帽随便扔在一棵树下,等到休息结束时,大家又都随便拿一顶戴上,问没有一个人拿到自己原来草帽的概率为几何?”那老头慢条斯理地说。
周远心里一惊,这道题目和前面两个都不一样,是一道关于概率的题目。他想了想,问,“你还没有告诉我,庄上共有多少男人?”
老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我们庄上的男人,无穷无尽,要多少有多少。”
老头话刚说完,张塞立刻就火了,说,“喂,你这老头太过分了,这分明是看我们答对了两题,故意刁难我们嘛,你不想留我们过夜可以直说,用不着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张塞虽然于算学上没什么造诣,但想来如果人数不确定,这题肯定没法计算。
旁边丁珊也是一样想法,但是她还是不想把关系搞僵,希望对方能动恻隐之心。她刚要开口,老头已经一脸愤怒,说,“你们如果能算出答案,就来敲门,其余闲话胡扯,恕老朽不再奉陪。”他说完“啪”地关上小窗,门内便再无声响。
“太过分了!”张塞气得发抖,要冲上去踹门,被周远挡住。
“你先让我想一想。”周远说。他心里隐隐觉得,这老头未必是在故意刁难,这不仅是一道很难的概率题,也是一个牵涉到极限的深奥问题。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又捡了一根树枝,开始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划写起来。
丁珊和张塞知道自己完全帮不上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各自分两边沿着木栅栏察看起来。两人心里都在盘算是否还有别的途径可以进入庄内。
等两人走回来时,只见那周远两眼翻白,手拿树枝在空中乱划,口中念念有词,竟像发了失心疯一样。张塞吓得要上去掐他的人中,被丁珊拦住。她已经见过周远两次如此神态,知道他是深陷在数学的思考计算之中。
周远手中树枝的舞动越来越狂乱,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丁珊知道虽然周远之前两次都顺利算出答案,但这次的题目如此不可思议,万一是老头故意出一道无解的题目,他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真的疯癫了怎么办?她抬起头,看到张塞一脸不正经的笑容,知道被他觉察了自己的关切之情。
过了好一会儿,周远总算缓了下来,手中动作渐停,呼吸也均匀正常起来。突然,他睁开眼睛,一脸傻笑,冲到门前使劲地拍起来,一边拍,一边高叫,
“我算出来了,是@#¥%&……”【此处卖个关子,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思考一下

】
老头的脸并没有出现,过了一会儿,只听嘎吱一声,那庄子的大木门缓缓地移开来。丁珊和张塞同时欢呼了一声。
庄门打开后,三人看到除了那一老一少之外,门口还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大家都一脸好奇,盯着他们,显然此处并不是经常有外人到访。
这群人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目光锐利的约莫六十岁不到的男子,他上前一步,对周远说,“我是这格致庄的庄主萧骏,你有很高的算学天赋,你和你的朋友们可以在敝庄留宿,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说在前面,我庄以前也曾收留过迷路的外人,不过结局却很不愉快。我看你们都是些斯文青年,应该都知法守礼。但倘若你们做出危害本庄之事,我绝不会轻饶!”
那萧骏说完,眼中射出两道如电的精光。
三人当然发誓绝无恶意。
“我看你们一身疲惫,先去洗浴用餐吧,”萧骏又说。他向刚才那个年轻人招一招手,说,“小闻,你带客人们先去布郎屋安顿下来,一会儿我叫李嫂送饭过去。”
那个叫小闻的年轻人一脸高兴,立刻手一挥,带着周远他们往庄内走去。
这格致庄内,依稀可见有几十幢屋舍毗邻相连,庄中有两道人工开凿的小溪蜿蜒流过。令周远他们惊讶的是,这里的每幢房屋的外观,屋檐,窗棱,门框都被设计成非常别致的几何图形和曲线,就连那两条小溪,都是对称的双曲曲线。看来这格致庄里的人,对算学几何还真有一种特别的偏爱。
小闻将三人领到一个屋顶呈等边三角形的屋前。他推门进去,点亮了油灯。房屋的外间,放着几台已经锈腐的纺纱和织布的器械,墙边堆着一排木桶,桶边上分别沾染了不同的颜色,像是存放染料的用具,看来这布郎屋里原先住着的人家,负责庄上布料的织作浆染。
里屋放着一张八角形的餐桌和一些木椅,上面都蒙着一层灰尘。小闻立刻拿起一块桌布去屋外沾了水进来擦洗,丁珊也帮忙整理起来。小闻一边擦着桌椅,一边会抬头偷偷看一眼丁珊,脸上露出腼腆之色。
几个人合力将屋子整理好后,来了两位中年妇女,一位拎着两个竹篮,里面放着饭菜,另一位,则抱来了三套铺盖。
“小闻,你爷爷叫你就在这里陪客人吃饭吧。”一个女人说。
“谢谢李婶,张婶!”小闻好像正中下怀,满口答应。旁边张塞早就扑向餐桌,盛了一大碗饭,就着蔬菜河鲜狼吞虎咽起来。
“嗯,好吃好吃,”他乐滋滋地说,“刚才听你出那题,我还真以为你们顿顿吃馒头呢。”
丁珊也觉非常饥饿疲劳,坐下来一声不响地吃饭。只有周远,竟不觉得特别饿,只是随便夹了些菜就着饭吃。他好像还沉浸在刚才解题的那种冥想中,进了庄来,只觉得到处扑面而来的那些几何图形,解析曲线有一种特别的熟悉。
周远出生在杭州城外的郊区,决计不可能来过这里,但是这庄里的景物,线条,颜色,乃至气味,竟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进了这间布郎屋,那种感觉愈加强烈,竟让他逐渐生出一种如梦似幻般的宿命感,仿佛这里像是他的初始,他的归宿,他的前世,他凄惶中寻寻觅觅而不经意间曾闯入过的梦乡。这种感觉奇怪而真切,之前从未有过,让周远蒙昧间觉得似乎会有什么改变自己和他人命运的大事件就要发生。
这时候张塞已经吃了半饱,恢复了气力,他问小闻,“刚才你们庄主说的,关于收留生人不愉快的经历指的是什么?”
这话也是丁珊想问,所以她也停下碗箸,看着小闻。
“哦,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听爷爷说,过去庄里曾收留过也是像你们这样误入苇荡的人,但是他却恩将仇报,害了庄里人的性命,还窃走了庄里的财物。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小闻说。
“这么说那人逃出去了,所以说从这里是可以通到外界的,是吗?”张塞立刻问。
小闻摇摇头,“爷爷说,这片苇荡的所有水道,都只是兜圈子,回到原地,一旦进来,就再也无法出去的,那恶人多半失陷在塘内,或被水中林子里的恶魔吃了,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张塞和丁珊都一脸失望。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少年的说法,他爷爷或许知道更多,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对他隐瞒也未可知。
这时候,小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萧庄主不许我们谈论外面的世界,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们来的那个燕子坞,是个什么地方,应当和这里很不一样吧?”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就完全不用周远和丁珊操心,全都是张塞的市面了。
他吞下最后的饭菜,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燕子坞和姑苏城的各种风物,从观前街上的戏院,到太监弄里的小吃,然后是名牌商楼,酒肆夜店,乡土风情,无所不包,凭着他准历史博士的知识面,所有的吃喝玩乐还都能引经据典,追根溯源,讲出许多野史掌故。兴致起来的时候,难免添油加醋,略微杜撰一番,直把小闻听得目瞪口呆,激动不已。旁边丁珊尽管知道他有所夸张,却也听得入了迷。
这一番说完,张塞自己也筋疲力尽,小闻虽然意犹未尽,还是识趣地起身告辞,让三人沐浴歇息。
这布郎屋只有一间卧房,自然是丁珊睡,张塞就在屋子角落里铺上铺盖,对着周远指了指另一个角落后,就一头翻倒,不出一会儿,鼾声如雷。
周远抱着铺盖,走到另一头的角落里,突然看到那边有一把木梯。他抬头一看,发现这木梯是用来通往阁楼的。周远想起来这布郎屋的屋顶是等边三角形,那阁楼应该有很大的空间才对。
这一切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命中注定,周远放下铺盖,拿起油灯,就攀上木梯,爬到了阁楼之上。
周远上来阁楼,用油灯一照,发现阁楼上两边都斜吊着两排书架,上面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周远一路看过去,发现都是些代数,几何,微分方程,概率学和格致学的书籍,那些书的名称,他在还施水阁图书馆里大都从未见过。看来这里曾经的主人,竟是位尘世之外的算学大师。
阁楼一扇斜的小窗前,放着一对桌椅。那桌上堆着许多纸卷,上面都布满了灰尘。周远虽然也很疲惫,但是看到这么多从未见过的算学书籍和纸卷,一时来了兴趣。他把油灯放到桌上,擦去纸卷上的灰尘,观看起来。
周远随手拿的,是最表面一张纸,他打开来一看,马上低低地发出“啊”的一声。那纸卷上写着一排复杂的方程,竟然和杨冰川教授让他琢磨的那个方程一模一样。杨教授给他的那张纸早因落水而无法辨认,但是周远已经在渡船上两次研究,这方程的形态已经滚瓜烂熟。
周远第二次在渡船上研究这个方程的时候,其实已经求出了这个方程在特定条件下的解,只是他自己仍不敢相信。周远求出的这个解,就是很多书上记载着的“降龙十八掌”的自然力特征方程。
可是周远无法理解自己的结果,因为很简单,这个方程和张三丰的经典体系相矛盾。眼前纸卷上,也写出了解答,答案和周远的一模一样,但是对于方程本身,以及那些参数的武学意义,却没有任何解释。仿佛这个方程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或者说,是迎合着降龙十八掌而硬凑出来的。
周远原先以为这个方程是杨冰川教授发现的,所以恐怕只能等到和杨教授下一次讨论的时候,许多疑问才能解开。可是此刻竟在鬼蒿林的深处一个以算学为传统的庄内,也发现了这个方程,周远心中立刻燃起了希望,他快速打开其余的那些纸卷翻看起来。
周远研究着那些纸卷,又查阅着两旁书架上的书籍,可是却一无所获。其余纸卷和书籍上研究的是另外的一些算学和武学问题,虽然也很有启发,但是却和那个能解出降龙十八掌自然力特征方程的古怪方程毫无联系。
倦意终于袭上了周远的心头,在失望和困惑中,他趴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周远这一觉睡得极其深沉,两天来累积的身心上的种种疲倦负累,仿佛被拉开了闸门,一起倾倒下来。他做着各种奇怪的梦,脑中像画片一般闪过许多人的脸,有母亲,杨冰川教授,韩家宁,丁珊,另外,仿佛还有一个面目模糊,忽远忽近,似幻似真的男子,站在母亲身旁……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才终于醒来。
他揉一揉酸痛的脖子,抬起了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从阁楼倾斜的小窗口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撒出一个矩形的亮斑。周远坐在那里,正好可以看到那如金线般洒进来的阳光。
然后,武林史上最重要,最奇迹,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瞬间发生了。
周远一生中最重要,最宿命的瞬间也同时到来。
周远入定般盯着那阳光中混乱而无序地抖动着的微尘。他能感觉到四周的静谧,这间阁楼里没有一丝风,自然力静止而稳定,阴和阳保守着平衡。可是那阳光中的微尘却仍然无序地颤动着,没有特定的方向,没有特定的规律,一切都是那么的随机。周远同时想到了过去看到过的水杯中漂浮着的微粒,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同样也呈现出这种混乱无序的抖动。
然后一道思想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头脑,让他醍醐灌顶。而这道思想的闪电,最终将照亮整个武林的夜空。
周远突然认识到,自然力,也就是“气”,并不是如黄裳、张三丰假设的那样,是一种确定、静止的东西。“气”是有许许多多极其极其微小的微粒所组成和驱动,而这些微粒的运动,是随机的,不可预测的。
有了这个前无古人,破天荒的假设,那个古怪的方程的武学意义便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显而易见。他想起进庄前被考到的那个概率题,以及这阁楼上的许多概率书籍,原来这世界最微观的底层构筑,竟是一种随机。
周远后来把组成“气”最微小的单位称作“量子”,把空气中,水中的量子的无序运动称作“布郎运动”。他还逐渐推导出了随机微积分的整个框架,建立了把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凌波微步等都包容在内的新的大一统理论。但这些都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多年之后,武学,发生了革命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周远也经历了更多荆棘曲折,充满艰险和迷惘的故事,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神奇的一刻开始。
张三丰数学化了武林。
周远量子化了江湖。
(十五)
天光微亮的时候,丁珊悄悄地起来。
她换上昨晚李婶拿来的一套衣服,出了寝屋。那是一套白色的粗布长裤和连着小褶裙的套衫,这种过时的式样在姑苏城早就不多见了,不过穿在丁珊衣架子般的好身材上,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丁珊看了一眼仍在呼呼大睡的张塞,便快速出了布郎屋,向村寨门口走去。一群精壮的男子,正提着鱼钩网兜,钢叉木弓,准备外出打渔狩猎。小闻的爷爷,摇动着木栅栏边上的一个杠杆,将沉重的寨门打开。
丁珊等男子们走了以后,上前向小闻爷爷施礼,然后说,“老先生,我昨日在河滩边失落了一样贵重的东西,想循原路去找寻一番。”
老人向丁珊身后张望一眼,仿佛在疑惑为什么同行的两个男生没有跟来。
“昨日萧庄主吩咐说,等你们今早起来后,领你们去他家吃早餐,他想和你们叙谈叙谈呢。”老人显得有些为难地说。
“我那两个朋友还在睡觉,”丁珊忙说,“我只是沿着来路找一趟,去去就来,等他们醒来,正好去拜谒庄主。”
老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你记住了,只能往这庄门方向走,千万别进庄后面那边的密林和山坡。”
丁珊谢过老人的提醒,正要出庄,小闻突然从寨门边的屋里跑出来,说,“丁珊姐姐,让我陪你去吧,我对琴韵小筑大部分地方都很熟的。”
小闻昨晚和三人介绍时互问了生辰,张塞自然最大,小闻和丁珊同年,丁珊略大了不到一个月,两人都比周远要小两岁。
“不用了,我一人找寻或会快一些,”丁珊忙说道,“我很快回来。”
她说完抬脚就走,留下小闻一脸失望的神情,庄门在她身后吱吱呀呀地缓缓关上。
丁珊沿着昨晚的石板路走去,转过一个弯后,她警惕地回头望了一望,然后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信封,自里面取出一张纸观看起来。那信封质地虽然很厚,但被水浸过之后,里面纸张上的内容已经非常模糊。那纸的一面画着一张地图,另一面,则依稀可以看到有几行小字。
这正是黄毓教授交给张塞的那封书信,袁亮昏过去之前,把它交给了丁珊。当时除了周远,所有的人正和校卫队以及安护镖局的人恶战,因此都没有注意到。
丁珊摊开地图,用纤长的手指在上面指认了一番,然后重新将纸放入衣内。她回头走上反方向的一条岔口,这条小径绕过格致庄,向它背后的一片高大浓密的树林里延伸进去。
一进入林中,周围的光线即刻暗了下来。丁珊握紧了手中剑,沿着一条像是被人或野兽踩踏出来的泥径走去。树林里略有微风吹过,枝杈摇摆,树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在这树叶声音之中的,是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丁珊自幼听觉就非常灵敏,盛夏之时,就能分辨树上同时鸣叫的七八只蝉的准确位置,这刻意隐藏的脚步声自然逃不过她的耳朵。但是在这片幽黑诡异的密林中,这脚步声却让丁珊多少感觉到一些心安。
她又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回头说道,“你如果一定要跟踪我的话,麻烦你能不能稍微专业一点?”
张塞从一棵大树后面一脸不情愿地闪出来,他打了一个哈欠,神情困倦。
“你这么早起来,鬼鬼祟祟,要去哪里?”他问,“昨天就见你好像对这里熟门熟路的,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的话,就继续跟着我,”丁珊冷冷道。
她说完转身就走。张塞没吃早饭,也没有睡足,十二分地不乐意,但还是无奈地抖擞精神跟上丁珊。
丁珊确认了张塞相陪,去除了一些心中对怪物的恐惧,脚下加起了速度,转眼就在林中走出了一二里路。树林渐稀,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山丘。虽然天空仍是灰蒙蒙,但是光线已经比树林里好了许多。
“我出来的时候,那个看门的老头警告我不要上那山。”张塞说。
丁珊自然知道,她刚才也得到了同样的告诫,但是她还是把心一横,对张塞到,“你要是害怕,就在这里等我。”
“你到底要去找什么?”张塞问,可是丁珊没等他说完,已经冲上山去。
丁珊转过山坡,眼前出现一块小平地,平地的右边是一个山坳。丁珊抬眼往山坳里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满山谷的泥土碎石间密密麻麻的都是野兽和人的白骨。
张塞赶过来一看立刻叫道,“不好,这里肯定是什么怪物的餐厅!”
两人都抽剑出鞘,一边前行,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过了平地之后,又是一段山坡,翻过山坡,眼前出现一片草地。时节已入秋季,杂草枯黄,但是杂草中,却有一种深蓝色的草本植物生长其间,看似十分茂盛。张塞和丁珊都是从未见过,恐怕只有药理系的人才能认出这些不寻常的植物药草,可惜章大可不在这里。
就当他们走上草坪时,两人突然觉得身后一亮,眼前的草地上竟投下两道淡淡的影子。他们转过头,顿时呆在那里。
在他们一生之中,从未看到过如此神圣美丽的景象。
他们身后天空中一直灰沉沉的云雾,竟突然分开了一个缺口,一道金色耀眼的阳光从中间穿过,直直地照射下来,周围的云,都被染成了彩虹般的颜色。这景象如此圣洁,仿佛是祥云缭绕之间真仙降临,神佛现世一般,连张塞都有一种要跪地祈祷的冲动。从方向上判断,这从九天之上直泻而下的圣光,竟是直射向格致庄上的某处。
丁珊和张塞完全都不知道这道光正透过布郎屋阁楼上的小窗,照醒了沉睡中的周远,指引他完成了武学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发现。然而此时的格致庄里,却已经乱成了一片。
庄主萧骏迅速穿好衣服来到客堂时,负责全庄帐务的郝先生和学堂的教务长冯老夫子已经都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
“庄主,那天门,真的又打开了!”冯老夫子一脸世界末日到来的表情。
萧骏一脸严肃,说,“仍是照在那布郎屋上吗?”
“正是,正是。”郝先生在旁边点着头说。
萧骏随着他们走到屋外,果见头顶七彩云霭缭绕,一道阳光将整个布郎屋沐浴在一边金色之中,仿佛变成了玉宇仙宫。
除了已经外出狩猎的壮年男子们,所有的老幼妇孺纷纷奔走相告,都从屋里走了出来,围聚到布郎屋前的那条街上,带着惊讶,惶恐,敬畏,虔诚等各种神态注视着眼前的奇景。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已经瑟瑟发抖。这鬼蒿林里和琴韵小筑岛上,一直终年不见阳光,上一次浓云崩开一个缺口,出现阳光,是在二十一年之前。
萧骏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却又不得不信,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担忧。
“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冯老夫子说道,“和慕容家书上预言的,一点不差!”
“那书上说,这一日,天上将有七彩祥云,这没错,”萧骏道,“可是书上还说,地上将有九龙啸天,这我可没有看到。”
萧骏似乎还不甘心,仍想证明这一切也许只是巧合。
可是萧骏话音还未落,只听得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伴随着一股响彻云霄的呼啸之声,那布郎屋竟整个由里向外崩裂开来。从那布郎屋的阁楼里,发出一股巨大的内力,带动周围的阴阳之气卷起木屑书页的残片和地上的碎石尘土,如同几条缠绕滚动的巨龙一般向外激发,将围绕着格致庄的木栅栏里的十几根巨大的木桩连根拔起,打飞到十数丈之远。
所有的人,包括萧骏在内都呆若木鸡,默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那是……那是亢龙有悔吗?”
郝先生转过身,带着恐惧和恳求的表情对萧骏说,“庄主,一切征兆都都已不容置疑,武林的一场腥风血雨已不可避免,这一次,我们再也无法偏安一隅,超脱于这一切之外了,请庄主痛下决心,将那孩子,趁早除掉吧!”
萧骏表情痛苦,仿佛内心在激烈挣扎。他沉吟了很久,才缓缓对郝先生说,“你先派人去叫在外渔猎的男人们回庄,将木栅栏修复吧。”
这显然不是郝先生期待的指示,他走近一步,还想继续阐述他的意见,但是萧骏伸手制止了他。郝先生没有办法,拱手退了下去。萧骏和冯老夫子慢慢向布郎屋走去。
布郎屋已经整个崩塌了,后半部分是坍倒下来,断裂的房柱和地板堆叠在一起,而前半部分则完全碎裂,所有的木板纸张瓦片全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成了齑粉。在坍倒的断木堆中间,躺着一个年轻的男生。他眼睛紧闭,脸色煞白,似乎已没有了气息。村民们围拢了过来,他们不敢越过萧骏,只是在后面低声议论。
萧骏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
出生在格致庄的每一个小孩,都曾在入睡前,听大人们讲起过这个床边故事。这个故事与其说是一个童话,不如说是一个预言。童话总是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而这个故事,却以“很久很久以后”起始。
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后某年的某个时候,位于九霄之上的天门将会开启,听琴双岛上空笼罩千年的浓雾将裂开一个缺口,阳光从缺口中射出,照入格致庄,被阳光照到的那户人家里,会有一个年轻的男子,遇到一个从外面世界来的女生,他会爱上那个女生,并追随着她,离开这里,成为上千年来,第一个离开听琴双岛,去到外面世界的人,并从此打破这里的安详和平静。由于男子违背了格致庄传守千年的古训,最终悲惨地死在异乡,再也没有能够回来。二十一年后,天门会再度打开,空中现七彩流云,地上有九龙啸天,一个混世魔王将会在格致庄里转生,并给整个武林带来看不到头的黑暗时代。
萧骏成年以后,每当回想起小时候听到的这个故事,总感到万分迷惑。他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要想出这样一个既不美,也不好笑,更不精彩,并且不包含任何为人处世道理的故事来流传后世。他想来想去,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所谓的预言是某个祖先编出来用以警示后人,让他们淡定从容地在格致庄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不要去贪慕繁华却危险的外面世界。
这么多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两个叛逆的年轻人,企图找到通往外界的道路,摆脱格致庄一成不变的生活,去更广阔的天地里寻找自己的梦想。但他们不是在饥饿疲惫中失败而回,就是在水荡河滩被人找到他们的断肢残躯。村民们逐渐达成了一种共识,任何要离开琴韵小筑的想法都不吉利,而任何具体的实践都只能带来悲惨的结局。因此格致庄的父母们,也多有利用这个所谓的预言来劝诫他们的孩子,让他们放弃任何想要去外面世界看看的念头。
萧骏后来从老庄主,以及学堂原来的老先生那里知道,这个预言最早记载在一本极其古老的叫做《慕容家书》的书信集里。这《慕容家书》以前一直被供奉在听香水榭岛上的一个书斋里,但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失传了。
但萧骏还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有人要在家信里写这么一个无趣的故事?从逻辑上讲,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作者想借这个虚构的故事表达某种想法,要么,作者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结果二十一年前,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阳光在某一天突然拨开浓雾,照入了格致庄,一连照了三天,预言里许多其他的内容也不折不扣地变成了现实。
萧骏那时候是格致庄公认的庄主接班人,老庄主已年老力衰,身染重疾。萧骏当时年富力强,多年来一直是村里最好的猎手,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很传统的格致学家,自小就对算学和武学理论表现出优异的天赋。他相信格致学可以解释天地万物,因果律支配前尘后世,这样的信念让他很难去相信一个流传千年的预言竟然会是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身后千年的某一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但是许多村民立刻就转变了态度,不再把这个预言当作哄小孩睡觉的故事。他们开始对这个预言深信不疑,敬畏有加。他们虽然从小也沐浴在数学和格致的传统里,但是听琴双岛这个奇特的封闭生态本身就无法用格致学的理论来解释。他们世世代代在一片阴沉的雾霭下度过黑夜和白天,二十一年前当他们生平第一次看到阳光时,对自然和未知的敬畏轻易地压倒了所接受的教育。
萧骏走到布郎屋的废墟之前,周远躺在那里,双眉紧锁,表情痛楚而无辜。这个孩子,难道真的就是预言里将把整个武林拖入黑暗的混世魔王?
“李大夫,请你给他诊视一下。”萧骏对身后一个穿灰袍的老者说,他是格致村最年长的医生。
李大夫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动到周远身边,仿佛他不是一个昏迷的少年,而是一头随时会狂性大发的野兽一样。李大夫搭上周远的脉门,探察起脉息,因为紧张,李大夫的手竟一直在微微颤抖。过了许久,他才说道,“脉息很微弱……不过……”
“不过什么?”冯老夫子在旁边问。
“我……实在是才疏学浅得很,”李大夫一脸惭愧地说,“从未见过这种散乱的脉相,医书上,也从没有读到过……”
这时候郝先生已经走了回来,他再次一躬身对萧骏说,“庄主,切勿再犹豫了,他确凿就是预言里说的转世的魔头,我们必须要……杀死他。”
“庄主,郝先生说的有道理,”冯老夫子也在旁边说,“那慕容家书上的几篇预言,到现在为止都符合得分毫不差,不由得我们不信,老朽知道庄主慈悲宽厚,不忍就这样夺取一条性命,可是不管这孩子现在如何脆弱无辜,将来他可是要为害武林中成千上万条的性命啊!”
萧骏看着郝先生和冯老夫子,这两人都是庄上最博学睿智之人,平日里也一直依仗他们的意见裁处庄内各项事务。看着两人坚决的态度,萧骏仍是下不了决心,他对李大夫说道,“能不能把他弄醒,我要亲口问他几句话。”
“庄主,”郝先生没等李大夫回答立刻又说道,“刚才这亢龙有悔你也看到了,他身怀如此诡异可怕的内力,如果等他醒来,恐怕一切都太晚了!”
萧骏避开郝先生急切的目光,踌躇不决。
这时候,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女人走上前来说道,“郝先生,这降龙十八掌,你们都只是在书上读到而已,都没有亲见过,又怎能肯定刚才那是亢龙有悔,又如何确定是这孩子所发?”
这女人,正是昨天给周远他们送饭的李婶。她转身对萧骏说,“庄主,我们岂能不问清楚来历身世,就这样杀死这个孩子?我们这样和杀人不眨眼的魔教又有什么区别?”
“咳!真是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冯老夫子一脸焦急,“那魔教杀的是无辜百姓,而这孩子正是将来的大魔头,这岂是一回事?”
“李家媳妇,你莫是看这孩子长得像你……”郝先生在旁边说,他话音未落,庄外突然传来一群人快速走动的脚步声。
萧骏心中微微纳罕,按理说,在外渔猎的男人们应该没有这么快赶回来。他转过身,却看到从毁坏的木栅栏缺口处冲进来一群穿着黑色制服,胸前绣着“安护”字样的男子。
这群黑衣男子衣衫肮脏,面目疲惫,许多人手脚身体上满是伤口,仿佛刚从地狱里回来一般,为首的那个一袭青衣,原本英武的脸上满是不安和怨愤,正是韩家宁。
丁珊朝着那道阳光望了一会儿,心中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又转身前行。张塞在后面跟着,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
“喂,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跟踪你的啊?”张塞问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以为你的轻功很好吗?”丁珊头也不回地说,语气里不无讽刺。
“哦,这么说,你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张塞说。
丁珊突然往后一撤步,手中剑尖瞬间已经抵住张塞的咽喉,“你这个人真的很烦,如果我要加害你,你已经死了几百次了,你如果怕死,不如现在就回格致庄去,否则就闭上你的嘴。”
张塞看着丁珊的剑尖,咽了口唾沫,心想她说的也对,他转念一想又说道,“如此说来,我们现在是去做极危险的事情,你是故意留下周远的,是不是?呵呵,你倒还真的很体贴他嘛。”
张塞说完这话,立刻向后蹦了半尺,他怕丁珊一怒之下真的刺出剑来。可是丁珊却只是脸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他不会武功,带上他有何用?”她说完收起宝剑,又回头向前疾走。
“果然是这样,”张塞道,“那我们,究竟要去干什么危险的事情啊?”
丁珊不再理他,在草地上行了一段后,左右一望,又飞速朝一座山脊上奔去。张塞在后面跟着,已经感到内力开始吃不消了。
只见丁珊刚踏上那山脊,才一张望,立刻浑身一颤,随即趴倒在地上,同时回身给张塞做了一个小心的手势。张塞蹑手蹑脚地走上山脊,趴到丁珊的旁边,然后探头朝山脊另一侧一望,顿时吓得手脚发软,险些滚下坡去。
在山脊那一边的坡上,竟黑压压蹲着上百个体型佝偻的怪物,与昨天在渡船上碰到的非常相似。昨天光线黑暗,今天借着背后的太阳光,可以看得比较仔细,那些怪物脸都朝着另一侧,张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蜷曲的四肢和溃烂流脓,皮肉难辩的背脊。一种夹杂着恶心和恐惧的感觉让张塞几乎要呕吐。
丁珊的脸色也非常苍白,张塞朝她打个手势,建议两人悄悄离开。这些不知是人是兽的怪物绝不是好惹的,昨天在渡船上张塞一招之间就被那移动速度奇快的怪物撞落水里,丁珊武功虽然要比他高出许多但是内心的恐惧却让她的剑招大打折扣,此时这里竟聚着上百只怪物,逃走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但是丁珊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抬起头,观察山脊的另一侧。刚才看到山坳中的累累白骨,她就猜到这里可能有那怪物出没,一路上虽没有遇到,她仍一直提心吊胆,却原来这岛上竟有那么多这种怪物,并且都聚在这里。
那些怪物非常躁动不安,但却只是在原地蹲伏着,发出含糊低沉的嗥叫,既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丁珊大着胆子抬高身子望过去,终于看清这群怪物原来正呈半圆形包围着一个黑幽幽的大山洞。在那山洞的前方,倒毙着十几具怪物的尸体。
丁珊紧紧咬着嘴唇,仿佛在下定决心,过了一会儿,她一挥手中剑,对张塞说道,“你跟紧了我……”
张塞正要问她准备干什么,可是话还没有问出口,丁珊已经提剑向那洞口方向冲去。张塞心中叫苦不迭,却别无选择。
那些怪物立刻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迅速地移动起来,但是丁珊已经挥动起手中的峨嵋剑,一边疾走,一边以绝妙的剑招刺落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怪物。张塞飞速跟在后面,竟没有一个怪物能近得到他的身前,他心里不得不佩服丁珊高超的剑法。
丁珊这次施展的,是峨嵋最为精妙的“灭绝剑法”。
从名称上就可以知道,这套剑法是峨嵋史上除了创派祖师郭襄以外最为传奇的掌门灭绝师太所创制。灭绝师太即使是在武林正史里面,都是以心狠手辣著称,但凡是江湖淫徒、武林败类,只要被她撞见,即使当时并未在作奸犯科,她都要按罪孽深浅施以惩罚,有些恶贯满盈之徒,更是会就地诛杀。野史上则越加把她描绘成一个六亲不认,迂腐不化,不近人伦,不解风情的更年期老尼姑。这些标签逐渐让人们淡忘了她其实是武林史上最有天才的武学家之一的事实。
灭绝师太将她的平生所学都传授给了她最得意的弟子周芷若。周芷若在灭绝师太过世后整理了她难度最大,最高深的一批剑法,并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风格狠辣的,取名为“灭绝剑法”,婉转优美的,则取名“晓芙剑法”,用以纪念她的一位师姐。这两种剑法作为峨嵋派的绝学一路流传,只有最具天赋的弟子,才能够掌握。
丁珊和张塞一路杀到洞口,身后留下数十具怪物腥臭的尸体。丁珊刚要乘势跃入洞里,却陡然撞到了一股看不见,却如石墙般坚固的内力上。当丁珊反应过来这是一股气墙时,为时已晚,她惊叫一声,失去了重心,像后倒去,张塞措手不及,被丁珊一撞,两人双双跌倒在了地上。
那些怪物本已经被丁珊凌厉的剑法吓退,此刻看到两人摔倒,立刻又迅捷地围了上来。一只怪物踏住丁珊的剑,另一只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水,伸爪就往她的面门抓下来。丁珊娇叫一声,闭上眼睛,用手护住自己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比怪物们更加迅捷的身影从山洞里飞出来,双掌一翻,两股如巨浪般的内力袭来,将丁珊和张塞周围的怪物击飞了出去。那身影落下后,抓住两人的衣领一提,三人平着就飞入了山洞里,那身影回身又双掌一封,数个跟随而来的怪物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气墙上,怪叫一声,喷出一股污浊的血,逃散了开去。
那身影随即坐到地上,猛地咳嗽了两声,调息起内力来。
丁珊和张塞这才看清,刚才救了他们的,是一个穿着黑袍,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的老者。
“黄教授!”两人同时叫道。
这黑袍白须的老者正是黄毓。他先看了张塞一眼,朝他点一点头,然后一脸疑惑地望着旁边的丁珊,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奇怪的陌生人,突然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彩。
“素素!”他叫道。
“黄教授!”丁珊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她纵步向前,扑进了黄毓教授的怀里,大声哭泣了起来。自打从安护镖局的挟持中逃出来,肩负着拯救老师和同学的重任,一路被追杀,被误解,历尽各种凄苦惊吓,她都咬牙坚持下来,此刻终于见到黄教授,她再也忍不住,把一腔忧愁和委屈都化作嚎啕大哭,发泄了出来。
丁珊期期艾艾地哭了很久,才抬起头,双掌向上一摊,开始在掌心积聚内力,须臾之间便热气蒸腾,丁珊将手贴到脸颊上,揉搓几下,很快竟从脸上撕下几块软胶一样的东西。这几块软胶都不大,但是都恰恰贴在眼角、颧骨、鼻尖、下巴这些与容貌最有影响的部位,当撕去之后,丁珊的整个脸型,眉眼,唇鼻都立刻大变,从一个容貌平平之人,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绝色少女。
黄毓教授疼惜地看着她,露出微笑,“素素,你这化妆之术,可谓接近登峰造极,不过你那神态,却还是瞒不过我……”
丁珊转过头,带着三分得意,七分高傲,狠狠地瞪了张塞一眼。她绝美的容颜,加上娇俏的表情,再加上恸哭之后的梨花带雨,真是有无尽的婉转柔媚。张塞站在那里,半张着嘴巴,早就已经痴呆。
他只恨自己太愚笨,应该早就猜到,丁珊就是大名鼎鼎的峨嵋天才少女王素。柳依仙子如若要遣人逃出去求救,岂有不派自己武功最高弟子之理?王素在江湖上名气如此大,但毕竟还是闺阁少女,稍事化妆,避人耳目也是常情。她这一路过来,使的晓芙剑法,灭绝剑法都是峨嵋最高深的绝学,根本不是随便哪个弟子都学的会的,她不是王素,还能是谁?
张塞仍沉陷在痴呆之中,王素已经问道,“黄教授,你受伤了?”
黄毓摇摇头,用尽量轻松的语调说,“不碍事的。”
“可是黄教授,你如何会来这里?”王素又紧追着问道。
“我前晚接到柳依仙子的信鸽传书,就立刻来这里了。”黄毓教授说。
王素有些疑惑,说,“我们一共起飞了五只信鸽,都被安护镖局的人用飞镖射落,柳依校长竭尽全力掩护我逃了出来,让我必须要找到你。”
“我收到的那只信鸽的确受了重伤,没等我解下信来,就已经死了。”黄毓教授说。
“是这样……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鬼蒿林呢?”王素又问,“我们要如何才能救柳依校长和别的同学?”
黄毓教授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柳依仙子为什么要你必须找到我吗?那是因为,只有我知道怎么调制解药。而要调制解药,就必须来这鬼蒿林。”
他说完指了指身后的几个瓷罐,里面分别放着各种已经被研磨开来的药草。
旁边张塞忍不住说道,“啊,原来这金蛊毒王散竟然还可以调制解药,昨天听药理系的章大可说,制作解药的东西已经绝种了呢。”
黄毓教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但是很快恢复了过来,他没有正面回答张塞的问题,而是说道,“调制解药的所有成分药引,都在听香水榭和琴韵小筑两个岛上……对了,我倒要问,你们怎么也会来了这里,你有没有把我的信给慕容校长?峨嵋今天什么时候抵达燕子坞?”
张塞朝王素看了一眼,低下头说道,“安护镖局提前一天挟持峨嵋到达了燕子坞,他们……他们已经在参合堂施放了金蛊毒王散……燕子坞所有的师生,恐怕大都已经中毒了……”
黄毓教授听到这话,忍不住“啊”地大叫一声,身体一晃,几乎要向后摔倒。
张塞忙上前扶住,一边说,“黄教授,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把信交给慕容校长。我没有想到峨嵋会提前一天到达……”
黄毓教授朝张塞微微摆了摆手,轻声说,“不怪你,一切都怪我,都怪我……”
他原本就苍老的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痛苦,仿佛有比身上的伤,和眼下峨嵋、燕子坞的危局更可怕的事情在折磨着他。
“黄教授,我们不是有解药了吗,”王素在一旁说,“现在立刻杀出重围,赶去燕子坞,应该还来得及。”
王素想,黄毓教授似乎对这鬼蒿林相当熟悉,他既然毫不犹豫就敢进来采解药,一定知道离开这里的办法。
黄毓教授叹了口气,说,“我磨制的解药,原只够峨嵋师生用的,现在燕子坞八百多人也中了毒,就需要几十倍的解药。”
“那我们再去采药草。”张塞说。
黄毓教授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解药主要是三味草药组成,其中一味我这里现成就有,也够用,另一味叫蓝实,是记载在神农本草经里的一种上等神奇药草,极其珍贵,很久以前在整个中原都已经绝种,但在这琴韵小筑上仍有生长。你们刚才一路过来,如果看到草地上有一种蓝色草本植物,便是蓝实草。”
王素立刻点头,表示看到了。
“可是这最后一味,也是最重要的一味必须要从听香水榭岛上生长的菱花根茎上提炼,”黄毓教授接着说,“我现在受了伤,已无力再回那里去采集了。”
王素看了张塞一眼,之前他提到曾经在黄毓教授的私人图书馆里看到一本禁书,里面提及了琴韵小筑和听香水榭的名字,其中一个他们正身处其中,而另一个此刻也从黄毓教授的口中证实了。
“黄教授,”张塞终于忍不住发问,“这琴韵小筑和听香水榭究竟是什么所在?为什么我都从未听说过?你之前就来过这鬼蒿林吗?”
面对张塞的问题,黄毓教授痛苦地向后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到山洞的岩壁上。他思索了一下,才说,“这听、琴双岛,和燕子坞、曼陀山庄一样,都是太湖东面自古就有的岛屿。很久以前,大约在北宋末期,听琴双岛和附近的水域突然发生了某种古怪的,无法解释的异变,所有进入其中的人兽鱼鸟,都再无法返回,就连雾气,一旦被吸入那片地区,也会积聚起来,无法散出,致使那里终年烟雾阴沉,多年下来,被称作了鬼蒿林。由于鬼蒿林有去无回,极度危险,所以老师们都很少会向学生提及里面的情况。”
“可是黄教授,你一定知道离开鬼蒿林的方法,对不对?”王素问,“一定有什么行船口诀,或者秘密通道什么的。”
黄毓教授摇了摇头,“就我所知,从来就没有离开鬼蒿林的方法。既没有口诀,也没有秘密通道。”
王素和张塞都大惑不解。如果不知道离开的方法,那黄毓教授进鬼蒿林来采解药,又有什么意义?
黄毓教授看着两个学生疑惑的表情,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洞外依稀可见的阳光,说,“只有当天显异象时,才有离开的可能。这鬼蒿林终年被浓雾覆盖,不见日月星辰,外加磁极颠倒,所以完全无法定位,但如果有了阳光的指引,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行船,最终便可驶出鬼蒿林。”
张塞的表情更加的疑惑了,“那黄教授,你前天晚上进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今天会有这样的异象?”
黄毓教授看着张塞,脸上有几分赞许,也有几分无奈,“看你这刨根问底的精神,倒是颇有一名优秀历史学家的素质……只是……有些事情,也许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黄教授这样说,张塞心中的好奇,疑惑当然更加强烈,但是看到教授脸上的凝重,他心中的许多问题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这时候王素在旁边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取得足够的解药,去救峨嵋和燕子坞的师生。黄教授,请你快告诉我往返听琴两岛之间的方法,我这就去听香水榭帮你挖取菱花的根茎。”
黄毓转过头,慈爱地看了王素一眼。刚才他说自己因伤无法返回听香水榭时,就知道她会有这样的请求。黄毓叹息了一声道,“素素,我知道你的剑法,比我三年前在峨嵋见你时一定又精进了许多,可是听香水榭岛上的种种危险,超乎你的想象之外,我这个学生的武功又很一般,你们两人加起来,只怕在岛上活不过半个时辰。”
王素想要辩驳,可是黄毓教授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伸手替王素拢起一绺散发,看着她纯美的面容。片刻之前扑在自己怀里痛哭的她,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刚刚才倒出一腔苦水,抚平一路艰辛,现在又意志昂扬地要身赴险地,去拯救自己的同学和师长,真是让黄毓又是怜爱,又是担心。
“那听香水榭上,是不是都是像洞外那样的怪物?”张塞问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张塞这次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又触及黄教授不愿回答的内容。
黄毓教授果然犹豫了一下,才说,“听香水榭上面的东西,要比那些怪物可怕无数倍……”
黄教授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猛然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整个人失去了控制般地摇晃起来。张塞和王素立刻一左一右扶住,他们两人虽然于内伤诊疗都只知道些皮毛,但是也听出来,这样的咳嗽绝不是因为伤风流感,而是有重要的经络被阻塞,甚至断绝,导致阴阳力无法顺畅流动所致。以黄毓教授那么高强的内力,仍无法疏导,说明内伤已经非常严重了。
张塞和王素当然想帮忙,但是以他们的内力修为,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黄毓教授剧咳了一阵后,闭上眼睛,紧紧靠着墙,努力调节了一番内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脸色不仅好了许多,神情里甚至有了一丝欣喜。他说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在这琴韵小筑岛上,有一个小庄园,叫格致庄,庄里或许仍收藏着一些从听香水榭采来的菱花根茎,如果能去那里求得这味药草,便无须去听香水榭涉险了。只是这格致庄非常古怪,从不允许外人进入,除非是极其精通算学之人……”
黄毓教授话没有说完,张塞已经一拍手,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们昨晚就在格致庄里过的夜呢!和我们同来的周远,是武学理论系的学生,武功一点不会,但却是个算学高手,他现在正在格致庄里睡觉呢!”
黄毓教授起先听到他们在格致庄过夜,心中一喜,继而听到周远的名字,说他不会武功但算学高超,不禁略皱了皱眉,他望着洞外依稀可见的阳光,心中涌起一丝忧虑。
“那个叫周远的同学,你知道他的家世来历吗?”黄教授问张塞。
“他是杭州人氏,家道颇为贫寒,父亲在他出生前就过世了,母亲如今也不知所踪,”张塞答道。
“你刚才说他的算学极好?”黄毓又问。
“嗯,他的丹田通径极小,所以在练武上完全没有天赋,不过他在算学上可谓聪明绝顶,昨晚在举手之间就答对了格致庄的人提出的三道难题呢。只是他算题的时候旁若无人,像发癫痫症一样,倒把我们吓了一跳……”
黄毓教授听完这些描述,脸色越加严肃,坐在那里沉吟不语。
张塞和王素都不知黄教授为何要问及周远的家世,在旁边静候了片刻后,双双表示要回格致庄去拿草药,黄毓教授伸手让他们冷静下来,然后说,“这样吧,你们两人分一下工,素素轻功好,就去格致庄拿草药,庄里有个叫萧骏的司徒……如今恐怕已经是庄主,一定知道菱花根茎存放在何处。另外你一定要把那个叫周远的学生带来见我……”
黄毓教授又转头对张塞说,“你就帮我去前面草地上采集兰实草,我一会儿用内力送你们出去,你们切记要向着那太阳光的方向跑,那些怪物惧怕阳光,必不敢追赶。”
王素惦记着黄毓教授已受重伤,刚想说她可以自己杀出去,黄毓教授已经左掌一推,一股强劲的内力由洞中击出。
江湖上几乎都知道黄毓教授在史学上的造诣,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武功的渊薮,他自己也很少提及。但是王素却听柳依仙子说过,黄毓教授毕业于少林,当年和如今的深慧一样,也被指定直升为达摩堂首座的弟子。之前击退怪物时将内力凝聚成气墙的“封”字诀和此刻将内力激荡而出的“穿”字诀,都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须弥山掌。
王素不敢怠慢,立刻乘势挥剑跃出洞去,那些怪物已被黄毓教授的掌力逼在数步之远,王素施展轻功,几个纵跃,已经跳到那些怪物的身后。那些怪物们转过身,想要追赶,却纷纷用手爪捂住眼睛,发出凄惨的嗥叫。
一边张塞也要效仿此法跃出洞去,却被黄毓教授抓住手腕。只听黄毓教授说道,“你先等一等,我还有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