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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人”也成了“右派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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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人”也成了“右派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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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宗培
我们家乡就有寺庙、尼姑庵。我心目中的和尚、尼姑,都是剃光头发、身穿布衣的出家人,他们手敲木鱼,口念佛经,一心向善,从不参与政治斗争。后来我在县城又到过居士林。居士虽不剃度,但他们也虔心信佛,净化身心。我也听说过,有的人先前热衷于军政,后来辞去官职,隐居修行,最后出家为僧的。我们家乡的程德全,在清朝时,曾先后担任过黑龙江将军和江苏巡抚等高官。1911年,他响应武昌起义,不动一枪,不伤一人,使江苏脱离了几千年的封建统治。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任命程德全为内务部总长。他却辞职退出政界,隐居上海,闭门诵经,1926年又在常州出家,法名寂照。苏州城外“古寒山寺”四个大字就是程德全题写的。

过去我只知道,毛泽东在1957年略施“阳谋”,就在民主党派成员、知识分子和党政干部中抓出了几百万右派分子!最近,我从媒体中得知,在“出家人”中也抓了一批“右派分子”。《万名右派简录》中就列有成都市部分宗教界的右派分子的姓名、性别和所在单位。其中,既有天主教堂的神甫、修女,基督教堂的牧师,也有清真寺的阿訇,还有佛教寺(庵)的和尚、尼姑。冉云飞在《成都市佛教界反右实录》中,列举的佛教界的右派分子名单中,就有和尚39个、比丘(尼姑)1个。

我出身于农村,对“洋教”不甚了解,但我知道,和尚、尼姑都是剃度的“出家人”。“出家人”是看破红尘,才把寺庙看成远离尘世的净土!佛教徒信仰因果报应,诸恶莫作、众善尽行、自净其意、明心见性,才能步入天堂,否则就会被打入地狱。

据我所知,佛教信徒有和尚、尼姑和居士(皈依佛门,居家修行之士)。他们都必须皈依“三宝”(佛——信仰佛;法——学习佛教经典;僧——付诸实践),受持“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做到“十善”(“十善”是“五戒”的扩展)。“十善”包括“身三”(即三项道德行为:不杀、不偷、不淫)、“口四”(即四项道德语言:不妄语——不说假话,不恶口——不说粗话,不两舌——不挑拨离间,不绮语——不花言巧语)、“意三”(即三项道德意识:不贪——不贪财贪色,不瞋——不愤怒仇恨,不痴——要明辨事理)。“十善”者则长寿大富,圆寂升天。

出家人既然远离尘世,身行好事,口说好话,心存好念,净化自己,修身养性,整天敲木鱼,捻佛珠,诵佛经,满口“南无阿弥陀佛”,企盼慈悲、喜悦和宽容,自然不会过问政治(根据毛泽东的解释,“政治”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通俗点说,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也不像凡夫俗子一样做升官发财之梦,怎么也成了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

我看到冉云飞的《成都市佛教界反右实录》后,十分惊讶!但事实不容否认。后来我和几个明白人交谈才得知,不仅成都有“右派和尚”“右派尼姑”,当年全国有很多知名的佛教界人士被打成右派,受到无情批斗,有的被关进监狱,有的被整死。下面是中南区反右运动留下的几个典型例子。

被誉为当代佛门泰斗的弘法寺长老本焕,湖北新州县人,生于1907年,俗名张志山,22岁时,睹世事多艰,人生苦难,皈依佛门,到本县报恩寺为僧。他以“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无尽行愿,刺血书经,克己修行。本焕1949年到韶关任南华寺方丈,在整风运动中,应党委统战部邀请参加座谈会。他对当时存在的宗教问题说了一些“实话”,加之他抗日战争时期在五台山碧云寺当家,夜晚保护八路军,白天有时又得敷衍日本鬼子(经查,他曾在日本鬼子眼皮下保护过一个八路军营长)。凭这两桩“罪行”,1958年2月被打成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他抱着“种种烦恼皆我炼心之处,种种艰苦皆我修定之所”的态度,到农场劳改。他最感痛苦的是,劳改农场管教不准他诵经念佛,只能暗中默念。1973年刑满留场劳动。1975年,他的侄儿侄女到坪石劳改农场再三恳求,才接回新州。1980年3月,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同年4月,经其门徒向有关领导再三要求,由应化县政府和佛教界出面邀请,到丹霞山别传寺任主持。1982年,反革命冤案获得平反。1987年1月,由赵朴初礼请,任广州光孝寺住持。1992年,又是赵朴初礼请他到深圳弘法寺任方丈。本焕长老以百岁高龄身兼中国佛教协会咨议委员会主席、湖北省佛协名誉会长、广东省佛协名誉副会长、韶关市佛协名誉会长、深圳市佛协会长等职。

虚云和尚,俗名肖古岩,1940年生于湖南湘乡县,19岁时在福州鼓山涌泉寺剃度。虚云43岁时朝拜五台山,嗣后数年参访名山古寺。他还亲手兴建八十多座寺庙,他每建好一座,必选一大德者管理,两袖清风而去。他的弟子多达万余。他一生历经艰辛,建树良多。在佛教界有禅宗泰斗之誉。1951年,全国开展镇反运动。当时他正在广东乳源县云门山大觉寺开坛传戒。当地政府误以为虚云在搞反革命活动,调集军警将大觉寺包围,又将虚云拘禁,令其交出黄金、白银、枪械。虚云答曰:“无有。”虚云被打得头面流血,他干脆作趺坐入定状。军警没搜查出金银枪械,以为虚云已死,呼啸而去。1953年,任中国佛协名誉会长。1958年初,中南地区各寺庙住持、职事都集中到武汉参加反右动员大会。虚龄119岁的虚云当年在江西永修县云居山真如寺,因老病没去参加那次动员大会。但统战部早已将虚云列入打击对象。给他编造了贪污公款(指国家给他的补助费,他表示拒收,后仍发来,他全交给寺庙开支)、思想反动、聚众闹事(指1951年发生的事)、滥传戒法、谎报年龄、诽谤领导(他教弟子戒贪时曾引用过明代罗殿的诗句“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等罪状,被打成右派,被当时的领导视为僧界右派首领,老顽固,关进牛棚。高龄体衰的虚云,不久就归天了。

一些佛教徒不识时务,或为虚云鸣不平,或受其牵连,相继被打成右派分子。定持和佛源就是其中的两个代表。

广东“五定高僧”(定辉、定然、定因、定根、定持)之一的定持,早年皈依佛门,青灯古佛,孜孜不倦,晨钟暮鼓,渗透人生。信众称他貌似潘安、才如子建。1958年初,时任汕头市佛协副会长的定持和尚,受市委统战部派遣,带领佛教界代表到武汉参加中南区佛家界反右动员会议。中央统战部某副部长作报告说:“释虚云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右派,广大佛教徒应和他划清界限,把他批倒批臭!”定持在小组讨论时发言说:“虚云大师是方外人,一贯爱国爱教……怎么把他定为右派分子呢?虚云大师已是119岁的高僧,即使说过错话,也应谅解。若划为右派,这会在世界上闹笑话。”定持可闯了大祸,当场就被打成“右派和尚”“现行反革命”。因其坚持反动立场、宣扬封建迷信、企图逃港,五次被囚。文革中,被打入“牛鬼蛇神”队伍,批斗后被遣送到陆丰东山捡粪。

佛源和尚,俗姓莫,法号妙心,佛教界称他为云门宗师。佛源1922年出生于湖南省桃江县。他18岁到益阳会龙山栖霞寺削发为僧,1946年受戒于南岳福严寺。1951年,他到广东韶关投奔云门寺虚云老和尚。虚云大师赐法名佛源、别号妙心。1952年土改运动,有人说和尚在庙上不劳而获,是剥削阶级分子。一些人冲进寺庙搜查隐藏的“封建财物”,并对僧人大搞“逼、供、信”。一个小和尚招架不住引供逼供,胡说寺内藏有电台、武器。公安局立即派人严查,不准僧人离开寺院,还将26个和尚抓到县城拘禁,高龄老人虚云大师遭毒打。佛源为保虚云大师,主动请缨上京告状。他先到武汉找陈铭枢居士,陈居士叫他到北京找其弟子李济深。李济深通过宋庆龄向周恩来报告。周恩来电告叶剑英立即正确处理,被拘和尚才得以释放。1958年初,佛源因受虚云大师牵连,被打成右派,他1952年上京告状之事又成了反革命“罪证”,新帐老账一起算,同年4月被捕入狱,1961年8月才释放。文革中,六祖慧云大师的真身被红卫兵用手推车推到韶关游街。红卫兵将其胸腹捅开,手腿骨抛在街上,说那是“猪腿骨”“狗腿骨”!佛源冒着生命危险将其灵骨收拾好用瓦盒装好,埋在一棵大树下。1979年右派“改正”,含冤入狱也获得平反。1980年,他将六祖真身受辱之事向赵朴初报告。赵即给广东省领导习仲勋写信,请求给于帮助。在习仲勋的关心下,六祖慧云大师的真身才得以修复保存。佛源舍身保护六祖真身一事在佛教界传为佳话。佛源于2009年圆寂。

和尚右派到底有多少?可能尚未解密。据朋友说,《弘化》月刊1957年第8期就刊载过一组文章:《反右派斗争的稀奇事,和尚里也有右派分子?》——这样的刊物当然不能在中国生存,1958年就责令停刊。我现在才知道中国有“和尚右派”“尼姑右派”,真是少见多怪。为什么出家人会成右派?经过明白人的指点,才稍稍明白一点。

毛泽东曾说过,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寺庙里的和尚、尼姑是“人群”,当然也分左、中、右。每次政治运动都要层层下达指标,寺庙也不会例外。至于在寺庙里如何开展反右运动,管理寺庙的统战干部自会想办法。再说,和尚、尼姑都追求“十善”,不说假话,不花言巧语,领导们只要稍加“引导”,反右任务不就完成了吗?至于怎样动员、组织和尚、尼姑将他们当中的“右派分子”批倒批臭?我就无力猜想了。

再说,佛教信徒并不都像我所看到的和尚、尼姑和居士一样,只晓得吃斋念佛,修行积善。其中也有一边皈依佛门,一边积极从事军政工作的。例如,陈铭枢和赵朴初,既是佛学家,又是社会活动家。但也许是由于他俩对佛学的“悟性”不同,后果也不一样。

先说真如居士陈铭枢吧。陈铭枢(1889——1965)1912年(保送进保定军校前)就在南京从宜黄大师潜心学佛,法名真如。他曾任国民党的上将、行政院副院长,他是民革的创始人之一,著名的佛学家。解放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中南行政委员会副主席、民革中央常委、中国佛家协会常务理事等职。我至今难于理解,真如居士带兵打仗,热心政务,与佛家的“五戒”“十善”岂不是分道扬镳?真如居士虽熟读兵法,深研佛学,却不懂“揣摩学”。1957年4月30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提出,他将于明年辞去国家主席。善于领会毛泽东心态的两位党外人士黄炎培、陈叔通,第二天就上书刘少奇、周恩来,请求毛泽东继续担任国家主席。陈铭枢听到传达后,于5月18日直接上书毛泽东,对他不连任国家主席的动议表示热情支持,认为此举是“至善至美”之事,并称颂华盛顿功成身退。真如居士还顺带提出四条“规谏”(大意是批评毛泽东好大喜功、喜怒无常、偏听偏信、鄙夷旧文化)。时过半月,毛泽东发动反右,陈铭枢因这封私人信件受到严厉批判。《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指责陈铭枢“狂妄无耻”,“是一个包藏祸心、丧心病狂、忘恩负义的反动分子”。真如居士理所当然地被扣上右派帽子。黄炎培、陈叔通上书“劝留”,安贵尊荣到老死;陈居士以党外之身“促退”,戴帽贬职(保留政协委员)赋闲(他幸好此前是高官,才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而终。值得庆幸的是,佛法护佑真如居士于1965年5月圆寂,躲过了文革的灾难。

赵朴初居士(1907——2000),1921年开始研修佛经,1929年走上慈善为本、普度众生的道路。他既是我国著名的佛学家,也是社会活动家。解放前,他先后担任过上海佛教净业社社长、四明银行行长、上海安通运输公司经理等职,他是民主促进会的创始人之一。解放后,他先后担任过华东民政部副部长、人事部副部长,中国民主促进会副主席、名誉主席,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等职务,被共产党的领导称为“同志”,而不是“居士”或“大师”。他精于诗词、书法。我们从他的几首诗词就可看出赵会长是如何信守“十善”的,是如何“三忠于”(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四无限”(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

1961年11月,他听说苏联的杀人魔王斯大林死尸被焚,极为愤怒,立即写出《闻斯大林遗体被焚感愤而作》,其中有如下诗句:“吾犹及见水晶棺,戎服雄姿尚俨然。威望人神今异昔,权衡功过七兼三。”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毛泽东认为苏联领导背叛马列主义,与新老殖民主义者同流合污,是世界被压迫民族和人民更危险的敌人,要同他“斗一万年”,提出“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的口号。中印曾发生战争,印度总理尼赫鲁自然就成了“各国反动派”的代表人物。1963年,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赵会长于1963年11月写了散曲《尼哭尼》,把赫鲁晓夫向美帝献媚的嘴脸描绘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真是个如丧考妣,昏迷苫块。我带头为你默哀,我下令为你膜拜。”)。半年后,印度总理尼赫鲁去世,赵会长于1964年5月又写了《尼又哭尼》,痛骂赫鲁晓夫和尼赫鲁臭味相投(“难怪我狐悲兔死,痛彻心脾……你留下的破皮球,我将狠命地打气。)。又隔半年,苏共第一书记尼基塔 . 赫鲁晓夫被赶下台,赵会长在1964年11月又写了《尼自哭》,讥讽他好似白帝城的刘先帝,哭过老二,又哭老三,如今轮到哭自己(“俺费了多少心机,才爬上这把交椅,忍叫我一筋斗翻进阴沟里。”)。这组散曲受到毛泽东的赏识。1965年初,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科西金将要访华,毛泽东说:“科西金来了,就把这组散曲公开发表,作为给他的见面礼吧。”于是,将标题分别改为《哭西尼》《哭东尼》《哭自己》,加上总标题《某公三哭》,发表在2月1日的《人民日报》上。当时,有人称颂赵会长:他的《某公三哭.》是“绝妙的反帝、反修檄文。”还有人说:“(赫)秃头儿抵不住(赵的)羊毫毛”。

1966年7月,毛泽东把全国搞得天翻地覆,人人自危。赵会长写了《水调歌头 喜闻毛主席畅游长江》:“弥天传喜讯,举世仰人豪……风起群山雀跃,波涌一轮日出。挥手动扶摇……与天斗,与人斗,乐陶陶。亿万英雄儿女,破浪赴前标。誓灭熊罴虎豹,横扫牛鬼蛇神,四海看奔潮。高举红旗处,万岁响云霄。”

文革中,大破“四旧”,各地寺庙被砸,和尚被揪斗。赵会长却吟诗《风云》,并将那首《沁园春 风云》亲送中南海,呈交毛泽东,表达他对文革前景的乐观,以示对毛泽东发动文革的拥护。《风云》中有如下诗句:“乱世不问因果,任九霄游龙困浅波。经乾坤辗转,英雄玉碎,白骨余香,碧血零落。寒铁长鸣,风云惊起,今夜江山不寂寞。长太息,闻天下遗曲,慨独在我。”

1973年,毛泽东的宠臣、中央文革组长陈伯达倒台。赵会长写了《陈伯达罪行材料阅后口占》:“当年捉到小爬虫,慷慨激昂攘臂起,高呼还有变色龙,说要追根追到底。三年露出龙尾巴,原来就是你自己!”

赵朴初多次受到毛泽东的夸奖,不仅夸他的诗词书法,还夸他懂得辩证法。

毛泽东死后,赵会长又写《毛主席挽诗》二首,现将开头末尾摘录如下:“忽播哀音震四方,人间方望晚晴长。悲逾先父嗟无怙,杞不忧天赖有纲……人心早有丰碑在,真理争从宝藏探。满月中天瞻圣处,遗言永忆勖登攀。”

写到此处,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孤陋寡闻!竟不知时代变了,佛教信徒也得跟随时代前进,或主动或被迫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佛门也不再是远离尘世的净土。

不久前,从媒体上看到:有人说嵩山少林寺已不再是佛门净地,已经世俗化、商业化;还有人说少林寺方丈释永信是“政治和尚”,“空中飞人”(带领僧人乘坐飞机出访过60多个国家和地区);少林寺收入颇丰,和尚早已告别苦行僧生活,吃穿由寺庙供给,每月领一两百元“单金”(生活补贴),穿豪华袈裟,坐高级轿车。记者采访少林寺方丈时,释永信说:生态环境在变,我们的生存方式也必须变。我们要用现代科技为传统文化服务。听了这样的话,我这个老朽也不得不开窍!

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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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anuary 07,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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