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东莞判断是,这些企业倒闭都不至于撼动东莞的产业基础,能让东莞真正伤筋动骨的是电子产业集群的崩溃,是台商整体的松动。东莞电子产业去年规模以上总产值达1608.53亿元,占到总的规模以上总产值的27.5%,出口额更是占到总出口额的54.86%。不仅是数量,结构上,电子产业可以说已经在东莞形成了一个成熟的产业集群。电脑资讯产品的95%都可以在东莞找到,而且一小时内可以送货上门(下文还要详细说到这点)。鉴于电子产业在东莞的绝对支柱地位,可以负责任地说,只要电子产业集群不发生溃坝式的反应,东莞产业根基就会相对稳固。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台达、东聚、铨讯、光宝以及韩国的三星,日本的京瓷、太阳诱电等大型电子企业还是比较稳定的。有媒体报道说,“三星在2005年到2006年,进行了产业调整升级,原来企业有员工7000人,到现在几乎减少了一半,而销售额不但没有下降,反有上升。”寮步的铨讯一声不吭,一年产数码相机1200万台,现在虽是“过冬”,铨讯传出消息说还计划扩厂,产量提到2000万台,这意味着每5台相机中有一个是铨讯造的。
越是这样的大厂,也就越可能通过规模优势来降的成本,只要控制好风险,存活机率可能更高。同时,还要注意到,产业的集群体会带来各类成本的降低,对于企业配套特别有利,大企业在此地生产会比到一个配套不全的地方生产有利得多,从理性人的角度出发,在东莞的产业链条下寻找出路,比离开这个产业集群更有利得多。
东莞的电子产业集群要想稳定下来,首要的就是这个集群中的大企业要稳定下来。而这些大企业很多又是台企。台企近两年来频频放风要搬,其实做生意的人明白,块头越大越难搬家,搬一次家往往意味着损失1/3的资产,这跟自己寻死差不多。目前来看,影响台企搬迁的因素中,两岸的政治因素很让人放心,更为重要的因素是东莞这些年形成的良好电子产业集群,己使台商欲罢不能。台达、东聚这样的大厂,公司总部嗅觉一万个灵敏,市场捕捉得比谁都精,要倒闭不是那么容易的。
从中国目前的投资环境来看,除苏州和昆山外,暂时还没有一个可以与东莞在吸纳台资上可相抗衡的地方。全球同此凉热,苏州昆山不见得更好,台商习惯性撒娇是在要价,真要撤不容易。东莞近几年在与台商打交道时,也学会了通过生活配套来捆绑台商,这种生活配套是一种稳定台商集团的有利武器。叶宏灯操盘的台商子弟学校运行多年,广东的台商都被儿女们捆在这里。台心医院建设方案己经落实,这样台干医保问题会有个说法。海协会的陈云林访台后,中信金控、富邦金控和兆丰金控也有望加快进入东莞,长期以来困扰台资的融资问题可以得到有效缓解。
港商企业也是东莞的重要产业群体,它的数量是东莞最多的,梁百忍说,广东港商今年估计要倒闭1/3,我并不认为这很夸张。不过看港商要注意两点:一是港商数量虽多,但却并非东莞最核心的,从整体上来看,港商企业的产品水平较台商低,规模也比台商要小得多。二是港商当中有很多是假港商,是一些东莞本地人到香港注册一家公司,然后返回东莞投资的,所以它的倒闭并不意味“港资”出了大问题。
我在一些镇区走访的时候,镇区当官的对于港资和台资的太度是明显不同的,台资谈事一谈就是要土地,要增资扩产,港资一谈就是要政策,要优惠,所以常常觉得台资蛮有事业心,而港资好象有些小打小闹。香港人最有优势的行业还是服务业上,制造业上直觉远不如台商。
从目前来判断,东莞的产业基础并不如外界所担心的那么松动,结构性的力量仍然相当之强。但不可掉一轻心,随着风险的加深,对产业基础的维护应该越来越重视,电子信息产业和台商群体的动向,是评估东莞产业基础的关键性依据,一旦出现了大量的松动信号,那么影响东莞前途和命运的危机,就真的到来了。
3、消极的环境与积极的企业
谈到这一轮企业倒闭的问题,可能要谈到的是,是否有当地政府产业转移带来的“挤出”因素。从我的观察来看,政府主动“挤出”力量只作用于一些带有高污染性、高能耗的企业,例如造纸的福安集团,但在其他行业的转移问题上,我认为东莞的态度非常暖昧,基本没有主动推出的行为。
在今年3-5月间,广东的政策导向都是转移,腾笼换鸟,而且还出台了双转移的正式文件,产业转移对东莞实是两难。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加工制造业之上,承载着一个庞大的食利社会,牵系着东莞百万农民的生计。农民的各类物业收入占到其总收入的70-80%以上,一旦快速转移,这些毫无现代营生能力的农民马上就处于无收入状态,农民和村组无法承受丧失租金收。经济搞不好,责任还可以推到美国佬身上,百万农民不和谐,这个责任谁又背得起?
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6月份以来,东莞在各类大会小会上一再重复“不是赶厂赶人”。明显的,政府更寄望的是在求稳的前提下,通过非激进的方式实现升级转型,这样可以减少经济和社会的震荡,避免激烈的矛盾出现,这是最现实的道路。所以东莞打出了一系列的牌——要产业升级转型嘛,先做试点看看,明年再看效果出招;创新升级的调门越来越高,产业转移的调门越来越低。一些新口号被发明了出来,从“腾笼换鸟”,变成了“扩笼壮鸟”,从“产业转移”进化为“就地升级、就近转移”。东莞人很务实,鸟都还没找到,不会就先腾笼,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东莞人不会干的。
如我所讲的,这轮企业倒闭并非政府主动洗牌、进行产业转移所导致的“推出”,主要还是一个国际国内各种因素带来的挤出,市场本身的力量使企业出现了洗牌局面。第一轮出局的,都是自身未能跟上形势变化的。还以合俊为例,其实奥运前就己传出要倒的风声,内部管理混乱,年营业额过亿的企业利润只有几百万,效率之低可见一斑。其股票在香港表现一直非常差,高层脱困心切,但偏偏在一个错误的时机,选了一个错误的矿业,干了一桩错误的投资。这种经营形势之下,不是抓紧内部管理,提高现金存量,反而盲目扩张转嫁危机,结果是死法悲壮,死相难看。
各类媒体报道当中,南都的报道我认为是最透彻的。它看到了个体在倒闭潮中的自身能动性问题,企业倒闭不能简单归罪于金融危机的大环境,更要看企业家自身和企业的经营策略。一家企业的倒闭关门,不能消极地将原因完全归咎于外部环境,而企业家自身的素质、创业精神、团队能力、经营策略这些积极的能动性因素,甚至更为重要。经济危机也并非经济灭绝,市场经济是达尔文主义生效的地方,经历过摔打并有很强免役力的企业,会存活下来,并成为下一轮复苏和扩张的先行者。所以,在经济危机局面出现时,企业本身的能力是可以缓解和改善外部的整体环境的。
可能有人认为,东莞外向型加工制造业,企业各项水平低下,根本无法自己发挥能动性,去抗御风险。错了!外向型加工制造业并不是一无是处,它也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并非可以一击就倒的。我研究过裕元鞋厂,它长期为Nike、Adidas做代工,现在做成了上市企业,还是一个跨国企业。裕元从Nike或Adidas接单,已经不是按别人给的图纸依样画葫芦,发包方只给描述:我的鞋要传达什么的理念,适应什么文化,满足什么样的环保标准等等,其余从设计到加工,再到检测,到出厂,都是裕元代工厂自己完成。有经济学家讲得很对,关键问题往往并非处于产业链条的哪一个环节上,而要看是否霸占了这个环节,具有绝对的、优势的、垄断性地位,如果是绝对垄断者,一样很够强势,郭台铭就是这样代出来的台湾首富。
面对市场变化,反应最灵敏的,还是企业。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企业最先感知市场信息,并作出灵活反应。东莞很多代工企业都不是只是OEM,而是能做到ODM(设计加工),有的已开始OBM(品牌运营)。大朗一家毛织企业,我一个兄弟在帮他老板打理,很早之前就注册好了一家三资企业,一旦发生危机状态,就转产做内销,现在生存状态还不错,前一段在报纸上还被当“典型”介绍一番。
最近经朋友介绍,我去了几个企业看了看,发现企业现在积极自求,首先是要自我保存,有的开源节流,减少人员,有的加强管理,彻底改变生产经营策划,比如改变原先采用的计时方式,改为计件方式,增加产量,降低物耗,增加员工收入,并针对公司的订单结构,合并工厂,提升效率等等。
来自企业和民间的智慧很生猛,“抱团取暖”这个词频频被行业提起。读报纸时,我注意到一个叫肖功俊的印刷业老板,写了篇万言书,里面提到了三家联保,共同贷款,互助过冬,或者由政府提供款项给阿里巴巴,由阿里巴巴来从事中小企业融资业务。据说此人不太为官方所喜欢,本地媒体都没有报道,其中原因我还不清楚,但我认为此人深谙企业情况,这些意见提得很有水平。
有外人认为东莞企业主的素质低,企业水平差,此话有部分的真理,一些民营企业主的素质确实不好说,但相对来看,这句话并不客观。很多学者研究发现,相对于江浙一带政府的大包大揽,东莞的政府在市场上是有意“无为”的,政府对于经济活动的干预还比较少,这种“弱势政府”使东莞的市场化、国际化的程度更高,企业的自主行动能力和水平较高,有助于企业主的成长,尤其是在国际贸易领域浸淫很久的老板,水平还真不般。
还有一点要指出的是,可能由于东莞的外向型加工业太过典型,而一些新型的、有自主技术和特色的其他企业,反而变成了灯下黑,“非典型”了。其实东莞的一些创新型的中小企业,在当下虽然也遇到了一些困难,但并不是外界所想象的那么糟,甚至有的反而更好了。
前几天代表公司去开了个会,听何思模说自己的易事特公司,这家为神五生产电源的企业,今年的营业收入增长了80%。本地小青年李绪亮所搞的勤上光电,从最初的灯管灯包,发展到现在做led,做得相当不错,现在也成为了东莞的种子企业,准备培养上市。有次东莞一家外地银行的行长吃饭聊天,他说他们的银行正在积极给中小企业放贷,在清溪、常平都发现了一些不错的企业值得培养。认真到企业走一走,会发现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情况,还是比较明显的。
对于东莞这类有一定技术含量、有创新能力的种子企业,相对于加工贸易业的巨无霸来说,规模上还比较少,还未成为东莞产业的支柱。对这些企业来说,危机影响程度相对浅,只要解决融资信贷问题,反而有可能在这次危机中借势圈地,蓄势待发,因此,东莞应该特别注意保护这批种子企业,它们可能是市场达尔文主义下的最终胜出者。
每次危机中关于危机和机遇的关系,总是会被人提起。光说机遇不说危机,这是没有良心,空说机遇大于危机,这叫做乱打官腔,但危机之中蕴含机遇,这句话叫做实事求是。还是先前所说的,经济危机不是经济灭绝,总是有人胜出,有人落台,乱世出英雄。从这一点来看,这一次的经济危机,也不妨看成是来自外部的倒逼压力,逼迫产品升级,逼迫企业转型,逼迫东莞实现产业结构性的调整。
外部环境压不垮企业,企业只是从内部先垮掉的,所以抵御外部风险,企业的能动性一定要发挥出来,当下一定要以“活下来”为目标,缩短战线,压缩库存,降低风险。要动员一切可能的资源来为寒冬取暖,包括行业内的集体行动,以及动员政府给予最大支持——这个时候跟政府要价,可能是最容易的时候,政府这只手也是最强有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