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右派难友陈嘉潞遗诗谈起
茆家升
党校退休教师王女士,年过古稀,皖泾县人,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曾就读于泾川师范。该校毕业生大都是泾县各乡镇中小学教师骨干。政权更迭后,五七之难中,教师队伍受害尤重。泾师同学,多人罹难。半世纪后白首相逢,感慨良多。划右后历经磨难,幸存者中陈嘉潞先生,长歌当哭,做诗记事。蒙王老师关爱,知我正关注右派小人物的命运,特惠赠陈嘉潞先生遗作,我读后感慨系之。先转录全诗如下:
97泾师校友联谊会有感
二届毕业 陈嘉潞 1997、5、4
“母校早消失,校址已无影。校友来相聚,为寻当年情。阔别半世纪,见面难辨认。乡音虽未改,都已白头翁。回忆在校时,你我都年轻。同学一百多,老师十余人。校长朱尊一,滿腹是经纶。书法写得好,金石美而精。恩师年事高,作古已多人。武、徐、张虽老,个个是寿星。今天亲到会,令我学子敬。武老爱京剧,会唱能拉琴。徐老上几何,学子得益深。张老教代数,书、画、琴、戏通。当年在母校,生活似军营。拂晓要出操,一、二、三、四声。用歺先排队,静候喊‘开动’。 人人蹲地吃,粗菜似虎呑。教室虽简陋,只闻读书声。老师登讲台,学子靜心听。晚上自习课,油灯似星星。习后必讲演,目的练‘口功。’周末文娱会,轰动全城人。每班轮流演,人人都上阵。月月出墙报,个个写诗文。师生同吃住,亲似一家人。大军过长江,泾城炮声隆。惊动同林鸟,各飞南北东。响应党号召,参干或参军。有人干本行,教书育新人。大家一条心,投身为革命。生活虽艰苦,宁苦也甘心。征途遇风雨,坎坷路不平。大难临头时,见面不敢认。有人机遇好,平坦步青云。有人遭暗箭,或伤或掉命。一晃三十年,醒来是恶梦。醒后寻学友,到处去打听。得知人健在,欣慰真高兴。路近上门访,见面乐融融。路远出门难,只能通书信。梦中思学友,醒来不见人。惊闻人已去,老泪湿滿巾。人间情虽多,最纯学友情。不论穷与富,都认自己人。早已想见面,时机难选定。七一香港归,五四喜相逢。盛会虽简朴,充滿校友情。夕阳无限好,已是近黄昏。祝愿老学友,身体多保重。”
读罢全诗,心潮难平。这是一首难得一见的乡村文化的挽歌,从一个侧面,真实纪录政权更迭前后十年间的巨大变化。我在文革中后期,作为下放医生,曾在泾县生活过十年,对这里山水文物风土人情,有一些了解与体会。今天不妨对这首五言长歌做一点简单的剖折,并由此说开去,对乡村文化的演变,做一点探讨。
泾县是江南古城,建县于秦(前223年)。这里山川毓秀,人文荟萃。黄山余脉綿亘东南,九华山支脉逶迤西北,清彻的青弋江流贯县境。茂林修竹苍松翠柏遍布山野,是一块风水宝地,是著名的‘宣纸之乡’。
好山好水也孕育了历代文人佳士。这里诞生了囯学大师胡朴安,文学大师吴组缃,大画家吴作人。这里有李白王安石文天祥等先贤的游踪。李白的《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传唱古今。
山乡小县,偏安一角。二千多年来,远离尘嚣,过着她恬静优闲日月递嬗的生活。这里民风淳朴,尊师重教。百姓们文化素养较高,陈嘉潞长诗的出现,决非偶然。
陈嘉潞氏,生卒年不详,平生事迹不详。党校王老师只告诉我,陈嘉潞被错划右派后,处境极其悲惨,历经磨难。妻子差一点被逼疯,曾把家里的用具歺具全砸了,一家人就一只铝锅烧饭烧水,来人连坐的板凳都没有,千难万苦,侥幸熬到改正,仍一直在乡村执教,那年校友聚会后不久即病逝。王老师还说,陈嘉潞还著有一本长篇回忆录,可惜未能一见,不知散落何处。
而正是这位普通的小学教师,却留下了一首真实感人的歌。诗中最令我感动之处,是他诗中不谈个人的遭际与种种苦难,着眼点是基层小知识分子群体的变迁,所谓心忧社稷,有古士大夫遗风。
1947年,正是内战激烈之时,一片混乱。然而道失求诸野,野有遗贤。泾川师范,这个可能只相当于初中建制的初级师范学校,却有滿腹经纶,且精通书法金石,飽学的朱尊一先生当校长,旗下各位教师,个个学有专长,尽职尽责,皆堪称莘莘学子的楷模。同学之中互助友爱,奋发图强。如诗所述:“------教室虽简陋,只闻读书声。老师登讲台,学子靜心听。晚上自习课,油灯似星星。习后必讲演,目的练‘口功。’”陈先生为我们画了一幅逼真的乡村学校风俗画。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国人期待很久的和平安定局面,并未出现。两党为争夺政权,消灭异己,开始全面内战,神州大地依然血雨腥风,生灵涂炭。就在1941年,这里曾发生过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 中华民族同胞,喋血于茂林修竹之间。
如果说几年前那场血肉横飞的事变,和渐渐逼近山城的内战炮声,对校长朱尊一和他的师生员工们,没有多大影响,那是不现实的。他们中很多人可能就有亲属死伤在那场事变中,或正服役于国共那一边的部队。他们不可能不关心自己亲人的命运,也还会关心这座小山城未来的归属,和自身的遭际。
但是,从陈嘉潞的遗诗里,我们可以读到师生们更关心的是自己当下的任务,和毕业后担当的职责。全体师生都会想到,不问时局如何变化,泾县山里的孩子都要读书,不问这些孩子将来是做工、务农、经商,或是做任何工作,首先都应该是有知识有文化懂道理的文明人。
这些未来的乡村教师们,也都深知教书育人的重要。小处说,是要教好每一个孩子,不能误人子弟,大处说,是关乎中国数千年的文化传统。
然而,他们再也想不到,政权变更之后,这一批一心教书育人的为人之师者,竟被社会视为异类,是要被改造和打倒的对象,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接一场的灾难,直到把他们打入炼狱。更严重的是伴之而来的,对中国数千年传统文化的破坏,直至扼杀!
泾川师范的师生们,原来也是满腔热情,欢迎新政权到来的。正如诗中所写:“响应党号召,参干或参军。有人干本行,教书育新人。大家一条心,投身为革命。”可是不久他们的梦想就成了泡影。很快就 “惊动同林鸟,各飞南北东。------有人机遇好,平坦步青云。有人遭暗箭,或伤或掉命。一晃三十年,醒来是噩梦。”呢?49年之后,他们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以至发出 “醒来是噩梦” 的喟叹呢?
其实,陈嘉潞等的遭遇,毋须细说。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有切身的体会。笔者作为五七受难者之一,对这一批乡村小学教师的右派们,有更多的了解和深层次的接触。因为我划右后,去到一家农场接受监督改造。在农场四年,我结交了很多右派小学教师的朋友,如吕守植丶沈廷禧丶程冰身丶汪兴葆丶金铎等人,有的人是我终身好友,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们都是反右和饿死人重灾区无为县的,我在一本反映右派小人物的书里,写过他们之中很多人的悲惨遭遇,他们都是无为的陈嘉潞。
其实,叙述他们苦难的历程,只是事物的一面。结交时间久了,就能知道他们都有支撑自己,能面对艰难时世的另一面。人不能整日里只活在哀怨丶悲伤,和愤愤不平等等的负面感情世界里,天大的苦难压在头上,只要一时还没有被饿死丶斗死丶劳役死,就得找一个心理支持点活下去,其中最重要的,应该是传统文化了。大家有点闲空,除了找吃的,还在读点书。记得那位无为襄安人汪兴葆老师,就在集体宿舍自己床边一角,用几块捡来的木板,订了一个尺把髙的小柜,里面放着吃饭的碗筷和几本书。难得的是汪老师还为这个小柜,自撰了一付楹联:“又是农夫又是士,半藏歺具半藏书。” 楹联实在是好,立意对仗乃至音律,均属上乘。岂只是反映了他的学养功底,更难得的是苦难再重,汪老师也没有忘记自己读书人的本色,没有忘掉传道丶授业丶解惑是他的終身职业。重执教鞭的希望之火,一直在心底燃烧。
陈嘉潞老师汪兴葆老师和我是是同一年龄档,小学都是在民国时期读的。近来报刊一个热点,就是民国时期的老课本,有一本名曰:“读库”的杂志书(MOOK)就在做这个专题。 《南方周末》近期在谈到这个话题时,有几句话引起我的关注:“民国年间,兵荒马乱,但教育未废止。上有信念,下有常识,小学课本集二者于一身。那是文字和教育的一次浩荡北伐,于清末民初的文言八股间,让清风骤起于萍末。” 文章接着写到,有人看到这些老课本,感慨万千,说,“钱学森之问的答案就在这里。”(见该报2011年5月19日22版)
好教材必须要好教师,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城乡老师都是学富五车,但在我读小学时的老师们,确实都是些尽职尽责学养深厚受乡人敬重的一群人。我想陈嘉潞和汪兴葆等教师们,不问在那里读的书,他们的老师也一定都像泾川师范老校长朱尊一老师一样,都是受到乡人敬重,足堪为人师表的一群人,否则他们的只有初中学历的学生们,是写不出陈嘉潞那样的百句长诗,和汪兴葆那样的楹联的。
民国以后,乡村教育情况如何呢?也毋须细说。且以我文革中后期在泾县农村十年所见为例,略说一二,即可见一般。我是1969年5月,所在的专署医院被当作“城市老爷卫生部”之一,被彻底砸烂,一竿子下放到泾县山区的一个大队卫生室的。一到那里还赶上了大队小学在批斗一位留用的摘帽右派教师。被斗的老师灰头土脸,冷漠地站在一边,听凭大队干部和学校同事的厉声批判和羞辱,都毫无反应,大概早已习以为常了。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古人的两句诗:“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遥。”
以后当地人告诉我,这位挨斗的老师,就是泾川师范的毕业生,是公社里最好的教师。不过他的同学和学历高一点的,学问多一点的教师,大都被打倒和靠边站了。接替他们的是一些社队干部和有权势者的亲属。有的居然小学都未毕业。中学生教中学,小学生教小学,除了误人子弟,只是斯文扫地了。
其实这种情况也怪不得当地人,他们也在按所谓“最高指示”办事。因为毛老人家早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就说过:“中国历来只有地主有文化,农民没有文化。(《毛泽东选集》一卷本39页)” 毛又说“小学教师对待农民的态度又非常之不好,不但不是农民的帮助者,反而变成农民所讨厌的人。” 这就是说乡村的小学教师和有文化的人,都是地主阶级或他们的代言人。文革期间毛又有了五七指示,说什么“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情况,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 教师们的头上,又多了一顶资产阶级的帽子,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更别谈什么教书育人和文化传承了。
1969年的泾县和全国形势一样,都是在所谓“复课闹革命”,何曰复课,实乃全国先停课闹革命,才有复课一说。全国干嘛要停课,这不是误人子弟吗?鬼子来了?发大水了?闹地震了?非也,闹革命了!要打倒睡在伟大领袖身边的赫鲁晓夫刘少奇了!这种关乎到红色江山千秋万代的头等大事,不是比亿万学子的读书更重要吗?江山问题不解决,书念了也是白念,而且受的刘少奇式的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教育,只能当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的接班人,比未受教育更坏!而且钦定当时的教育路线就是资产阶级的,教师们无论大丶中丶小学的教师,都是资产阶级分子,当然都在打倒批判之列,遑论摘帽右派们。
闹腾終有了时,砸烂的医院要重建,停课的学校也一定要复课。“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情况,再不能持续下去了”,还得持续下去。学校还在,教师也还是旧人员,不过教材变了,教育方针也变了,学校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或如四人帮骨干姚文元所说,大学只要开一门课,就是阶级斗争的课!
那么教什么课才能保证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呢?有呀!读毛书,唱语录歌,献忠心呀!不过这些事,开开会喊喊口号容易,落实到教学上可真是件难事。我就听过一位小学教师诉苦,他说小学课本上,头一章,“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的思想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他再怎么讲释,小学生们也不懂,什么叫核心力量,什么叫理论基础?其实他本人就不懂,问我懂不懂,我说我更不懂了,它和我治病救人没有任何关系,我懂它干啥?心里在想,它和几岁的孩子又有多大关系呢?
不慬归不懂,课还得还下教,日子还得往前过。以后时兴唱语录歌了,唱主席诗词了。唱几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也就罢了。到毛寿终正寝前,居然,遍及城乡,山陬海隅,到处都在唱:“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 这叫什么事呢?难道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传到这一代,就是到处放屁吗?!
2011年4月初稿
2011年5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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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uly 25,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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