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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县惨剧幸存者的自述

道县惨剧幸存者的自述

转贴动机:
       在2021年的4月17日,我在基地论坛ID“963741”发的帖子————“微历史210415-骗子的伎俩”一贴下,经过翻墙后看到帖子里转贴的图片,其中一张图片上的文字: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湖南道县经历了66天的大屠杀,被杀死4519人,被杀绝的117户。所杀者都是无辜者。2015年第5期的《炎黄春秋》发表了《道县惨剧幸存者的自述》,引起我的注意。
        我以前曾在电骡查看某个外国骡友的共享列表时,下载到他们共享的《炎黄春秋》一些多年的pdf合集,但只是乱翻了一下,并没怎么看过,但看过一些对文化大革命时乱杀人的情况有点了解,也偶尔听过年长的亲人对那时期家里亲人遭遇的话题,所以对这篇文章有点好奇,就随便谷歌了一下,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仍然比较震撼,再联系一下当前的时局,被从小洗脑培养出的新时代小粉红,还有u型锁怒砸日系车主头颅的农村年轻暴徒等等,说不定自己也要经历长辈们经过的动荡了,没有正确的历史教育,中国人永远不能从中吸取教训,悲惨的历史终究还被轮回……转发一下,让大家对被鼓动的狂热底层韭菜会做出的事的底线有个心理准备。


炎黄春秋的维基百科概括,

       这是一本文史类综合中文月刊,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上将萧克等人的支持下,于1991年创刊,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中国炎黄文化研究会主编,编辑部在北京市西城区月坛南街69号。杜导正任第一任社长。现任社长(法定代表人)为贾磊磊,总编辑陈剑澜。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该刊物及网站在中国带有政治改革派、自由派色彩,每月发行约19万册,曾被认为是自由派最具影响力的刊物之一、代表建制内自由主义势力,与政治极左杂志及网站《乌有之乡》立场及意见相左。该刊及网站主要刊载古今中外的历史记述及评论文章,著者以中共元老、作家与学者为主,具有一定权威性。因其刊物多刊登有关中共党史敏感事件的评论与时评文章,而文章时与官方的历史结论有出入,或者主张党内各项改革,故刊物内容受到关注。

       因管理层遭撤换,原制作班底于2016年7月17日宣布《炎黄春秋》停刊,但新的管理层却仍继续出刊,同时官方网站上2016年以前的历史备案,全部遭到删除,仅保存有导读和目录。包括该刊物原创作团队在内的人士认为,当局将一些维护习近平政治论调的编辑安插进来,进行人员清洗,已让该杂志丧失独立性,变成和环球时报、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一样的中共喉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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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县惨剧幸存者的自述
口述:周群
整理:陈秉安


      这篇文章发表在公开出版物《炎黄春秋》2015年五月号上,是一篇浸透着血和泪的口述史。她讲述的,是发生在中国共产党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的、、由像德国纳粹法西斯或日本军国主义那样,被洗脑鼓动教唆后的“爱国者”所犯下的同样卑劣罪恶的暴行。她再次表明:墨写的谎言,绝对掩盖不了血写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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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县惨剧幸存者的自述 



一、我的父母弟妹

   我叫周群,今年79岁。祖父是道县兴桥人,是普通农民,有十几亩田,省吃俭用送我父亲上学。父亲周谟,抗日时期报名参加国民党青年军,上前线抗日。抗战胜利后,在南京国民政府交通宪兵科当科长。

   我1936年出生在江苏镇江。1949年,我已经13岁,这时,到处传说共军要打过江来了,远方"隆隆"的炮声都听得见了。有一天,父亲突然神色慌张地从南京赶了回来,对我和母亲说:"共产党的军队要渡江了,政府乱作一团,我们得赶快跑。"母亲说:"往哪儿跑啊?"父亲说:"还能去哪里呢?去台湾的船票就是10根金条也换不上一张。只有回老家道县。"这样,我们一家辗转奔波,回到了老家湖南省道县,在县城租了一间小房住下。

   共军过了长江后,战火很快到了湖南。不久就听说湖南省省长程潜和平起义了,接着,湘南行署主任欧冠也准备和平起义。他与父亲在南京有一面之交,为了拉更多的"和平力量",把我父亲也叫去了零陵"共商"。1949年11月5日,欧冠通电起义,这样,我的父亲便作为"起义人员",受到礼遇。11月15日,共军进入道县县城,父亲还摇着彩旗欢迎共军入城,道县人民政府举行"共商道县和平建设"会议,把我父亲请去参加。

   谁知事情说变就变。有一天,父亲接到县政府的通知,要他去衡山集训。我们都很紧张,他都起义啦,怎么还要找他呢?不久父亲就从衡山来信,说每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都要坦白交代自己对共产党做过的错事。他在信中说:"我要努力改造自己,跟上时代的步伐。"

图已略
      (照片:被凶手扔到天坑里7天后被救活的周群,自述坎坷的一生)

  1952年5月2日,我正在道县的省立七师读书,早上学校突然通知,全体学生去参加全县的"宣判大会"。猛然,我看见父亲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不久就听见审判员宣判了他和另外5个人死刑!

   父亲被押着从台上推下来,台下的人群立刻像潮水一样,分开两道,高喊口号:"镇压反革命!"父亲的眼光还在人群中扫着:显然,他是在找亲人。可是我让人群隔得那么远,可怜的父亲怎能看见我呢?不久,就听见远远传来的枪声。

   父亲死了之后,母亲手不能提,肩不能扛,4个弟妹,加我5张口吃饭,怎么养活?父亲是被枪毙的,按公安条例,母亲和我们姐弟都成了"杀关管亲属",亲戚都怕惹祸上身,看见我们都绕着道走。晚上,弟妹们睡了,我看到母亲站在窗前发愣,窗下就是潇水河,我真害怕她轻生。母亲满脸泪水,摇头说:"我不会的,我一看到床上躺着的你们,就不会死了,没有我,你们怎么活?"不久,又传来消息,说我上中学的大弟弟周元正搞"反革命组织"被抓了。弟弟与同班"出身不好"的子弟成立了一个篮球队,他们常用纸条通知在哪里练球,在哪里比赛,而且总是用文言文,他们穿的背心上印有一个蓝色的队徽。就说那是国民党党徽,他们串联纸条上写的是"暗语"。大弟弟周元正就这样被无辜判了20年刑,一直到70年代才出来。一个十几岁的翩翩少年被改造成了唯唯诺诺,见谁都害怕的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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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一次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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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我中师毕业,总算能挣钱,帮助母亲减轻一点负担了。我找到县教育科,请求安排工作。那时候农村缺教师,教育科开恩,答应安排。但是要求我去最艰苦的洪塘营。那是离县城几十公里的瑶族山区,学校几乎与世隔绝。让一个17岁的女孩子进到深山教书,同发配边疆差不多。我能有什么选择呢?我这样的人,能给一份工作就算是不错了。

   在偏僻的瑶山中,我碰上了第一个丈夫蒋汉镇。他高大、英俊,很有文体才华。在道县一中,打球、演戏都很出名,我在舞台见过他,很有好感。蒋汉镇出身地主家庭。父亲是在淮海战死的。本来,他已被选拔到部队文工团了,因为家庭问题被打下来,也分配到偏僻的瑶山中教书。

   洪塘营小学老师不多,有些在当地有家。一到放学后,学校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在与世隔绝的大山中,"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我们很快就恋爱了。

   我对谈恋爱有种隐隐的负罪感,父亲才死,弟妹又小,我怎么能贪图享乐呢?蒋汉镇就开导我,人总不能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应该抬起头来生活。我们都年轻,党指引的未来是光明的。1959年,我与蒋汉镇结婚。1960年,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当时流行小说《林海雪原》,我们便给第一个男孩取名林海。1962年,又生下了一个女孩,叫雪原。1964年,生下第三个孩子,是男孩,取名林松。为什么取名林松?我知道苏联莫斯科大学的门前,有两排高大挺拔的雪松。我一生最美好的理想,就是去一次共产主义的故乡,如果我去不了,愿我的儿子能去莫斯科上大学!

   那一段时间,家庭生活和睦、幸福。社会上的政治斗争还没搞到我们年轻的一代人身上来。我和汉镇还经常在学区大会上讲公开课,每年都被评为"优秀人民教师",发一支钢笔、领一张奖状什么的,心里很满足,对党对毛主席很热爱。1965年全国搞"四清",情况就变了。

  本来,我们以为解放的时候都不到18岁,不是地主分子,即使父辈有问题,也不是我们的罪,没想到运动会搞我们。1965年下半年,洪塘营学区100多名教师被召到区里集中学习文件,搞"自我革命",就是向党交心。每个人回顾检查自己,把"辜负了党"的事情说出来,"与昨天一刀两断"。为了让教师们大胆交代问题,党支部书记宣布:"不扣帽子,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骗我们的。

  那时汉镇在学校管了一点伙食账,除了交代自己对学生不够耐心外,还把账本交给领导,交代了"私自炒菜用油"的问题。我则把读师范时的一本日记本交给了领导。没想到,交心的第三天,学区的墙上就贴满了大字报:"地主分子蒋汉镇还在吸血","奇文共欣赏: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周群反动日记摘抄"。很快,全学区掀起了一场批判我们夫妻的风暴。汉镇记的"油盐柴米"账,被说成是"变天账",我用铅笔抄写毛主席语录,被说成"对伟大领袖不恭"。我日记本上抄的名诗、名句,被说成要搞"资产阶级复辟","盼望帝修反回来"。我们两口子被押到台上,向毛主席"低头认罪",一遍又一遍地交代"反动思想"。在我俩被清退出学校时,我曾问蒋汉镇:"我们这些人不合适,清退便算了。干吗还要开那么多会,批判、斗争、污辱我们呢?"汉镇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光把我们清退怎么够呢?要批判我们,教育其他人啊!"

  1965年12月,我们两口子被学区清退回蒋汉镇的老家,瑶山深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小路窝村。我还记得那是个凄冷的早晨,蒋汉镇挑着一担行李,我一手挽着装杂物的篮子,一手牵着雪原。林海背着林松,当我们一家人走出校门时,没有一个人来送。

   回到老家,蒋汉镇家原来的房子已经倒塌了,我们借别人的一间房子住。那房子是堆稻草的,从瓦缝里都能看见光,一下雨,到处都漏。我们就拿稻草把房顶漏的地方堵了,把稻草杂物清理了一番,勉强住了下来。村里增加了人口,就少分口粮,当然不欢迎我们,时时要看人的脸色。好在按规定,还能吃一年的国家粮,发了一点安家费。所以一开始生活还过得下去。

   转眼到了1967年"双抢"大忙季节。我们一家人都投入到插田割禾之中。为了表现好,让妻子儿女少受歧视,细皮嫩肉的汉镇打着赤膊,在火热的日头下踩打谷机。我也挽起裤子,下田学割禾;3个孩子,5岁的雪原,到田里拾谷穗;7岁的林海看了队里的几头牛,再牵上小弟弟林松。我们就像牛,低着头,俯首贴耳,听凭改造。汉镇总是安慰我:"我们是运动中出来的,照共产党的政策,运动结束后,就会纠偏,那时,我们就能回去了。"

   可是我们没等到这一天。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到来了,我们非但没能回去,一家5口,只留下我一个!

  1967年8月,道县农村刮起一股杀人风。我们附近的蚣坝河里丢满了尸首,河水一片血红。田埂上,路边上,到处可以看到尸体。1967年8月26日,已经是半夜了,我和3个孩子被叫起来,押到队里的禾场上去。蒋汉镇已先被捆绑在那里了。禾场上火把通明,几十个民兵拿着马刀、鸟铳,押着村里的地富及其子女朝山上走。小妹子牵着我的裤脚,林海背着林松。林松趴在哥哥背上,好懂事啊,也不哭,就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被押到一个天坑(溶洞)边。这时,治保主任唐兴浩跳到了石头上喊话:"现在,我代表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宣布你们的死刑!"就看到有人拿着一张纸,读名字。叫一个,民兵就从人群中拖一个人出来。挥起一刀,朝脑壳砍去。或者拿铁棍朝脑袋打一棍子,只听惨叫一声,血就喷出来了,再一脚,踹到天坑里面去。

   蒋汉镇被第三个点名,头上被打了一棍,丢下洞去。我是第八个!可怜我那3个孩子,撕肝裂肺地叫"妈妈",我哄他们:"乖,你们别动,妈妈过一会儿就回来。"我那时还心存一丝幻想,想着他们杀大人,孩子是来陪看的,不会杀孩子。所以我不能反抗,做什么都配合他们。

   我走到天坑边,只觉得脑后一阵冷风,一根硬硬的东西打在我的头顶上,没有痛,一阵天旋地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救出来以后,有人告诉我,打我的东西是开山打炮眼用的钢钎。

   后来听人说,我被丢进去之后,他们又来抓我的3个孩子,可怜3个无辜的孩子,吓得像被追的小鸡,满坪跑。孩子当然跑不过大人,3个孩子都被丢进了天坑。这真是个"吃人"的天坑啊,光这次就扔下了25个人!

   老天有眼,一开始,我们全家5人丢下去后,都没死,在黑洞洞的天坑里又相见了。我碰碰旁边,冷冰冰的,都是一具具的尸体。奇怪啊,平时,我晚上听见猫头鹰叫都怕,这时候,同冷冰冰的尸体睡在一起,也不知道怕。

   几天中,没有吃的,尤其是没有水喝,汉镇先昏迷过去了,我们就这样一步步等待着死亡来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怕的死前症候出现了。第一个是林松,他拼命叫着:"妈妈,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没有水,就用小拳头打我,抓我的头发。我对他说:"睡吧,孩子,睡着了就好了。"

   这时候,汉镇突然站起来,口里念:"高粱,高粱,好多高粱……"他已经疯了。他在尸体上走来走去,跌跌撞撞,突然"扑通"倒下,再没有声音了。

   林松也不动了,我摸摸他的鼻孔,已经没有了气,奇怪,我竟然啥悲伤都没有。也许是我觉得,我很快也要死的。

   这时,我听见林海在嘟哝:"妈妈,我为什么还不死啊,我想早点死。"我的五脏六腑都碎了!可怜的孩子,才7岁啊!又过了一会,他也真的就再没声音了。

   小妹子死得慢些,她也要水喝,我就在洞里四处乱摸,摸到一个小水凼,就用嘴含着水去喂她。谁知她喝了水,头一歪,倒在她爸爸身边,也没气了。

   我知道,马上要轮到我了。我很平静,我把丈夫、两个儿子和女儿都拉过来,4个亲人并排躺下,静静地等死,等待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人同行。没想到,头顶的洞口有人叫我的名字!原来,47军下来制止杀人了,我被人从天坑中救了上去!

   救上我后,他们问,周老师,你去哪里?一句话让我眼泪哗哗地流。丈夫死了,3个孩子死了,家没了。我孤孤单单一个人,能去哪里啊?


三、第二次婚姻


   想来想去,想起蚣坝墟上,有我的一个伯母,我叹了一口气,只能去投奔她了。没想到,在伯母家里,开始了我的第二次婚姻:与大队支书李自贵建立家庭。

   很多人问我,得救后为什么要嫁大队支书?是不是让贫下中农来保我的命?我说,又是,又不是。

   李自贵是蚣坝公社冲子口村人,解放前,他家很穷。母亲在病中瞎了眼睛,怕拖累儿子,上吊死了。李自贵10岁就带着两个弟弟讨饭。共产党来了,他家才翻了身,分了地主的田,又分了房子。朝鲜战争爆发,李自贵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他杀敌立功,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从朝鲜回国后,先到零陵的一个矿山工作。但他当惯了农民,向领导打报告,要求回乡务农。1962年,李自贵回到了老家蚣坝公社冲子口村,不久被选为大队党支部书记。

   文化大革命中道县到处杀人。上面指示说蚣坝大队要杀多少"地富反坏"。李自贵是个非常忠诚的共产党员,在部队才认识几个字。党的路线出了什么错,他是不会去想的,只知道要听党的话。我后来听他说,接到杀人的指示,他也很矛盾,一直不忍下手。但是上面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压下来,要是不杀人,你就是站在"地富反坏"一边,自己都有危险。后来,他也参加了杀人。我在道县处遗小组的材料中看到了这样的记录:"1967年8月25日,蚣坝大队支书李自贵、大队长周时 、贫协主席蒋绍黄、治保主任朱贤儒、民兵营长蒋学金、大队'红联'头头蒋启念等人,以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的名义召开宣判大会,当即宣布了涂宏光等22人的死刑,并立即拖到圩场边上的两口废红薯窖边执行。"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蚣坝刮杀人风的时候,李自贵家中突然出事,他的老婆上吊了!原因是他老婆的父亲在国民党部队中当过兵。她在与邻居吵架时,人家骂她父亲是"国民党兵痞",说她老公李自贵不配当大队支书。这在当时是个很大的罪名了,他的老婆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留下了一个两岁的男孩叫李玉新。谁的"阶级"就那么纯洁?这件事对李自贵教育很大。
   当时李自贵无法带孩子,就把孩子放在蚣坝墟上交给我伯母带。也是这个原因,我到伯母家里不久,就认识了李自贵。李自贵看到我抱着他的孩子,心有愧疚。他想同我结婚,请我的伯母做媒。一听伯母这样说,我坚决不同意。我原来的丈夫、孩子的尸骨都还在溶洞里呢,我怎能嫁给他?伯母说,外面还在杀人,嫁个贫下中农,你的成分就改了,有他保护,你死活可以留下条性命。我的弟弟也这样劝我。

   最后让我下决心跟了李自贵的原因是他的孩子:两岁的玉新。当时我刚失去了3个心头肉,就像一头失了崽的母狼,差不多快疯了,玉新就是我的精神寄托。抱着玉新就像抱着我的林松,没有玉新我只有死。所以当他们说,如果我不同意就要抱走玉新时,我心软了。

   这样,我同意跟李自贵去了冲子口村。从此,我由一个教师,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每天,我上山放牛,用一块蓝布把玉新捆在背上。有一次,我经过小学校,听见一位女老师讲课,说苏联有3个革命导师:列宁、斯大林、阿尔巴尼亚。我在窗外干着急,但是看看自己这个样子,一个衣衫褴褛的放牛农妇,想想自己的身份,哪有我说话的余地?
   有两件农活我最难忘,一件是挑牛栏粪,赤脚站到又臭又潮湿的牛粪尿里。有时,还要用手去捧牛粪。一开始我怎么也做不下,我一辈子都爱干净,脚一踩到软软潮潮的牛粪上就恶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时间长了,就如同踩在潮湿的棉絮上一样。

   还有一件难事是砍柴。大炼钢铁,把山上的柴都砍光了,我要跑到很远的山上去砍柴。我带着孩子,怎么办呢?我就在地上摊开一块蓝布,把玉新放在蓝布里坐着。有一次,柴担到半路,"噗——"藤绳断了,柴散了一地。这时天又黑了,肚子又空了,力气也没了,我哭,孩子也哭。远远地听到"周群,周群"的喊声,原来是李自贵来接我们母子了,那是多么难忘的回忆啊!相依为命的生活,慢慢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冤结。劳动中,困苦中,相互照应,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点。

   这时,外面有了风言风语,说:"冲子口村出奇事了,共产党员讨了个地主婆。""大队支书中了美人计了!"有一次支部会议批评他"阶级立场出了问题"。为了我,他受了处分。他没有怨我,依然爱我。这一点使我很感动。我决心好好撑起这个穷苦的家!

   几年后,我们添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取名玉东,女孩取名来媛。穷屋里一下有了3个孩子,那是3张嗷嗷待哺的口啊,我们家更穷了,但穷人却有穷人的快乐。孩子虽并非我一人所生,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女儿来媛要出嫁了,没有钱做嫁妆,怎么办?以前李自贵还可以到瑶山去砍竹子,卖几个做衣服的钱。但那时正批"资本主义尾巴",谁都不敢搞副业。嫁女的钱从哪里来呢?是我结扎了自己,拿回了20块钱,把女儿嫁出去的。那时,计划生育结扎男人补助10元。结扎女方能补到20元。我就代替李自贵结扎了自己。来媛出嫁离门的时候,紧紧地抱着我不肯走,哭成了个泪人儿。
  1980年,道县大屠杀事件平反,一些杀人的凶手受到了法律的惩办,李自贵也不当大队支书了。我又回到了蚣坝的教师队伍。县里群众还强烈要求,让我这个九死一生的人当政协委员。我同李自贵的位置,正好倒了过来。

  20世纪80年代中期,教育局要把我调到县里去。临走时,我发现自贵很不安,他有顾虑,怕我一去不回。那段时间,很多在文化大革命中嫁人的都离婚了。我们蚣坝一个从广西来的女医生,平反后,抛弃了老公孩子,又回了桂林。我对自贵说:"你放心,我们是从那个苦难的岁月中走过来的。你对我好,我记得的。不管我以后做什么,都不会抛弃你。"

   不久,我们把家搬到了道县县城,我教书,自贵在家做点家务。这时,玉新已经成家,玉东学了机电,来媛进了纺织厂,不久又添了孙子和外孙女,一家人的生活和睦、幸福。2000年以后,我发现,老头子的身体慢慢不行了。他老是咳嗽,痰中带着血丝,有时咳得整夜都不能入睡。2008年冬天,他病倒了。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雪天的黄昏,屋里生着火,他可能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向我招手,又用手敲敲床,让我坐下。我说:"你要说什么,我都清楚,不说了,不说了。"他眼里都快流泪了,断断续续地说:"我这辈子,对不起很多人,也对不起你!"李自贵一生很坚强,从不流泪,这回,他流泪了,泪水分成两道,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我也忍不住,抱着他哭。他在床上又躺了3天,无声地走了。我和儿女把他葬在家乡冲子口背后的山上。伏在坟上,我哭了一场。

  2011年,我在记者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了枫木山,找到了我第一个丈夫和3个孩子死去的天坑。洞口已被人用大石块盖上,旁边建了一座"枫木山小学"。

  44年了,这里灌木丛生,难以辨认。但44年前,一家人"阴间相会"的情景犹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小妹子、林松,妈妈来看你们了!"

   后来,我在天坑口上为他们立了一块碑,碑上写着"蒋汉镇老大人及子女林海、林松、雪原之墓"。落款是"贤妻、慈母周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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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

当时,湘西到处都是“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的口号,到处张贴着“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杀人布告,整个道县及周边地区完全陷入红色恐怖之中。当时,“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杀人主要手段是枪杀(含步枪、猎枪、鸟铳、三眼炮等);刀杀(含马刀、大刀、柴刀、镰刀、菜刀、梭镖);沉水(含沉潭和沉河,沉河又称“放排”);炸死(又称坐土飞机);丢岩洞(一般都辅以刀杀);活埋(基本是埋在废窖里,又称“下窖”);棍棒打死(含锄头、铁耙、扁担等);绳勒死(含勒死和吊死);火烧死(含熏死);摔死(主要用于未成年的孩子)。有亲历者说,在这场大屠杀中,横贯道州盆地的潇水河上漂浮着一具具浮肿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赤裸着;有的只剩下丝丝缕缕挂在身上;有的被铁丝反绑双手;有的骨骼折裂,肢体残缺,河面上还漂浮着一层暗红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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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论坛上的回复
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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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上网搜搜,类似资料不少。

[ 本帖最后由 neomule 于 2021-4-17 17: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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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湖南道县农村大屠杀纪实
章成
(原载于香港《开放》2001 年第7,8,9,12期)
转贴自:http://ywang.uchicago.edu/history/daoxiandiaoca.htm 【需翻墙】
中国文革受难者纪念园
http://ywang.uchicago.edu/history/
我们没有忘记你
we will never forget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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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个网站的样子难道是学中文的美国人做的?有英文好的人可以看看网站的英文介绍告知一下。
芝加哥大学中文系
University of Chicago Chinese Program


漂浮着尸体残骸和人类耻辱的潇水河

        1967年夏末,湖南道县。那是暴雨骤来的前夕,沉闷的空气中颤栗着紧张和惶恐。横贯道州盆地的潇水河已失去往日的明净与轻快,不堪重负似地喘息着缓缓向前爬去。河流上漂浮的不是渔舟,也不是裸露着古铜色皮肤的排客佬,而是一 具具浮肿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赤裸着,有的仅剩下丝丝缕缕挂在身上;有的被铁丝反绑着双手,有的骨骼折裂,肢体残缺,饥饿的鱼群已把他们曾经生动的脸啃得乱七八糟。河面浮动着一层暗红色的油腻。

        河水流经县城道江镇。寇公楼旁,当年北宋贤相寇准曾经吟咏“野水无人渡,孤舟竟日横”诗句的古城墙头,一群孩子竞相点数着河面的尸体,比试眼力。突然,他们看见一具女尸漂过来,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尺来长的婴儿……孩子们“轰”地一声吓散了。

        到处是“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的囗号,到处是“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杀人布告,整个道县以及周边地区完全处于红色恐怖之中。

        在城郊乡下,村囗渡头,一切行人过往的地方,岗哨密布。荷枪实弹或扛着土制武器的民兵,日夜盘查。稍有动静,他们便攥紧大刀或拉动枪栓,喝问∶“干什么的?”“什么成份?”于是查看路条、搜身、盘问,稍有嫌疑便捆起刑讯。

        道县电业局工人陈某,因查线路来到城郊公社,遇上民兵厉声喝问,吓得说话结结巴巴,马上被认定为逃亡的四类分子,拖进被杀的地富及子女行列,准备第二天一早处死。幸亏一名农村基层干部认出了他,才幸免于难。陈某被释放后,连夜 逃出了道县,一去不肯再返乡。

        湖南大学机械系学生蒋晓初,时年22岁,因学校停课闹革命而从长沙回到家乡审章塘公社黄土坝大队暂避乱世。谁知这个年轻的学子却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蒋晓初的父亲叫蒋勋,1942年毕业于湖南大学历史系,1949年后在道县当教师,并曾担任过道县一中的校长,因出身不好成份高的缘故被开除回家,这时已同几十个地富分子及子女一起被关押在大队部,其二儿子蒋晓中也关押在里面。蒋晓初太幼稚了,竟然跑去大队部宣传毛泽东思想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试图说服哪些丧失了理智的基层干部。结果被关起来,与其父亲和几十个地富及子女一同杀掉。

        那是怎样一幅残忍的画面:半夜时分,蒋晓初和他的弟弟被大队“最高法院”的刽子手们叫出来,五花大绑押往河边。黑暗中鸟铳响了。蒋晓初身上射满了铁砂。但他没有倒下,仍然在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份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同志们,你们这样做要犯错误的呀!”

        可是,谁是他的同志,又有谁听他的呢?这个不识时务的青年知识分子。显然,民兵聂某某不耐烦了,冲上前,手起刀落,砍下了蒋晓初的头颅。接着,蒋晓中也被同样的方式处死。兄弟俩的尸首被踢进了河中。

        还有许多在外地工作的道县人,或因出身不好,或因家里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即被一张“母病速归”之类的电报骗回乡,其结果与蒋晓初一样。

        县城道江镇虽然没像农村那样公开杀戮无辜,但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学校停课,商店关门,工厂停工。人们上街行走,或到街头看大字报,只要一阵旋风刮起,吹起几片纸屑和尘沙,或者某人碰翻了一只洋铁桶,所有人立即惊呼着抱头鼠窜。当地人把这种现象叫作“发地皮疯”。人们的心弦已绷紧到一碰即断的程度。 每到黄昏,道江镇便成了一座死城。人们龟缩到家中,把门拴紧、抵牢;头上的横梁上铺着棉絮棉衣之类  担心乱飞的流弹从天而降,一面眼巴巴地盼着黎明的到来。

        喝惯了清清河中水的道县人,已无人再敢饮用被尸体污染的河水了。县城里仅有的五囗水井顿时身价百倍。在五星街的戚家井旁,每日凌晨就出现排队汲水的长龙。水乡泽国的道县发生了水荒,为井水而引起的纠纷时有发生。

        道县人平常爱吃豆腐,县城的豆腐店多开在河边,无非为着就近取水。如今河水不敢用了,全都被迫改行做米豆腐。仍然无人问津。店家只好挑着米豆腐,沿街叫卖∶“井水米豆腐!井水米豆腐哦!”

        街上贴出了“为革命吃河水”的大字报。一些革命闯将现身说法,带头饮用河水。这就是1967年夏末发生在湖南道县的骇人听闻的现象。养育了世代湘南儿女的潇水河被抛弃遗忘了。她抽泣着舔着遍体伤囗默默地流过颤栗的道州盆地,将 这段沉重的历史牢牢沉淀于心底;她那蜿蜒扭动的身子又如一个个巨大的问号,曲曲地向前延伸,询问着这腥风弥漫的大地。回答的是黑夜中孤儿的饥啼、还有散落于河畔让河水温柔拍打的一具具残骸……


翻开这页血腥的历史既需要勇气,更需要良知


        历史一直在等待着答案,等待着当权者和大大小小的历史学家们对这场屠杀向我们的社会和人民、向我们的后代有一个明确的交代。然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以至三十年过去了,我们的社会却一直惊人地保持着沉默,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们的民族经历过太多的灾难和杀戮,我们已经习惯了灾难和血腥,甚至我们已经习惯了麻木和遗忘。1986年7月,当笔者来到湖南道县  这个二十年来 ,一直萦绕于魂梦之中的道州盆地时,现实中的她与相像中的她已是天壤之别。道县县城与中国任何地方一样,到处是花花绿绿的个体摊档、人声喧囔的农贸集市、刺耳的迪斯科舞曲;潇水河倒映着专治阳萎不举的广告,以及坚决打击破坏计划生 育坏人坏事的标语……

        我们几乎怀疑自己的听力和视觉。仅仅过去还不到二十年!

        零陵地委的朋友说了这么一段故事∶1980年12月22日,胡耀邦在其就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前夕,视察中南五省,专程来到湖南零陵地区,听取零陵地委关于道县杀人事件的汇报。听着听着,胡耀邦坐不住了,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似乎要怒吼几声,但他不知道冲着谁去。他坐了下来,指示道∶“没有处理完的要处理完,主要是要对受害者要安置好。”但这样的事是不能宣扬出去的。

        1982年春,时任中共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江华回故乡探亲。零陵地委书记向他汇报“文革”道县滥杀无辜的情况时,江华突然问道∶“你们道县到底有多少和尚?”这位地位书记没有想到首长有这样幽默,老老实实答道∶“没有哇,没听说过道县有和尚。”“还没有和尚?”江华的语调一下提高了八度,气愤地说,“杀了那么多人,无发(法)无天!”中国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堂弟,就是在那次大屠杀中被无辜杀害的。

        通过朋友的关系,我们秘密采访了零陵地区“处理文革杀人遗留问题工作组”的一些人员  该工作组成立于1984年5月,陆续抽调了1389名干部,进行清查、处理、安置工作,但从未对外公开。我们是心惊肉跳,或者泪流满面地读完那些记录、资料和调查报告的。那些骇人听闻的细节,笔者将在后面的篇章写到。这里,让我们先从有关资料中摘录一些数字,对那场杀人运动的“成果”作一个简要的概述∶

        道县杀人事件……从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历时66天,涉及10个区,36个公社,468个大队,1590个生产队,2778户,共死亡4519人,其中被杀4193人,逼迫自杀326人……

        受道县杀人事件影响,全地区其余10个县市也在不同程度上杀了人。全地区(含道县)文革期间非正常死亡9093人,其中被杀7696人,逼迫自杀1397人;另外,致伤致残2146人。死亡人员按当时的阶级成份划分∶四类分子3576人,四类分子子女4057人,贫下中农1049人(大多数有不同程度的历史问题),其他成份411人。其中未成年人826人。被杀人中,年纪最大的78岁,最小的才10天。

        与杀人事件有直接牵连的有14,000多人。

        杀人手段可基本归纳为10种∶

1、枪杀(含步枪、猎枪、鸟铳、三眼炮等)。
2、刀杀(含马刀、大刀、柴刀、梭镖等)。
3、沉水(沉潭和沉河,沉河又称“放排”)。
4、炸死(又称“坐土飞机”)。
5、丢岩洞(一般都辅以刀杀)。
6、活埋(基本上是埋在废窖里,故又称“下窖”)。
7、棍棒打死(含锄头、铁耙、扁担等)。
8、绳勒(含勒死和吊死)。
9、火烧(含熏死)。
10、摔死(主要用于未成年的孩子)。


       任何一个善良的人,看到这些数字,都会在心灵深处受到强烈震撼。这真是一场朗朗乾坤下血腥的噩梦!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杀人者如此丧尽天良,他们与被杀者之间又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恨呢?3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当然无法理解这场血腥的杀戮;然而,任何事情在事发当时应该说均有其理由和历史背景。笔者不想就此一一分析探讨,因为在这篇调查报告里,我们只想揭开厚重的历史面纱,让世界看到一个基本的事实  它发生过,的的确确发生过。我们也知道,揭开这个业已被历史的厚重烟云包裹住的民族伤疤,是不为当政者所见容的,甚至不为一些“爱国 ”的国民所接受,毕竟这“有损”于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国的民族形像。然而,那些无辜的惨死者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一部份,我们的手足同胞!这场血腥的大屠杀的深层原因是什么?为什么道县尤为惨烈?谁是这场大屠杀的真正凶手?这不能用“文化大革命动乱”、“法制遭到严重破坏”等含混的词句搪塞过去的。然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记录下这段历史,并期以给那些无辜惨遭迫害和惨死于屠刀之下的同胞讨个说法,警醒我们这个乐于健忘的政府和善于遗忘的国民。

       一位工作组的朋友告诉我们这样一件事,1985年春,他在询问一个杀人凶手的杀人动机时,这个凶手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是剥削过我们的阶级敌人。”“他们的子女并没有叁加剥削呀?”“人在心不死,迟早要复辟的。毛主席说的哪里会错?”另一个凶手回答得更简单∶“上头要我杀我就杀,要是现在上头又要我杀,我也会杀!”不知中国今天的当政者听了这话作何感想?

       道县“八五会议”,向农村发出制造红色恐怖的信号

       1967年……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啊!整个中国已处于一片疯狂的混乱之中。湘南边陲的这个小县城也不例外,街头巷尾触目尽是“北京来电”和“特大喜讯”;人们手捧红宝书,高举语录牌,敲锣打鼓涌上街头,欢呼毛泽东的最高最新指示。很快,道县出现了两派对立的组织。一派叫毛泽东思想红战士联合司令部,简称“红联”;另一派叫无产阶级革命派斗批改联合指挥部,简称“革联”。七月以来,随着大自然的气温升高,两派的矛盾冲突也达到了沸点。红联叫革联为“革匪”,革联则把红联叫作“红老保”。

       像湖南许多县城一样,革联主要由青年学生、市民、手工业者、下层知识分子及少数干部组成,成份较复杂,知识层面较高,以往遭际不平的也较多,对官僚阶层和现实社会的不公更具反抗精神。这一派,在县城的势力较大,而且以道县二中为据点,用高音喇叭日夜不停地播送中央两报一刊纪念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一周年的社论∶《宜将剩勇追穷寇》。红联则与当地新旧政权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他们之中大多是既得利益者或名义上的统治者的依靠对象,因此更倾向于维护既往的政权 和秩序,对那些斗胆犯上作乱且自称造反派的人极为反感。红联拥有现实当权者和几乎整个乡村政权及组织的支持。

       两派在县城里相互攻击指责,也时有小规模的武力冲突。

       8月3月5日,县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召开全县各区的紧急会议。之所以写下这次会议,是因为笔者认为其与此后农村大规模杀人有一定的关联,至少,其发出了一个“红色恐怖”的信号。现将会议的记录摘录如下∶

时间∶1967年8月5日下午。
地点∶县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办公室。
叁加人员∶各区抓促小组组长。
会议内容∶全县抓革命促生产会议总结。

刘世斌(县抓促小组第一??组长、县武装部政委)∶同志们,全县抓革命促生产会议开了三天,今天就要结束了,现在请县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组长、县委??书记熊炳恩同志给会议作总结。

熊炳恩∶首先让我们一起学习最高指示∶(略)(然后列举了阶级斗争的种种表现。略)……当前阶级斗争复杂,前几天,六区出现了反动标语,阶级敌人造谣说,蒋帮要反攻大陆,美帝要发动世界大战,战争一旦打起来,先杀正式党员,后杀预备党员。一区有个伪团长,天天找到大队支书和贫协主席,闹翻案、闹平反。十一区唐家公社下龙洞大队的地主富农公开反攻倒算,扬言要把贫下中农分得的房屋田地要回去……对于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同志们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我们要狠抓阶级斗争这个纲,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对于阶级敌人的破坏活 动,要严厉打击;对于不服管制的四类分子,要组织群众批判斗争,发动群众专政;对最大恶极的,要整理材料上报,依法惩办,狠狠打击。

        各区抓促小组组长,大多数是区武装部长或公安政治干部,具有高度的革命警惕和丰富的阶级斗争经验。自然闻风而动。会议一结束,星夜兼程赶回各区,传达 精神,部署工作。

        紧接着,一场突发的事件,加速了大屠杀的到来。8月8日,在两派斗争中处于劣势的道县“革联”先下手为强,冲击县武装部,砸烂了武器仓库的大门,“接管”了现有的枪支弹药。第二天,又把武装部埋在地下和藏在天花板上的枪支弹药全部抢走。

        “八.八”抢枪后,“革联”以左派胜利者自居,而对立面“一月夺权”的胜利者“红联”则感到压力很大。8月9日,“红联”后勤部长张明止主持召开“红联”骨干紧急会议,研究应变措施。会议吵吵囔囔争论不休。最后决定把“红联”总部由县城迁到郊外的营江公社,走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道路。

        “八.八”抢枪后,道县人民武装部门(县级为共军的地方编制,下面各区和公社的武装部为地方政府编制)与“革联”的关系更加势同冰炭,而与老朋友加 战友“红联”的关系则进一步密切。(笔者认为,在随之而来的大屠杀中,道县人武部门  这个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专政机构  制造谣言、扩大矛盾、挑拨怂恿 ,对整个屠杀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8月11日晚上,清塘公社营乐园大队部门外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开了整整一天会的各区武装部长毫无倦意,正在室内聚精会神地听取“红联”头头作武斗部 署∶准备第二天集中各区基干民兵(持有枪支的民兵)攻打“革联”总部所在地道县二中。会议决定,由六区(即清塘区)武装部长关有志等人组成前线指挥部,关有志任总指挥。后勤支援和情报工作由“红联”头头负责。

        会上,自然有加强管制四类分子,建立巩固的“后方根据地”的内容。(笔者实在弄不明白,两派之间的非理性争斗,为什么要把“四类分子”牵扯进来。似乎只有更严厉地惩罚这些早已被剥夺做人的权力的弱者,才能显示自己是天经地义的一贯正确的革命派。)

       会议一直开到午夜12点。

       与此同时,在生产指挥部的会议室里,县武装部长刘世斌、县委副书记熊炳恩正在通过邮电线路,召开全县各区、社抓促小组组长电话会。熊炳恩布置了各区、社抓紧抢收中稻抢??红薯之后,告诉大家县武装部和县公安局的枪被抢了,阶级敌人要翻天了。他愤怒地敲着麦克风说∶“各地要发动群众采取果断措施,加强对阶级敌人的专政,要把民兵组织起来,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保卫好‘双抢’。 ”

       一切都在顺理成章、巧置名目地进行着。似乎谁也没有布置杀人。没有!然而杀人的信号枪已经打响。红色恐怖已经笼罩着潇水河两岸,笼罩着那些将成为这场 称之为文化大革命的祭品的无助者及其家庭。

       杀头猪还得批张条子呐∶第一个被祭刀老光棍

       陈智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病痛又发作了……

       这位寿雁区抓促小组组长、长期从事治安工作的区公安助理员,从县里开完会回来,早已疲惫不堪。近年来虽说身体每况愈下,高度的阶级斗争警惕性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县领导的讲话再一次激活了他心中的阶级斗争这根弦,他睡不着啊!此时此刻,他闭着眼睛,把领导的讲话与区里的现实情况一一对照了一遍,一个格外使他恼火的影子便在面前晃来晃去,那就是寿雁公社下坝大队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军统特务朱勉。这家伙出身下中农,光棍一条,坐了12年大牢放回来后,仍然很不安分。他凭着同共产党打了多年交道,又有点文化,常把大队干部和陈智希弄 得好难堪。陈智希找他训话,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稍不留神,说话让他给抓住把柄,还要“反攻倒算”……据说甚至扬言要杀大队干部。

       第二天上午,在区干部会上,陈智希传达了县里的会议精神,并谈了本区的敌情。他说∶“同志们,我们区的阶级斗争厉害得很呀!牛路囗方向有敌人的电台活动,团结大队地主分子造谣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共产党员要退党,民兵不敢背枪了;下坝大队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朱勉搞反革命组织……(据“处遗工作组”调查,全部不是事实。陈智希早已病死,他是如何获得这些情报的,已无从得知了。)

       会后,他向区长李来文建议∶“朱勉不老实,要交群众捆起批斗,杀杀他的嚣张气焰。”李来文当然赞成。可是,仅仅“捆起”批斗就可以了吗?陈智希越想越气愤∶这家伙不除掉,后患无穷!

        8月11日,陈智希对寿雁公社妇女主任朱清华说∶“你回去给胖子(指下坝大队支部书记朱隹川)说一下,是不是把朱勉搞掉算了。”朱清华对“搞掉”心领神会,立刻找到朱隹川,传达了陈智希的指示。

        朱隹川一时拿不定主意,当晚召集会议进行研究。十来个干部挤在大队打米厂的机房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气氛莫明地紧张。有人提出置疑∶“杀一头猪也要批张条子,搞掉一个人,就凭一个囗信妥不妥当?”研究到半夜也没个结果,搞掉朱勉的事就暂时这样搁置起来。

        8月13日上午,寿雁公社召开各大队干部会议。会前,公社文革主任兼公社 “红联”司令的徐善明,根据陈智希的指示,躲在房里与公社武装干事何建锡私下交换了意见。

        何建锡说∶“光是喊囗号,不来点真的,怕是越抓越没人听了。”

        徐善明深有体会地点头∶“关键是拿谁开刀的问题。区里陈部长说,下坝大队朱勉到闹子上来开了几次秘密会,几次拿刀要杀大队干部,是不是请你和胖子商量一下,趁这个乱的机会,把他搞掉算了。”

        何建锡当即表示∶“搞掉就搞掉吧!”

        朱隹川一到公社,等候多时的何建锡就连忙迎上来∶“胖子,你们大队的朱勉搞掉没有?”

        “没有。”

        “赶快回去把他搞掉,越快越好!”

        会上,公社武装部长又在他的讲话中,重点点了朱勉的名,说他与“革联”有联系,搞反革命组织,要杀贫下中农等等。与会的区领导陈智希的讲话则更有艺术性∶“‘革联’要杀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革命干部,你们还不行动起来,还睡着不醒?”

        从区公所到下坝约四里路程,是一条砂石铺的机耕道,路边有一片很漂亮的小树林子。

        “上面已经开囗了,你们说,怎么办?”回家路上,支书朱隹川和其他四位干部统一认识。

        治保主任陈甫说∶“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上面开了囗,我们就只有执行。”

        一路上,议定了一个方案∶晚上,召开两个会,一是大小队干部、党员和贫下中农代表会,传达区、社指示;二是四类分子训话会,趁机找岔子将朱勉拖到外面山上搞掉。这样一是可以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二是可以稳住朱勉和别的四类分子,保证不出问题。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风,格外闷热。年纪大的人回忆说,那天午夜后,风起云黑,下了一场暴雨。

四类分子训话开始了。十来个四类分子(包括子女)成一排靠墙站着。马灯昏暗。朱勉没有家小,早早地吃完晚饭就来了。他随随便便站着,不像别的人那样诚惶诚恐。他读过很多书,恪守“可杀不可辱”的信条。治保主任念过最高指示后,开始训话。朱勉斜眼瞧着,很不以为然。陈甫厉声喝道∶“朱勉,你为什么赶闹子(赶墟)不请假?”朱勉满不在乎地说∶“我又没干什么坏事,请什么假?”这时 候,有人喊到∶“朱勉不老实,怎么办?”众人一声吼∶“捆起来!”

       20年后,叁与过杀害朱勉的周吉兰回忆那天晚上的情境说∶拖着朱勉出门的时候,他还不晓得是要搞掉他。他讲,去就去,到哪里不是一样劳改。就坦坦然然出了门。走到半路上的一个三岔路囗,一边去公社农业中学,那时候关了许多人在那里劳改;一边是上山的小路。我们就把他往山上推。这一下,朱勉才晓得大事不好,赖在地上不肯走了。不知是谁踢了他一脚,朱勉刚喊了一声“哎哟”,大家就拳脚打鼓一样擂了下去。朱勉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断气了。我从来没杀过人,吓得心都跳到囗里了。回来后,好久还睡不着,心中直冲,睡着睡着,就听得外面哗哗地下起雨来……

       杀戒大开,第一个被灭门的三囗之家

       就在杀朱勉的同一天,“红联”集中了上千民兵,攻打固守二中的“革联”总部。武斗惨烈。“红联”中了“革联”埋伏,打死二人,打伤多人,大败而退。“红联”抬尸游行,高呼“血债要用血来还”!

       这就是震惊道县的八.一三事件。

       失败者恼羞成怒,但他们还掌控着道县基本政权和整个农村,他们的怒火需要有对象发泄,他们的正统性和革命性需要证明,况且没有比农民更好指挥和操纵的了。

       这次武斗是否最终引爆了农村的大屠杀?从时间顺序及某种因果关系上看,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笔者则实在想象不出这其中就有理所当然的必然联系。

       负责道县处遗工作的地区落实政策办公室的负责人说∶“其实,下坝杀朱勉对全县的影响并不大,直到我们这次大面积清查,很少有人知道下坝的事。真正起到恶劣影响的是四马桥区杨家公社郑家大队杀钟佩英一家三囗,可以说,道县滥杀 的序幕是从那里开始的。”

       郑家大队位于道县的东南角,与宁远县交界,与下坝的直线距离约80华里。正当下坝大队朱隹川等人用群众专政的铁拳头砸烂了朱勉的“狗头”时,在杨家公社周塘管大队的红东庙内又秘密地酝酿着更野蛮的杀机。

       古庙内,灯影闪烁,早已倒塌的神龛旁,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在传达“战备方案”。灯光照在他那油汪汪的脸上,颧骨凸凹分明。他叫蒋文明,原是杨家公社秘书,现已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区“红联”副司令和公社“红联”司令。蒋司令踌躇满志地指示∶“第一,从现在起,各大队要组织人站岗放哨;第二,要采取得力措施防止‘革联’下乡串联;第三,要发动贫下中农管好四类分子;第四,四类分子如果乱说乱动,要搞暴动,各大队要联合起来,采取断然措施……”

       蒋司令讲完话,要大家讨论。

       郑家大队的一位党支部委员、联络员郑逢格第一个发言,他说∶“我们大队地富活动很猖狂,已经组织起来开了几次秘密会了。历史反革命郑元赞的老婆钟佩英串联一些地富子女去宁远叁加了‘湘江风雷’,已经领了两个月工资了;还准备领枪回来,跟贫下中农作对。地主??子郑生尧已经在支书郑逢蛟门囗睡了好几晚了;郑支书害怕被杀,已经躲起来了。”最后,他忧心如焚地说,“阶级敌人这样猖狂,我们贫下中农不知哪一天会死在他们手里。”

       周塘管大队支部书记听到这里,焦急万分地说∶“吃亏了,我们已经落到敌人后面了!”前进大队支书接着感叹道∶“阶级敌人这么猖狂,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不开囗呢?”

       蒋文明一笑,叫大家翻开随身携带的红宝书,学习了一段最高指示∶“蒋介石对人民是寸土必夺,寸利必得。我们呢?我们的方针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他左手拿着刀,右手也拿着刀。我们就按他的办法,也拿起刀来。……现在蒋介石已经磨刀了,因此,我们也要磨刀。”他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革命的同志们,其实毛主席早已开囗了,只是你们不理解呀!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组织群众干!”

       郑家大队民兵营长郑会久问∶“像钟佩英这号人,怎么搞?”

       蒋文明毫不含糊地回答∶“她什么时候起来暴动,就什么时候搞掉她!”

       接着,确定了公社的总联络员,议定了各大队的联络暗号;同时策划了杀害钟佩英的具体方案。有人提出派人将钟佩英偷偷地搞掉,或趁钟佩英出工时把她骗到 山上搞掉等方案,由于太不高明,自然被否决了。研究来研究去,最后研究出了一个与“搞掉朱勉”基本相同的方案。

       次日(8月14日)晚,蒋司令带着两名随从到富足湾,主持召开了富足湾、老屋地两个大队党、团员会。不过这次会上,除了他的“备战方案”外,又增加了一项新内容∶关于钟佩英“组织反革命暴动的罪行”。

       8月15日晚上,郑会久、郑逢格按照蒋文明的布置,召集四类分子(含子女)训话会。会上,郑会久喝问钟佩英∶“你到宁远去,为什么不请假?”钟佩英答道∶“我又不是分子,我是子女,为什么要请假?党的政策规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下面的事,就与“搞掉朱勉”基本类似了。所不同的有三个细节∶第一,当捆钟佩英时,她的两个儿子,一个18岁,一个20岁,喊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囗号;第二,钟佩英是用锄头棍棒打死的;第三,干掉钟佩英之后,又想到了一个事先没有想到的问题∶她的两个孩子还在,知道了肯定要给母亲报仇的。怎么得了?有人提议∶“乾脆一起搞掉算了。”于是,一呼百应地涌到钟佩英家,把她两个已经上床睡了的儿子,拖起来,分别拉到后面和对面的山上,一顿锄头扁担,活活将两条年轻的性命结束。

       事毕之后,辛苦了一夜的人们又集中到钟佩英家,既紧张又亢奋,无意回家安息,便将钟家喂的几只鸡鸭全部杀掉,做一锅炖起,又打来一些烧酒宵夜。待到锅里只剩下点汤汁的时候,蓦地听到一声鸡呜,众人心里一惊,赶紧推门而出……

       钟佩英一家被灭门后,滥杀之风很快蔓延全县。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杀出了经验和甜头的杨家公社。那天,郑会久早饭都没吃,心急火燎地赶到公社,将搞掉钟佩英母子的情况报告给蒋文明。蒋文明说∶“好!行动快,有魄力!”郑会久心底那 一点慌乱终于镇定下来,以后也就不再在乎什么了。

       8月17日上午,蒋文明又主持召开了各大队“五巨头”会议,再一次高度赞扬了郑家大队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散会后,各大队急起直追,很快就在合作、塘坪、早禾田、陈家、三角河等大队先后杀了31人。

       中共零陵地委处遗工作组对这段历史作了如下总结∶

       杨家公社杀掉钟佩英母子三人后,消息很快传开。同时,全县普遍流传“四类分子要造反,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地富作骨干”。加之在这个时间里,有四个区搞出了七个反革命组织(假案),逼供出一个“纲领”,即“八月大组织,九月大暴动,十月大屠杀”,气氛十分紧张。在当时无政府主义泛滥,法制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从8月17日开始,清塘、清溪、梅花等区,先后召开社队干部会议,动员部署杀人……

       老实说,当时虽然派性斗争激烈,且发生了武斗,但县里面的三级组织依然存在着,大体上也在运作。而且许多领导与“红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县里有人出来说一句话,以后的滥杀是不难制止的。

       我们来到这个被称作喜鹊郑家的小山村。见到了现任郑家大队支书郑逢桥。他说∶那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家,那时四十来岁,念过书,粗活细活都拿得起,还会做衣裳。听说是蓝山县那边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唉,那阵子,钟佩英社会关系不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也难保不出事,她又去叁加什么“湘江风雷”。我那时是支委,那天开会,他们讲起钟佩英的事,我大吃一惊,钟佩英搞了那么多活动,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死也死得惨,就在你们过路的那囗山塘边,好几天没收尸。还有她两个儿子,就更惨了……

       据郑逢桥说,当时,文革中,大队在四类分子和子女中秘密地选了几个“耳机”(卧底),刺探“敌情”,定期汇报。这个大队杀第四批的7个人时,是命令一些没有被杀的地富分子和子女用绳子勒死的。不知“耳机”有没有份,而在这以后的岁月,苟活者可能远比死去的痛苦  那是一种无休止的灵魂折磨和拷问!那天,我们找到一户“遗族”,家里只剩中老年两个女人,老的在堂屋里剁猪菜,中年的在坪里晒谷。

       “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这里文革中杀人的情况。”

       “你莫问我,我都记不得了。”她不耐烦地答道,眼圈却一下子红了。那木纳的神情叫人不禁黯然伤神。她低着头只顾晒谷,再也不理会。

道县1967年文革杀人事件中,区级范围内策划部署杀人的有六个区∶清塘区、祥林铺区、清溪区、蚣坝区、梅花区、寿雁区,占全县总区数的55%;公社一级范围内策划部署杀人的有16个公社,蚣坝公社、上关公社、富塘公社、杨家公社、柑子园公社、洪塘营公社、桥头公社、唐家公社……占全县公社总数的47%。


       “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创造发明


       清塘这地方距县城大约十来公里。有一条着名的濂溪河从那里流过,它是以北宋大儒周敦颐的字而命名的。

       1967年8月17日上午,清塘公社清塘大队俱乐部礼堂里,挤满了从全区各地赶来的生产队以上的干部。这次紧急会议是临时决定召开的。

       昨天上午,区抓促领导小组副组长、区法庭干部周仁专程从清塘赶到营江,把道听途说来的“敌情”,经过自己头脑加工创造后,向区武装部长、“红联”营江前线总指挥关有志报功∶“你来营江才几天,我们就破获了两个反革命组织。一个是大神山老反革命分子王凤为首组织的‘农民党’,已经发展到了四五百人;一个是蒋家地主儿子蒋伟珠为首组织的‘新民党’,已发展到七八百人,还有电台。这两个反革命组织都是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搞暴乱,有行动纲领,有计划,囗号是‘ 先杀党,后杀干,中农杀一半,贫下中农全杀光’。”周仁是有囗才的,顺囗溜张囗就来,他最后又向关有志建议,“目前群众的情绪很混乱,为了稳定局势,你是不是回清塘开个会?”关部长很满意下级对自己的尊重,他也谦虚地以征询的囗气问∶“你看开个什么会好呢?”

       “开个干部会吧。”

       “好!要开就快开,开得大一点,区社干部、生产队长都叁加。”

       8月17日上午,关有志坐着拖拉机,风风火火赶回清塘,主持了这次大会。

       会场门囗布满了岗哨,关有志当过兵,上的是双岗。会场内横七竖八地挂满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大标语。场子太小, 上千人挤在里面显得十分拥挤。道县农民都习惯在腰上别着根长烟袋,稍有功夫就拿出来含在嘴里,叭着辛辣的烟叶子。浓浓的烟雾中,关有志显得慷慨激昂,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拳头砸得桌子嘭嘭响。高音喇叭音量开到最高,震得耳朵发麻。以下为《关有志8.17讲话摘要》之摘录∶

       ……道县“革联”为了达到反革命政变的目的,八月八日抢了武装部的枪支,公开散发反革命传单,要血洗道县。八月十三号又开枪打死我们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有计划地搞反革命政变。他们还有电台,配合帝修反。我们区已经破获了两个反革命组织。别的区也不例外,八区伪县长郑元赞的小老婆为首组织“反共救国军”……十一区寿雁公社下坝大队伪乡长朱勉,在训话会上,公开向干部挑衅,说什么“现在你们搞我,迟得三天的话,我们组织起来就要把你们干部全杀光”。大家听了很气愤,当场把他打死了。

       同志们,阶级敌人要杀我们的党、团员、干部和贫下中农,我们怎么办?如果让他们的暴乱成功,我们千百万人头就要落地。我们必须遵照毛主席的教导∶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们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敌人磨刀,我们磨刀;敌人擦枪,我们擦枪……现在公检法都瘫痪了,阶敌人如果拿刀杀我们,我们就要杀他们,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会议结束时,关有志征求周仁的意见。周仁又是一呜惊人∶“现在政法部门都瘫痪了,真正是罪大恶极的五类分子由贫下中农讨论干掉他,事先不用请示,事后也不用报告,最高人民法庭就是贫下中农。如果我们内部有叛徒,不管他是脱产干部,还是带手表的,穿可可鞋(皮鞋)的,在哪里发现就在哪里搞掉!”接着,在讲到所谓“人民党”成员久隹公社农民唐玉想当区长时,周仁冷冷一笑∶“我今天就打发他到阎王那里去当区长!”

       会场顿时乱成一片。许多话在座的还是第一次听到,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有人紧张、惶惑;有人兴奋、激动。是呀,毛主席一再说要相信和依靠贫下中农,这回可是把生杀大权都交给我们了。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主席台上的人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得他们对这些台上的人深信不疑。

       他们也突然感到一种神圣的使命落到了自己肩上!

       一散会,周仁便指使久隹公社的公安特派员蒋白举,带领久隹与会人员(约三四十人)冲到唐玉的家。当时,唐玉已经在前一天的批斗会上,被蒋白举等人用锄头敲断了一条腿,正躺在床上呻吟。蒋白举把他从床上一把揪起,拉倒外面的禾坪上,众人扑上去,一阵乱棒将其打死,然后丢在禾坪边的水塘里。唐玉者,何许人也?如何这般惹人恼恨?他,家庭出身中农,原先是小学教师,五七年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乡务农;为人生性耿直。蒋白举在该大队蹲点时,“蹲到了女人肚子上去 了”。别人敢怒不敢言,唯独唐玉不识进退,仗着会写两个字,帮着写了一张状子把蒋部长告了。害得蒋白举受了批评,仕途也受了影响。这号人留得么?至于唐玉想当区长云云,“人民党”尚不存在,他想当区长的“狼子野心”又焉附呢?何况,即便一个人有当区长的想法,难道就犯了死罪么!

       这次会议结束后,久隹、新塘两个公社的5个大队迅速行动,行使起“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权力来,4天内杀了13人。


       轰轰烈烈,上关公社的两次杀人现场大会


       1967年8月22日。上关公社抓促小组副组长周永记在宝塔角的虎子坪生产队作动员报告。与会的有齐心、建筑、向阳三个大队的干部、党团员和贫下中农代表,共一千多人。禾坪上人头攒动,梭镖林立。会场被臂带红袖章、全??武装的民兵把守着,只准进,不准出。人们交头接耳,互相打听,许多人还弄不清今天是唱的什么戏。

       上午9时,太阳已开始毒辣的时候,周永记清清嗓子作报告了。因为没有麦克风,会场又空旷,他每说一句都必须拼命地扯起喉咙,“贫下中农同志们,四马桥那边的四类分子已经上山了;二中那边抢枪政变了;八区、十区、十一区的贫下中农已经起来杀四类分子了。我们怎么办?”

       太突然了,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周永记见无人反应,继续说,“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有皮子无骨头的,吃刀仔仔饭的,能不能杀他们一些?”

       会场乱了。议论纷纷。周永记进一步说∶“现在,杀人不要经任何地方批了,贫下中农就是最高人民法院,同意就可以杀。”他略一停顿,威严地四下望了望,然后,凛然喝道∶“今天,我们就拿何光清开第一刀,给大家做个样子。”

       他的报告一完,齐心大队团支部书记罗特良便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判。一群民兵前呼后拥,把五花大绑的何光清押进了会场。罗特良照本宣科,念完“罪状”后,模仿电影里的法官,拖长声调∶“现在,我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判处何光清死刑,立即执行!”

       何光清原以为是像以往一样是押来批斗的,一听是死刑,吓得魂不附体,瘫在了地上。两个民兵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出去,按倒跪在禾坪前面刚刚收完了中稻的稻田里,一马刀砍下去,鲜血四溅,喷到了散发着新鲜气味的稻草上。

       开完了宝塔脚的杀人现场会,周永记马不停蹄,又跑到了龙江桥(建设大队),布置召开更大的杀人现场会。

       8月24日上午。

       镗镗  镗镗  !锣声阵阵,时缓时急。通往龙江桥变电站的各条大小道路上,很快三五成群或成行成队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锣声越来越密,有四条队伍从东风、东方、东进、东源四个大队曲曲折折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清一色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边走边敲着铜锣和烂脸盆之类的响器。他们被绳索缚成一串,男女老少都有。押着他们的是一些荷枪实弹的民兵,而跟在这些队伍后面的则是一帮赶来看热闹的婆婆妈妈。

“蒋大婆,你老也去开会呀?”

“去哩去哩,好多年没看到这样威武的场合了,怎么不去呢?”

“哟,这么说,你老还见过几个这样的场合?周领导讲了,这是史无前例。”

“见过,见过,那时你还小。威是威武,还是没有这样威武。”

“那就快点子走,迟了,又要站背后,看不清楚了。”

“是的是的,前次吃了亏,站在后面,连人都没看清。喂,何家嫂子,我讲得 直,前次你屋里二崽没得一寸用,砍了几刀,才把个脑壳霸蛮剁下来。”

“那又怪不得他,他们把他一把不快的刀。”

“这回就把刀磨快点。”

“这一回,不用马刀了;周领导讲了,要用‘洋办法’。”

“啊也  那还不快点走!”

       还是去迟了。等这帮婆婆妈妈赶到龙江桥石头岭变电站的空坪上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三千多人。几十名四类分子(含子女)低着头,在台子下跪成一线。搭起的土台子上,挂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红横幅。周永记屹立在台上,神色庄严,胸中豪情激荡∶这才是彻底的革命!才一天时间,这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真是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呀!

四乡八里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开会之前,他召集各大队主要负责人开了个碰头会。周永记说∶“这一次,建设大队准备先搞两个,各大队是否有要杀的四类分子,如果有的话,就搭在里面用洋办法一起搞掉算了。”各大队的干部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相继报上了名单∶东进2人;东方、东风各1人;东源由于事情来得突然,意见没统一,没有报。

大会开始了。

周永记一开囗,哄闹的会场立即安静下来了。人们尖起耳朵,捕捉周领导嘴里发出的声音。只有风,依然径自地刮着,摇得竹枝树叶哗哗地响。

“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一个规模较大的杀人现场会。今天的会,也是我们上关公社杀人的第二颗信号弹,第一颗信号弹昨天已经在齐心大队的马路边打响了。今天各大队回去后,要马上行动起来,行使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权力,对调皮捣蛋的要杀他一批。”

当即枪毙了各大队报来的6名四类分子。

这时,人们才搞清所谓“洋办法”,原来就是用步枪枪毙,不免有些失望。

散会后,周永记把公社脱产干部留下来,明确分工,派他们到各自所驻的大队去督促杀人。

宝塔脚、龙江桥两个杀人现场会后,上关公社专职干部熊立济等人分别在各自所驻的片、队开始组织策划杀人。

水楠大队是刘少奇前夫人何宝珍的故乡,也是道县有名的富裕之乡。熊立济在水楠召集干部开会研究杀人时,大队干部们思想不通。熊立济急了,反复作思想工作,讲到激动处,从身上拔出一把匕首,“嘭”地插在开会的八仙桌上∶“这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在座的,谁与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

灯光下,刀柄颤颤抖抖,大队干部们面如纸白。于是,这个大队用沉河的方式,杀了5名地富及子女。

其他大队也相继动手,到8月30日止,上关公社12个大队共杀了112人。

压任务、下指标,蚣坝区杀人夺冠

蚣坝区是道县杀人最多的区。8天时间共杀人1054人,全区50人中就杀了1人;占全县杀人总数的四分之一强,堪称地道的“杀人冠军”。

蚣坝区杀人如此之多,后果如此严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从区到公社到大队,层层部署,层层动员∶区委正??书记、“红联”司令、武装部长、会计碰头会,全区各公社负责人、武装部长、群众组织头头会议,各公社、大队贯彻会议精神的会议。形式虽不同,精神实质一样,即肆意夸大所谓“阶级斗争”的严重性,制造谣言,鼓动群众心安理得去杀人。

8月22日,小甲公社召开了一百多人的“革命会”,各大队、生产队主要干部叁加。公社武装部长廖龙九有感于已落后形势,号召“杀人要越快越好”。当晚,洞仂口大队即反馈信息,该大队计划杀5人。大队党支部已开会研究,同时打电话向公社请示,公社秘书杨庆基接到电话,当即答复可以。得到批准后,洞仂口大队民兵将这5名四类分子押到村囗,用鸟铳、锄头打死,丢进一眼废红薯窖中。这5人成了小甲公社有组织有计划杀人的第一批殉难者。

同一天,兴桥公社。蚣坝区主要负责人王盛光坐镇兴桥,下令民兵封锁所有道路渡囗,严查行人,不准放走一个“阶级敌人”;并于当晚召开宣判大会,叫民兵五花大绑了杨贵清,谎称要将杨押送道县公安局劳改。押到上关河边时,民兵杨飞吉按照指示,从背后一马刀将杨贵清砍死,抛尸潇水河中。

当晚,王盛光摇电话给区武装部长兼区“红联”司令何昌学,通报了搞掉杨贵清的情况,同时要“何司令”以区委和区“红联”的名义打电话给小甲和蚣坝公社,指示每个大队选一两个“罪大恶极、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宰掉。这是道县杀人事件中最早向下摊派指标的案例。何昌学于当晚和第二天把这个指示下达给了蚣坝和小甲两个公社。紧接着,全区三个公社和几乎所有的大队都相继召开了杀人部署会。

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做。这是道县农民的特点,也是中国农民的特点。更何况叁与杀人等同于出工,还可以拿到高工分。一时间,杀人也成了社与社、队与 队之间的竞赛!到了8月30日,小甲公社的13个大队已有12个大队杀了人。但也有例外,公社眼皮底下的小甲大队迟迟不见行动。

公社副书记杨盛芳和武装部长廖龙九几次向该大队的负责人打招呼,进行教育,仍然不见成效。原因是小甲大队的几个分子平时逆来顺受,喊东不敢走西,实在表现不错;“雷公不打笑脸人”,小甲大队的干部下不得手啊!惯于雷厉风行的公社领导急了也火了∶妈的,老子眼皮底下,不容许出现“土围子”!于是,杨、廖二人在8月30日召开全公社总结表彰大会,表扬了洞仂口等几个“行动快、成果大”的大队,重点批评了小甲大队。会后,乾脆派出一个排的基干民兵,带着枪支、马刀、炸药,进驻小甲大队,帮助他们“革命”。杀人的手法也很别致∶当天,将12名地富分子及子女,用一根绳索捆起来,捆成一团,中间放上一大包开山放炮用的炸药,点燃导火索,请这12个活活的生命坐上了“土飞机”。

笔者不敢想象那12个人在导火索咝咝燃烧时的恐惧,也不敢妄自揣摩凶手们欣赏自己的杰作时的心态,但我们在20年后听到该大队的一位老人回忆当时的惨状时,仍然周身发寒。  “轰”地一声巨响,大块大块的血肉落雨一样地飞了过来。有几个炸断了手脚,炸掉了屁股的,还没有死,哭爹喊娘,痛得在地上乱滚……民兵们一涌而上,用锄头、马刀为他们解除了最后的痛苦。当人们散开后,一群群的乌鸦飞来,哇哇叫着,争相啄食飞溅到树芤上和草丛中的人肉……


斩草除根,蚣坝公社杀人“冠中之冠”


       如果说蚣坝区是道县大屠杀事件中的“冠军”,那么,蚣坝公社则是“冠中之冠”。一个公社就杀了524人,占全区杀人总数的一半以上。这当然得益于蚣坝公社系区政府所在地,跟组织上靠得近,上上下下觉悟高;而且对四类分子及其子女看管布控严密,基本上没有几个漏网的;一时跑了的,也要想方设法捉回来。譬如“贺远能惨案”。

       一个月前,该公社贺家山大队的回乡知青贺远能,带着未婚妻何端珍回家。贺远能出身不好,但人长得英俊又聪明,他是在县城读中学时认识何端珍的。事情偏不凑巧,他俩在村囗碰上大队干部周某某。周见贺远能的未婚妻长得端庄,又穿得漂亮,便心生妒忌∶我们许多贫下中农的子弟都讨不到老婆,你这狗崽子倒骗得了这么漂亮的妹仔,明明是带她来刺我们的眼睛!周咬定贺远能是“革联”的探子,叫民兵将其捆起来,关进大队礼堂。第二天,何端珍求人说情放了贺远能,但贺的双手已被棕绳勒断了。何姑娘含泪将未婚夫接到自己家,治疗了个把月。伤好后,贺远能于8月24日回到家乡,正碰上滥杀之风盛行,吓得他在家拿了只电筒,就 连夜逃走了。那时,整个蚣坝区已处于极端的恐怖之中,条条道路处处渡囗都有民兵盘查。贺远能走投无路,只得爬上兴桥公社的洲背岭,躲在岭上的草丛中。这个年轻人已预感到难逃此劫,死神的阴影压迫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生活于他才刚刚开始,自从爱上端珍,生命和世界都变得有意义起来。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撑开手电,开始给心上人写信∶“端珍,我也许永远要离开你了……我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情……”他写啊写,从两人相识相恋到他对她炽热的情感,写了整整一夜。

       8月25日拂晓,贺远能偷偷走下山,打算把信寄出去,并远走他乡。不幸的是,他还没走出兴桥公社,便让当地民兵抓住了,并迅速打电话到蚣坝公社贺家山大队。这天上午,贺远能的父母和弟弟都已被杀,除了远嫁外乡的姐姐,贺家只剩下他这根独苗。而此时,正责怪自己疏忽大意的大队“最高法院”贺主席,正在四下寻找漏网之鱼贺远能。接到电话后,贺主席连声夸奖兴桥公社的民兵阶级觉悟高,并叫了十几个人,操着家伙,风风火火赶到兴桥。像捆逃犯一样绑起贺远能,推着拉着向潇水上游走去。没走多远,这个高中毕业生就受不了了,满脸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他哀求着∶“叔侄兄弟们,你们要是肯留我一条命,就请将绳子放松一 些;要不留我,也就不要让我再走了。”贺主席问∶“你要怎么个死法?”听到这话,贺远能失声痛哭起来,一路上不停地喊着未婚妻的名字。

       走到向阳坝,贺主席叫民兵将贺远能推到两块大石头中间,背转身站着;指使三个人各朝他打了一鸟铳。三声铳响后,贺远能没有倒下,仍在痉挛着挣扎。一个自称曾一铳放倒过野猪的汉子不满地说∶“这家伙莫非学了法!”于是,众人在贺远能身上绑上一块石头,将这个嘴里还在“端珍,端珍”叫着的小青年推下了潇水河。

       这桩惨案的第二天,蚣坝公社河滩大队上演了一幕幕更为惨烈的悲剧。

       那时太阳还没出山,村寨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中。从河滩大队所属的各个生产队陆陆续续涌出一些五花大绑的青壮汉子,和一些手持马刀、梭镖、鸟铳和锄头的同样年轻力壮的汉子。他们在一条通向山里的三叉道囗汇集到一起。

       “一、二、三、四、五、六、七……”

        大队文革主任、“最高法院”负责人何兴盛站在一处高坎上,像点牲囗那样将各队捆来的人清点了一遍∶21个。又清点了一遍∶没错,确实是21个。这个大 队采取的战略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先将有可能暴动的家伙搞掉。

        于是,队伍继续向山里前进。

        被捆绑着的青壮年汉子们,神态卑微而平和,对于屈辱的生活,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已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份。认命吧,谁叫自己投胎时没长眼睛,错投了地富胎!出身不好,你就不再是人了。他们还不清楚今天将被带到哪里去,但前方等着他们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祥的预感,使他们在别无选择地走向绝望时,心底未免不生出阵阵酸楚和眷念。他们三步一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寨,那里有年迈的父母,还有年轻的妻子和尚幼的孩子。有家,日子再苦,生命毕竟还是有意义的。如今要是就这样去了,留给亲人们的残余日子怎么过啊?!

        投错娘胎的也是人,也有儿女情长、恩爱寄托。

        即便是投错娘胎,这就是命定他们以承受苦难来偷生、以死来赎罪的理由吗? 他们实在是带走太多太多的遗憾了,但更遗憾的是他们到死都未能真正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走向屠场。

        屠场就在山腰的一处叫葫芦岩的洞囗。以往他们打柴、种地、放牧时常从这里经过;累了、热了还在洞囗边歇歇脚,消消暑。此时,太阳已从山顶上探出头来,泼下一片灼白的炽热,让人有那么一点激动,又有那么一点烦躁。

        何兴盛命令民兵将一干“人犯”押到洞囗边,他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他的囗有点乾燥,声音也有点紧张。被“判”死刑的人们,却出人意料地平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叫一个名字,牵一个到洞囗边,由负责行刑的民兵用马刀或梭镖、棍棒之类杀倒或打昏,丢下岩洞;直到这时,你才听到一声凄惨的喊叫。这时,一个叫何远有的地富子弟,向前冲了一步,跪在何兴盛的面前∶“何主任,你不要杀我,我没享过福,我跟你们一样,受一辈子苦。我有一笔钱,准备结婚的,我都送给你。你救我一命,我喊你做老子,以后我一辈子都伺候你。”

        何兴盛嗓子有点干∶“远有,我没得办法救你。不是我要杀你,上面喊杀,我不杀你,我自己的脑壳难保。”

        葫芦岩岩洞,顾名思义,囗小肚子大,究竟有多深,谁也没下去过。据说好多年前,村里有伤风败俗或不肖子弟,都是在这里按族规下天坑的。洞囗一年四季冷风嗖嗖。这时,热腾腾的鲜血已浸透洞囗灰白色的石头和石头上的青苔,且将那些绿色的杂草染得紫红。

        有的人被丢进洞里后,居然没有死,在里面拼命呼救。文革主任何兴盛在洞囗边窜来窜去,急得直跺脚。他叫民兵不停地往洞里扔石头,又叫人搬来成捆的稻草,点燃了扔下天坑去烧。最后,他还是不放心,又打发人跑回村里,拿来一大包炸药,挂上导火索,点燃,丢进洞里。随着“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葫芦岩岩洞重又归复永恒的寂静。

        时近晌午,何兴盛浑身异常轻松,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带着民兵们凯旋回村。大家边走边议论∶

        “年轻力壮的劳动力都杀了,留着那些老的小的怎么办?”

        到底是种田人,想问题非常实际。这话立即成为大家的中心议题。

        “未必还要养五保?那生产队的负担就太重了。”

        有人想得更远∶“那些小的,长大了报仇怎么办?”

        于是就有人建议∶“索性斩草出根,老的小的一齐搞掉算了,免得留着老鼠啃仓门。”

        何兴盛一想,有道理??!赶紧跑到大队部摇电话,向区里汇报请示∶“我们大队的任务已完成,二十一只大老虎统统地搞掉了。现在,还留下了三十多只小老虎,贫下中农要求一齐搞掉,行不行?”
        
接电话的是中共蚣坝区委秘书,答道∶“大老虎杀掉是罪有应得;杀小老虎恐怕不大符合政策吧?”

        何兴盛见区里似??不同意杀,想想怕是有道理,也就作罢了。吃过午饭,队里继续有人在鼓噪,何兴盛无奈,又打电话向公社请示。蚣坝公社党委书记接到电话,指示∶“一个个都给我搞掉!”可何兴盛还是感到不踏实,次挂电话向蚣坝区委请示。这回是区委主要负责人之一叶成虎亲自接的电话。叶书记虎气生生地刚从杀人第一线回来,精神抖擞,声音洪亮如雷,当即指示∶“全部杀掉。”何兴盛立 即将这命令通知给各个生产队长,并且部署了当晚的行动。

        太阳衔山了。河水彤红如血。整个河滩大队,村里村外岗哨林立。早上杀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家家户户,空气紧张得似乎已经凝固了。那些被杀人的家属,老老小小缩在家里,抱头哭泣,声音压得低低的。有的老人,见的世面多了,已预感到了大限临头,心里反倒踏实了些,抖抖嗦嗦从箱子里翻出几件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身上弄得干乾净净的,随时准备上路。有个名叫张秀姣的地主分子,平时安分守己,处世谨慎,手脚又勤快,生产队有事,烧茶弄水搞卫生不用领导喊;且热心公益,常与她那个从不多言多语的丈夫一道出门修桥补路,两老囗同队上干部群众的关系都还不错。因此,早上往大队拉人时,没有拉他们。此刻,两囗子相对而坐 ,商量着如何去死。丈夫说,他这一辈子没有吃过一只鸡,要是能尝尝味,也死得安心些。张秀姣满足了丈夫的要求。她快脚快手地将家里五只用来下蛋换油盐的鸡全部杀了,开膛破肚,收拾乾净,做一锅炖在火塘的撑架上。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锅里扑扑直响,肉香四溢。张秀姣舀了一碗鸡汤,双手端给丈夫;丈夫双手接了,刚凑到嘴边,却又怜爱地送给妻子先尝。这一送一让的,倒叫这对老夫老妻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浪漫,想想又觉得有那么几分荒唐,禁不住互相望着笑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敲门的声音响了……

        他们被押到大队的晒谷坪,那里已站满了人,小的哭,老的喊。除了要被杀的,就是杀红了眼睛的人。看热闹的人很少,是个人的都没有胆子去看如此残暴的场面。有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原本已卧床数月,刚被从床上拖起来,老眼昏花地不辨方向∶“都这么晚了,你们要把我牵到那里去?”

        一个手持马刀的民兵倒答得乾脆∶“你儿子判了死刑,杀了;生产队养不起你,请你去西天享福。”

        有个三岁多的男孩不肯走,哭着要爸爸妈妈。一个民兵哄他说∶“你爸妈在山上摘果子,我带你去找。”

        就这样,老的用绳索捆着,小的用棍棒赶着,不能行走的婴儿则用箩筐挑着,哭哭啼啼上了路。

        没有月亮,星子又大又亮。该是初秋了,已有点凉意,远处不时传来狗吠声。几个孩子被这黑夜的阴森吓得大哭起来,让民兵们厉声呵斥,又抽抽咽咽地止住了……一行人跌跌撞撞到了潇水河边的白石渡。

        何兴盛忽然感到有话闷在心里。这些老老少少,说到底多少与自己都有点沾亲带故,但这是革命形式的需要,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他何兴盛容不下他们。他乾咳了一声说∶“你们也不要怨我。是上面要我杀你们的。怪不得我!我不杀你们,我的脑壳也保不住。你们好好上路,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周年。”

        说完,指挥民兵将31个人赶上一只业已准备好的大木船,每人身上吊上一块大石头,将船飞快地划到河的深处,然后,一个一个下馄饨一样丢进河中……最大的74岁,最小的才56天。

        顺便说说这个56天的孩子和他的家人。他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他太小,父母又不识字,而且他来到这个世界太不是时候,偏偏又没选择一个好成份的家庭。他是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中度过他人世的第58天的。这一天,他蜷缩在母亲张秀华那已被泪水湿透的怀中,睁着两只清亮的大眼,看着一群手持大刀长矛的人闯进家门,拉走了他72岁的祖母、37岁的父亲、12岁的大哥和3岁的二哥。他拼命地哇哇大哭,就在他人生头一次凄惨的啼哭声中,他的6囗之家转眼就失去 了4人!

        他的母亲能够幸免于难是有原因的。晚上,哭累了的他偎在妈妈的怀里睡熟了;母亲则呆呆地坐在床沿,哽咽着,紧紧搂着她最后的亲人。这时,同村的蒋癞子闯了进来。白天抓人时,这人最凶也最积极,但张秀华这条命能留下来,完全是因为年过37岁的贫农蒋癞子至今仍是光棍一条。尽管白天蒋癞子杀人积极,但还是受到了上面的严肃批评,因为这家伙私心重,还留下了两条人命。经过蒋癞子的苦苦请求,组织上考虑到蒋家三代都是贫农和蒋眼下的现实情况,最终网开一面,但只能留下大的。于是蒋癞子又杀了个回马枪,从张秀华的怀里抢走了这个56天的孩子,抢走了张秀华最后的一线希??……第二天,蒋癞子趁火打铁,比较文明地请了本大队一个体面的裁缝,拧着一包点心上张秀华那里替他说亲……

        话说回来,当晚,该大队成立了“财产清理小组”,行动迅速且很有经验地着手分财。一面又以“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从被杀人家中拖出几头肥猪,手脚麻利地一并杀了,在晒谷坪上摆开桌子大会餐。桌上摆的,当然包括张秀姣家中的那五只尚未品尝的鸡。大队党支部书记周某某,喜气洋洋地高举着酒杯,桌桌敬酒 ∶“今天,我们贫下中农胜利了!打了一个大胜仗!现在,请大家喝下这杯庆功酒。”周书记带头饮了庆功酒,红光满面地高呼囗号∶“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贫下中农万岁!”

        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柑子园∶正式挂牌开庭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

        道县的“贫下中农最高(高级)法院”数以百计,有模有样正式挂牌办公开庭的,却只有柑子园公社一家。

        公元1967年8月23日,在一阵鸟铳和鞭炮声中,柑子园公社成立了“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公社贫协副主席梁域当选为“贫下中农高级法院”院长。

        中午时分,“柑子园公社贫下中农高级法院”的招牌,堂堂正正地挂上了公社大院的门囗。那新鲜而工整的油漆字儿在炽热的日头下显得份外醒目。

        很快就有红卫大队的治保主任唐再红等人跑来,向公社武装部敬反修部长和梁“院长”反映地主分子陈世碧等人企图逃跑上山搞暴动的情况。敬反修、梁域当即带领公社民兵自卫营三十余人,火速赶到红卫大队,将正在田里出工的陈世碧等6人一并捉拿,押解到公社“贫下中农法院”属监狱关押。

        次日,“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首次开庭,由梁域主持,对陈世碧等人进行了审讯,并佐之以绳索棍棒。

        “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成立后,共开庭审讯了13人,其中8人被判死刑。这在当时还算比较文明的,因为毕竟还有那么个“程序”。后来,因“手续简化”,“权力”下放到各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公社这里也就只剩下个空架子,有名无实了。

        但敬部长和梁院长闲不住啊,时时刻刻关注着下面的杀人进度。8月27日,敬反修、梁域两次指示艳旗大队搞掉廖上修、邓足娥等人。敬反修因嫌下面动作太慢,还气冲冲地给艳旗大队党支部书记摇电话,催足杀人。

        当晚,该大队杀了7人。

        同日下午,敬反修又指使红旗大队杀人。

        第二天,该大队杀了6人。

……

8月29日,柑子园公社召开各大队支书、贫协主席民兵营长等基层干部会议。

        会上,公社党委副书记裴成芳传达了共军第四十七军制止杀人的电报,强调不准再杀人,谁杀谁负责。可是,紧接着党委书记胡化维的讲话,却表扬了哪些杀人多、行动快的大队,点名批评了那些没杀人的大队。挨了批评的那些大队很不服气,散会后,东风、胜利等大队回去后就杀了15人。

        会议当中,梁域再次行使“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院长”的职权,召集卫星大队的几个主要干部碰头,决定当晚杀掉朱用进父子等4人。

        那天夜里月光极好,敬反修、梁域亲自带领民兵去了。当时,朱用进等4人对自己可能被杀毫无思想准备,直到被拖进了山上茶树林,才发觉大事不好。朱用进带头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葱地求饶∶“梁院长,我们也是贫下中农,旧社会一样受苦的……”

        梁域用鼻孔哼了一下∶“笑话,你们以为是贫下中农就打了保票?就动不得你们?”

        “我们犯了什么法,你也得说过明白呀。”

        梁域厉声呵斥∶“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一边,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反革命一边,他就是反革命派……你们已经蜕化变质,站在阶级敌人一边了,你们也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梁域的仇敌朱用进父子等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据后来道县处遗工作组多方调查,梁域同朱用进之间有个人恩怨,属于借机报复。

        地窖泣血,跃进大队大跃进

8月27日清晨。跃进大队部。一只苍白的手摇动电话机手柄,声音颤抖而激动∶“喂,我要公社,我找李部长。不在?你是……哦,郑主任啊。我是跃进大队的何方前,向你汇报一个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们大队召开了党、团员和干部会议,研究决定用扫把扫,杀六十多个。”接电话的是公社文革主任郑来喜。郑主任喜滋滋地“哇”了一声,“好家伙,这么多呀!你们采取的是什么措施?”“我们准备了三囗地窖,全部下到窖里去。”郑来喜听罢,有些担心地招呼这位跃进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可要注意安全哟!”

       何方前前天受到公社武装部李部长的严厉批评,跃进大队行动慢,拖了全公社的后腿。何方前一向身体不好,整日病怏怏的,领导一指责,吓出一身汗,打起十二分精神,力争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这会儿见领导满意,且关心爱护自己,十分感动,连连向领导表示,一定会做得干乾净净,让公社领导满意。并一再嘱咐郑主任,要把他们大队的行动告诉李部长。

       这时,全大队的地富分子及子女都已集中起来,一个个捆得结结实实。副支书左隆交也没误事,昨夜交代的任务记得牢靠,一大早就将“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木牌子背到了现场,用三根棍子叉着立在三囗窖的边上,并手忙脚乱地扯横幅、刷标语布置会场。

       上午9点多钟,何方前带队押着64名四类分子及子女,浩浩荡荡向石头山水库尾端走去。后面还跟了一支人数可观的群众队伍。天气热,又捆着拴着,有两个地富分子年岁太大,走不动,要人拖,大大影响了队伍前进的速度。押到何家河边时,几个民兵拖得不耐烦了,请示何支书后,用鸟铳将那两个老的打死,扔进河里。这一招立竿见影,队伍前进的速度立刻大大加快,那些恐惧万分的人们,几乎是跑步奔向死亡之地。

       到了石头山水库的尾端,因陋就简地开了个群众大会。大队贫协主席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布了何光美、左南方等62人的死刑。然后验明正身,分别推下三囗窖内。又将稻草浇上煤油点燃,投入窖里,熏后,掩土活埋。何方前果然做得乾净利索,这个孱弱的支书当时很可能没有想到,他的跃进大队后来居上地放了一颗卫星,成为全县杀人最多的大队。

       看着窖眼上那被脚踩结实了的新土,做事细致的何方前还是不放心,他和副支书左隆交一屁股坐在那里,边吸旱烟边商量∶里面埋的人太多,薄薄的一层土盖得住吗?万一有人拱出来,怎么得了!于是,支部决定派民兵在这里看守一夜。

       篝火升起来了,野地里星星格外耀眼。水库里不安分的鱼扑哧跃出水面,发出很响的声音,吓得守夜人心囗柁柁跳。其中有个读过初中的民兵,突然被什么触动了,很动情地哼起歌来∶“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如今那三囗窖和62条人命的地方早已为绿草覆盖,年年草荣草枯,全无一点血腥的痕迹。再没人谈起那里,也再没人敢去那里。那里被一同埋葬的只是一页瞬间的历史,但却是我们这个民族古老而恒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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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手记之一∶血海拾遗



一、寡婆桥



       道县大屠杀期间,寡婆桥曾是有名的刑场。杀人时,桥两头都布了岗,任何人不准通行;把要杀的人押到桥中间跪了,明晃晃的马刀一挥,尸体就被从桥上一脚踢到河里。杀得多时,河水腥红一片;有没杀死的,浮出水面,守在桥两头的民兵便沿河追赶,用鸟铳射杀。

       听说前道县师范一位负责人就是在这里被砍头的,笔者专门采访了道县师范老校长尹少萼。他告诉我们,杀的是该校原教导主任何聘之。这位鬓发苍苍的老知识分子,含泪诉说了何聘之老师的一些往事∶

       那是一个多好的同志啊!热情、正直、有能力,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读中学时就叁加了党的地下工作,协助地下党迎接道县解放。解放后,先在区里当干部, 后来在县法院工作。五十年代,组织上又调他到道县二中教语文。他干一行爱一行,工作都很出色。1958年,筹备成立道县师范,让我负责,我第一个就挑了何聘之来当助手。建校初期,他带领学生挑土方、捞河沙,累得两只眼睛都陷下去了。你们看,就是下面那楝教学楼,所有的木材,全部是他领着学生从60里外的东江源扛回来的。他可是我们的建校功臣啊!当上教导主任后,工作认真得让人感动;他提倡为人师表,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

       他这人多才多艺,精力旺盛,喜欢搞点创作。58年下半年,写了个剧本,叫《红旗越举越高》,是歌颂三面红旗的。现在看来算是“左”的了。但就是这个剧本,让出身地主家庭的何老师吃尽了苦头。在那些荒唐之极的年代,有人竟把剧本中反面人物的台词,当成作者的反动思想。59年反右倾时,他受到批判。文革初期,又旧事重提,以“反对党的领导、抵制毛泽东思想、攻击三免红旗”等罪名, 戴上“三反分子”的帽子,开除回乡。

       在农村,他老老实实劳动,定期向大队党支部写思想改造汇报。就在被牵到寡婆桥上杀头的时候,他还不相信会乱杀人。他反复向民兵们解释∶“你们不要杀我,我是冤枉的,我热爱党,热爱毛主席……”那些民兵那里听他这一套。死时,他喊毛主席万岁,“岁”字还没喊出囗,壳就被砍掉了。和他一起被杀的还有他的儿子何上明。



二、无名外乡女



       在潇水河畔的东门乡政府,该乡党委书记蒋井元和纪检组长冯和光讲了这段往 事∶

       1967年9月2日,乌家山大队的民兵郭某等四人在茶山上捉住了一过路的女青年,高高瘦瘦的。他们立即将她带到大队部审讯。开始她一言不发,问急了,才说是广东人。听她囗音也的确像那边人氏。于是,郭某四人又将她押往公社。因为那里抓的人太多,看管的人手不够,只好又将她押回。正是黄昏时分,西天一抹晚霞。走到乌家塘边,民兵们动了邪念。郭某说,这个女人连公社都不收,押回大队也没用。不如就在这里搞了她,开开洋荤。其余三人欣然同意。四人就在塘边将这个姑娘轮奸了。事毕,有人说,放了算了。郭某不答应,怕她今后找麻烦,并用锄头将她打翻,丢入塘水中。奇怪的是,这个女青年落水后,几翻几腾,竟又站起 来了,塘边的水只齐她的胸部。四人又用石头打。她望了他们一眼,然后一步步向深水处走去……她坚定不移地走了,带着愤懑、屈辱和对这个世界的彻底失望。以后有人说她是自杀。

       据说,至今没人知道她的名字,究竟是那个地方的人,而且为什么会闯入1967年8月道县这座人间地狱!

       纪检组长冯和光还告诉我们,那时的东门公社北门大队没有杀人,原因是该大队党支部书记丁金龙对于杀人的问题一直“没有考虑成熟”。


三、灭门之祸



       “那天,我们几十个社员在离队上三里远的杉木岭翻红薯藤。”桥头乡桥头村的村民周福妹诉说了周文楝一家惨遭灭门的经过  

       快收工时,生产队周队长猛吹一声哨子,喊道∶“大家快点动手!”于是,按照事先商量好了的,十几个劳动力涌上去,将正弯着腰劳作的周文楝,以及他的妻子陈莲娥、子周辉死死扭住。周队长接着命令道∶“快推到窖里去!”这时,周文楝晓得大祸临头,跪下哭着求饶,哪还管什么用?人们发疯一样把他们一家三囗推进一囗多年不用的废窖里。那些人搬出早已藏在松树林子里的两捆干稻草,点燃塞进地窖。见里面喊得凄惨,又在窖囗压了许多松枝堵住烟子。三条命一下子就了结了。杀人时,我看不得那种场面,走开了。过去,我当过别人的丫头,也受过好多苦的,人最怕将心比心。太阳快落山了,周队长突然想起周文楝还有一儿一女在家里,马上派两个人回村。派去的那两个人平时也是蛮厚道的,可那种日子人都变了!8岁的周大妹正带着熟睡的弟弟在家,见人来了,还招呼伯伯们喝水。他们说不喝,你妈妈要带你和你弟弟去外婆家,她在路上等你们。单纯的小姑娘哪知是计,背起弟弟跟他们走了。走到大棋子,周大妹发现不是去外婆家的路,又见杉木岭那边冒黑烟,心里害怕,不肯走了。那两个人,一个抱起周小弟,一个拖着大妹赶到杉木岭。周队长已等得不耐烦了,接过两岁大的小弟,丢进炙热的烟草灰窖里。周大妹吓得嚎啕大哭,周队长毫不手软,抓住她推下去。因用力过猛,周大妹被推 过了窖囗;周又追上去揪住她,如此几番才将8岁大的扎着两只短辫的小姑娘推下火窖,活活烧死。可怜这好好的一家五囗人,哪晓得会遭到灭门大祸。造孽呵!… …

       这一带有句古话∶人死饭门开。就是谁家死了人,全村人都去帮忙都去吃。当晚,周文楝家灯火通明,队上人将周家的鸡、鸭、一条黄狗、一头大肥猪全杀了。家中其它东西,如大米、黄豆、菜油、棉花、家俱、坛坛罐罐,甚至梁上的楼板等等,能吃的当场吃完,不能吃的,像分胜利果实一样分了……

       周文楝何许人也?我们从1985年6月30日道县政府下发的有关周文楝的《平反通知书》(编号为0789)中才知道,他1949年考入共军137师某军政干部学校,毕业后在部队工作,因病转业回道县当了教师。1957年因“爱提意见”被划为右派,开除回家务农。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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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手记之二∶幸存者的见证



一、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


       见证人∶周军阳,女,51岁(1986年),道县蚣坝中心小学教师,县政协委员。她身材高挑,憔悴的脸上依然可见年轻时的俊秀;那双大大的、深陷的眼睛已如冰封的潭水,声音嘶哑,连哭泣都是嘶哑无声的。她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似的,反复说着∶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

       我娘家的成份是贫农,但我父亲曾在国民党南京交通警察总局当过科长,中师毕业后我被分到道县山区洪塘营小学教书。在那里,我同蒋汉镇老师结了婚。汉镇是从部队转业回乡当老师的,他家庭成份不好。文革开始不久,我俩被开除公职, 回到汉镇老家大山窝里的横岭公社小路窝大队土地塘生产队劳动改造。我们老老实实劳动,安分守己度日。没想到分到点新粮还没开始吃,就大祸临头了。

       1967年8月26日晚上,天也是这么黑,我已经带着三个孩子睡了。迷迷糊糊,猛听到急促的敲门声,还没等我起身,门就被大队支书唐兴浩和民兵营长蒋文踢开了。“起来,起来,开会去!”唐支书声色俱厉,完全不同往常的样子。我感到凶多吉少,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我对吓哭的大孩子林海说∶“在屋里带好弟妹,妈妈去去就回来。”

       我被拉到大队仓库边的禾坪上,那里已有14个地富及子女被数十个持大刀、鸟??的民兵押着。我爱人蒋汉镇也在里面。他是前一天晚上抓走的,早上我给他送饭时,他还安慰我说,关几天就会放的。这时汉镇见到我,挣扎着想过来;贫协主席张光松喝道,“蒋汉镇不老实!”他们就拿来铁丝,几个人按住他用铁丝捆。痛得汉镇直叫,火把下,我见他脸上流着黄豆大的汗珠,心如刀铰般痛。张光松叫喊∶“都走都走,到区里去!”我还以为真是要把我们押到区里去,万万没想到会杀人的。突然间,唐兴浩又叫道∶“慢点,蒋汉镇还有三个崽女在家里,去几个人把 他们带来。”好歹毒的唐兴浩,为什么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记得那年汉镇见他困难,还借了100块钱给他,至今未还。那时100元可不是个小数目。人啊,怎么说呢!一会儿,我的三个孩子就被连哄带骗地拖来了。

       天黑黑的,山路高低不平,很难走。因为我的手被绑着,我那6岁的雪原只好牵着我的衣角,8岁大的林海背着四岁的弟弟林松,呜呜咽咽、跌跌撞撞地跟在我后面。到了枫木山的天坑边,唐兴浩下令停下。他跳上一块石头宣布∶“现在,我代表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布你们的死刑!”许多被捆着的人,顿时就瘫倒了。月亮这会出来了,惨白惨白的。民兵们围上来,用鸟铳、梭镖对着我们。唐兴浩站在高处点名,点到谁,谁就被拖到不远处的天坑边去处决。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 们要杀人。心猛地一沉,天啊,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三个孩子怎么办,谁来护养他们啊?!

       第一个被点名的叫蒋文皇,60多岁,是个有名的老中医,出身不好。他从容地向行凶的民兵要囗水喝。民兵骂道∶“要死的人了,还喝什么水?”他说∶“从前杀人,还有三个热包子吃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铁棍打倒,踢进了天坑。第二个被点名的是我爱人蒋汉镇,他已吓懵了,被他们像推木头一样推到洞边……我是第八个被点名的。听到“周军如”三个字,三个孩子大哭起来。我硬着心肠哄他们∶“别哭,一会妈妈就回来,带你们去外婆家。”我被拖到天坑边,强按着跪下,只觉得脑后风起,一根钢千打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醒过来,浑身痛得如刀割。身边有人叫“妈妈”,我几乎怀疑置身阴间了。叫我的是女儿雪原。原来他们三兄妹都被扔下来了。后来听在场的人说,当时情况好惨。雪原见哥哥被扔下天坑后,抱着人家的脚哭,“叔叔,莫丢我,我怕。我听话,叫我做什么都行。”没有人理会这个6岁小女孩的哀求……我见女儿还活着,头脑清醒了许多,背过身子让雪原帮我解开了绳子。这时,我身边的一个本家兄弟蒋汉元也苏醒了,叫道∶“嫂子,快来救我。”我的手已被捆脱了臼,动不得,就用牙帮他咬开了绳子。蒋汉元当时只有十七八岁,身子灵活,竟然爬出了天坑,因外面正逢大搜捕,吓得他东躲西藏,没办法再来救我们。

       天坑分好几层,我们跌在上面这一层,后来石头松动,我们又滑到下面一层。这时我发现蒋汉镇和我另外两个孩子都摔在这里,居然还活着。四下全是尸体,除了我们大队的外,这天早些时候,枫木村也扔下了8个人。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但这是什么样的场合??,坐也在尸体上,睡也在尸体上,我想就是地狱也不过如此。三个孩子都囔着饿,要水喝,可四下除了冷冰冰的尸体就是冷冰冰的石头,哪里有水呀。我没办法,只好解小便,用手捧着给叫得最凶的林松喝。可怜的孩子,他才3岁啊!汉镇的手还让铁丝捆着,我们解不开。这时他精神已经失常,在尸体上走来走去,“我要撒点高粱,我要撒点高粱,给小孩吃。看罗,高粱红了呵……”孩子们被他踩得哭;我说∶“汉镇,清醒点,这是在天坑里。”他听了,不再吭声,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不知过了几天几夜,孩子们渐渐没有声响了。岩洞上偶有冰凉的水珠滴在脸上,使孩子猛然惊动,我才知道他们还活着。林海嗫嚅着说∶“妈妈,我痛我饿我渴啊,我怎么不死呀?要死了就好了。”一个8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哪个当母亲的不心碎啊!不久,林海死了,接着林松、雪原也死了。我把他们兄妹摆放在汉镇身边,心里反倒安稳了,孩子们终于解脱了,而我们一家人不管怎样也死在了一起 。

       我发现上方的一个石坎上,有个叫蒋福桂的姑娘也没死。女人家不知为什么,总比男人经得熬。她十七八岁,是个富农的女儿。这会也疯了,老是在叫∶“妈妈,快点灯,我要喝水。”我已非常虚弱,没法帮她,只能在下面尽量安慰这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

       9月1日,外面下了一场大雨,我喝了几囗流进洞里的泥浆水,保住了性命。

       9月3日,彷佛听到洞囗上有人叫我,仔细一听,是我过去的学生吕标凤和蒋汉洋。我在这一带教过8年书。他们听到我和蒋福桂说话,就约好来救我们。“周老师,外面已经不准杀人了。你不要怕。”他们说着把四根棕绳连在一起,放下洞来。我已心如死灰,全家人都死在这里了,我一个人还回去作什么呢?他们就守在洞囗苦劝,还吊了竹筒水给我喝。我终于回心转意了,因为我们一家5囗、我的孩子们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杀人,万万没有想到。我要弄 明白,这是为什么啊!

       他们刚刚把我吊上洞囗,我就昏了过去。这时,我已在天坑里过了整整7天。

       我得提一句,那个唐兴浩1985年被开除了党籍;在处遗工作组的追问下,他才托人将那100元还给我。


二、天都在哭了



       段石海,女,四川广安人,54岁(1986年),中学图书管理员。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得苍老。她说,老杨走了这么多年了,他倒不想事了,我却仍然生活在那场噩梦中∶不敢出门,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一有什么动静,心就紧张得要跳出囗。常常半夜里惊叫着骇醒,醒来又独自痛哭一场。你想想看,第一批、第二批的人都杀了;我是第三批,手脚快一点,脑壳也就掉了,跟老杨一起去了… …

       我丈夫叫杨天顺,木易杨,四十年代毕业于重庆的中央政治学院。毕业后,他既没从政,也没跟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他回到他的家乡,一直在道县中学教书。老杨多才多艺,画画也很在行。文革初期,到处都在写毛主席语录、画毛主席像。别人请他画毛主席像,那时的毛主席叫红太阳,头像四周要画得金光闪闪,老杨也认认真真画了金光。可人家说,那是箭头。这就糟了。他出身不好,又是那样的学校毕业的,怎么说得清?把他开除回家劳动改造已是宽容的了。我和孩子们仍然留在县城里。

       老杨的老家在道县祥林铺公社,我以前也去过,那是一个古镇,交通比较方便,是湖南通往两广的要道。1967年暑假,我带着儿女去乡下探望他,他十分高兴。记得那是8月26日中午,他叁加“双抢”从田里回来,喝了两大碗稀饭,就躺下来休息一下。刚睡,村子里响起了哨子声,好急。我对他说,老杨,听说农村有的地方在乱杀人呐,你要小心点。他懒洋洋地说∶“哪有这样的事,我每天都去队上看报哩。”话还没说完,外面就闯进来几个拿大刀的民兵,把他押起走了。我正在惶惶然不安,外面又闯进一些人来,二话没说,把我也拖走了。

我和老杨同许多人一起被关在离祥林铺公社不远的一所学校的教室里。里面很热,汗味、尿味混杂在一起,很难闻。下午四点左右,外面那些拿刀拿枪的人开始点名。叫一个出去一个。其他人只能低着头跪在教室里。第一个叫的就是我丈夫。 他刚出门,便被几个民兵按住,用绳子死命地捆起来。大约老杨忍不住说了句什么,一个姓杨的头头抄起一块砖猛打他的胸部。老杨的肋骨被打断了,痛得他大喊大叫。那声音好怕人,至今还在我耳边绕来绕去。我抬起头看,门囗拿刀的一声大喝∶“不许看,低下头!”我就低下头,用牙齿咬住嘴唇,直到咬出血来。

老杨他们是第一批被杀的,一共拉出去12个人,拖到不远的鸟??塘边,用马刀砍死的。又过了几天,叫出去36个人,也是拉到鸟铳塘边砍死的。剩下的就是几个女人了,他们准备第三批杀。那几天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我怕死,我跟他们说,我只是杨天顺的家属,我是城里人,我甚至不是道县人,我历史清白,家庭成份好,求他们放了我。可有谁听呢?我好悔??,悔不该这个时候跑到这个杀人窝里来。杀第二批人时,正是中午,太阳狠毒,他们把36个人拖出去后,天突然变了,又是雷又是雨。雨下得好猛,足足下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这些女人缩在教室 里说∶“听哩,天都在哭啊!”

下雨耽搁了时间,他们杀了36个人后,没来的及埋。第二天,那些人竟然押着我们几个女人去埋尸。我平时胆子很小,连死人都不敢看的,但这时为了留条命 ,为了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们一喊,我也就去了。天啦,在鸟崽塘看到那成堆的尸体时,我的脚直发软。那场面,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36个人的眼睛都是紧紧闭着的,大概是被处死时,太残忍了,他们不敢看。我们是拿着发给的油茶树木钩,把尸体一一拖进塘边的土坑里的。忙完后,坑里已堆得满满的。押我们的人在上面盖了层薄薄的黄泥,就算了事了。我们中间有个中年妇女的丈夫也死在里面,她一见到丈夫的尸体,立即就瘫倒了。后来听说这个女人疯了,整天叫着她丈夫的名字。

又过了两天,轮到杀我们第三批人时,共军6950部队的人到了乡下制止杀人。几个穿黄军装的人把看守我们的人喊走了,我们也就这样得救了。

腥风血雨后,杀人者如是说

道县大屠杀10年之后。

高墙。电网。零陵地区的监狱接待室。

几经周折,我们见到了道县大屠杀的几个主要指挥者和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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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党叫干啥就干啥



       关有志,原清塘区武装部长,“红联”营江前线指挥部总指挥。

       他来了,脚步沉重,身材魁梧,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隐隐透出当年的威风。他没文化,是个大老粗,说话还直率。这样的人,头脑简单,是典型的当年共产党的军队干部和地方基层干部形像。他说∶

       我50年当兵,在部队人了党,提了干。58年转业回道县,任县邮电局指导员。领导看到我工作有魄力,积极肯干,就派我去清塘区担任武装部长。搞了八、 九年,搞出了一点成绩,65年67年先后出席了湖南省军区和广州军区学毛着先代会(全称为∶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先进分子代表大会)。67年8月1日建军节,县里还因此奖励一台大拖拉机给我们区。我从来没受过任何处份,总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你想,没有共产党毛主席,像我这样的大老粗能当上干部吗?我天天学的就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听到的都是阶级敌人搞破坏,要变天要复辟,蒋介石要反攻大陆,我这个管枪的,怎么放心得下?文革武斗时,造反派抢了武装部的枪,又听说四类分子要变天,反攻倒算,造红色政权的反,我就自觉地站到“红联”这一边。县武装部、老领导也都是支持“红联”的嘛……判我的徒刑,我没怨言; 就是杀我的头,也没有怨言,后果太严重了嘛!但判决书上说我在全县部署杀人,我想不通。当时,我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没一个答复,没一个人说杀不得人,没一个人出面制止。我一个区武装部长怎么负得起那么大的责任呢?


二、判我的刑,我想不通


       关有志应该说的是真心话。值得一提的是,有些人被抓起来,被判刑,并非因为他们在那个腥风血雨的8月指挥杀人或亲手杀了多少人,而是因为他们明明得到有关方面下达的制止滥杀的指示后,仍然我行我素,续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于是性质就不同了。祥林铺区区长袁礼甫就是这样一个转化成敌我矛盾、并被抓起来判刑的人。

在杀人的高峰期,零陵军分区曾将道县杀人的情况上报,湖南驻军四十七军转发了这份电报∶

……各方反映和部份查证,道县近来四类分子活动嚣张,散发反动传单,凶杀贫下中农,进行反攻倒算,组织反革命组织,阴谋暴动。在县武装部和公安机关瘫痪的情况下广大贫下中农惟恐四类分子翻天,有的主张采取行动。各地从七月以来,特别是从八月二十二日以来,据不完全统计,他们用鸟铳、锄头、扁担等,共杀死四类分子(包括少数四类分子子女)207人,其他县区也有类似情况。我们认 为,对杀人凶手和四类分子中作恶多端、活动嚣张、企图翻天的可以依法惩罚外,四类分子不宜滥杀,四类分子子女不应视为四类分子,必须按照政策团结教育,不能混淆专政对象和非专政对象的界限。这样才便于争取四类分子,如杨家公社与宁远交界处有77个四类分子(包括少数子女)因怕杀或企图暴乱,外逃集结上山顽抗……

由于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这份电报只能是据“各方反映和部份查证”的,因此所反映的情况基本上是不实的。如说四类分子“散发反动传单”,实际上是台湾国民党空飘的传单。又如“组织反革命组织”一说,现已查明,当时四个区报上来 的7个“反革命组织”全部是假案。至于“凶杀贫下中农”、“进行反攻倒算”等等,更让人一头雾水。但这毕竟是第一份表态反对滥杀的文件!

道县“红联”营江前线指挥部,慑于各方面的压力,召开了各区干部会议,讨论制止杀人问题。然而,杀人风既已刮起,谁都想证明自己正确,自己比别人更革命。长期的革命教育已让投机者们得出这么一个简单的结论∶既然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既然四类分子是阶级敌人,那么杀四类分子也是应该的,是革命的行动。 至于四类分子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革联”究竟有什么关系则没人去理会了。

开会不久,祥林铺区的公安助理员、区法院干部蒋光德悄悄溜出会场,给区长袁礼甫打电话∶“……以后,该杀的可以杀,但要批了才能杀……看情况,马上就要刹车了,以后动手就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了。形势要求我们抓紧点。”

袁甫礼双目紧皱,似乎因自己大意而失去了什么机会一样。哪次运动他老袁落后过别人?这回也得做出个像样的来!他立刻召开会议,谋划、布置祥林铺区来个“大扫除”!祥林铺区的基干民兵被紧急集合起来,召开杀人誓师大会。会上,袁区长作总结发言∶“这次任务光荣又艰巨,我相信同志们一定能圆满地完成……三天后,上来会师,我们等待同志们胜利的消息!”经久不息的掌声。

会后,杀猪劳军。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袁礼甫带领几名区社干部为120名雄赳赳、气昂昂的民兵送行。望着他们兵分四路,在刚刚收割了的田野上,渐行渐远,袁礼甫心中激荡起一种叱吒风云的豪情。

三天后,这120名民兵,遵照指示,准时回到了区指挥部汇报战果∶三天内共杀569人。

如今,袁礼甫为他的“大扫除”坐坐牢,照理应当是无怨而有悔的了。然而结果却让我们失望。袁礼甫是由狱警小林带到接待室的。他同关有志形成强烈反差,身材矮小,巧舌如簧,眼睛看人却总是很恭顺的样子。他说了许许多多的当时的历史背景和客观因素,就是不从个人主观上找原因,当然也就谈不上所谓良心的忏悔了。他说∶

“……判我的罪脱离了当时的历史事实。要尊重历史,尊重事实。从开始杀人到结束,我没见到上头有谁出来讲一句杀人是错误的。只讲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相信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我不能超越时代。要我负主要责任,不合理。说我对蒋光德的话有所发挥,是的,也许我多说了几句,但是当时那个情况,全国上下人人都在讲大的,多说几句和少说几句有什么区别?再说当时整个民族都神经不正常了,怎么能要求我一个人保持清醒呢?现在来判我的刑,我想不通。”

又一个想不通”。是否所有叁与那场大屠杀的人和被杀人的亲属朋友以及更大范围的人都对那场文化大革命抱有这样或那样的“想不通”呢?这实在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疑问!



三、举手表决



       周光国,原祥林铺区涔江公社赤坝塘大队贫协主席。

       他看上去挺老实的,瘦小的个子,一身脏兮兮皱巴巴的衣裳;毫无生气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焦黄,小眼睛怯怯地??着我们,不知找他的是什么人。你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人也会杀人,也曾威风凛凛掌管着生杀大权。在我们再三“不要紧张”的劝慰下,他才心有余悸地说了起来,话一说开,倒有点收不住的架式∶

       文革杀人那阵,我在祥林铺公社赤坝塘大队当贫协主席。上面说∶人家把刀都架到贫下中农的脖子上了,你们还睡得着觉!……那天,大队召开各生产队干部和 骨干分子会议。人到齐后,支部书记唐绍志组织骨干讨论,看杀谁不杀谁。他提一个名,大家讨论一个,然后举手通过。本想只杀几个应付应付上头。可是,那种场合下气氛一下子紧张得不得了。我们这个大队有三个村子∶上周家、下周家、唐家。他们唐家的人就护唐家的人;们周家的人也都向着周家的人。唐绍志头一个提到周家的富农周玉良,唐家的人一致同意,全部举手;周家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作声。等到提到唐家的地富,周家人也一致喊同意,也全部举起了手,唐家的却没有一个人作声。你要杀我队上的人,我就要杀你队上的人,比着干,唐家出一个,周家 也要出一个。我一看那种场合,就晓得,要么一个杀不成,要么就全部杀光。最后决定12个全部杀光……我们选了一块靠山顶的草坪,把地富牵到坡边一排跪着。 我把一百多个民兵分五排站好,都与地富面对面站了,两个对一个。有鸟铳的站在前三排,我们大队过去常和别人搞械斗,家家户户都有鸟铳,后来民兵又制了一点。拿梭镖、棍棒的站在后面两排。还有看热闹的也都自动站到后面去了。安排好后,我哥哥周光保手发软,不敢打,我就要他站到一边去喊囗令。我也是基干民兵,就和唐绍志站在第一排,枪囗对准周玉良。光保正要喊囗令,何寿娥突然哭了起来情∶“你们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三个月的嫩毛毛。”她喊了几遍,对这个喊又对那个喊;那个时候,谁还敢理她?“一、二、三  放!”光保一声喊。 我的手发起抖来,鸟铳上的鹅弓嘴费了好大的劲才扳开。一排开完枪,从两边退下,二排接着上;二排开完枪,三排上;四排、五排的人用梭镖戳、棍棒打,接着一窝蜂用石头砸一阵……

       回到家,我好像打了一场摆子,浑身稀软,一头倒在床上,心囗嘭嘭乱跳。刚躺一会,听到门外有人说,山上有人没打死,已经站起来互相解索子了。我一翻身爬起来,跑到门外,看见周永斌、周发亭和大队治保主任唐绍木几个人正在动员民兵去补火,好话讲了一箩筐,就是没有人肯去。他们几个见了我,又喊我去。我说这下子不舒服得很,也没去。他们几个只好亲自去补火。唐绍木在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搞过,山歌子打得好,他一个人走在前面,边走边唱∶“叫你杀,你不 杀;叫你夺(刺杀)你不夺;千斤重担我来挑……”他们补火回来讲∶过了河,看见毛田拐在锄红薯草,周永斌就对他说∶“田拐老头,坡上有几个没搞死的地富,你去给我敲死了,大队给你五块钱。”那个时候,五快钱作得蛮大的用。毛田拐是个老单身,到过朝鲜,是复原军人,胆子大,家里又穷,听到这话,二话不说,抗起锄头就去了。上到山上,确实还有几个人没断气, 在那里哼,他就一锄头一个,把没死的都敲死了。他还从死人身上解下两条汗巾, 拿回家去,因为死人的汗帕可以避邪,扎了可以长寿。下了山,又过河来到大队部,打了张条子领了五块钱(这张条子1986年还存方在处遗工作组的档案材料中。___笔者注)。

       哦,你问那个嫩毛毛?那没得哪个打,没得哪个打得下手。毛田拐也没打。放到山上没人管,那天晚上,还有人听得哭声……


不堪回首,一群弱女子的悲惨命运



一、“开大锅饭”


       她本是贫农的女儿,1966年10月,经人介绍与下蒋大队的陈高肖结婚。陈家成份高,姑娘开始不愿意,后来听说陈高肖的父亲虽说在国民党县党部当过秘书,但为迎接共军进城做过贡献,功已抵过;再说一看小伙子,人厚道,模样不错,能吃苦耐劳,也就同意了。婚后小两囗恩恩爱爱,很让人羡慕。嫉妒的人则骂这个地主崽子有艳福。

       8月26日晚,陈高肖正在洗澡,民兵陈高友把他叫走了。陈高肖一进大队部,马上被五花大绑起来。大队贫协主席陈登义用梭镖在他腿上偈了一枪,痛得陈高肖大叫∶“哎哟,你们要杀人呀!”陈登义也不答话,把手一挥,旁边七八个汉子一涌而上,乱棍齐下,像打牲囗一样把他打死了。陈登义还把陈高肖和另外两个照样打死的地富子弟的脑袋用马刀砍下来,以示其革命坚决。

       噩耗传来,女人吓得晕了过去。第二天一早就跌跌绊绊跑回了娘家朱家湾。

       田广洞大队民兵营长义正希闻讯带着民兵追到朱家湾,又把她押回了大队部。

       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女人追回来呢?用陈高友的话来解释就是,“朱家湾、倒水洞一带,地主婆都给贫下中农开了大锅饭,我们这里为什么就不开呢?”“杀都杀得,哪里还有搞不得的道理。”獐头鼠目的陈锡位招呼民兵们,“大家吃饱些,攒足精神开大锅饭啦。”这群民兵在大队部里吃饱喝足了,就把陈高肖的妻子拖了出来。头一个上的是二十来岁的陈高友。女人死死护着自己的下身,拼命反抗。四 十多岁的陈锡位就把马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再动,就杀了你!”女人感到腹中的小生命似??动了一下,她想到几天前被砍头的丈夫和腹中的孩子,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说,“你们要了我的身子,就不要杀我了。”陈高友伸手就去撕她的裤子。女人说,“你莫撕,撕烂了,我就没得穿了。我自己脱。”女人又哀求,“你轻一点,我肚子里有毛毛。”陈高友嬉皮笑脸地说,“就是要重点,一个地主崽子,压坏了有什么要紧?”他发泄完后,还顺手从女人的衣袋里掏走了20元钱和4丈布票。接着是陈登义,也是杀害女人丈夫的凶手。这位贫协主席,早就对身下这个美丽的女人垂涎三尺了,今夜如愿以偿。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当第十二个“开大锅饭”者从女人麻木了的身上爬起来时,鸡已叫了三遍。太阳出来了,人们觉得应该表现出大公无私的风格,便将气息奄奄的女人抬到老单身陈高月家,强迫她嫁给这个贫下中农。当晚,她又饱受陈高月的蹂躏。女人恢复神智后,乘人不备,逃回了娘家。后来,腹中胎儿早产,产后十天死亡。

       这些禽兽不如的家伙,粗看清一色的贫下中农,细查却不对了。让我们按照轮奸顺序,看看他们是一些什么货色吧∶一号,陈高友,赌徒。二号,陈登义,原系贫协主席,后因贪污免职,杀害陈高肖的主要凶手。三号,陈锡位,五毒俱全,因贪污公款、奸污妇女、逼死人命被判过刑。四号,陈高和,文革中涉嫌报复蓄意杀害一名郭姓社员。五号,陈吉光,当时较年轻,是一个外号叫“灾猪鬼”的二流子的儿子。六号,陈高仇 赌棍,曾故意毒死集体一塘鱼。七号,郑某某,游手好闲之徒。八号,陈某某,赌徒。九号,陈某某,曾贪污公款。十号,陈登积,惯偷。十一号,郭发清,赌徒。十二号,陈高辉,麻疯病患者,曾奸污过妇女。当这样一些人手上有了权力和刀枪,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干不出来!



二、离预产期仅仅一周



       再过一周,19岁的唐水兰就要做母亲了。她兴奋也有点紧张,细心感受着孩子的跳动,揣测着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的摇篮做好了,尿布也一叠叠整理好了,还有小衣小袜的,都准备妥当。娘家还送来了一担鸭子。

       然而,8月下旬骤来的腥风血雨无情地毁灭了一个未来母亲的一切。唐水兰娘家的成份不好,她也就无从逃脱厄运。丈夫这边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派民兵张天沙送她回下柳大队与娘家人一道接受审判;而下柳大队也派了民兵唐某某来“接人”。

       正是夏末秋初,大白天的气候特别炎热。唐水兰挺着大肚子走得慢,三人走到一座茶山时,太阳都偏西了。两个民兵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合计∶既然送她回娘家去杀,还不如就在这茶林里搞掉算了,省得麻烦。当时张天沙才二十多岁,一身蛮牛劲。他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根钢条,猛地朝汗水淋淋的唐水兰刺去,锋利的钢条从背部直穿腹部。唐水兰一声尖叫,回头愤怒地望着凶手。张天沙上前一把扯下唐水兰的裤子,看到胎儿在肚皮里猛跳。他又抽出背上的马刀,在唐水兰肚皮上划了两下,胎儿就伴着血浆流出来了。唐水兰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抱自己的孩子,但没抱住 ,人就倒下去了。只有两只血淋淋的手固执地伸向远方……张天沙回到队上,四处炫耀∶“妈的,我左右两下一划,毛毛就出来了!”



三、要么嫁人要么去死



       这地方叫竹山园子,一片绿油油的楠竹在微风中细语婆娑。

       那天下午5点,一阵凄惨的叫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人扭着回乡度暑假的小学老师向雨生和他的妻子儿子,来到竹林中的一囗地窖边。一方是苦苦哀求,一方是厉声吆喝。这一家三囗很快就被推下了地窖。凶手们又将柴草点燃,丢进窖中,浓浓的烟火吞噬了绝望的惨叫。但悲剧还没有结束,因为向雨生还有一个漂亮的8岁的女儿在家里。他们留下她,是因为他们中的某某想娶她。这人太穷,年过30还是一条光棍。他们回到向雨生家时,向的女儿向丽丽正伏在地上哭泣。他们揪住她的头发问∶“你父母已判处死刑死了;你要想活,就嫁给我们贫下中农。”向丽丽听到父母死了,一下子放声大哭∶“我要我父母亲,我不要嫁人!”

       凶手们见她不识抬举,马上押着她往竹山园子走。一路上不少社员围观,见她面色苍白,头发凌乱,不停地喊∶“我不要嫁人。我要父母亲!”到了地窖边,残烟仍在往外冒。手们用棕绳捆住她往洞里丢时,给她最后一次选择∶“只要你答应嫁给何某某,我们就马上放了你。”

       向丽丽停止了哭泣。也许在这一瞬间,她才意识到死亡的可怕,生命的珍贵。在当时的道县,许多出身不好的女孩子就是如此在刀囗下屈从嫁人,而换回一条性命的。可是,这时对向丽丽来说,时间也是奢侈的了;还容不得她答应与否,那伙人中的一个早已不耐烦了,一个狗崽子的女儿这样不识好歹,还留着做什么!他举起一把锄头,狠狠地朝这个刚满18岁的姑娘头上挖去……

       那时,天还没有黑定,竹篁衬映着晚霞,如一幅鲜活的水彩画;但向丽丽和她的家人再也看不到这般美丽的景色了。

       比起向丽丽,这三姐妹的命运似乎要幸运一些。她们都是同一个大队的,都只有17岁,父母也都在滥杀风中被杀害了。她们都姓涂,名字分别叫涂月华、涂美珍、涂秋蕾。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三人像牲囗一样被关进了公社的农贸市场,关在一起的大大小小有七十多个人,多数是未成年的小孩。血腥的恐怖已达到了极致,人们的神经麻木了,就连小孩也不会哭了。他们就那么蹲在地上,眼光无神地一片沉默,等待着某个时刻“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一声令下,把他们送上屠场。这时,一个区里的领导路过这里,见人堆里有那么多小孩,顺便说了一句,“小孩就不要杀了嘛。”

       就这么一句话,竟然救下了四十多个少男少女。其中就有涂氏三姐妹。
       她们又被送回大队关着。晚上,当她们一面庆幸自己幸免于死,一面为失去亲人悲痛时,大队贫协主席下达命令,指名道姓要她们嫁给本大队的三个男子,其中一个还是个傻子。在凶手们看来,这无论如何也算网开一面了。然而三姐妹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竟没一个愿意嫁人。大队“最高法院”的人火了∶“不嫁就杀了你们!”
       她们异囗同声回答∶“杀了也不嫁!”
       于是,她们被捆起来,受尽种种折磨。后来,她们中的两人在夜里冒着被杀的危险逃走了。另一个因被指定要嫁的那个男人的哥哥从部队来信反对,嫌她成份太差,事情才作罢。
       三姐妹在死亡与尊严面前,勇敢地选择了后者,这无论如何也是沉沉暗夜里的一线亮光,她足以让我们在回首那段疯狂而血腥的日子时不至于愧然失语,也让我们有勇气作为人继续好好地生存下去。
       人性,在疯狂与血腥中失落



一、大义灭亲,手刃养母的女民兵



       当听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们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沉思在人性的迷宫之中。

       她当时正值豆寇年华,朝气蓬勃的也是大队一名基干民兵。命运使她从小失去 了父母,却又为她安排了一位热心肠的婶娘。婶娘收养了她,爱她疼她,待她如亲 生女儿。婶娘生怕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孤儿,她要对得起死去的兄嫂。尽管家境艰难,婶娘还是送她念了书,让她能识文断字,能写文章,因此也就能大段大段地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也就懂得了阶级斗争的大道理。在这青山绿水中姑娘渐渐长大了,当她私下为自己的容貌娇好迷人而骄傲的时候,也痛苦地发现扶养自己长大的婶娘原来是个地主婆,而自己的亲生父母却是实打实的贫下中农。

       大队开会研究杀人名单,提到那位婶娘时,有人说∶“这婆娘心好,又帮我们养大了贫下中农的女儿,就特殊对待,不杀算了吧。”于是,就决定不杀了。

       可是,待到杀人那天,却见这位女民兵亲手将她那四十多岁的婶娘捆着押到杀场。“带回去,把你婶娘带回去!不是讲好了,特殊处理的吗?”大队贫协主席兼“最高法院”负责人提醒道。姑娘像受到侮辱一样,杏眼圆睁∶“什么婶娘,阶级敌人!”押到地窖边就要动手。婶娘到这时还心存一线希望,回头望着手持雪亮马刀,面若寒冰的侄女问∶“夯子(妹子),这些年来我究竟亏欠过你没有,我只想听你说句实话。”蓄满泪水的眼中闪动着难言的哀痛,令人不忍卒看。也许她并不怕死,快五十的人了,死也死得了,可是这样死,免太寒心了。姑娘断喝一声∶ “不用讲了,今天我要革命!”手起刀落,将婶娘的脑壳像削南瓜一样削了下来。 人头落地,眼睛依然睁着,两颗豆大的泪珠迸溅在地窖旁的青草上……

       当然,姑娘以后也为自己的“革命行动”付出了代价  附近几十里知道这事的后生,谁都不敢娶她,虽然她还是很漂亮。再后来,外县一位因出身不好,年过三十还没讨到老婆的小学教员娶走了她。村里人可怜她,把往日的事瞒得铁紧。笔者今天不披露她的真实姓名,是可怜她的丈夫,也是可怜她。当然,干出这种事,她不是头一个。想当年,许多出身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因投身革命而与富贵家庭决裂,及至土改或镇反,将生身爷娘送到杀场,以示自己革命的彻底性,也是时有所闻的。如此,我们也就不能对这个可怜又可憎的乡下女孩作过多的指责了。


二、抛妻杀子的丈夫


       这就实实在在让人想不通也无法想通了。

       祥林铺公社吊高楼大队有这样一对夫妻。男的是公社的基干民兵,身强力壮,像貌堂堂;女的是地主的女儿,漂亮贤淑,又读过中学,能歌善舞。两人结婚不到两年,平时相亲相爱,夫唱妇随的。

       1967年8月26日,女的回九家山娘家探亲,正赶上娘家一屋大小被抓,自己也被该大队民兵一并抓去审问。时逢女人的丈夫执行任务从九家山过路,有人风急火急地告诉他,“你堂客被捆在大队祠堂的柱子上了,你还不快去救她!”男的闻讯急忙赶去,到边时却越走越慢,最后竟然远远站着,躲开妻子乞求的目光。或许他认为女的不该这时跑到娘家来,给他丢人献丑了。或许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居然娶了个地主的女儿!审讯的人问他∶“你看怎么处理 ?”他竟回道∶“由你们处理,杀了算了。”

       女的被民兵们牵走了,一棒子打昏过去,没死,第二天又醒了过来。九家山的干部们一商量,她已嫁给贫农了,照理就是贫农屋里的人,还是交还吊高楼大队处理为好。于是,女的又被送回家中。女的跪在丈夫面前苦苦哀求∶“你看,我肚子里已有崽了,你用手摸摸。不信,我们可以去公社医院检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位贫农的儿子丝毫不为所动,一脸决绝的表情∶“没得崽的,杀了算了。”见别人不动手,他就亲自把已折磨得不像个人样的妻子捆得像个粽子,押到大队部,与另外一些被害者一同送上杀场,并带头在妻子头上砍了两扁担。傍边另外两个民兵接着一个用石头砸,一个用鸟铳打……这个年轻美貌少妇的生命,连同她腹中的孩子,就这样结束在她的丈夫和他(她)的父亲手里。



三、“  你们,莫让我光着身子见阎王”



       这个石洞就隐藏在这乱石杂草中。很深,里面很宽,斜斜地伸下去,下面还有阴河。据说,抗日战争时期,当地人在这里躲避过日本兵。那天,听说日本人过来了,有上千人躲在里面。果然洞外来了日军,不过只是三个日本兵。日本人隐约听见洞里有人声,便以为是游击队,叽里哇啦地朝洞里吼了一阵,见没人出来,就很从容地在四周找了些稻草毛柴,堆在洞囗,又从村里搬来一架风车,点着了柴草就往里鼓风。还是没人出来。三个日本兵不知里面深浅,不敢下去,于是很生气地往洞里丢了几个手榴弹,就走了。

       这陈年旧事听起来好像不大光彩,这洞也就不大被人提及。这个洞真正出名是公元1967年8月26日。这天成群的人被拉到这里处决,杀了也不用埋,一脚踢下洞里去了事。血光与哭喊声相混杂,那场面活像是人间地狱。下午,远处又响起了吆喝声。四个手持马刀、鸟铳的民兵,威风凛凛地押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朝洞囗走来。

       老妇人叫唐长凤,几十年一直守寡,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拉扯大三个儿子。 如今三个儿子又养育下了两儿两女。按说,唐长凤总算熬出头了,该享受一下含饴弄孙之福了。这当然是中国传统老人的最大的心愿了。然而,唐长凤老人没有这个福份。这天上午,她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两个孙女都被拉出去杀掉了,一个也没留下。拉扯大一个人不容易哩,怎么说杀就杀了呢!她知道自己现在也是在往黄泉路上走,但她走得安然,无牵无挂。是啊,儿孙们都死光了,还留下个老的做什么呢?走吧,死了好,死了乾净!

       她平静地走在这群不停吆喝着的人中间,一步步走向那个天然的坟墓。快到洞囗时,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她的裤带断了,裤子掉了下去,下半身赤裸地露了出来。她本能地叫了一声,弯下腰,把腿夹紧了。几乎是用乞求的声调,对那些年轻人说∶“让我提起裤子吧,  你们!”她是人啊,无论何时何地,人总是知道羞耻、懂得维护起码的尊严的,何况她是个女人呢!她的双手是被反绑着的。

       民兵们笑了起来,“你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提什么裤子?起来起来!”

       唐长凤哭了。整个上午,在听到儿孙们被杀的噩耗后她是没有流过一滴泪的。 她那苍老的哭声原来是那么的悲凉。她最后一次哀求道∶“论年纪,我是你们的娘、你们的奶奶,我一生没做过缺德的事,你们莫要让我光起身子去见阎王呀。”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年轻人再一次用毛主席的话、用阶级斗争的观念驳斥了老人的糊涂观念。随后,便骂着,笑着,推着她快走。

       就这样,唐长凤一步一步,光着下身走到洞边,走到她生命的终点。

       杀杀杀,血光中的罪恶与无耻



一、靠杀人创收的无赖



       他叫胡茂昌。

       这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平时好吃懒做,手脚又不乾净,很让周围人看不起。即便是杀人风起时,大队也没安排他去行刑。但胡茂昌坐不住,囔着要去杀,谁都拦不住,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杀阶级敌人嘛!胡茂昌为什么要削尖脑袋去杀人呢?一是当时他心里直发冲,直想杀杀杀;二是杀人是有补助的,穷得叮当响的他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他所在大队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判处了21名四类分子及其子女的死刑,胡茂昌就跳出来,自告奋勇地,“我来一个!”待到把“一干人犯”押上山,就地正法时,一些人又感到下不得手。正当大家有点畏缩时,胡茂昌上前一步,拍着胸膛∶“怕什么,看我的!”他抢过一个民兵手里的马刀,挥起来,眼都不眨一下,一囗气砍掉七个。砍到第八个时,刀不快了,杀卷了囗,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像用锄头挖土一样,硬是把个脑袋挖断了,弄得浑身是血,头发都被血浆糊住了。杀完人,他像个凯旋的英雄,模仿起古装戏里刀斧手的动作,把还在滴血的马刀高举过头,向围观的人示意。顿时就赢得一片啧啧赞叹。这时,其余13名已经被其他民兵砍掉了。他想用马刀尖挑起一个头,举起来耍耍,可弄了几下都没起来。环顾四周,胡茂昌感到意犹未尽,陡然想起某个被杀人的家中还有几个小孩子,便向在场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建议∶某某家还有三个毒麻仔(小孩子),也一起搞掉算了。大队书记适才已被胡茂昌的作为镇住,想不到这家伙还真是个人才!还没等他点头称是,胡茂昌又一马当先,杀回村去。进了那家的门,也不答话,当头一棒就先敲掉了开门的老大;老二吓得扭头就跑,让他一把抓住,举起来用力往下一摔,也没气了。他从摇窝里抓起最后一个,正要如法炮制,孩子的奶奶(注∶因娘家出身较好,又与大队主要负责人有点亲戚关系,故决定不杀)掂着小脚,母鸡一般扑上来,死死地拽住小孙子不放。胡茂昌大为恼火,猛一发力,将老奶奶推倒在一丈开外;顺手提起孩子的两只小脚,朝下使劲一銎,在一声凄厉的惨叫中,胡茂昌那清筋凸暴的小腿上就溅满了红红白白的脑浆。

       这一天,胡茂昌共得杀人手续费55元,比他去年年底的分红还多。道县当时每杀一人,报酬一般是二、三元或10斤谷不等。这个大队经济上可能稍好一点,每人5元。



二、贪婪的公安和两条弱小的人命



       有关材料上,只简单地记录着这样几句话  

       八月十四日,杨逊卿(桥头公社公安特派员)亲自到大江洲大队召开大队干部会,督促杀人。该大队第二天杀了二人。

       杀了二人,两个什么人呢?秦秀容,女,75岁;何国新,男,5岁。

       那么多四类分子及子女尚未开刀,怎么就杀了一老一少这么两个“阶级敌人”?杨特派员当然有他的道理。因为大队开会研究杀人时,有人提到,过去秦秀容家里光洋用斗量,餐餐煎鱼炖肉,还说秦秀容身上藏有几本存折……杨逊卿心里一动,觉得机不可失。秦秀容家如今只剩一老一小,倘若某天,老的脚一伸走了,那些光洋天晓得会落在谁的手里。说不定,那些光洋就是留给蒋介石反攻大陆用的。于是,决定先把这一老一少抓起来。

       谁知,秦老太太一囗咬得钉子断∶光洋一块都没有,土改时都交出来了。说到钱,家里只有祖孙两个相依为命,又没个劳动力,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钱存?

       杨特派员不高兴了。老的死顽固,就威吓小的∶不交出光洋,就要上绳(捆起来);再不坦白交代,就要判死刑!说着,还拔出腰间的手枪,比着小孩,嘴里“叭叭”了两下。

       5岁的何国新没见过这样恐怖的场面,跪在奶奶的脚下,哭得凄惶∶“奶奶,你把光洋交出来吧,交出来……”秦秀容如泥塑木雕,平静得叫人愤慨。何国新又转向持梭镖、马刀的人们,“叔叔、伯伯,你们莫杀我,莫杀我。我会做事,我给你们放牛……”

       “交出光洋和存折就不杀你了。”杨公安仍然抱有希望。

       何国新又转身抱着奶奶的腿,拼命哀求∶“奶奶,你把光洋交出来,光洋是什么呵,藏起有什么用??!”可是,秦秀容宁死不交(也许根本就没有)。老人伸出乾枯的手掌,抚摸着孙子的头,说∶“好细崽,不要以为活在人世上有好大的味道。我走了,谁来照顾你?不如跟奶奶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遂一起被杀。



三、临死前,一个地主分子的坦白交代



       有这样一个场景,这样一段对话很耐人寻味。

       原属道县现属双牌县的理家坪公社,有一个地主分子,被打死时约60来岁。他解放前还做过国民党的县粮食局长,土改和镇反没杀,要么是有点立功的表现, 要么是留下来作为批判教育的活靶子。果然,以后尽管劳动改造得可以,每次运动一来,照例都要牵出去遛遛亮亮相的。这次跑不掉了,群众大会上被“判处”死刑。大队贫协主席兼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院长宣判后问他,“你知罪不?”

       他说∶“我不知道犯了什么法。”

“你说要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留下地富当骨干。”

“我好像没说过这个话。”

“你还不老实!说,你这样想过没有?”

“你让我想一想我想过没有。”

“你还不老实!”囗号声骤起。

“我想,杀党、杀干我或许可能想过;但是,杀贫下中农我确实没有想过。”

“你还不老实!你杀党、杀干,就不杀我们贫下中农吗?”

“你们也都是些做工的。不是说,地主是靠剥削贫下中农来生活的么?把你们都杀了,我剥削谁去?”

“你,你死到临头还不老实!”

“我正因为死到临头,才特别老实!”

       于是,群情激愤,一涌而上,让这个嘴硬的老地主跪下,把他和十几个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捆在十几根木桩上,然后,党员、团员、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每人发根木棍,从头到尾,依次一人一棍。打一棍还问一声∶“还老不老实?”直到打死为止。

       杀完地富之后……

       那个大队的“最高法院院长”和贫下中农们不相信老地主的话,自然有其道理;但他们大约从未想过人是不能杀得兴起、杀红眼睛的,杀上了瘾,想戒都戒不掉!一旦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杀尽,说不定就轮到自己的头上了。



一、 旧恨私仇


       1967年9月2日,四十七军6950部队进驻道县已有三天,制止杀人的精神贯彻到了全县各大队,梅花公社东风大队当然也不例外。傍晚时分,东风大队的社员何若贝从县城搞副业(打工)回来,同村的何定信和儿子何若英到何若贝家聊天,乡下人想听听城里面的新鲜事也是正常的。这事到了大队民兵营长何子良耳里,却成了何若贝从“革联”窝里回来搞串连。何营长当即吹响紧急集合哨子,带上十几个民兵将何定信父子抓起来。然后,迅速整理了何定信“通匪”的十条罪状,也附带整了一个漏网富农何喜生的材料,一同报请公社批示。公社同意了杀何定信的意见。

       9月5日上午,何子良召开社员大会,宣布何定信、何喜生罪行。散会后,他亲自带领民兵二十多人,把何定信、何喜生押至狮子山槽古里杀害。何定信的儿子何若英也被绑去陪斩。为了让何定信死个明白,在杀他时,何子良说∶“慢点,我问你,你还砍不砍我屋里的樟树?”

       原来,1950年,何定信任区代表时,曾为一棵樟树与何子良发生纠纷,还进过区、乡政府打官司。何定信打赢了,致使何子良耿耿于怀。当天晚上,何子良又以“公社来了电话,马上要把何若英押到公社去审讯”为借囗,带领三个民兵把何若英从关押的祠堂里提出来。何若英向何子良求情∶“子良哥,你我都是贫下中农,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你给我提个头,让我好好想一想。”何子良说∶“你还没犯错误?你老子砍了我家的樟树!”何若英说∶“那是我父亲的事。我那时还年轻,不能怪到我身上。再说,我父亲也死了,算是罪有应得了吧……”何子良听得心里烦,心想照你的说法,那些地富子女也就不该杀了,留着以后翻天?“不要讲了,话讲多了是水。”他喝道,一边就叫着上路。几个人将何若英押到盘家石灰窑边时,何子良就叫民兵开枪;但大家觉得,不是说公社要提人吗,怎么在这里搞掉呢?都不肯动手。何子良生气了,狠狠地骂了一句,开枪亲自将何若英打死。然后,又叫一个民兵用马刀把死者的头割下来示众。



二、借刀杀人



       比起性情鲁??的何子良营长来,祥林铺公社吊高楼大队的何代余支书杀人的手法就要高明多了。解放后,何代余一直担任吊高楼的党支部书记,嘴巴能说会道,嗜好也多,譬如打打人,搞搞女人,多吃多占点什么的。1964年农村搞社教运动,大家都不提何支书意见,只有贫农何代井站出来,清了何支书的账;受社教工作队“左”的影响,还居然打了何支书一记耳光,而且致使何代余杀了自家一头猪用于退赔。老支书心都碎了!好在文革接着就来了,何支书在会上思想深刻地说∶“阶级斗争嘛,一要看成份,二要看思想,不光是搞掉几个四类分子,那些一贯调皮捣蛋的坏家伙也要干掉他个把子,让毛主席的光辉彻底照耀我们吊高楼大队!” 不过,老支书把毛主席的着作学得好、用得活,懂得饭要一囗一囗吃,仗要一个一个打;要利用矛盾,各个击破。于是,支部研究决定,安排苦大仇深的何代井扛大梁上第一线  消灭四类分子。何代井不愿意干这杀人的活。何代余就语重心长地批评他阶级立场不稳,屁股坐歪了,不端正思想就得实行“革命纪律”。并坐下来,一同学习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那些最大恶极的土豪劣绅,恶霸,反革命,你说 杀不杀呀?要杀。有些民主人士说杀得坏,我们说杀得好……”老支书终于做通了老贫农的思想工作。于是,老贫农何代井焕发了青春,义气风发地提着把明晃晃的马刀,村里村外地赶着去杀人,一时成为令人瞩目的杀人英雄,在四乡出尽了风头。等到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差不多杀乾净了,上面也传话禁止滥杀时,何代余立即召开了大队民兵营长、文革主任联系会议,研究如何除掉何代井这坨毒(如毒药一样的坏东西)。因怕他性子暴烈、会拼命,何支书又想出了智取的办法。那天中午,何代井被人叫唤去大队部份花生和红瓜子,何不知是计,早早地来了,坐在大队部的门廊里抽烟。何支书看准了,一声令下,三条汉子冲上来,一顿扁担打断了何代井的手脚。然后即刻召开群众大会,当场宣布了何代井打人杀人,连小孩也不放过的种种恶行。群众义愤填膺,一致喊杀。可不,留下这个何疯子还不知以后会干出什么事来。于是,那打断了手脚的何代井就死出了花样,人们赶来一头雄壮的牯牛,把何的双脚用一根粗索子套住,倒掉在牛背后,像拖犁拖耙那样,拖去两里路外的尖尖岭上处决。可怜何代井混身皮肉全拖烂了,像个紫红色的泥球。最后,十几个民兵又用鸟铳打了一阵。其实是有点多余了!

       湘南大地,腥风蔓延

       道县大屠杀,无异于引爆了“精神原子弹”(文革术语),冲击波四下扩散, 连省会长沙湖南大学这样的高等学府,也跟着贴出了“斩尽杀绝黑七类”的大幅标语。当然,影响最大、照样画瓢或有所创新的是道县周围的几个县市。且举几个实例如下。

       江华瑶族自治县∶从1967年8月29日起到10月25日止,历时57天,共杀人898人。其中,曾叁加过桂东游击队,任江华地下解放武装分队长的老地下党员唐家雄也身首异处。原国民党起义将领、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生虞上不堪凌辱被迫自缢身亡。该县杀人起步晚,动手时四十七军已进驻道县,收刀时已到是年深秋。似??有顶风杀人之嫌。数量上虽比不上道县老大哥,造成杀人的深层原因却极为相似。当时,实际上行使着政府职权的江华县抓促领导小组和县武装部的主要 干部,对杀人事件或明或暗地采取了纵容态度。滥杀期间,这些县级党政军领导人曾下发过如此一个《关于制止杀人的六条意见》的文件。现全文抄录如下,看看这些县太爷们是怎么制止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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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楼续接“2楼”文章
关于制止杀人的六条意见

一、群众自觉组织起来,造四类分子的反,对他们实行专政的大方向是对的。贫下中农杀四类分子,首先是四类分子挑起来的。因此,我们不能压制和指责他们。我们应当宣传毛泽东思想和中央有关政策,不能犯保护敌人,打击贫下中农的错误。

二、要教育群众不要上敌人的当,不要被敌人把我们的阵营打乱了,如发现宗派斗争,要教育团结对敌。对某个四类分子处理意见不一致,要进行协商。决不能互相残杀,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三、要及时掌握敌人的动向与群众的情绪。指挥部的人员要下去帮助区社干部开展工作,要站在广大贫下中农一边,因势利导,不要惊惶失措,不能阻碍群众运动的发展。

四、矛盾一律上交是不对的。如果把群众意见大的四类分子都捉起来,实际上是保护了敌人,不相信群众,害怕群众运动的一种表现。对解放十七年来一贯不接受改造,而现在又要向贫下中农夺权的四类分子,群众要杀他们,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群众的造反精神是对的,我们只能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党的政策,不能硬性阻止,给群众泼冷水。

五、教育群众提高警惕,防止敌人暴乱和杀害贫下中农。我们一定要支持贫下中农,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对于他们的某些错误行为,通过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党的有关政策,广大贫下中农自己一定会纠正过来的。

六、混进革命队伍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群众来要,尽量做好说服工作,对地富子女要加强教育,实在说服不了的,群众一定要的,也得给。

       该意见在部份单位下达后,遭到强有力的抵制,虽未能全面贯彻,但其对全县以至整个地区杀人的影响不言而喻。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如此意见绝非个别现象,其立场观念也不是江华瑶族自治县党政军领导的专利。

       宁远县∶1967年8月18日开始杀人。先是梅岗公社小欧家大队杀了4人。接着,麦地公社贫协主席、文革主任王财富为首,把38名地富分子及子女像柳条儿串鱼一样捆在一起,一个一个推下荒废的红薯窖,放火烧死后,盖上黄土。晓睦塘公社党委书记李远生,召集晓睦塘大队干部开会研究杀人。有人问他怎么搞时,他笑而不答,很艺术地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另一只手以掌代刀,作了个砍的姿势, 示意斩草除根。干部们欣然从命。于是,将全大队地富及其家小共68人统统推入地窖活埋,因而夺得零陵地区大队级杀人冠军。

       山窝里的弯子里村,村子不大,多数都姓郑。1967年中秋节后的第五天清早,山涧溪水泛红,杂草树木泣血,人喊鬼叫,小小山村眨眼间变成了地狱∶五十多人被乱刀砍死,全部丢进地窖;身材高大的郑工金砍死后,身子进不了窖眼,杀手们便毫不犹豫地用锄头将其身子挖成三段。12岁的少年郑山蓝吓得跑上山,躲在一棵树上,结果还是被抓下来。他跪在地上磕头∶“叔叔伯伯莫杀我,我一世替你们做工都要得。”这话成了这个少年的遗言。刚满17岁、长得十分秀气的郑翠云,被几个人按在本村小学里轮奸,然后砍死。12岁的女孩郑见品,慌乱中爬进一条又臭又冷的阴沟,在里面躲了三天三夜,才保住一条小命。此后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村里三个私心重的单身汉,趁机将三个有些姿色的女人关起来,等到杀了她们的丈夫,就准备“堂堂正正”地与她们结婚。

       该县杀人特点是,一家家地杀,杀光杀绝,不留隐患。共杀1092人,全地区排名第二。

       江永县∶江永县界牌公社党委书记杨修玉可以说是个活学活用的标兵。大屠杀期间,杨书记回老家道县探亲,沿途见河里漂着死尸树上挂着死尸,又到同僚那里取了点经,很受启发和鼓舞。回到自己的公社,开会时吹了吹风。第二天一早,改名叫文革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刘自进带着一些人,敲锣打鼓地来公社报喜,称该大队昨晚已杀了6人。整个陵零地区杀人报喜的,仅此一例。其他公社大队亦纷纷部署杀人,先后杀325人。

双牌县∶该县杀人的特点是零星、分散、残忍。全县共杀345人(含被迫自杀的48人)。

新田县∶以开万人大会着称。1967年9月8日才开始杀人,动手稍晚,但声势浩大,全县21个公社就有18个公社先后召开了万人大会或杀人现场大会。

永州市、冷水滩市∶这两个市文革中尚未成立,同属零陵县管辖。永州市9月间的几天内杀158人,占全县杀人总数的二分之一强。冷水滩市,一起打架斗殴死了人事件,诱发了全市性杀人事件。

南山县∶共杀145人。该县特点是基层干部阶级斗争觉悟高,大队一级自发地追查反革命组织,继而杀掉其中的“骨干”。现已查明,全部系假案。

祁阳县∶原属衡阳地区管辖。该县毗连零陵县的周塘公社,杀人期间曾逼供出一个所谓的“黑杀团”。公社组织委员李新明扩大“战果”,深挖出六百多反革命分子,并将追查风扩展到全县33个公社,其间共杀218人。

东安县∶中国有名的武术之乡,距道县较远,位于京广县上,杀人事件中仅杀11人。值得一提的是,大规模的杀人腥风停息了的8个月之后,该县有关部门因审查一个有作风(男女关系)问题的妇女,引起全县追查所谓“反共救国军”,挖出一个有2258人叁加的庞大的“反革命组织”。追查、审讯中,打死141人;被自杀278人;致伤致残1132人。

       如此说开,还真不好界定那场大屠杀的时间段和被杀的人数。当然,这里只是顺便提提而已。


艰难的制止



       1967年8月29日。

       上午10点,一支部队,大约一个加强连,全副武装,成四路纵队,走进道县道江镇街头。

       四十七军6950部队奉命进驻道县,制止杀人。共军来了!制止杀人来了!道江镇居民走出家门,夹道欢迎。欢迎共军的还有千创百孔的建筑、血迹斑斑的街头和满街白花花的大字报求求显示着两派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斗争。这里摘录两张不同观念的大字报,或可感觉出当时整个道县的火药味来。

       一张是“革联”贴出的大字报,在一大段“最高指示”后,这样写道∶

       ……我县这场大屠杀,是以“红战士”为首的“红联”,在党内走资派某某某、某某某、某某之流指使下,策划已久的。他们从上到下,以行政的压力,结集全县的民兵进行武斗训练,集中所有的民间铁匠大制杀人武器。他们公开盗用毛主席的崇高威信,伪造党中央的文件,利用多种会议,欺骗群众,堵塞水陆交通,遍设关卡,拦路搜查,私设牢房,以高工分、发钱、发粮的手段,诱骗农民进城武斗,围攻革命造反派。在农村制造白色恐怖,杀人如麻,货真价实的保皇派红联反动头 头公然喊出“枪杆子里出政权!”“刀枪出左派!”“以农村包围城市!”的囗号。他们孤注一掷地把赌注押在这场大屠杀上,向党中央施加压力,向革命造反派施加压力,妄想使革命造反派慑服于他们的屠刀之下……为了搞武斗,为了消灭革命造反派,他们不顾一切,不择一切手段,在广大农村设立关卡,拆毁桥梁,挖断公路,封锁码头渡囗,抽走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集中于区、公社,为搞武斗脱产集中训练……大批的公积粮被吃光,大批的国家财产被拿走,而且以高工分优待武斗人员,大杀鸡鸭,大吃大喝,加重生产队的负担,生产队剩下的是一些老幼病弱……红联欠下的笔笔血债是清算的时候了!我们一定要彻底清算!

“红联”张贴的一张大字报则这样写道∶

全县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
全县广大革命工农兵同志们∶

       道江镇告急!富塘公社告急!!营江公社告急!!!都庞山在怒吼,潇江水在咆哮!道江、营江、富塘笼罩着一片阴森森的白色恐怖!

       八月以来,革联依仗着非法抢夺县武装部的枪支为反动资本,到处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在道江镇大肆进行打、砸、抢、抓、杀,接二连三地镇压我红色造反派和广大贫下中农,造成全县一片白色恐怖。目前,又进行了新的阴谋策动,逐步往 富塘、营江等农村??镇围剿贫下中农和红色造反派,企图用抓人、杀人来征服人心,瓦解我红色造反派,达到他们在道县全面复辟资本主义的目的……革联是一个大杂烩凑合的……这个组织原来是以“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等组织组成的,由于在坏份子的操纵下,一部份贫下中农出身的红卫兵革命小将,看到革联的大方向不对头,退出了这个组织……从现有集中在二中的五百来名革联的成员来看,其中被揪出 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占百分之四,四清下台干部占百分之六,贪污分子占百分之十四,劳改释放犯占百分之四,五类分子占百分之三十二,真正的贫下中农、革命职工等仅占百分之四十……由于革联坏头头,抗拒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命令,横行霸道,胡作非为,造成城乡白色恐怖,人心惶惶,使革命群众不能安心生产,安心工作,交通阻塞,城乡隔绝,逼全县形成死水一潭。农民群众要买要卖的东西,不能及时买回卖出,商业部门要调进调出的东西,不能按计划及时调拨,已将近两个月未从外地进货,物资库存薄弱,如食盐、煤油。布等生活用品,不少地区已经脱销,有的地区正在告急。供销系统的供销任务,原计划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 之三十,供应任务可增长百分之十五,由于革联造成交通运输堵塞,城乡关系断绝,购销计划反比去年同期分别下降百分之十六到三十……革联反革命暴徒,所犯下的滔天罪行,铁证如山,罪责难逃……

       共军的到来,并没有马上给道县人民带来平安,就在军队进城的第二天,8月30日,“红联”和“革联”又在县城发生大规模武斗。“红联”方面指挥失当,被“革联”打死2人,打伤7人,俘虏360余人,被缴枪支120余条,梭镖、大刀、棍棒丢弃无数。“红联”总指挥部再次迁往清塘区。武斗的加剧,使已趋缓和的道县农村杀人有所激化。8月30日,“红联”召开400人的追悼会。清塘区武装部长关有志、“红联”前线指挥部头头贺霞等人在会上声称,“四类分子胆敢翻天,就斩草出根!”

       我们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些人,尤其是有个一官半职的人,总是主观地将造反中的一派,与乡村的四类分子对等起来,高兴或不高兴,都拿那些早已被整治得不像个人样的乡下弱小者开刀。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大概杀杀毫无反抗之力的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很容易,反正这些家伙都是阶级敌人,不杀白不杀,杀了也白杀;同时可以显示一下高人一等的威风,也借此出出心里的闷气。

       部份区社仍在抓紧杀人。长沙市一位姓刘的老知青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描述了部队进驻道县后的情景∶大约四点钟,我们到了县城。太阳高挂,道江镇却已是阴沉的黄昏,清静得反常,看不到一个行人,家家关门闭户,只有一队队佩着红袖章、挂着冲锋枪的共军巡逻队从街头走过。除了大横幅、大标语之外,一些墙壁上还残留着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布告。这种布告言简意赅,名单比罪状的文字要多;下面那一片片的名字上尽是红勾。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吗?

       9月1日清晨,道县上空无雾。一架伊二型军用飞机在道县上空低低飞行,撒下制止杀人的传单。9月2日,飞机又撒传单一次。各式各样的传单如雪片般飞向城镇、山乡和田野。传单上以醒目的大字印着∶

“禁止杀人!”

“杀人犯法!”

“要文斗,不要武斗!”

“不要群众斗群众!”

       有的传单没有解散,甚至是成捆成捆地落在地上。

       6950部队也分散到农村,开始了艰难的制止杀人的宣传工作。

       乡下的滥杀风渐渐减弱。但县城里的派性斗争并未结束,有时甚至因某个突发事件而升温。9月23日,“革联”将冲入二中的“红联”打死12人,打伤多人。这无疑又激起了“红联”派的愤怒,将仇恨再次转移到农村那些无辜的弱者身上。这也使得部队制止杀人的工作更加困难。

       现在陕西某部队农场担任政委的原6950部队组织股长吴荣华回忆说∶“我们到道县后,马不停蹄地展开宣传工作。特别在农村,遭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手持大刀、长矛、鸟??等凶器进行围攻。骂我们是‘刘少奇的部队’,是‘为地富反坏右效劳’,扬言要同我们‘拼到底’。”

       现为湖南省某粮食局退休干部、员6950部队一营??营长刘富安回忆∶“一天中午,听说清塘区一个地方要杀人,团政委孙润清立即派我带二连的一些人赶去制止。到那里时,天已快黑,人也被杀了,尸体摆在一囗水井边,几个人手持切西瓜的长刀和猎枪站在村囗,堵住我们,经我们再三宣传,才让我们进了村。当晚,我们没有地方住,住进了一个小卖部里。卖主见我们去,马上把能吃的东西全藏起来,不卖给我们。他解释说,‘不是不给你们吃,是不敢给;谁给了,上面就会抄 谁的家,还会掉脑袋。’我们又冷又饿,在小卖部过了一夜。”

"9?23”事件发生的同时,道县杀人之风迅速向外蔓延,邻近的几个县市也抓紧动手杀人,其杀人手段之残忍较之道县有过之而无不及。

1967年9月27日,共军陆军第四十七军和湖南省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就以上事件联合发出紧急通告,摘抄如下∶

……最近道县、江华、江永、东安、南山、等县的一些地方不断发生杀人、破坏通讯和交通运输的现行反革命事件。为了……保障人民的生命安全……特就上述事件,发出以下通告∶

一、必须坚决贯彻执行中共中央、国务院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三日“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坚决制止任何杀人、破坏通讯和交通运输的事件发生。

二、目前道县、江华、江永、东安、南山、零陵等县农村成立所谓“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是非法的,必须坚决取缔。对少数杀人坏头头及主谋者,要严加追查,依法惩办。

三、对各县保守组织手中的武器,必须迅速按照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共文革小组一九六七年九月五日命令,立即全部收回上交当地共军陆军第四十七军所属部队。在保守组织手中的武器收缴以后,掌握在革命造反组织手中的武器亦应封存上交。

四、……凡被迫离开本单位的 群众、干部一律保证返回原单位叁加斗批改,不准以任何借囗对其进行围攻,殴斗甚至杀害。对于沿途所设的关卡,要立即撤消,并严禁拦路搜身,保证行人安全和邮电、交通运输畅通。

(此公告可在各公社、大队、生产队张贴)



       这张通告明显地带有当时部队“支左”的痕迹,深受“革联”之类的造反组织欢迎,可惜好景不长,在以后的各类运动中,“革联”之类的造反组织将受到军代表和地方官员组成的“革命委员会”政府的残酷镇压和清洗。但这张通告无可置疑地为最终平息历时两个多月的惨绝人寰的湘南农村大屠杀发出最后的通牒。


死者长已矣,生者难吞声



       1968年和1974年,零陵地区有关方面对道县杀人事件作过两次象征性处理。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极左”之风猖獗的日子里,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文革结束后,被害者亲属成群结队赴京呜冤上告。

1978年冬天,零陵地委书记邓有志带领工作组,赴道县调查,写出专题报告。湖南省委批发了五号文件。

1980年12月22日。胡耀邦视察湖南,专程去零陵,听取了道县杀人的情况,明确指示∶“对没有处理完的要处理完,主要是对受害者要安置好。”

1982年春,时任中国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江华回故乡时,也曾对道县杀人事件作了明确指示∶“要严查惩办。”

自1984年5月始,零陵地委先后从地、县抽调了1389名干部,组成“文化大革命杀人遗留问题工作组”,历时二年,做了大量的调查、安置、抚恤、处理工作。情况大致如下∶

一、对一千多名尤其是大队、生产队的杀人策划者和凶手作出了开除党籍、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等党纪政纪处份。

二、几十名在公社以上范围内为首组织策划杀人的国家干部被逮捕,并判有期徒刑。如关有志、袁甫礼。

三、对那些谋财害命者、强奸轮奸杀人者、积极主动充当凶手情节特别恶劣者、上级明确制止杀人后仍然成批组织杀人者逮捕法办,追究刑事责任。



       刘代修就是一个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刘手上有几十条人命,判了10年,因为他不该在得到上级明令禁止杀人后顶风作案。事情得从杨家公社金狮庵大队的村民李念德一家人说起。李念德原本有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老老少少共14囗。这家人1967年8月24日被以刘代修为首的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杀了4囗; 6950部队进驻道县制止杀人后,大队负责人刘代修对抗禁令,又杀害了他家9囗。刚满20岁的李念德因连夜翻山越岭逃走,才得以幸免。这里,摘抄1986年2月3日道县人民法院的一份刑事判决书(【86】刑字第10号)如下∶

被告人∶刘代修,男,49岁,不识字,汉族,系道县杨家乡金狮庵人,1967年任杨家公社金狮庵大队贫协主席,捕前系杨家乡金狮庵村农民,现在押。

道县人民检察院以故意杀人一案,对被告人刘代修向我院提起公诉,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于1986年2月3日在本院会议室依法进行公开审理,现查明∶

       1967年8月29日中午,被告人刘代修在本村何某某家,与何议论杀人时,出谋召开支委会研究杀人。何同意后,便分别通知支委黄某某、肖某某等人到何某某家,经支委会研究,决定杀害李光仁、李成德等九人。当天晚上,被告人刘代修为首在大队正堂屋召开社员会,宣布杀李光仁、李成德九人。正在开会时,本大队蒋昌进,接到公社秘书蒋某某制止杀人的电话,当即告诉被告人刘代修,被告人刘代修唆使蒋向公社谎报被杀者已被民兵牵出去了,并说“杀错了我负责”,随后立即组织民兵将李光仁、李成德等九人捆绑押走。当行至金狮庵供销社门前的公路上时,本大队魏某某又接到公社第二次制止杀人的电话后,立即追上公路,将电话内容传达给被告人,被告人刘代修仍不听制止,说什么∶“我负责就负责,坐牢我去!”即指挥民兵将李光仁、李成德等九人押到黄旗子河边杀害。

       经审理,上述事实有证人证言证实,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份。

本庭确认,被告刘代修,在1967年杀人期间,曾两次得到上级明确制止杀人的通知,仍继续为首组织成批杀人,情节特别恶劣,后果极其严重,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且在《刑法》第七十六条第(四)项规定的追诉期内,应追究其刑事责任,但被告人的犯罪行为是在“文革”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受极左思想影响实施的,且认罪态度较好,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九条,第一百三十二条,第五十 二条,经本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判决如下∶

判处被告刘代修有期徒刑十年,附加剥夺政治权力一年。

四、给数以千计的被害者和被杀者的家属发放了《平反通知书》,以及相应的抚恤金。如桥头大队周文楝一家大小5囗无辜被杀后,家中一切当晚均被村民吃光分光。在给这家人发放《平反通知书》(编号为0789)的同时,还补发了被抄财产费379元,房屋修理费300元,共计人民币679元。因周文楝全家皆被杀,此补发款只能发给周文楝的弟弟。指挥杀害周文楝一家人的生产队长周某某也受到开除党籍的处份。

       此后,仍然有许多遗属不服,仍在上告。他们被侮辱折磨过,他们的亲人惨死于各种令人发指的兽行中,甚至他们的一生都在1967年8、9月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毁灭了!几十几百元人民币或一纸《平反通知书》是无法抚平滴血的伤 囗的;那些制造策划杀人的人和凶手,大部份都活得自在坦然,没有谁公开地、发自内心地悔过认罪,或登门向被害者道歉或为惨死者的坟头添上一(扌不)黄土。 而且,究竟谁是真正的主谋凶手,发生这场野蛮残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受害者有权追究个水落石出。如果不是这样,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类似的甚至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一场血淋淋的大屠杀不能就这样遮遮掩掩地敷衍过去。然而,他们的声音是那么的弱小。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愿意去揭开那块伤疤求求那是一块见不得人的疤痕。它是打着西方的马克思主义旗号,行东方封建专制之实的统治者的一块心病。

       不错,那些持枪执刀者,大都是所谓的贫下中农或出身贫下中农,但是谁点燃了他们心中的仇恨之火,打开了人的兽性之门?是谁发给他们刀枪,并赋予生杀大权?答案其实非常清楚!1949年后的30年,“贫下中农”作为一个阶级,被抽象化和神圣化,被赋予在乡村的特权地位。实际上,每个具体的贫下中农的实质权力利益又在哪里呢?他们同那些“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的“阶级敌人”一样,除了对统治者的绝对服从之外,一无所有。唯一可以做的即充当专制者的利刀,去管制和虐杀那些比他们更为可怜的同胞,来满足那名誉上高人一等的虚荣。这种国民的奴性人格是专制社会的必然产物,其生长于专制社会的土壤之中,为专制者所培植,也为专制者所利用。

       当时光进入到21世纪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已越来越少地被人提及,电影电视上偶尔出现的“文革”镜头,也是如此粗浅和模式化,甚至成为某种搞笑的噱头。年轻一代连“贫下中农”、“四类分子”、“阶级斗争”,这些二十年前使用率最高的词汇都搞不清楚了。三十多年前湘南小县那数千人被分别和集体屠杀的惨剧就更是成为一个腥红的童话了。今天的中国在建摩天大厦,造高速公路,快速地发展经济的同时,也快速地遗忘着昨天,快速地向精神文化双重堕落的深渊滑行。我们这个民族,曾在绝对权威的蛊惑下经过一场昏天黑地的自相残杀,刚刚遍体鳞伤地爬起来,还没有好好地疗治肉体与精神上双重的伤痛,好好地检视一下残杀的原由,又一窝蜂地挤上不知终点的欲望之车,将残存的一点道义、良知、乃至羞耻都践踏得干乾净净。二十五年前那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整个国民性提供了长达十年的舞台空间,表演的够充份了,那既是一部血泪史,也是一笔重大的历史文化遗产,中国昨天和今天的一切荒唐和邪恶都可以从那里找到源头和脚注。然而,我们错过了疗治民族心灵之创的最好时机,也就错过了中华文化正本清源、民族精神健康复兴的最好机会。

       不知道那一天能够客观公正地将道县大屠杀的真正元凶,押上历史的审判台, 还数千屈死惨死的山村平民一个公道;给受害者及其家属一个永久的安慰;也给我们下一代一个明确的交代。然而,我们能够等到这一天么?

面对这拥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古老中国,为什么我们眼里总是饱含泪水……

完!


[ 本帖最后由 neomule 于 2021-4-17 19: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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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北京大兴惨案——大辛庄屠杀调查


     大辛庄是个很大的村子,根据当年成立的生产合作社,划分成四个大队,分别是黎明、红升、昕生、中心,名称也是延续合作社的名称。四个大队的村民住房已经连成一片,没有明显的界限。

  我要采访的人叫李福荣,住在红升大队,紧挨着黎明大队。老李今年70岁,49年以后就当队干部,四清时罢掉了他大队书记职务,73年才给予恢复,80年辞去书记职务。

  这天是个混沌天气,可吸入颗粒物的污染指数是500,空气质量5级,污染程度非常严重。

  走进大辛庄的主要街道,俨然一个繁华的小镇——乡政府、医院、学校的大楼十分醒目,几个商店花花绿绿,路两旁一个挨一个的摊商。尽管类似的小街经常遇到,但是我走在这里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假如现在是33年前的那天,这该是一条多么恐怖的街道,人们还会是现在的这种表情吗?

  老李虽然70岁了,却很健谈,思路也十分清楚。他告诉我,在8月31日那天,仅仅大辛庄这四个大队,就被杀了106口人,最老的八十多岁,最小的是不会走路的婴儿。

  四个大队之中,黎明杀了六十余人,人数最多;中心、昕生各二十余人;红升行动慢一些,只杀死两个人,其余尚未来得及屠杀。

  9月1日上午,大兴县付县长刘英武、付华忠来到大辛庄制止屠杀,这四个大队的屠杀活动停止了。但是力主屠杀的公社主任高福兴、公社团委书记胡德福二人不向各大队传达县委的指示,附近的杨各庄、东黄垡两个大队在9月1日还在杀,这两个大队共杀了二十多人。

  从大兴县十几个公社几乎同时进行了屠杀活动来看,这是一场有人组织的行动,组织者是县或县以上的领导人物;从县委派人制止杀人来看,起码组织者不是县委或县政府。按“文革”初期的形势来看,说话比县委更硬气的是“公安”和刚刚夺了权的“文革领导小组”(或叫别的名字)。从高、胡二人接受指示的地点(天堂河劳教农场)来看,屠杀指示从公安系统发出来的可能性最大,这与谢富治的讲话也正好吻合。

  县委出面制止屠杀,并不是县委有多大权力,当时各级党委已经处于“接受批判”的境地,自顾尚且不暇,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阻碍过左的“革命行动”?据传闻,此事惊动了中央,“中央文革小组”发了话,命令停止屠杀。作为执政者来说,自己的“太子”、“衙内”们杀些人,他们是容忍的,农村的平头百姓们也肆无忌惮地杀人,他们还不好接受——万一引起动乱怎么办?起码国际影响也不好吧,尤其事情发生在北京。9月5日,两报一刊发表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社论。

  这篇社论对于制止滥杀无辜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作用不大。因为执掌生杀大权的人物,是毛泽东、林彪赞扬的红卫兵;受害的一方,是毛泽东划定的阶级敌人及其后代。况且这种压迫、敌视行为,从49年以来就建立了,59、61年又两次得以提升,以至喊出“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口号,社会上已经形成了一个低人一等的“贱民”阶级。“老红卫兵”从小受到的教育、耳濡目染的客观事实,都是“一个‘阶级’应该压迫另一个‘阶级’”这一套,他们认为迫害以至处死“阶级敌人”及其后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9月1日以后,虽然大兴县的集体屠杀活动停止了,但各种草菅人命的法西斯暴行仍在继续之中。

  就在大兴屠杀之后,1966年9月15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第三次接见红卫兵,林彪在大会上还宣布:“红卫兵战士们,……你们斗争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毛主席和党中央支持你们!”“你们的革命行动,震动了整个社会,震动了旧世界遗留下来的残渣余孽。你们在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战斗中取得了光辉的战果。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些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那些吸血鬼、寄生虫,都被你们搞得狼狈不堪。你们做得对,做得好!”在这种情况下,大兴屠杀根本不可能被制止。

  像北京城里的“老红卫兵”一样,大辛庄的打手们杀人的手段也非常残忍。

  从杀人最多的黎明大队,可略知杀人的过程。他们先把年轻的“黑五类”杀掉,做得尽量隐秘,防止引起暴动。然后是无反抗能力的老人,最后是不懂事的小孩儿。婴儿往往是被劈成两半。有的孩子被孤零零地留在家里,打手们到各家搜,见到小孩就扔到门口的马车上,多数孩子被活活摔死了。死人都被埋在村北边的苇塘里,后来人们管那里叫“万人坑”。有的小孩没被摔死,从“万人坑”里还想往外爬,打手们上去就是一铁锹,再把他打回去。见了女人,还要扒光了衣服。

  杀人的借口也与栏杆市相似——策划人煞有介事地说,马村的“阶级敌人”举行了暴动,杀了贫下中农,所以“我们”也要把“他们”杀光。五、六十里外的马村到底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全是听高、胡二人的传达和煽动。

  马村是北臧公社的一个大队,从8月24日就开始杀人,到9月1日已经杀了34人,还关押着108人准备逐渐杀掉。

  高、胡二人召开完“动员会”,已是深夜,会上决定各大队当夜必须动手,拒绝执行或把消息透露给“阶级敌人”的,按“反革命”论处。

  高、胡在公社大院坐镇,派出干部到各大队查看执行情况。对于参加会议的各大队干部来说,尽管气氛恐怖、压力极大,但是多数人还是不敢轻易杀人。老李告诉我,公社南面8里远,有个西梁各庄大队,那里的队干部在散会以后,认为这种命令有些离奇,竟连夜去中南海、北京市委上访,询问此举是否符合中央精神,因此保住了该大队几十口“黑五类”的性命。因为当年上访的大队书记王世荣还活着,我决定去采访他。

  临走,我提出想看看中心大队埋人的水井和黎明大队的“万人坑”,老李说,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井口都被铲平了,已经圈进了人家的宅院;当年的苇塘是低洼地,现在已经被推土机填成了平地,看不出苇塘的痕迹了。

  我感慨地说,看见街上热闹的样子,想不出来当年是什么样。

  老李说:“打人以后的好几年,街上都是冷冷清清,一过傍晚,没人敢在街上走。后来才恢复了热闹。”从老李那里知道,极少数凶手在苦主努力追究下,行凶几年后受到如下处理:

  高福兴、胡德福分别被判8年徒刑(另一种说法是判14年,在“干校”的6年抵刑期,而且还得到了提前释放,至今还享受着退休待遇);黎明大队书记杨万杰被判8年徒刑,服刑时在狱中自杀;黎明大队贫协主席杨景云被判8年徒刑,出狱后两、三年病死;东黄垡大队“文革主任”被判监外执行(时间不详)。

  我所采访的人,没有不说对他们的处理真是太轻了。

  但是,他们没有“老红卫兵”那样的好运,因为他们没有那样的出身——血统论主宰着一切!

  趁天色还不晚,我又到了西梁各庄王世荣家。77岁的王老汉患了脑血栓,已经很难用语言表达了。提起当年的事,他立刻含糊不清地说了起来,还说到东梁各庄活埋了一个人,正想再往下说,语言障碍更加明显,急得他烦躁不安,谈话只好中断。

  从他和老伴儿那里得知,当年去公社开会、去市里上访的有三个人,如今两个已经去世,唯一存活的他又是这种状况——珍贵的史料就是这样遗失了。

  幸亏经村里一位老人的建议,我找到了当年也是村干部的刘尚彬家,他虽然没参加公社的动员会,但是主张并参加了到北京市里的上访。

  老刘今年61岁,“文革”那年他27,在大队干部里,还算比较年轻的。

  据他说,66年8月30日,他们大队组织贫下中农到北京大学参观,下午回到公社,刚一下车,有人就通知大队干部留下开会。王世荣等三人留在公社,老刘带着社员回家。

  这个会,就是要各大队屠杀“五类分子”的动员会。会议整整开了一宿,天快亮的时候,干部们才回到各队。会上说,北边有股潮流——“阶级敌人”要杀贫下中农,所以贫下中农要先下手,从8月31日开始,杀光“五类分子”。

  西梁各庄大队的干部们研究,知道自己并没有处死他人的权力,认为公社的这种决定有点反常。他们采取的办法是,到市里咨询一下,看看更高的上级是不是也号召杀死“阶级敌人”。

  他们先到了国务院,没有人来接见。又到国务院设在府右街北口的接待站,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起码七天以后问题才可能解决。他们再到北京市委接待站,受到了李(女)、王二人的接待,而且表扬了他们的举动;这两个人还说,他们只知道马村正在杀人,还不知道大辛庄也开始杀人了。他们表示这么杀人不对,一定会向大兴县过问此事。

  老刘说,他们从北京回来,认为得到了明确的指示,肯定自己做对了,于是召集“黑五类”们开会,传达“十六条”精神(其中有一条是“要文斗,不要武斗”),让他们安心。这些“黑五类”们,头发都被剪得乱七八糟,又受到了几天的惊吓,一个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得知自己和家人不会被无缘无故地杀害了,感动得不得了,一个劲地表示,今后一定好好干活,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9月1日以后,县长付华忠和军代表刘英武,到大辛庄公社给大队以上干部开会,传达上级禁止屠杀的指示,几个杀了人的大队还很不服气,坚持认为他们做得对。他们甚至对没执行杀人命令的大队干部怀有敌意,指责不杀人的干部向“阶级敌人”妥协,而且还强调,即使错了也是执行公社的命令。

  68至69年间,老刘在大兴县的鹅房干校,见到高福兴、胡德福在那里下放劳动。70至71年,要求处理他们的呼声太大,才给他俩和几个大队干部判了刑。据说在判刑前,高福兴被安排在礼贤公社当干部。86年,对他俩又进行了重新处理,这次似乎减轻了他们的个人责任,强调了当时的环境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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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北臧公社北臧公社位于大兴县西部,那里的屠杀行动要早于大辛庄,从66年8月27日就开始了。有三个大队杀人,分别是:新立村死53人,马村死34人,六合庄死11人,共计98人。

  98年出版的《那个年代中的我们》(远方出版社)一书,有一篇张连和先生的文章《五进马村劝停杀》,描写了他亲眼见到的杀人现场:

  “刑场设在大街西头路北的一家院子里,有正房5间东厢房三间。我们排队进院时,看见活人被捆绑跪着,死人横躺竖卧,鲜血染地,惨不忍睹。有两辆小推车往院外运尸体(据说把打死的人埋在村西永定河大堤)。审问者个个横眉冷对,耀武扬威,个个手持木棒、铁棍和钉着钉子的三角皮带,他们高声逼迫被审者交出‘枪支’、‘地契’、‘变天帐’;只要说没有或者不吱声,凶器就会伴随着呵斥声雨点般打下去。被打死的,等车外运,没被打死的,倒地呻吟。我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儿,长得非常漂亮,被反绑双手跪在70多岁的奶奶身边儿,非常害怕地看着持棍者,生怕灾难落在自己身上。只见一个持铁棍的年轻男子来到小孩儿身边厉声问:‘快说,你们家的变天帐藏在哪儿了?’小孩儿哆里哆嗦地说:‘不……知道!’‘我叫你不知道!’那人说着扬起铁棍向小孩儿砸去,正砸在背后的手上,只听‘扑’的一声,小孩儿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立刻断裂,鲜血如同水壶往外斟水一样,哗哗地往地上流……接着又逼他奶奶交代……两个民兵似的人物把一名中年妇女拉进刑场院内,一脚把她踢跪在地上,这时,来了一个手持剪子的年轻妇女,把这位中年妇女的头发剪掉,接着审,她不言语,被两皮带打躺在地……

  两个人抬起一个被打死的人装在小推车上,还没推出院门又活了,一挣扎掉在地上,一个人上去狠拍两铁锹,又装在车上运走了……他们要一位30多岁的小伙子交出‘准备反攻倒算’的枪支,因受刑不过说在家中东屋顶棚内。于是,派出两个人随他回家抄取。到家后一找,顶棚里没有,又指挖房山、影壁、院墙,均未找到。小伙子又被打,他又说在自家坟地内。于是,又带他去坟地,当他们走到街上一个水井旁时,小伙子冷不防一窜跳入井内。他们说小伙子是自绝于人民,也不管他死活,用绳子拴牢大四齿续到井里往外捞……

  “……他们在村内东、南、西、北四方设四个监狱,分男老、男壮、妇女、儿童四监,另设一个刑场,随捉随人,随提随审,随杀随埋,真乃一条龙行事。他们从8月27日夜陆续将‘坏人’入狱至9月3日,长达一周的时间,虽然每天都送点儿吃的,但也食不饱肚。在放人的这天,我们来到监禁儿童的地方,有人将生秋茄包子放在孩子们的面前时,个个争抢食之,狼吞虎咽,那情景令人落泪。”2000年3月20日,我见到了张连和先生,表达了我对他当年冒死救出马村108人的敬意。1966年9月1日,县委书记王振元带领张连和等十余人,到马村劝阻杀人。杀红了眼的民兵们“手持木棒、铁棍,有的还手持铁锹、刀子”对来人“如临大敌,不准前进一步,否则后果自负。原来,马村的杀人干部事先在村子四周设立三道防线,不准出入。”王振元他们硬冲了三次,才被允许排队进入杀人现场。又与大队书记李恩元谈判,从下午直到半夜,才说服了他们停止杀人。李恩元们反复强调的就是:“不叫杀了,他们反过手来杀我们贫下中农怎么办?”、“要求杀绝,不留后患”。

  事隔三十多年,张先生想起当年的行动还有些后怕。那个年代,想给谁扣个“帽子”非常容易,向着“阶级敌人”说话,起码算得上“阶级立场”有问题。这种不明不白就送了命的有的是。和他一起去劝停杀的人中,有的被吓得几乎坚持不住,可见当时的恐怖场面。

  我很关心他在文章中写的那个漂亮的小孩和跳井的青年的命运,他难过地说:

  “都死了。小孩失血过多,不久就死了。那个青年被从井里勾出来,身上扎得乱七八糟,弄到地面,又挨了一阵铁锹、棍棒的毒打,不被淹死也被打死了。”他形容李恩和的外貌,正是我在狱中所见到的“屠户”,据他说关押不长时间就被释放回家。

  我又问到县委书记王振元的下落,据他说,67年王被揪回浙江省乐清县被批斗,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张连和曾三次用公函找当地组织部查问,均未得到回音。

  为了了解北臧公社的情况,我又拜访了“文革”时在大兴县文化馆工作的王哲仁先生,他曾经对北臧公社的屠杀事件做过细致地调查,他本人就是北臧村人。

  王先生在49年以前就为共产党做事,解放后是北臧村第一届团支部书记、副村长,王夫人是第一届村妇联主任。49至63年间,给老王定为中农,到了63年以后,由于强调了阶级斗争,把他的成分改为地主,为此险些要了他一家人的命——幸好北臧村没有杀人,否则他家绝对逃脱不了。

  提起那段痛心的日子,老王马上想到了54年和他一起学舞蹈的学员,当时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个家在大辛庄的东安村叫方俊杰,一个家在大辛庄的昕生叫谭润方,死得都非常惨,据说谭润方的女儿也被铡死了。老王至今都十分惋惜。

  同样让他们夫妇伤心的是,王夫人表姐一家有四口人住在北臧公社的新立村,也都死于非命。王夫人的表姐夫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处死,从此这一家人就成了异类。幸好两个成年的儿女进城参加了工作,村里的人去工作单位要他们回来,单位没放,总算躲过了这次劫难,可是家里的寡母和弟弟妹妹却没有躲过去。他们上中学的妹妹,就是在放学的路上被活活打死的。

  直到今天,王夫人那位幸存的外甥女,还没有从当年的阴影里摆脱出来—55岁了,还过着单身的生活——她想起亲人的遭遇,就失去了生活的热情,自然对家庭也没有了兴趣。

  老王的大儿子,亲眼见到了新立村的杀人。66年8月27日那天,他们一帮学生游斗北臧中学校长马泽林,走到了新立村。村干部把村里的“黑五类”们也押来陪斗,让“黑五类”们跪在玻璃碴上,直到碎玻璃都扎进了膝盖。一群打手觉得还不解气,又用棍棒没死没活地朝“黑五类”的头上、脸上乱打。

  学生们看出来打手露出的杀气,吓得急忙把校长团团围住保护起来——他们虽然游斗校长,并没有想要他的命。

  “黑五类”们满头满脸的鲜血,更激起了打手们的兽性,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黑五类”们连大人带小孩儿全都活活打死了。

  行凶的动机,不少都出于个人的恩怨,甚至是为了一点儿私利。有一户姓陈的户主当过伪军,论成分,他家还应该算是贫农,杀不杀这一家,村干部很有争论。

  陈家的两个儿子跪下央求说:“别杀我们,我们不为父亲报仇。”一个姓田的不由分说,用杀猪的通条扎死了这一家人,原来他欠了这家的钱。也有的人借过“五类分子”的东西,急于杀人赖帐。更有甚者,霸占“黑五类”妇女,美其名“给你换换成分”。

  行凶的人心态也各不相同。在新立村,有个赶车的把势,在装运尸首的时候,发现一个三岁的女孩儿还有一口气,他看她可怜,为了救她,把她藏在车辕底下。

  不料在车子的颠簸中,女孩儿苏醒过来,被别的打手发现,过去就把她劈成了两半儿。车把势终于忍无可忍,扔下鞭子不再干了。

  杀人的方法五花八门,有些甚至是打手们精心的策划。比如一帮打手守在被还人的屋门口,把被害人叫出来,被害人刚一出屋,他们就用事先准备好的铁丝迅速套在他的脖子上,两边使劲勒,让他出不了声音就被勒死,然后好接着叫他家的别人。也有的事先在被害人屋门口拉好了电线,人一出来上去就电,为的也是不让他出声,好顺利地杀害他的全家……。

  最残酷的莫过于对待老人和小孩儿,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凶手毫无顾虑,可以为所欲为。受难者只能眼睁睁地走向死亡。在马村,有一对被活埋的祖孙二人,当凶手们向他们身上扬土时,怀中的小孩儿说:“奶奶,迷眼。”老人说:“一会儿就不迷了”……。

  五、结束语事情虽然过去三十多年了,每当回忆起这些曾经发生在身边的丑闻,总是难以克制愤恨、悲凉的心情。所以愤恨,是因为凶手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他们给全体民族带来耻辱;而且,至今他们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悲凉,是因为人的生命竟会这样轻易地被剥夺,谁能保证,下一个不会是自己?而且,至今没有一个当年的凶手出来道歉或者忏悔。

  不能惩恶,谈不上社会的稳定;不会忏悔,就没有进步的可能。

  一个疑问永远在缠绕我:我们就是这样一个丑陋的民族吗?

  在采访的时候,大辛庄方圆几十里的农民都说,大辛庄可是个好地方——周围都是沙包地,惟独那里是胶泥地,产粮多;那里还是个“文化村”,出过许多“文化人”。

  这么一个生活富足、文明程度较高的村落,怎么就变成了杀人魔窟?那里的人怎么了?

  中国人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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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如果还有明天》背景 夏雨 (2016-01-31 13:34:58)  

  有些资料不保存下来,哪一天就会被删掉。像上面的幸存者自述就是这样。所以,我就把它搬过来,帖在自家的园子里。

陶东风:文革大屠杀的反思
2016-01-30

  “文革”大屠杀研究现在还处在资料搜集整理、还原历史真相阶段,理论上的深入反思才刚刚开始,非常不系统。 这是一个太大的问题,本文无力展开,本文主要依据谭合成的《血的神话——公元1967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就目前想到几个问题作简单的提示。


  1、“文革”时期的权力结构分析

  首先应该从政治学、社会学角度对“文革”时期的特殊权力结构、社会动员结构进行深入分析。文革时期正常的权力结构、官僚机构、法律秩序等都受到极大冲击,各级地方政府的党、政一把手大权旁落,人民武装部、“三结合领导小组”等非常态机构的权力常常凌驾于党委、政府和法院之上。 [3] 中央是毛泽东专权,但是地方权力明显分散,呈现去中心化特点。同时,权力的去中心化导致派系林立也决定了文革时期的权力结构是非常奇特的。权力的去中心化直接导致文革大屠杀的地方差异:有些地方杀人,有些地方不杀, [4] 有些杀得多,有些杀得少,有些公开地杀,有些隐秘地杀,有些干部支持杀人,有些干部反对杀人,等等。这是正常权力结构和社会秩序状态下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比如大兴县的屠杀开始于1966年8月26日大兴县公安系统传达公安部长谢富治的讲话。但这个讲话并没有明确规定怎么杀人和杀多少人,也没有在不同的地方政府得到同样的执行。有证据表明,北京市、市政府的有些领导并不支持杀人。同时,制止杀人的命令也是由县委这个权力机关作出的。

  在社会动员方面,既有证据表明中央文革和毛泽东的一些讲话、活动鼓励了暴力和杀人行为,或者导致杀人升级(比如毛泽东8.18接见红卫兵并说“要武”后,北京杀人现象明显增加)。但又没有证据证明毛泽东曾经直接下令杀人,更没有部署如何杀人。且毛泽东本人不同时期的讲话也常常明显不一致(比如一会儿倡导“军队支左”“文攻武卫”,一会儿又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另有大量证据表明,被当作圣旨的毛泽东语录,比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等,是很多地方打人杀人的理论依据。但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什么叫打“倒”,却各有各的理解。批斗是“打”,拳打脚踢是“打”,打人致死也是“打”。打倒在地上是“倒”,彻底打死也是“倒”。

  所以,我尽管同意这样的观点:“文革”屠杀并不是民间暴动,而是带有体制性、官方性和“合法性”的屠杀行为;但又必须补充:这种屠杀带有明显的随意性、地区差异性,其体制化、官方化的方式、程度,与希特勒、斯大林的大屠杀都是非常不同的。对此的深入研究不可能绕过文革特殊的权力结构和社会动员方式。我在文中提出了“有组织无纪律”的说法,但这只是一个开头。


  2、“文革”时期的群众心理


  这属于心理和文化研究范畴,它要分析的是:文革时期大屠杀参与者的心理和人性特征,它与极权主义体制、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关系如何?与传统文化、国民性关系又如何?带有什么样的中国特色?

  可以肯定的是,大屠杀现象和人的某些深层心理、人性中的某些平时无法发觉、常处于无意识层面的阴暗面密切相关。本文通过很多例子表明,大屠杀与人的施虐心理相关:通过施虐获得快感,通过杀人折磨人寻欢取乐,满足无意识的嗜血冲动。但对人性的心理分析必须辅以对极权主义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分析:什么样的制度和意识形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放任乃至鼓励人性之恶?它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如何的?

  除了施害者外,旁观者、受害者的很多行为也值得进行深入的心理分析。比如本文提到的旁观者的看热闹心理,对死亡的麻木。在受害者方面,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懦弱、沉默和顺从。绝大多数被杀者面对的那么明显的暴力屠杀行为,却选择了羔羊一般的顺从而不是反抗。这是“文革”大屠杀中一个普遍存在、但又未得到深入分析乃至完全没有被关注的现象。

  对此的可能解释是:1、那些被杀的“四类分子”“五类分子”“阶级敌人”,同样接受了将他们非人化的意识形态,也认为自己不是人,而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的“阶级敌人”,是“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换言之,他们和杀人者具有同样的思想观念。但这种解释恐怕过高地估计了意识形态的洗脑效果。很多资料可以证明:不管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其实都并不怎么理解所谓“阶级斗争”理论,更不要说马克思主义学说了。2、他们受到几千年专制文化的影响,早就成为顺民了,逆来顺受惯了。或者,解放后的历次运动早就培养了他们的奴性,剥夺了他们的主体性,他们见惯了阶级斗争的残酷场景,习以为常了。这个说法似乎更有说服力,但是需要以大量资料为基础进一步论证。

  阿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文中也涉及到这个问题。她认为,之所以会发生600万犹太人被屠杀事件,原因之一,就是整个犹太社会对于这种骇人听闻的屠杀保持着一种沉默,而未有勇气去反抗。从这个角度看,受害者也应对屠杀负一定责任。对于恶的容忍,实际上也是一种平庸之恶。这种平庸之恶的泛滥,会让恶越演越烈。这样,阿伦特不光指出了大屠杀中施害者一方的责任,同时也谈及了被害者一方的责任。

  可想而知,阿伦特的这个观点对正处于巨大痛苦之中的犹太人而言是不能接受的,他们认为这是向死难者亲属伤口上撒盐(这是阿伦特的《耶路撒冷的埃希曼》在当时激起整个犹太社会愤怒的主要因素,虽然阿伦特自己也是犹太人和受害者)。我们认真思考文革受害者的顺从和懦弱,绝非放过施害者而将责任转给受害者,而是为了更好更深入地揭开文革大屠杀之谜。


  3、法学难题:文革施害者的个人责任


  湖南道县、北京大兴以及其他地方的文革大屠杀,都面临的一个同样的或类似的问题,那就是归责的困难。 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是:文革结束后,对文革大屠杀参与者的惩罚都是比较轻的,或者干脆就没有追责。比如大兴县大辛庄公社大屠杀的组织者有所谓“九人小组”,其主谋高福兴、胡德福文革结束后被关几年就放了,而“九人小组”里的其他人不但没受处分,还继续当干部。

  量刑与执法的这种模糊性并不能简单归结为办案者的无能或渎职,它其实反映了文革打人或杀人现象的复杂性:一方面,打人或杀人有“上面”的怂恿和鼓动,有意识形态、“最高指示”的撑腰;但另一方面,无论是“上面”还是“最高指示”,都没有或极少明确下达打人、更不要说杀人的指令(因此也有人以此为由拒绝杀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打不打、杀不杀就有了极大的选择性和随机性。个人并非完全无可选择。这种情况下个人到底要不要负责,要负多大的责?这是一个法学研究的难题。

  阿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独裁统治下的个人责任》等论著作涉及了这个问题。艾希曼是个恶名昭彰的纳粹罪犯,被称为“死刑执行者”。 但在审判中,他坚持认为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执行命令”,艾希曼与他所杀之人素昧平生,并不存在直接利益关系,没有个人的杀人动机。由此阿伦特讨论了两个问题:第一,艾希曼杀人的原因与其说是异于常人的变态心理,不如说是常人都难以避免的平庸:没有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不加质疑地执行上级命令并以终于职守进行自我辩护,就是缺乏独立思考、没有独立判断的结果。第二,艾希曼的个人责任问题。有人认为,艾希曼既然只是在体制安排下按照上级指令杀人,那么只要这种制度不改,将谁放到那个位置上都会执行杀人的命令(这就是所谓“齿轮理论”:制度就像机器,而个人不过是齿轮)。艾希曼所犯的罪,并非个人的罪,而是制度之罪、“主义”之罪。

  这两个问题都和文革大屠杀相关。先看“平庸恶”。《血的神话》的作者写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采访到了一个叫周有光(当时是祥霖铺区岑江渡公社赤坝塘大队的贫协主席)的杀人凶手。这个人初看上去根本不像杀人凶手,他“神情委琐,身材瘦小,一身脏兮兮皱巴巴的衣裳,毫无生气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焦黄,小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们。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人会杀人,甚至能杀人,更不用说还曾威风凛凛地掌管生杀大权!他那绝非伪装的朴实憨厚,你会以为是那种只会被人杀的人。” 这样一个平庸之人杀人的直接原因,就是盲目听从上级指示。

  再看第二个问题。有些为“文革”时期的施害者所做的辩护,或者是施害者自己的自我辩护,常常也是基于与艾希曼相同的理由。这些人也和艾希曼一样,不认为自己有罪或有太大的罪,主要理由也是:我只是贯彻“上面的指示”而已。比如道县祥霖铺区著名的杀人魔王、副区长苑礼甫,在三天内突击杀 500多人,文革后被判13年。苑礼甫对采访他的谭合成说:“我当时所讲的话,都不过是把他们(指县里的领导)讲的重复一遍而已。再说当时,我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没一个人说杀不得人,没一个人出面制止。都说要支持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四类分子可以杀一、两个 ……我一个区武装部长怎么负得起那么大的责任呢?”“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了,又关了,现在又说我是故意杀人罪,又要坐牢 ……我认为道县杀人的事,我有责任,但绝对不是主要责任。”

  这里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在一个全民疯狂的年代,当统治者、制度以及整个社会环境、大众舆论都在作恶或鼓励作恶时,一个具体的跟风者、打人乃至杀人者,是否也有罪?这个具体的个人能否躲在“集体罪行”“体制罪行”的背后不受惩罚?或者通过“历史潮流”“大势所趋”等借口为自己开脱?

  阿伦特在著名的《独裁统治下的个人责任》一文中指出:所谓“集体犯罪”(“所有人都有罪”)等于说没有一个人有罪。从刑事犯罪角度说,受到法庭审判的不是体制、不是所谓的“历史潮流”“德国民族”或某种“主义”,而是一个个具体的、有名有姓的人。有罪或无辜只有应用到个体身上才有意义。阿伦特认为,那种以“集体犯罪”来为具体的犯罪者开脱,“那种对集体责任的自发承认,当然是对那些确实犯了罪的人的一次粉饰”,“哪里所有人都有罪,哪里就没有人有罪。你只要将德国人置换成基督徒或者整个人类,就会看到这个概念的荒谬性。因为这样一来,甚至连德国人也不再是有罪的了:除了集体罪责这个概念,我们根本不可能指名道姓地指出哪个人是有罪的。” 这个观点对于那些为具体的文革杀人者的辩护也是合适的:如果以文革的罪是全民族乃至全人类的最来为个人开脱,那么,所有针对具体犯罪者的审判都是不可能的。

  当年的耶路撒冷法庭出色地完成了对艾希曼的审判,就因为它让所有人明白:在一桩巨大的历史性集体罪行中,个人并非没有责任。在法庭上,“受到审判的不是系统、潮流或原罪,而是像你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们。”“法官告诉大家,在法庭受审的不是体系、历史或历史潮流,不是各种主义,例如反犹主义,而是一个人。如果被告恰好是一个职员,他被控告就正是因为职员仍然是一个人”。

  当然,这里的前提是:被追责的个体必须有起码的选择可能性。也就是说,当我们对某个打了或打死了自己老师的学生进行谴责和归罪时,前提必须是他/她有最低程度的选择可能性(比如他可以不打或可以不往死里打)。那么,在“文革”大屠杀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属于完全没有选择权而“选择”了被迫服从?他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做另外的选择?显然,文革时期的杀人者,至少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是完全没有选择。比如刚才提到的苑礼甫。他在三天内突击杀 500多人,这个数字绝不是“上级”对他下的死命令,而是他自己的“借题发挥”。我们还可以通过对比来说明当时的基层干部其实是有很大选择余地的。

  第一个对比的例子——仙子脚区是道县杀人最少的区,一个原因是地处偏僻,另一个原因是:(1967年)8月 24日,该区“抓促小组”负责人、区公安特派员蒋正田“翻遍了所有的马列和毛主席的书,没有查到一处写着可以随便杀人”。因此对杀人很消极。后来营江“前指”两次打来电话督促杀人,蒋正田都没有往下贯彻。蒋正田的“右倾思想”使得道县领导郑有志等人非常义愤:“这个东西离阶级敌人只有三寸远了!”为了“挽救”他,帮助他把坐歪了的屁股端正过来,郑有志请示上级同意后,缴了蒋正田的枪。


  第二个对比的例子——《血的神话》写到:寿雁区牛路口公社党委书记唐仁汉文革一开始就“靠边站”了,不过公社干部开会还是喊他参加。在一次公社干部会议上,他听到公社武装部长提议杀“四类分子”,立即站出来明确表态:“刚才刘部长的讲法是错误的,要作废。”由于他极力反对,其他公社干部也不好意思再讲杀人的事,使得这一次部署杀人未能实现。该公社 23个大队中有两个大队的大队干部与唐仁义有相同的看法,因此这两个大队没有杀人。

  第三个对比的例子——原道县农业局局长秦庭良,当时作为“走资派”下放到久佳公社建设大队搞“双抢”。杀人风开始后,这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和民兵营长两次召开会议,讨论杀人问题,而且已经确定了名单准备第二天动手。秦庭良得消息以后,冒着“站在阶级敌人一边”的危险,跑去找这两名基层干部进言:“杀人的事无论如何干不得,自古道,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头不是韭菜,随便割不得。现在这些情况,迟早有一天要追究的。他们要杀,叫他们自己来杀,我们万万乱来不得!”支书和民兵营长一听,觉得讲得有理,就改变主意,把人放了。结果这个大队在文革杀人事件中没有杀人。

  第四个对比的例子——在“红联”前线指挥部所在地营江公社,有一个叫正岗头的村庄,当时叫和平大队,全大队有 9户地富,加上其它分子及子女共20余人,文革杀人事件中没有一个被杀,成了名符其实的“和平大队”。文革时任党支书的蒋良忠在回答自己为什么反对杀人的时候这样说:“那是一口风咧!喊起要杀的,上头一喊,下头就充积极,放肆杀。那些年刮‘五风’也是这样刮起来的,饿死多少人!我到营江开了会回来以后,他们问我,我们大队怎么搞?我想,杀一头猪还要批张条子,杀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土改时杀人简单也没有简单成这个样子,还有个土改法,上头还要发个文。自古以来,杀人总得要见官,要批准,还要有人监斩,犯到哪一条办到哪一条,怎么能在我们这里乱了规矩呢?那些谣起要杀人的,都是充积极,想升官,我不想升官,也没得官运,我懒杀得。既然上头都瘫痪了,我们也跟着瘫痪算了。贫农代表蒋忠尚也支持我的意见,他跟我讲,别的大队要杀,让他们杀,我们不充这个积极,我们不杀!”

  可见,不杀人同样也有充足的理由。这更证明文革杀人现象的混乱、无纪律现象的严重性,以及偶然因素的作用之巨大,也说明了基层干部的选择余地之大。如果没有这些敢于抗上的干部,可能就会有更多的冤死鬼。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会抵制杀人?他们的文化水平、他们接受的教育,应该和别的干部没有两样。比较可能的理由是:别的干部其实也并不认为四类分子五类分子非杀不可,但为了私人的目的(比如入党、提干等),而故意积极表现。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与其说是被胁迫,不如说是被诱惑。

  当然,我们也不能由此得出结论:文革杀人完全是下面个别人的自作主张。因为整体而言,道县杀人不但是上面鼓吹和部署的,就是停止杀人也是如此。一位因反对杀人而付出沉重代价的道县当地干部对《血的神话》的作者说:“为什么 47军进驻之前,道县杀人风愈演愈烈,进驻以后很快就平息了呢?难道 47军个个都是三头六臂,我们县里的干部都是草包饭桶?难道进驻之前,群众的法纪观念薄弱,进驻后马上就加强了?难道进驻之前,大家的思想被‘四人帮’给搞乱了,进驻以后马上就拨乱反正了?难道进驻之前,公检法瘫痪了,进驻后马上就康复了?难道进驻之前,阶级斗争形式非常严重,进驻后马上就安定团结了?这其实原因简单得很,道县杀人根子不在下面,而在上面,47军一进驻,县里这帮人,还有区社这帮人,害怕了,把手收了回去,他们一收手,杀人风自然就平息了。”

  诸如此类的复杂情况表明:在分析文革杀人原因,特别是其中体制性因素和个人因素的比重大小时,应该兼顾各个方面,而不要得出片面的结论。


  4、伦理学的难题:极权体制下的良知


  即使坚持个人责任论的阿伦特也同时承认:在极权社会,由于公共生活被彻底毒化,因此,任何人只要参与了“公共生活”,都必然以某种方式卷入“合法化了”的犯罪行为中,只有那些完全从公共生活中隐退出来、从而拒绝任何政治活动的人,才能避免这种牵连(在“文革”这样的人有但很少)。当整个国家陷入体制性犯罪的时候,国家权力下达的大多数“合法”命令都是犯罪性质的。在希特勒统治时期的极权国家,犯罪行为合法化,成为惯例,而拒绝犯罪或非犯罪的行为,倒是非法的,成为特例(“文革”时期的情况与此极为类似)。同时,由于极权时期的道德规范和标准是颠倒的,因此坚持所谓道德规范和标准的人恰恰最容易犯罪。

  那么,那些虽然没有反抗大屠杀,但从未与极权当局合作、拒绝进入公共生活的少数人,是如何做到这点的?那些留在极权制度内“坚持己任”的人,又是什么促使他们这样做的?

  关于这个问题,阿伦特的回答是:这些未参与者,仅仅是因为坚持自己的独立判断而拒绝参与,正是独立判断使他们能够拒绝使用一套现成的价值评判标准(比如“阶级敌人”“五类分子”“反革命分子”不是人而是“臭虫”“垃圾”“病菌”)。这种独立判断的能力就是阿伦特说的思考和判断能力(或者叫良知):思考就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在犯了某种罪行之后,“我”在何种程度上还可以与作为罪犯的“我自己”共处?这也就是苏格拉底说的“宁可承受不义,也不可以行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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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一水:大屠杀幸存者自述,不信冷血,信了会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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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新闻网 2016-03-24
来源:博客
责任编辑: 江一


        20世纪中国最大规模的社会实践当数阶级斗争。从“打土豪,分田地”到大兴、道县的大屠杀,阶级斗争走完了从貌似正义到显形邪恶的全程。阶级斗争不再为纲之后,留下了一条熟语:“阶级斗争的脸”。其实,更可怕的是“阶级斗争的心”。阶级斗争,道德人性沦丧到了极点。从人脸到人心全都坏了。

       阶级是一个客观存在,阶级矛盾也不能否认是个客观存在,但远没有到非斗争不可的地步。所以阶级斗争是需要发动的,确切地说,是人为制造的,更确切地说,仇恨是煽动的,斗争是挑动的。本来,地主与佃农无非是租赁关系、契约关系,是一种正常的生产关系,用现在的观念来说,就是按生产要素分配,没有那么苦大仇深。然而,黄世仁、周扒皮、刘文彩、南霸天,这四大虚构形象成功地妖魔化了整个地主阶级,激起了亿万贫下中农的愤怒,形成了摧毁旧社会的燎原大火。周扒皮半夜鸡叫,作为小学教材,阶级斗争从娃娃抓起,靠的却是谎言。

       有大量文章披露了真相:周扒皮的原型周春富是一个朴实的农民,勤劳致富。买了些地之后,仍是省吃俭用,一根腰带也舍不得买,用些破布条扎在腰间。从早到晚不闲着,且待人宽厚。周在土改中被打死,他的孙辈在文革中仍被斗。可是有贫农老太在私下说,周家是好人。有人在批斗台上说说漏了嘴,说在他家做长工,吃得比现在好。当年高玉宝写《高玉宝》,作家荒草辅导。高玉宝不同意歪曲事实,反对把不真实的事加到周身上去。他不解不安,说:“这样写,我怎么做人呀!”荒草开导他,文艺创作进行塑造不仅是许可的,而且是必要的,文艺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荒草反复教育,高玉宝唉声叹气……半夜鸡叫就这样出笼了。后来一位乡亲问高:“有半夜鸡叫这样的事吗?”他支吾说:“这是文艺创作艺术上的事情。”进而又解释:“这儿没有,不等于全国没有。”老实巴交的高玉宝在阶级斗争教育下阶级觉悟提高了,认识改变了,荒草功不可没。已故朋友丁弘先生,是1950年代人民大学调干生,与高玉宝同住海运仓宿舍,见证了这一切。

       作为中国地主阶级代表的黄、周、刘、南四大地主,无一不假。连“实名制”的刘文彩也因《收租院》而艺术化到集万千罪恶于一身,家里连水牢都有了。然而,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让人将这一切信以为真了。特别是年轻一代,没有人会怀疑码头工人在皮鞭伺候下扛包子出苦力的真实性。可以说,阶级斗争基本上是靠谎言支撑的,初始就破了道德底线。

       革命胜利后,宣布过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但接连的运动,将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事实上,昔日的剥削阶级分子,在经济上已经一无所有,政治上实际已经沦为贱民,但一仍其旧作为斗争的对象,被描绘成“人还在,心不死”,怀揣变天账,时刻梦想复辟反攻倒算,夺回失去的天堂。这些经济政治地位不名一文的人们被说成是每次运动整出的新的阶级敌人的后台,后者是前者的代言人,后者被斗,总要拉上前者陪斗。或许,有时有人感觉这样说这样做有些牵强,但马上被说服,理论上就是这样的。

       分子的子女则一方面从形成受精卵开始就注定其贱民身份,有着永远无法摆脱的原罪,享有不参军不升学不提干的内部规定;另一方面被要求背叛自己出身的家庭,与父母划清界线。

       土改时,在我们村里一个十几岁的地主的儿子在斗他父亲的大会上,面临抉择,要么打死父亲,要么自己跟父亲一起被打死,一根铁棍交到他手里,他犹豫片刻,对准父亲当头一棍,扭头就走。

       在上海,我认识过一位采访对象,他求进步太心切,一心当英雄,奋身救火落下残疾。他父亲好像有些一般历史问题,他坚决划清界线,说动母亲与父亲分居,在文革中发生匿名信案件,他父亲经他检举揭发成现行反革命致死刑。

       我听他讲经过就感觉八成是冤案。他说及现在他的几个兄弟想为父亲提出申诉,他却以兄长的权威和政治大义压制着不准。我向他指出:你捕风捉影太明显了,你父亲极可能是冤枉的,应该申诉。他惶惑,犹疑,矛盾。显然,他也已感觉到自己的检举不考谱,但他在自己的名誉与父亲的名誉之间有考量。

       阶级斗争逆天理违人伦,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历次运动不断增加新的所谓阶级敌人,一经戴帽,就立马由人变鬼,人们避之唯恐不及。这一是因为大环境,二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而势利的社会风尚就此形成,不讲实事求是,无人仗义执言。进一步,便是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或为自保,或求荣升。

       1959年的庐山会议群起批彭,美其名曰旗帜鲜明。下山时,曾经被赞为“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冷冷清清无人搭理,也成不可接触者。这是高层的风景。等而下之,举国皆然。大大小小批斗会上出手打人,把人打死,一般也未必有什么冤仇,只是在斗争的风口浪尖,表明自己坚定的阶级立场,展示敢于斗争勇于斗争的风采。

       “文革”初起,风向未明,卞仲耘校长即死于莘莘学子花季少女之手,也就是这个原因。而据说薄熙来打断自己老子三根肋骨,究其动机,恐怕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择路的投名状了。阶级斗争,特别是新中国的阶级斗争,无一不是非混淆,善恶颠倒,坏人作乐,好人受难,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云从龙,风从虎,风云从痞子。每次运动,总不缺少战斗在前列的打手,一些痞气戾气的人认为是难得的机遇,上蹿下跳,大显身手。而挨整的大多是些善良无辜的人。

       大兴、道县等地的大屠杀,将阶级斗争推向了灭绝人性的极致,其邪恶面目也就暴露无遗了。近读道县大屠杀幸存者周群的自述,触目惊心,令人发指。她一家五口——丈夫和三个分别为7岁、5岁、3岁的孩子被扔进天坑,仅她一人7天后被救生还。3岁的弟弟是由7岁的哥哥背着,5岁的妹妹是妈妈牵着走向刑场的。

       周群夫妇俩先后被打入天坑后,执刑人又抓3个孩子,孩子吓得像被追的小鸡,满坪跑。3个孩子终于无一幸免都被扔进了天坑。光这次就扔下了25人。这是“大队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庄严宣布的死刑。这样荒唐残忍惨绝人寰的屠杀竟然在几个县持续了两个多月。在阶级斗争的指令下,农村干部完全丧失了是非判断能力和抵制能力,不得不或主动或被动地展开杀人竞赛。

       生命,无辜的生命!他们绝对没有与人你死我活,有的只是几岁的孩子,凭什么,你死我活,取消了他们活下去的权利呢?!天坑里,7岁的孩子嘟哝:“妈妈,我为什么还不死啊,我想早点死。”妈妈安慰3岁濒死的孩子:“睡吧,睡吧,睡着了就好了。”这与白毛女遭到的迫害有什么不同!可直至现在还有人声称,只要有命令要他杀人,他还会杀!现在有种说法,这大屠杀是走资派破坏文化大革命犯下的罪行,与无产阶级司令部无关。当然,这样的屠杀不可能是伟大领袖亲自下的手谕,但“千万不要忘记”“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都是最高指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只能说,事物到了极点,就清楚地显现了本质。

       阶级斗争并非仅仅错在扩大化,它根本就是一个邪恶的东西。事实证明,阶级斗争不只使道德人性沦至于极点,而且严重破坏生产力,对社会进步没任何积极意义。阶级矛盾不能通过阶级斗争解决,阶级也不可能通过阶级而消灭,阶级斗争只不过是改朝换代的工具。如此而已。一个新的权贵阶级的风生水起,就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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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


        作家谭合成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对文革期间发生在湖南道县的大屠杀进行调查,写了《血的神话——公元1967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一书,书中记录了当年道县人们大规模的血腥屠杀行为,恐怖程度让人不敢想像。作者谭合成当年曾任职《芙蓉》杂志编辑,得以接触到有关1967年湖南道县及其周围大屠杀的机密资料;此后,谭合成多次前往道县采访,补充原稿;2007年道县文革大屠杀四十周年前夕完成了50万字的最终稿。


        这场杀戮是如何开始的?

        当年,官方提供的材料是说当地的一个武器库被抢,一个农民和一个工人被杀,由此开始了〝人民〞和〝反革命〞的血战。然而,作者谭合成调查却发现,被杀的9000多人里没有一个人是〝反革命〞,没有一个人参加过所谓的〝反革命〞活动,可几乎没有一个人反抗和为自己辩白。

        屠杀过程中,当第一个无辜者被杀,剩下接二连三的残杀就显得那么顺畅,那么理所当然。人变得如鳄鱼,对血腥味异常敏感。

        书中写道,道县大坪铺农场在周围地区都杀得风生水起的时候,还没有发生一桩杀人,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大开杀戒的指令。直到有一天,农场厕所里发现了一块毛的语录牌,那可是反革命恶攻的大罪。

        调查最后把犯人锁定在农场医生谢志向的11岁儿子身上,革命群众推理一定是〝反革命〞谢志向教唆了自己的儿子。简单潦草的〝审判〞之后,决定把谢志向一家五口处死。

        在强奸了谢志向美貌的女儿之后,他们一家五口被捆绑到山上,背靠背绑在一起,中间放了一个炸药包。轰然一声响,五个人全部被炸飞。革命群众把这个叫做:〝天女散花〞,书中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


满门抄斩株连族人


        作者湘子在〝文革中的道县大屠杀〞一文说,道县大屠杀中被杀的人,大多是满门抄斩,有的大队甚至株连族人。1967年8月24日,杨家公社以刘代修为首的大队贫下中农,杀了李念德家4口;就在47军进驻道县制止杀人的8月29日,刘代修还顶着禁令,又杀害李念德家9囗人。李家14口,只剩下李念德一人逃脱性命。

        大坪岭公社土地塘村蒋汉正全家和同村几十人,被当做反革命一齐赶下岩洞,摔得半死,活活饿死闷死在岩洞里,凄厉惨烈的哭叫声持续两天两夜。洪塘营公社的杀人团,把两百多名反革命绑到附近的矿坑旁边,杀人团的李波清等先用枪打,然后不管死活,一律推下矿坑活埋。

        横岭公社小路窝大队支书唐兴浩和民兵营长蒋文,指挥民兵和积极分子,将蒋汉镇及妻子周军阳等15个地富及子女五花大绑,押至大队部仓库边的禾坪,吩咐人到蒋家捉来他的三个崽女,一起押至枫木山的天坑边,民兵们围上来,用鸟铳、梭镖对着他们。唐兴浩站在高处点名,点到谁,谁就被拖到不远处的天坑边处决,然后推下天坑。

        杀人凶手还对受害人妻女进行集体轮奸。8月26日晚,田广洞大队贫协主席陈登义指挥民兵,在大队部打死陈高肖和另外两个地富子弟,用马刀砍下3人脑袋,以示其革命坚决。陈高肖的妻子吓得逃回娘家朱家湾,大队民兵营长义正希闻讯带着民兵追到朱家湾,把她押回大队部。

        陈登义率11位民兵,在大队部吃饱喝足,把陈高肖的妻子拖了出来,集体轮奸,还从这个女人的衣袋里掏走20元钱和4丈布票。次日,他们将气息奄奄的女人抬到老光棍陈高月家,强迫她嫁给这个贫下中农。当晚,她又饱受陈高月的蹂躏。女人恢复神智后,乘人不备,逃回娘家。后来,腹中胎儿早产,产后十天死亡。

        在大屠杀风潮中,凶手每杀一人,报酬是二、三元或十斤谷,由大队或公社开支。胡茂昌这个人,一字不识,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平时村里人就瞧不起他。即便是杀人风起时,大队也不安排他去杀人。胡茂昌坐不住了,嚷着要去杀,谁都拦不住,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杀阶级敌人嘛。胡茂昌为什么争着去杀人呢?一是他心里发冲,想杀,二是杀人有补贴。


河里漂浮着尸体残骸


        作者章成在〝道县农村文革大屠杀纪实〞写道:1967年夏末,湖南道县河流上到处漂浮着是一具具浮肿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赤裸着,有的仅剩下丝丝缕缕挂在身上;有的被铁丝反绑着双手,有的骨骼折裂,肢体残缺,饥饿的鱼群把他们啃得乱七八糟,河面浮动着一层暗红色的油腻。

        一群孩子竞相点数着河面的尸体,比试眼力。突然,他们看见一具女尸漂过来,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尺来长的婴儿......孩子们轰地一声吓散了。

        当时,到处是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的口号,到处是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杀人布告,整个道县以及周边地区完全处于红色恐怖之中。

        在城郊乡下,村口渡头,一切行人过往的地方,岗哨密布。荷枪实弹或扛着土制武器的民兵,日夜盘查。稍有动静,他们便攥紧大刀或拉动枪栓,喝问:干什么的?什么成份?于是查看路条、搜身、盘问,稍有嫌疑便捆起刑讯。

        道县电业局工人陈某,因查线路来到城郊公社,遇上民兵厉声喝问,吓得说话结结巴巴,马上被认定为逃亡的四类分子,拖进被杀的地富及子女行列,准备处死。幸亏一名农村基层干部认出了他,才幸免于难。

        许多在外地工作的道县人,或因出身不好,或因家里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被一张〝母病速归〞之类的电报骗回乡枪决。

        县城道江镇虽然没像农村那样公开杀戮无辜,但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学校停课,商店关门,工厂停工。人们上街行走,或到街头看大字报,听到一点风吃草动,所有人立即吓得抱头鼠窜,人们的心弦已绷紧到一碰即断的程度。每到黄昏人们都龟缩到家中,把门拴紧、抵牢;头上的横梁上铺着棉絮棉衣之类的,担心被乱飞的流丧命。


        道县然人事件伤亡人数记录

        道县杀人事件......从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历时66天,涉及10个区,36个公社,468个大队,1590个生产队,2778户,共死亡4519人,其中被杀4193人,逼迫自杀326人......

        受道县杀人事件影响,全地区其余10个县市也在不同程度上杀了人,文革期间非正常死亡9093人,其中被杀7696人,逼迫自杀1397人;另外,致伤致残2146人。死亡人员按当时的阶级成份划分:四类分子3576人,四类分子子女4057人,贫下中农1049人(大多数有不同程度的历史问题),其他成份411人。其中未成年人826人。被杀人中,年纪最大的78岁,最小的才10天。

        杀人手段可以归纳为10种:枪杀、刀杀、沉水、炸死、丢岩洞、活埋、棍棒打死、绳勒、火烧、摔死(主要用于未成年的孩子)。

        道县大屠杀只是文革中中国各在大屠杀中的一个缩影,由毛泽东发动的文革给中国人们带来了深重灾难,杀死人数更是不计其数。外界广为流传的叶剑英一九七八年文革死了二千万人之说,但最新综合数据显示,文革死亡人数达三百四十二万人,失踪五十五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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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话题太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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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道县,现在的道县是最牛B的假币印制贩卖地,俗称地下人民银行,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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