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失忆的共和国，多数人对余虹这样的女孩是陌生的。她那么纯真，那么无畏。
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后十几年，我才见到了余虹。《颐和园 Summer Palace》（2006）被禁，实在可惜。如今电影被禁已经成了一种微妙的营销手段，让影迷难辨真伪。余虹也很难在当下的现实中遇见。一个动荡、自由、清醒的女孩或者女人，她全情参与生活，被伤害，从头再来，天真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
影片中大量的性爱场面，余虹用身体，如同灵魂一样，质疑和问询世界。“ 为什么我总是急于同你们——我的男孩子们——做那件事呢？这是因为：只有在那件事的进行中，你们才懂得‘我是善良的’！我试过多少种办法啊，可最后还是确定了这个极为特殊极为直截了当的方式。我已经一劳永逸地使两个或三个异性理解了我，理解了善良和仁慈。”
余虹对爱的直白和执着，就好像前阵子香港的年轻人。他们上街呐喊，“我们需要让北京的领导知道，这个国家的年轻人愿意为自由而死。”爱也好，自由也好，他们不是勇敢，而是不知道危险何在，便不管不顾。隔着镜头，我们替他们着急，想要爱护他们。
不过，就像《颐和园》的电影配乐伊朗人 Peyman Yazdanian 说的那样，余虹“处在黑暗中，但是享受黑暗”。她选择相信爱情，顺从甚至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浪漫的天性。
堕完胎，余虹预备离开吴刚（或许会使她生活安定下来的男人），她在那天的日记中写着，
现在，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贫穷都和我紧紧相连，条件十分艰苦。可以看出，为了欲望和浪漫天性，我的确付出了代价……但是，生活再艰难，我也不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像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是这样的命运。昨天读到一句话：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和平中你寸步难行。”
“
“像我们这样的人”：余虹从北朝鲜边境的中国城市图们考到北清大学，她有能力过上当时最好的生活，却渴望最大限度地体验生活，不顾一切地。她想要拥有两幅面孔：一副少女的，单纯、美丽、温柔、聪慧；一副成熟女人的，错综的心愿、早熟的感情、怠惰冷漠的情绪全写在脸上。她内心混乱，心血来潮般地卷进情绪和欲望的旋涡，活得杂乱无章。这也是历史和生活的本质。
这段画外音中，我爱上了余虹。导演娄烨曾在访谈中提到，“她写日记，整理自己的混乱，但是她的日记不起特别大的作用，老是滞后。” 自由和激情让余虹的生活像一艘加速度的火箭，但她始终特别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这一点从来不模糊。
影片中有两幕很动人。
一幕是，1989 年，那个夏天的夜晚，余虹、周伟、李缇走在无人的北三环路中间，朝立交桥的方向走去。两个女孩子紧紧靠着周伟，一起唱着《山楂树》，“……列车飞快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两个青年等我在山楂树两旁……”。余虹是周伟心中的谜团，周伟则是李缇的迷雾，山楂树当时没法告诉他们答案。后来，李缇对爱无望，跳楼自杀，余虹继续游荡着，生活着，周伟对着鱼缸里的鱼喝酒。
另一幕发生在武汉。余虹冒着夏日暴雨来到第二任男友唐老师家，见面，雨披还没脱，她就急着表达，“我想给你看我的日记。”然后，他们开始做爱。激情的镜头外是余虹冷静的画外音，“他有妻子。妻子在外地读书。我们在舞会上认识。我猜他和我陷入相同处境，孤零，没有目标。一个懂法律的同事告诉我，这类事情不违法，但不道德。什么才是道德的？两个人想到一块儿——我觉得这才是道德。关键就在这里。我和他彼此熟悉，我和他彼此身体熟悉。这让我对他放心，从而对成功怀有勇气。”
娄烨的电影老爱下雨，城市里仿佛阳光永不闪耀。这是一个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的昏暗世界。在中国电影里，极少有余虹这样的人物，但她也极有可能生活在这里，拼命爱一个人，然后激情消退，离开一座城市，不特地为谁停留，始终是一个谜团，带着不可预测的人生终局，就像手持式摄影，搭配大量特写一样不稳定。
北戴河冬天干燥的高速公路上，余虹和周伟的吉普车错身而过。电影结局是模糊的，余虹是清晰的，接下来她会穿过这条时速超过 100 码的公路，在每天都有爆炸几率的加油站生活。
当片尾出字幕开始交待未竟的人物结局，我想起 25 岁卧轨自杀的诗人海子。影片开头也有姑娘在朗读他的诗剧《太阳》：我必须向你们讲述 /在空无一人的太阳上 /我怎样忍受着烈火 /也忍受着人类灰烬。这是余虹。
影片很长，长达有 2 小时 20 分钟。《纽约时报》影评人A·O·斯科特并不觉得漫长，“它就像流行音乐一样快速而有节奏地变化。”电影形式本身也是余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