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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我们那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爷爷》

回忆录《我们那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爷爷》

 



《我们那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爷爷》



 





 



我爷爷年青时爱赌博。赌博是恶习谁都知道,只是得看搁在谁身上,搁我爷爷身上就不一样了。我爷爷说:“妈个巴子,我赌博都是叫旧社会给害的。那会儿咱们穷人没地种,吃不饱,穿不暖,就染上了赌博的习惯,这都是被压迫的。有地种,就有饭吃,谁不想发家致富?”我们就是听着,我爷爷开口喜欢骂人,他一次喝一斤茅台,御用文人说我爷爷这是武将的豪爽。我们听着就是,我爸爸和叔叔没有喜欢我爷爷的,可他官大,只能听他白话,后来这有了个说法,叫话语权。我爷爷说他见过蒋介石委员长,重庆谈判时他是打前站的警卫,说还和蒋委员长照过像。我爷爷说他本不想照,蒋委员长过去握手,就照了一张。我爷爷说:“那场合咱也不好推诿吧?”我们不敢说话,说蒋委员长本身就够吓人的,那会儿我们只知道这个人是上海滩的瘪三,大反动派,后来投机钻营成了中国的总统,再后来,他死了若干年后又成了亚洲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人。回头我们问爸爸可不可以向爷爷要他和蒋委员长的照片看。我爸爸说:“别听他的,哪有这回事儿?”关于照片,后来我们还是尝试着要了,我爷爷叹息,说叫“红卫兵”给抄走了,还说因为这张照片他差点儿被打成特务。我们不知道“被打成特务是怎么回事儿”,就说:“爷爷,他们打你当特务?”爷爷说:“你们别问,光听就行。”爷爷说他被打成特务时是当时的总理周恩来救了他。我们问爸爸这事儿时我爸面无表情。我爸的意思我们懂:根本是没有的事儿。后来我们大了,想想也是,那会儿整个国家都在搞文化革命。我们爷爷在地方上算大官,要搁到北京什么也不算,总理哪有功夫管他?更何况总理的侄女儿孙维世那年都被枪毙了,枪毙前共军找总理签字确认,总理写了“同意枪毙”,其实总理侄女儿什么事儿都没有,可就是有人要毙她,总理都同意,何况我爷爷,真要毙他,拖出去就打死了。



说到我们家族的事儿,我爷爷最恨的人是当时他们村里的族长吴昌浩。那会儿当族长,在村里得有产业有地位,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大多数有产业的人都想把日子过后,这是私有制的基础。例外的也有,像我爷爷。我爷爷好赌嘛,手也臭,迅速把他父亲留下的田地和一点儿家产都输光了。吴昌浩厌恶我爷爷,那会儿像我爷爷这种人是被人看不起败家子儿。不像后来,谁要是去澳门赌场大手笔下注,一输几千万,半个民族都羡慕他:有钱,太有钱了。女孩们更是趋之若鹜都想嫁给这样的人去实现人生价值。民国时观念落后、保守,村里人没羡慕我爷爷的,基本没搭理他的。没有地,没有营生,我爷爷也不干活,有钱时要么赌,要么拿着酒瓶子喝酒,看着人家的女人从街道上走过。其实村里没地的人不少,这种人家就是后来说的给地主种地,从而受剥削的贫农。那个叫李大钊和陈独秀的人聚在一块儿翻译共产主义的书后,二一年又成立了地下组织,最终就是靠教化这些农民以农村为基地,包围城市,最终占了城市,夺了统治权。给人家打短工我爷爷基本不干,有一年年景不好,我爷爷给吴昌浩的叔叔家割麦子,是季节活儿,干完了地主家给钱和粮食。谁都没想到我爷爷去招惹人家的二姨太,叫人家臭揍了一顿,活也不叫干了。族长吴昌浩说我爷爷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我们那会儿都不知道阿斗是谁,去问爸爸,我爸爸说阿斗是刘备的儿子,刘备死了后把一把手的位置留给了他,只是阿斗是个笨蛋,诸葛亮鞠躬尽瘁,也没能把他辅佐起来。我妹迷失了,说:“爸,那为什么要辅佐一个笨蛋呵?”谁说不是?可这事儿就太复杂了,我爸说长大后我们就懂了。其实到后来大了我们也没懂,我妹妹始终接受不了辅佐一个愚笨、腐朽的国君是什么高大尚的事儿。可这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你得辅佐皇上,昏君不昏君的你都得辅佐。像岳飞、宋江、袁崇焕一类,他们都是靠辅佐昏君出名的,都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我妹妹那会儿偏执,说道:“狗屁吧,君子应择良木而栖,才会有强大的国家。”八十年代和这会儿不一样,那会儿全世界很多国家都在摸石头过河,有些国家就摸死了,比如苏联、一些东欧国家,石头没摸着,摸着嘴巴子了,罗马尼亚不就是,齐奥塞斯库同志是我们“天涯若比邻”的朋友,本来在召开十万人大会,一个家伙喊了嗓子:“打倒齐奥塞斯库!”结果先是三个人,接着三十人,后来十万人都一起喊,喊口号容易激动,冲上去了。总之那会儿这种事儿世界上很多。我妹妹其实她跟我爷爷挺像的,我爷爷的口头禅是“妈个巴子”,我妹是狗屁。



还是说我爷爷吧。我爷爷在村里臭了,没人搭理他。他不劳动干活,整天熬夜、喝酒,身体消瘦,真气急了也不敢和谁动手。俗话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爷爷属于后者。到了后来,我爷爷有了小偷小摸的习惯,可这个事儿没经过警察署的证实,有人说看见我爷爷拿人家的东西。没抓到现行,这就不好说了。等过了些年,到了土改时,我爷爷叫人把这些当年说过他偷东西的都找去问话,结果这些人都承认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撑的,欺负贫农。土改定成分时我爷爷是雇农,雇农是规划的十多个成分里最穷的,被地主老财剥削的最重,骨子里最恨旧社会,从而也是最革命的。民国三十四年,我爷爷赵德安遇上我奶奶了。那天我爷爷在邻村赌博了一宿,能输的都输了,还欠了钱,叫人给哄走了。赌博的道德就是没钱走人,没钱还装有钱的是最犯忌的事儿。那天是个初秋天,一大早,白露已经过了,早晨有露水,天很凉。一群人围在村头的关帝庙那儿,像发生了什么事儿。像我爷爷赵德安这类人就愿意凑热闹,挤进去看。只见一个女人蹲在地上蓬头苟面的。她是从外村来的,路上遇到坏人了,东西被抢,人也被糟践了。那会儿抗战刚胜利,汪精卫的和平军、晋绥军、各类乱七八糟的武装都怕政府追究和日本人合作的罪过,跑得的到处是,家也不敢回去,回去了后叫人家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家人也抬不起头来。总之那会儿的人还是讲究,不像现在,都知道美国佬整天在幕后挑拨离间,是铁杆反华派,中国人还是乐此不疲地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往美国送,取个洋名子,什么约翰.李、露西.王,把钱也都转移到美国去,叫老婆孩子脱离中国变成美国人。更有那些性格张扬的,家里人去了美国,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告知世界:“哎吆,美国真好!”标准汉奸。民国那会儿跟日本人合作的不敢回家,又得过活,有的就拉杆子做了土匪了,导致治安特别不好。那个早上我爷爷看着那女人,族长吴昌浩一大早被叫来看看怎么办。本来吴昌浩想谁家要是需要佣人,就先带回去,也算把人安顿了。大冷的天,这地方靠山,晚上有狼,一个女人家很不安全。吴昌浩说:“给人当佣人你肯吗?”那女人点了头。可村里没人家要。传说糟蹋这女人的是土匪丁山,丁山是老土匪,村民都怕他,害怕哪天丁山在下山到人家家里去要人、要钱,说他的女人给你干活了,不能白干,这麻烦就大了。



吴昌浩看见我爷爷赵德安瞅人家的女的,就说道:“赵德安,你想不想好好过日子,想的话把这女的带回家做老婆吧。”说归说,还是征求了女人的意见,女人大概不想叫人这么围着,也没地方去,就点了头。赵德安拉上女人就回家了。赵德安在县城接触过女人,知道怎么回事儿。那会儿国家允许,妓院都是合法经营的,赵德安准去过。他很熟练地就能干媾和的事儿。穷个叽的,很久没接触女人了,赵德安一进门把女人摁在炕上就“立竿见影”了。事后知道这个女人姓苏,也没名字,就叫苏氏女。苏氏女生了我爸,我的两个叔叔,成了我们的奶奶。苏氏女会干裁缝活儿,谁家有活儿就接点儿干,三个孩子得抚养,很不容易。赵德安还是那样,该赌博赌博,该喝酒喝酒。年关时吴昌浩这些村里的大户会接济下家里特别穷困的人家,好歹过个年。谁想这年赵德安爷爷把吴昌浩给的过年的粮食拿出去卖掉,换钱赌博了。吴昌浩气得了不得,施行族规,把赵德安打了一顿。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德安做了县委书记后经常开会时提到这事儿,他说道:“地主老财也搞收买人心,到了年关会给被剥削的极度困难的人家送点粮食,他们也怕‘官逼民反’。我们家就收到过年关地主给的粮食。同志们千万不要觉得地主老财是善良,根本不是。当时我们家孩子病了,我把其中的一部分粮食拿去换药时,他们把我打得皮开肉绽。为什么呢?他们就是要贫雇农看上去也有吃的,为万恶的旧社会贴金。”



赵德宝被打时不是这样认识的,挨完打他回家打苏氏女去了。打完了,上床干那事儿,干完了,蒙头睡觉。苏氏女再出去给孩子们赊些吃的。日本人投降的那年,赵德宝赌博时把苏氏女押上了,债主上家里来领人,苏氏女不干,说什么也不走,大喊大叫。邻居听见了告诉了吴昌浩,得知是怎么回事儿,吴昌浩拿了三个大洋把欠款还了。那些人走了后,吴昌浩叫人把赵德宝关了起来,要开宗族会,重重处罚他。赵德宝被关在宗族祠堂的一间屋子里,有人看着。赵德宝害怕,半夜从窗户跑了。这种事儿跑了也就跑了。赵德宝跑了后,苏氏女的日子到好过了不少,给人干缝纫活儿,挣点儿钱养家糊口。大半年过去,没有一点儿赵德宝的消息,苏氏女去找族长吴昌浩问赵德宝的下落。兵荒马乱的,吴昌浩也不知道,安抚说道:“我给打听下吧。”到了日本人投降,也没打听到赵德宝的消息。村里人闲暇议论这事儿时,猜测赵德宝许是死了,苏氏女听了说:“老赵是命大的人不会死的。”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男孩子,不愿意孩子们没有父亲,大家理解,之后不再说赵德宝死了的事儿了。



苏氏女在河滩开了块地,种点儿红薯一类的东西,在干点儿手工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孩子们最大的老小相差三岁,到了读书的年龄,苏氏女就把他们送到镇上的小学校去读书。吴昌浩是学校的校董,给苏氏女的孩子减免了一半学费。苏氏女即是过意不去,也是感激,有空儿就去吴昌浩家帮着干些杂货。吴昌浩说道:“苏氏,老也没有孝仁的消息,你可以考虑再找个人家?”孝仁是赵德宝的字。吴昌浩是好意,苏氏女知道,只是带了三个男孩子,怕没人会要她。搁下孩子自己走她不肯。苏氏女这么说,吴昌浩也没说什么。四八年底,吴昌浩一家到台湾去了,把一些带不走的东西给苏氏女不少,又给了一块儿地给她种。村里、镇上去台湾、南洋的人不少,到处人心惶惶地。大多数人困惑,改朝换代在中国几十年,一二百年发生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干嘛要舍家撇业地远走啊?苏氏女话不多,也不说什么。这年苏氏女的大儿子十一岁,二儿子十岁,小三儿八岁。转过年来的一天,孩子拿回三面彩色的小旗子,兴高采烈地说要欢迎共军。苏氏女也听不懂,她不知道“共军”是干什么的,继续干自己的活儿。这年苏氏女三十三了。日子过得艰难,体力活重,营养又跟不上,苏氏女比她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大不少。过了几天,共军的工作队来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陌生人,大家不知道是要干什么的,都紧张。这些男男女女住在村头的寺院里,整天走街穿巷,去村民家讲解他们的主张。什么他们是人民的子弟兵,就是人民自己的军队,还有毛主席、共产党建立了新中国,今后再也不会儿有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那些词儿太新了,大家都听不懂,他们不厌其烦地给你解释,态度可好了。街上到处都是标语。最高兴的是小孩们,出来进去地跑,跟着看热闹。共军工作队划成分,分地主的地。化成份,主要是看你家里有没有地,有没有财产。最初大家不知道划成地主、富农和贫农有什么区别,等划完了成分,对地主、富农的态度一变,大家才恍然这些人都是坏人了。苏氏女和孩子住在吴昌浩的偏房里,差点儿给划成地主。苏氏女听说了后去工作队问,她说道:“俺们家不是地主。”苏氏女紧张地直哆嗦。干部不高兴了,说道:“你住着高宅大院还有地,你不是地主,谁是地主?”村里新提拔的积极分子说了苏氏女的情况。干部做调查时有了新发现,紧张地和工作队徐队长说道:“队长,苏氏女可能是县委赵德安书记的爱人。”徐队长喝水呢,水又热,一呛水差点儿给烫死。徐队长说道:“你听谁说的?”干部小陈说道:“我了解了几户老乡。”徐队长磨拉着烫疼的舌头,说道:“他们知道什么?你把范会长叫来。”



范德彪来了,老范是佃户,老实巴交的。工作队最初就住在他家隔壁。都不容易,老范给他们烧热水、张罗做饭。工作队向老范了解村里的第一手资料,去谁家老范给工作队带路,态度积极。都不积极,人家积极,这种人得用,就被任命为农会会长了。老范一听说是苏氏女的事儿,说她男人是叫赵德安。范德彪说了些赵德安的劣迹,徐队长和小陈拿不准了,他们说的可能不是一个人。徐队长也是好意,和范德彪说道:“范会长,咱们的很多村民以前沾染了一些恶习,也都是叫黑暗的旧社会给逼的。对这样苦大仇深的同志咱们还是要团结,不要随便给下结论。”老范说道:“徐队长,我知道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早先和这会儿都一样,苏氏女听到风声,坐卧不安了,她谁也没说,悄悄去县城了。吃饽饽、喝凉水,一路打听到了县委住地。门口有两个当兵的拿着枪在站岗。来都来了,苏氏女鼓足勇气过去和人家说她要找赵德安。当兵的警觉,说道:“老乡,你找他什么事儿?”等知道是赵德安的爱人,警卫带着苏氏女去了。好些年没见了,自己含辛茹苦把孩子都拉扯大了,苏氏女有种委屈,去见丈夫的路上直想哭。



一间挺大的办公室室里,一个已过中年发福了的男子和一个看上去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在说笑。两人都穿着共军的军装,都没戴帽子。男人留着大背头,油光可鉴。外头喊:“报告!”两人分开了,大背头不是很高兴,喊了声:“进来。”大背头就是赵德安,这两年发福了,看见苏氏女,赵德安一眼把她认出来了。卫兵刚要说:“这个女人说是您爱人一类”,赵德安已经暴跳如雷了,说道:“混蛋,怎么能随便带人进来,把她轰走!”卫兵吓坏了,赶紧把苏氏女拉出去了。士兵也不高兴,到了外头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胡说八道?”这边一吵吵,路过的警卫排长过来了说道:“怎么了,吵吵什么?”卫兵赶紧回报了。苏氏女惶惶然,已经吓坏了,说道:“那是我丈夫。”排长是老警卫出身,整天跟的都是领导,见多识广。排长看出端倪来了,把苏氏女拉到一边儿说道:“你们多久没见了?”苏氏女估摸了下,说道:“四年。”排长说道:“这就是了,四年,很多事情都会发生。这样吧,兴许都认不出了,你先回去,我们会联系你的。”排长叫卫兵把苏氏女送出去了。排长想了想,去敲赵德安的门,赵德安又要发作,女子笑笑,示意他不要这样,说道:“进来吧。”排长会说话,进来报告道:“首长,刚才那个女子我已经叫她回家去了,等组织联系她。”走了还好,赵德安说:“这样,你把政工科长给我叫来。”排长出门前说道:“嫂子,我去了。”嫂子姓唐,叫唐敏绢,是赵德安现在的老婆,比赵德安小二十二岁,是女中的学生。自古英雄出少年,出少女的也不少。年轻人冲动,一冲动就勇敢,上街游行,打骂教育总长,火烧赵家楼,什么都不怕。有革命情操,女孩子们勇敢起来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女孩子都喜欢幻想,革命所描述的未来和对英雄的崇拜,叫他们什么都敢干。唐敏绢就是这样,游行了几次,听说很多女生都去陕北了,唐敏绢和两个同学也离家出走往延安去了。陕北老大的地方,等下了汽车,徒步往延安的方向走就不容易了,到处都在打仗,这天她们正背着行囊走着,国军和日本人打起来。枪炮一响,唐敏绢她们吓的到处跑,途中被赵德安救了。打了几年仗,赵德安早不是过去了,能说会道,和唐敏绢描述未来的中国,人人安全、平等、自由。唐敏绢听得眼睛都不眨动一下,说道:“首长,那要多久?”那会儿谁知道呵,赵德安也不知道。赵德安会说:“放心,不会太久,咱们都将在那个时代过上幸福的生活。”赵德安过去时运不济,话不多,现在不同往日,做领导,整天得讲话,思维活络,嘴头子也溜,接着前边的话他又说了句:“到了那一天,我就娶妻生子,过快乐的日子。”赵德安这话是革命理想还是探人家女孩子只有天知道。反正唐敏绢一听说就说道:“首长还没成家?”赵德安隐瞒了真实年纪,又说现在为了新中国他不能考虑儿女情长,可他也是男人,将来,要是没牺牲掉,是要结婚的。这是女孩百谈不厌的话题,唐敏绢说道:“那首长将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做爱人?”要搁现在说,赵德安上演了出“莎士比亚的悲情剧”,当时他掐腰站在那儿,眺望远方,说他是个农民,打完仗回村里找个女人便可。赵德安说:“你们这样的女孩,我们喜欢,可不配你们。这些年一直在打仗,我们没时间上学,知识水平低。”用时下的话说,真乃撂妹高手。为新中国牺牲了一切,女孩本就崇尚这样的人,献身精神立刻有了。没过两天赵德安和唐敏绢就在猪圈矮墙下头的草地里“长驱直入”了。



苏氏女来县委找赵德安时,赵德安和唐敏绢已经有一对双胞胎儿女了,就在县委的干部幼儿园里。赵德安在男人这块事儿特别强,是遗传还是后天的事儿不好说。这次组织上派赵德安到这一带来进行土地改革,赵德安很犹豫,即怕碰上苏氏女,又想抓吴昌浩,这是赵德安的心结,就想叫吴昌浩知道他也有今天。后来听说吴昌浩跑了,赵德安没敢打听苏氏女,赵德安从心里逃避这事儿。他跟唐敏绢说他未成过家,现在老婆孩子都冒出来,好说不好听。本来赵德安是想这事儿瞒下去,回头调到别处去工作,就当没这会事儿算了。曾经赵德安想改名字,改成叫赵红军什么的,当时凑巧发生了件事儿,师部的一个参谋也要改名字,政工的同志觉悟高,革命胜利了,你要改名字,私下一查,参谋原来是军统的人,想不跟台湾联系了,革命一辈子算了。这事儿把赵德安吓一跳,就没敢节外生枝。



政工科长小李来了,进门说道:“首长找我?”赵德安叫唐敏绢去。老赵忙有工作,唐敏绢走了。望着唐敏绢离去的背影,赵德安担心她看出端倪了,心里说了句:“真他妈的。”嘴上和小李说道:“李科长,交给你个任务。”赵德安把苏氏女情况说了。“这个女人当时很可怜,我不想恶霸地主吴昌浩伤害他。我那会儿也年轻,犯了年轻人容易犯的错误。”李科长没笑,领导和他说这些把他吓着了。小李说道:“首长需要我做什么?”赵德安说道:“查一下这个女人的来历,现在你也知道,我和唐敏绢同志是革命夫妻,这个不可动摇,把我和苏氏的事儿做个了断。”小李说他明白了,人就走了。其实小李并没真明白,回去越琢磨越糊涂,找了文书小宋,他俩一块儿参加过干部培训班,常说心里话。小李说道:“你说首长说的这句‘把我和苏氏的事儿做个了断’是什么意思?杀了她?”小宋笑喷了,说道:“你想哪儿去了?应该是叫你帮着给办理离婚。三号文件你没看?”小李是科长,岂有不看之理?这份文件主要是针对军队入城后军官同志都忙着更换乡下老婆,娶女学生和城市女子的事儿。革命队伍,宗旨是为人民服务的,革命还未成功,都换年轻女子睡觉,影响不好,为此发了这文件遏制一下。看归看,可这和首长交给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小宋说道:“你真是,要学而致用。首长是不要你扩大影响,悄悄地解决了这事儿。”李科长恍然,说道:“我调你过来,咱们俩一块儿办这事儿。”小宋说道:“行,你得请酒菜。”事儿不像小宋说的那么简单,查苏氏女的户籍就查不到,到村里打听了一圈,只知道一天早上这个女的出现在村子里,至于怎么出现的,为什么出现就不知道了。族长吴昌浩或许知道的多点,可他跑到台湾去了。李科长和小宋去村里的小酒馆吃酒。李科长说道:“这怎么办?”小宋说道:“好办,吃了饭咱们就去办。”问怎么办小宋不说,只是说:“来来,喝酒。”吃过饭,茶水也喝足了,小宋写了个离婚状子和李科长去苏氏女家了。



苏氏自打从县城回来就萎靡,这会儿做在院子里一边儿洗衣服,一边儿发呆呢。本来没指望什么,只是想丈夫回来一起过日子。这会儿不是早先了,奔四十岁的人了,有时候身体会不适。那天到了县城,苏氏女也拿不准丈夫是不是真没认出她来,回来一照镜子,自己是老了。再想赵德安,看上去是当官儿了。他身边那个漂亮地像妖精似的的女的是谁苏氏不知道,可感觉那女的看老赵的眼神不对呢。秦香莲的事儿苏氏知道,丈夫是秦香莲了?一想到这个她就掉眼泪。李科长和小宋进来了,苏氏紧张,看着他们。有时候得唬人,这也是策略,小宋说道:“苏氏女?你没有大名吗?”苏氏女摇头。小宋说:“你跟土匪丁山是怎么回事儿?”老几辈子的事儿,冷丁给人提起来,再说土匪大多都杀头了,苏氏心里直哆嗦,话说不出来了。小宋说道:“我们调查了一下,你的经历很复杂,赵德安同志现在是县委领导,你们不适合在一起生活,你签字一下。”小宋把离婚证明书拿给苏氏,苏氏不识字儿。李科长说道:“摁手印吧。”苏氏女不识字儿,可摁手印这事儿都是卖身契一类用的,说道:“你们要卖俺?”这话说的小宋和李科长一头雾水。小宋说道:“别胡说,新社会不允许买卖人口。你摁个手印就行了,快一点儿,我们还有工作。”苏氏老不动弹,小宋把按手印的地方指给她,拿了苏氏的指头摁了印尼,在纸上摁了一下,说道:“好了,你忙吧。”两人去农会备了案。李科长和范德彪说道:“老范,苏氏怎么也算是和首长一起生活过,还有三个孩子,农会有什么事儿还是多照应下。”老范说道:“放心,这个没问题。孩子赵书记不要?”叫人大脑袋的事儿,提这个干嘛?小宋说道:“这些事儿咱们不知道领导怎么考虑的,回头再说吧。”



小宋和李科长策马回县城了,到了县城李科长去找赵德安汇报,小宋去办公室了。有人叫李科长,李科长一看是唐敏绢,赶紧说道:“嫂子。”李科长年纪其实比唐敏绢大,可跟着首长的顺序,就得这么叫。革命了也几年,都两个孩子了,唐敏绢也不再是在是那个年轻的女学生,老道虽然也谈不上,可还是成熟些了。唐敏绢说道:“你去村里办老赵的事儿去了是不?”唐敏绢是猜的,赵德安没和她说。李科长不知道,以为唐敏绢都了解,把离婚证明拿给她看,说道:“都解决了嫂子。”做了母亲的人,唐敏绢惦记孩子,说道:“孩子们怎么样?”孩子他们没见着,小宋说道:“不在家,许是上学去了。”唐敏绢也没问太多,说老赵在呢,就往前边走了。赵德安自打苏氏出现,心情就不好,骂了一天人,见了李科长说道:“妈个巴子的,事儿办的怎么样?”李科长把证明递上去,说道:“还好,很顺利,我嘱咐村上给予照顾。”赵德安笑了,说道:“壶里有茶,自己倒。得给你记一功,好好,办得好。”李科长也很高兴,喝了茶就走了。



皆大欢喜的事儿,谁都没想到第二天情况全完蛋了,苏氏女投河自杀了。早上放羊的老头在河边看见了尸体报告了农会,老范赶忙带了两个农会会员去了,一看果真是苏氏女,看样是昨个死的,人的表皮都发白了。一会儿工作队的干部小陈也赶来了。小陈昨天下去开展工作,晚上听老范说了李科长来的事儿,当时也没多想。现在解放了,干部进城开展工作,早先特别是老同志的伴侣的确跟不上革命形势的发展,离婚是必然的。之前说起这事儿,小陈还希望政府可以允许纳妾,就纳一个妾室,那样原配和现配都解决了。这种话就是私下议论,怎么办还是得上头说的算。想不到苏氏女自杀了,小陈就想到他的主张。



几个人还在河边站着,等民兵去挂车来把尸体运走。这时苏氏女的三个儿子听说了,跑来了,看见死去的母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这种事儿谁看见了也不好受。老小哭喊着叫妈妈睁开眼,说他们今后都听话,帮她干活儿。老范就掉眼泪了,说了句:“真他妈的。”小陈听见,有些愕然,看老范装了袋烟抽,也没说什么。小陈过去叫孩子们别哭了,说妈妈已经走了,他们都是大孩子了,得坚强。车来了后,尸体被拉回去了,按风俗在家里搁三天。尸体抬进院子时,院子晾晒着破破烂烂的孩子们的衣服。一看这些衣服大儿子像明白了什么,这是妈妈特意都给他们洗好的,喊了声:“妈!”跪在地上嚎啕起来。



李科长接到老范从镇上打的电话,魂儿都没了,赶紧找了文书小宋,小宋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这样。要是知道苏氏会自杀,叫村上安排人盯一下就好了。李科长说道:“这事儿影响太坏,我担心会有麻烦。”小宋说道:“不至于,抓紧把人埋了,越早入土越好。”李科长怕挨赵德安骂,说道:“你和我一起去跟首长汇报吧。”文书心思细密。小宋说道:“你糊涂,这种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去说一下情况再说。”



首长没骂人,这都是唐敏绢的功劳,听说苏氏女死了,唐敏绢特别震撼,某种程度上她自己像有责任。一自责,唐敏绢想到孩子。唐敏绢父母定成分得定成资本家,好在他们跑香港去了。当初听说了唐敏绢写了揭发父母的信,给了赵德安,革命的决心很坚决。唐敏绢说:“大家都为新中国流血牺牲。他们却跑到香港去了,我要和他们断绝关系!”唐敏绢没一点儿虚情假意,理想主义的女子就是这么想的。赵德安看了信,特别激动,说道:“好,你不愧是一个革命者的老婆。”就把信交给组织了,希望组织能通过地下党阻止唐家人跑香港去。只是组织上顾不上这事儿,那会儿渡江战役就要打响了,涉及渡江战役的情报都忙不过来,一个资本家要去哪儿,谁管这个?现在苏氏死了,唐敏绢心疼孩子,那些孩子也是革命的本钱。她要把孩子接过来,一起抚养,这就把赵德安又感动了,搂住唐敏绢半天不松开。赵德安说:“小绢,你是个伟大的母亲。”李科长来时,刚说完孩子的事儿,赵德安正宽慰呢。李科长看见首长心情不错,把事儿说了,对没安排人盯苏氏承认了错误。赵德安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想不到的事儿。要说错,也是万恶的旧社会的错。”说到下葬的事儿,赵德安说道:“我考虑还是不过去。这个苏氏是和土匪丁山有牵扯的。我不好说苏氏自绝于人民,但有没有这种可能,不好说。人都死了,抓紧埋了,叫她入土为安算了。”



第二天一早赵德安批了辆中吉普车给李科长用,顺便把孩子接过来。到了村里安葬了苏氏,孩子要给妈守灵,说什么都不去县城。老范说道:“李科长,要不你先回去,等过了‘五七’再说。我们也做做孩子的工作。生活上农会会照应的。”



唐敏绢在县委大门口等着,本来接孩子她想去,赵德安反对。她一露面,本来不扎眼的事儿也扎眼了,属于头发长,见识短。赵德安说道:“你不许去,胡闹。”赵德安时常冷丁就发火,首长压力大,脾气急,下属理解,唐敏绢做为老婆也适应了,就没去。得知孩子没接回来,她多少有点儿失望。孩子要给母亲守灵,也是感人的事儿,唐敏绢理解。赵德安听说了不高兴,抓紧过来,事儿就容易平息。赵德安说道:“妈个巴子,这些孩子也不懂事儿。”唐敏绢说道:“你这些年在外头干革命,孩子都跟他们妈,感情深是难免的。”



过了‘五七’,老范做了工作,孩子们来了。赵德安住一个独立的小院,一排房子,住不是问题。唐敏绢收拾了房间和铺盖。她和赵德安的一双儿女五岁多了。苏氏的孩子到了县委很拘谨,不叫爸也不说话。赵德安说道:“妈个巴子,不叫拉到。”唐敏绢说道:“孩子都不认识你了。”唐敏绢找了文书小宋,说很多老同志为了革命事业不能回家,以至于孩子和父亲都不认识了,是不是可以写篇报道。小宋是兼职通讯员,说道:“嫂子的认识高,行,我准备一下。”其实准备什么?小宋前后的事儿都知道,只是这是给全军看的,立足点就得拔高了,题目就叫:《为了新中国》。文章没提首长换老婆和前妻自杀的事儿,强调了革命好些年,孩子不认识父亲了,歌颂了广大指战员为新中国做出的贡献。唐敏绢看了以后拿给赵德安过目,赵德安笑道:“妈个巴子,这些笔杆子就是会说。”不过文章赵德安压下没叫发。这事儿报道出去,一旦上级新闻单位扩大报道,会涉及那些没写的事儿,不一定是好事儿。赵德安和唐敏绢在床上说道:“还是不报道了。无数的先烈为了新中国流血牺牲了,这点儿女情长不算什么。文章又涉及我,我心里不安。”唐敏绢亲了赵德安。一个人得有襟怀,革命家的襟怀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孩子们住下了,日子久了也习惯了。白天苏氏的三个孩子去上学,唐敏绢和老赵的两个孩子上幼儿园。唐敏绢很慷慨地要做一个好继母,对五个孩子一视同人。两个小的叫唐敏绢妈,三个大的叫阿姨。爸这个称呼苏氏女的三个孩子都不叫,赵德安懒得管这事儿。到了五零年,节外生枝的事儿又来了,上头来了调令,老首长叫赵德安带一个军的志愿军过鸭绿江去朝鲜打仗。关于打仗的事儿,传言了好久了,赞同和反对的都有。反对的怕引起世界大战,要是苏联不帮忙,美国人在过了鸭绿江,那会更麻烦,搞不好老蒋又回来了。赞同的是想把美国佬阻挡在朝鲜。对唐敏绢来说,这是要死人的事儿,一看命令,眼泪立刻下来了。



赵德安到不觉得自己去了朝鲜会死。这事儿上他有点儿迷信。当年没从村里跑出去时,他霉气重,整天不顺心,后来跑出去遇上赤卫队招兵买马,加入了后士气来了,打了好多仗,连子弹都没挨过。这种事儿是势气也是运气。没中过弹,赵德安的仗就越打越猛。孟良崮战役,打张灵浦74师,战斗很激烈,赵德安什么事儿也没有,几仗一升职,赵德安进步的飞快。和美国人打仗赵德安没想过,要是不打这仗他也很愿意,只是老首长召集没法不去。赵德安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事儿的。我是军长,不会拿枪去冲锋。”



不愿意归不愿意,可军令如山,不去也不行。赵德安把唐敏绢和孩子安排到天津去了,住在海河边上。丈夫在前方打仗,唐敏绢不想做家庭妇女,到市委妇救会,也为“抗美援朝”做些工作。走的那天唐敏绢说了句话,把赵德安敢动了一下,唐敏绢说:“老赵,你安心打仗,万一你真牺牲了,我能向你保证的是把咱们的孩子养大,培养成革命的接班人。”赵德安很少有眼泪,这次眼睛还是热了下。



老赵在朝鲜打仗,唐敏绢在后方带孩子,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到了五二年初苏氏和老赵的大儿子赵彬全初中毕业,跑回家和唐敏绢说道:“阿姨,我要参加志愿军,去打美国鬼子。”前方打得怎么样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只是后方热火朝天。唐敏绢一听吓一跳,本来说好继续读高中,然后上大学的。这种考虑和唐敏绢资本家家庭出身多少有关系,反动阶级的家庭归反对阶级家庭,可唐敏绢对知识有认识。唐敏绢说:“你学好知识,国家的建设需要有学识的人。打仗只是暂时的事儿。我不同意你参军。”



赵德安去部队前做了些安排,把李科长也调到天津市委,做公安局二处的处长。唐敏绢去找小李商量这事儿。唐敏绢说:“他执意要去,我说多了又怕他不高兴。老赵现在也联系不上,你看怎么办啊。”在机关待久了,小李也不是早先了,脑子活络了不少,想了个主意,说叫武装部招兵办注意一下,发现赵彬全报名找个理由叫他通不过。唐敏绢有点儿担心,说道:“骗孩子不好吧?他的热情和心都是好的。”小李说道:“咱们也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他学习好,应该留下学习。”赵彬全果真报了名,没听阿姨的话。赵彬全和他们不一样,实诚,回家后和唐敏绢说了。唐敏绢说道:“你告诉阿姨,为什么一定要去朝鲜呢?”小孩单纯,说道:“李承晚挑起了战争,我要帮助朝鲜人民赶走美国野心狼,打破美国佬妄图用朝鲜做跳板侵略新中国的美梦。”那会儿报纸、广播都是这么宣传的。唐敏绢说:“你已经报了名,我也不说什么了。”哥哥一报名,几个小的也嚷嚷着长大了也去朝鲜。孩子响应国家号召,积极向上,唐敏绢只能鼓励,叫他们现在好好学习。果真赵彬全体检时视力不合格,被唰下来了。赵彬全回家就哭了,叫唐敏绢给找找人,允许他参加志愿军。转过天来,唐敏绢特意包了饺子把小李叫来了。唐敏绢和赵彬全说道:“小李叔叔给你找招兵办,好像是不行。”小李说道:“眼睛近视是不能参加打仗的。在战场上看不清敌人,怎么开枪,万一再打着自己人怎么办?”这个说法小孩们听了高兴,都笑。赵彬全也笑了。院里一个叫张骏的小孩和赵彬全一般大,他爸是招兵办的,知道赵彬全是怎么回事儿。张骏偷听了大人的谈话,当成秘密情报告诉赵彬全了。要搁后来,赵彬全家都可以起诉张骏是害死人不偿命。赵彬全愤怒了,回到家怒视唐敏绢,把唐敏绢吓坏了,以为没去朝鲜,孩子想不开脑子出现问题了。唐敏绢说道:“彬全,你这是怎么了?”赵彬全把知道的内幕说了,唐敏绢尴尬地了不得。唐敏绢说道:“阿姨一是希望你继续上学,二一个希望你在和平环境下会安全。”赵彬全对唐敏绢一向很尊敬,这会儿不行了,说道:“阿姨,我爸爸在朝鲜浴血奋战,你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觉得耻辱。”说的唐敏绢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唐敏绢说道:“你爸不在家,我不想把你送上战场。”还是自古英雄出幼稚,赵彬全说道:“阿姨,这话你敢对那些‘最可爱的人’说吗?”。“最可爱的人”,无数的人为这句话走上了战场,再没回来。唐敏绢不知道怎么说了,说道:“我明天找找军委,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你爸,咱们听他的意见行不?”赵彬全不干,说要么叫他参加志愿军,要么他就把他们招兵作弊的事儿报告给中央。报告中央,其实赵彬全想这么做也做不到,中央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报告的。只是要是赵彬全到处反映的话,对小李的影响会很坏。唐敏绢说道:“好吧,你要去就去吧,我叫李叔叔跟招生办说一声。”



过了几天赵彬全乘火车开赴鸭绿江了。唐敏绢和几个孩子去送他们。赵彬全穿着崭新的志愿军服装,带着大红花和唐敏绢说了句话:“阿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太想参加志愿军了。”唐敏绢说道:“照顾好自己,你回来时我们来接你。”本来是可歌可泣的事儿,后来变味了。赵彬全在朝鲜碰到县里的文书小宋了,当初他也想跟小李科长一起到天津,赵德安没答应,后来他参加了个记者培训班,做了志愿军的随军记者。在朝鲜碰上了,也算他乡遇故知了,两人高兴。小宋干脆就跟着赵彬全的排一起行动了。按说随军记者是不能拿枪打仗了,入朝第一仗就是硬仗。小宋之前打过仗,队伍牺牲减员厉害,抄了支枪就打起来了。仗打得并不好,这不是读魏巍的《最可爱的人》那么煽情了,最可爱的人死了一片。赵彬全那个排死了一大半,很多尸体残缺不全了。宣讲革命英雄主义的时候,赵彬全热血澎湃,这会儿全凉。枪炮一响,赵彬全觉得死到临头了,立刻尿裤子了。战斗结束,面对着尸体,赵彬全哭起来。小宋打过仗,没和美国人打得这么激烈,也算经历过枪炮声。小宋笑,说道:“打仗就这样,该怎么打怎么打,死活是运气。”



和美国佬打仗还是不一样,坦克、大炮,枪声没有单嘣的,子弹全是一串串的。几场仗打下来,赵彬全适应了些,开枪还击都行了,只是心里始终不痛快。一个月后攻打一个叫什么碣隅里的地方,赵彬全和小宋被飞机投的炸弹炸昏了。尸体太多,没法带走,都丢在战场上了。美国佬清理战场时两人装死没装成,被俘虏了。半年后被关到济州岛去了。



得知赵彬全参了军又被俘虏了,赵德安气坏了,说道:“妈个巴子的,怎么能叫美国佬抓了!”到了五三年和谈时,两万志愿军战俘和一万多韩、美军战俘要交换。联合国军搞了个幺蛾子,叫双方战俘自愿选择前往的地区,有中国大陆、台湾、或第三国。传来的消息把赵德宝又吓了一跳:小宋和赵彬全要去台湾。叛国,背叛国家,赵德宝把枪都抽出来了,说道:“妈了个巴子,我毙了他!”



毙了也没有,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最终小宋和赵彬全还是去了台湾。回国后赵德宝大发雷霆,唐敏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打了人,又做了爱后,赵德宝好点儿了,说道:“这个混蛋孩子,他爸是军长,他却投敌叛变!”唐敏绢说道:“不是说敌人胁迫的吗?”赵德宝说道:“那是宣传需要,实质是自己选择,美国佬不管。有些国军解放的军人鼓动俘虏去台湾。我就是不懂这个混蛋怎么会去台湾。吴昌浩在台湾,最好把他毙了,叫他去!”



这事儿也影响了赵德宝和唐敏绢的关系。没有儿子的事儿,赵德安会提级别,这儿事儿叫他的提级被上头压下了。老首长说道:“我给你争取了,可上头还是有异议。机会还有,不要着急。”赵德宝迁怒唐敏绢,怪她没看住孩子。唐敏绢对很多问题的看法也不在那么幼稚了,赵德安发火的时候,有时候会反嘴。在天津猫了一些年后,赵德安离开军队到二线城市做了市委书记。苏氏女的孩子两个上了大学,唐敏绢的两个也上初中了。日子还没等稳定,全国开始大炼钢铁,热火朝天地跑步进入社会主义。结果不理想,搞了公共食堂,各家的锅都砸了,粮食管理不到位,很多烂在了地里,转年没了粮食,饥荒来了,老干部不满了,主席承担了责任,不干国家主席了。猫了几年,到了六八年,主席一张《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高妙无比,文革开始了,老干部们开始倒霉。赵德安看了文件、报纸,紧张的要命,事态他把握不住,又在这位子上,晚上吃饭和唐敏绢说道:“我有不祥之感。”唐敏绢说道:“不管怎么乱,只要跟着主席走就不会错。”话是这么说,可你怎么走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并不好掌握。赵德安解放后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的运动,对事情有预感。赵德安说:“我琢磨不出主席搞这个运动的意思。”唐敏绢说了句话,把赵德安惊得酒都不喝了。唐敏绢说道:“会不会是‘火烧赵家楼’?”



这个典故赵德安听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说道:“混账,说什么呢你?”把领袖这么比是掉脑袋的事儿。赵德安说道:“你要再胡说八道不行。”两口子说话,又没外人,你突然变脸算什么呵?唐敏绢不高兴了,说道:“那就不说,咱们最好什么也不说!”出门去看孩子们去了。触及灵魂的全民运动,从老的到小的,孩子们也一样要革命。



老二赵彬智、老三赵彬强和妹妹赵彬红、赵斌绚几个人在屋里开会呢。唐敏绢一进去,都不说话了。唐敏绢好奇,说道:“你们干什么呢?”女孩赵彬红上高一了,说道:“我们在开会。我们班长杜小炮把他父母检举揭发了。”革命就是涤荡灵魂不错,可举报家里人是什么意思?唐敏绢说道:“你们也要举报我和你爸?”怎么着也是父母,唐敏绢一说这个,大家都不吱声了。不知声说明他们可能真考虑了。唐敏绢也是干部,干部都有经验。唐敏绢说道:“好吧,就算你们也要检举妈和爸,可你们有什么可以检举的?”赵彬全跑到台湾后,赵彬智现在是大哥了。大三了,本来很快要毕业,现在停课闹革命,具体什么时候毕业不好说了。唐敏绢不以为她和老赵有什么可以举报的,他们都是真正的革命者。等赵彬全一说话,唐敏绢傻眼了。赵彬全说道:“阿姨,我和赵彬强的生母是土匪的女人吗?唐敏绢心一揪,不知道他们说这个是要检举什么,谨慎小心地说道:“冷丁提这个干什么?”赵彬红说道:“阿姨,我们怀疑我爸是历史反革命,否则他怎么可能和土匪的女人在一起?”一听他们这么说,唐敏绢想抽他们,这些孩子要是这么个搞法,不光大人要倒霉,他们也一样。唐敏绢说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这么糊涂?要你们妈妈是土匪的女人,那你们就是黑五类,想过没有?再说了,你们爸爸为革命流血牺牲,怎么会是反革命?”赵彬强说道:“阿姨,我们得对毛主席忠诚,不能撒谎,即便我们成了黑五类也不能撒谎。我爸是不是反革命,得组织说的算。”



那会儿的人不是傻,是真诚。要是那会儿中国人开始做生意,大都是诚实的商人。几十年后诚实已经变成贬意词儿了。谁都没想到赵德安溜达来了,在门口听见了,气疯了,拿了手枪冲进屋里说道:“妈了个巴子,胡说八道我毙了你!你们妈是个什么人,那是她的事儿,关你们什么事儿?”黑洞洞的枪口晃动着,孩子紧张可不怕。唐敏绢说道:“老赵,你把枪放起来去,拿它干什么?”信仰的力量可真了不得,赵彬智说道:“爸,你可以杀了我,但你必须向毛主席坦白你跟土匪女人的事儿。”赵德安“咔嗒”顶上火了,说道:“妈了个巴子的,我向毛主席坦白,毛主席得有空听呵!”打孩子赵德安不能打,气得他照屋顶开了一枪。那会儿全民觉悟高的和警察一样,枪响不是小事儿,邻居立刻报告了。文革时公检法这些单位都被砸烂,没有了,城市里没有警察,工人纠察队来了。确定枪声是从赵德安家传出来的,敲门、喊话,赵德安一家紧张了。书记家本来有共军站岗,后来撤走了,这会儿没保卫了。纠察队的人说道:“谁开的枪?赵德安,是你吗?”堂堂市委书记给直呼大名,口气生硬,赵德安好些年没碰上过了。赵德安愠怒,说道:“你叫我什么?”这就是赵德安不对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是那会儿最伟大的人,宪法上写着呢,什么当官的都是狗屁。纠察队长说:“叫你赵德安,不能叫吗?”赵德安想说“妈个巴子老子打天下时你在哪儿呢”?唐敏绢怕老赵发脾气,说道:“工人同志,是刚才擦枪走火了。”僵持了会儿,毕竟没死人,那会儿枪支管制不严,不像后来,天津的老太太用塑料子弹打气球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纠察队走了。唐敏绢和孩子们说道:“都睡觉去吧。”回到自己房间赵德安不算完,说道:“气死我了!”唐敏绢说道:“这是政治运动,你还是控制点儿,别惹麻烦。”赵德安这边压下了,糊弄他睡了,唐敏绢又去了孩子们的房间。几个孩子在学新华社社论呢。那会儿和现在一样,新华社不单纯出份报纸那么简单,它就是中央精神的民众版。唐敏绢不能不叫孩子学报纸,说道:“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还有,你们参加运动我和你们爸都不反对,但你们做事儿要多想一层。有很多精神不是一下子就能吃透的。”孩子们不接茬,唐敏绢看看说道:“都进被窝睡吧。”



赵德安还是被抓了,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同时又是彭德怀路线的人。彭德怀反对领袖,这就使得问题敌我化了。一敌我化,唐敏绢也没跑得了,也被抓了,叫她检举揭发赵德宝的罪行。这种时候往往女人比男人坚强,唐敏绢什么也不说,坚信赵德宝是好干部。交代不交代问题都得批斗,市委大会批,万人大会批。一个月批斗下来,赵德安彻底没脾气了。初冬时赵德安被发配“五.七”干校参加劳动改造。唐敏绢也被送去改造,只是不在一个地方。赵德宝的干校主要是开采石头,体力消耗特别大,一个月不到,两个人死了,都五十出头。平时除了干活儿就是学习“两报一刊”,学习完了写认识,交待问题。赵德安第一次想到他可能会死在这儿,念头一冒出来,真有点儿怕了。仗打过不少,和美国人也打过,都逢凶化吉了。这次不一样,赵德安不知道是不是人过五十,胆子小了,开始怕死。干校里什么人都有,部队干部、地方干部,文艺团体的人,知识分子。一个姓戴的剧作家来了一周就给放回去了,赵德安惊讶这个作家是怎么交待的问题,得以解放的。一个寝室的姓周的干部悄悄说:“这小子把指控他的事儿都退给他老婆了,他老婆是大地主出身,说不清楚,他就释放了。”赵德安开始琢磨这事儿,好几天没睡好,抵抗力差,就感冒了。感冒了后,干校的医生不给开假条,赵德安发着烧还得去工地运石头。晕倒了两次,管理人员说赵德安不老实改造,偷奸耍滑给关禁闭了。管理人员说:“赵德安,把你的问题交待清楚,否则别想出来。”



唐敏绢的日子一样不好过,农场的干部调查出她父母家人都跑到国外去了,叫她交待混入革命队伍的目的。当初是热血青年,都是有理想的人,唐敏绢说道:“我是向往新中国,热爱共产党的,没有什么混入的!”你这种态度哪是改造?简直是叫板。女干部说道:“唐敏绢,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这个资本家小姐向往新中国?你们这些剥削阶级过惯了花天酒地的腐朽生活,你别告诉我说你希望你的父母家人在新中国被消灭。”你要这么说,唐敏绢或许真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家人死,只是她对革命和新中国的向往是真的。女干部又说:“唐敏绢,你老实交待,你怎么和赵德安勾搭到一起的?”勾搭这个词儿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唐敏绢抗议地说:“我跟老赵是革命伴侣。”唐敏绢这么说话,很不老实,干部特别生气,说道:“唐敏绢,赵德安是反革命,你是资本家小姐,你们是革命伴侣?天大的笑话!”



唐敏绢坚持着,她也不知道哪天能出去重获自由,只是从没想过死。心里有丈夫、孩子们。有希望在,唐敏绢不怕受苦和被欺负。有天唐敏绢被带去交待问题,女干部把一份材料拿给她看,说:“唐敏绢,你丈夫比你有觉悟,你自己看看吧。”老赵把她出卖了,说他一开始不知道唐敏绢是资本家出身,她勾引了他,叫自己迷失了方向。唐敏绢一开始不信,看到后来有很多事儿只有她和老赵知道,老赵要是不说,组织上不会掌握。这么一想,唐敏绢顿时傻了。夫妻间相互揭发,那会儿这种事儿不少,从上到下,全国都有。赵德安会这么做唐敏绢没想到,精神一下子萎靡了,干部们再问她话,唐敏绢一句话也不说。干部们被逼急了,面对的又是万恶的阶级敌人,打她都难免。一个月后唐敏绢精神不正常了,开始莫名其妙地笑,叫她名字唐敏绢说她叫苏氏女。干部们觉悟都很高,一听到这么个名字,觉得有问题,就开始调查。查来查去,查到了苏氏女是老赵的原配妻子,叫赵德安给休了,又自杀了。这不是小事儿,队里开思想会时,女干部把找赵德安核实的材料拿出来读。赵德安说他和苏氏离婚,主要是因为唐敏绢勾引他后,他被迷失了方向。转过天的早上,干部发现唐敏绢在地瓜地里死了,认定唐敏绢去偷地瓜被冻死了。冬天哪有地瓜,可组织结论是这样,没有人说什么。



赵德安被解放后,到省里干了省长,又找了个小他二十八岁的老婆小蔡。赵德安出卖唐敏绢时,告诫自己先出去,再救唐敏绢,现在人死了,也只好这样了。小蔡比赵彬智的年纪还小半岁,特别能撒娇。赵德宝男人的能力还很强,乐此不疲,孩子们看见了心里不悦,都搬出去自己住了。搬出去更省心,赵德安也不管他们。赵德安六十五岁退休的,退休前他把孩子召集到家里吃饭,饭桌上赵德安给孩子们做出了安排,叫赵彬智、老三赵彬强从政,赵彬红、赵斌绚经商。大领导们为孩子的事儿都相互照应,你帮我儿子、闺女,我也帮你。赵德安八十八岁去世的,对孩子的安排很成功,赵彬智和赵彬强这会儿都是省部级别的领导了。赵彬红、赵斌绚经营地产和私募基金,涉及了所有发财的项目。春节时他们在赵彬智家过除夕,祭奠了苏氏女、唐敏绢。赵彬强给赵德安敬了杯酒。其实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父亲带给他们的。赵彬全也联系上了,他从台湾去了美国,在大学里教书,在美国属于中上阶级。论财富他远不如弟弟和妹妹。赵彬红去美国时问过他当年为什么选择去了台湾。赵彬全和小宋在济州岛的监狱里看了很多过去看不到的书,新闻电影,知道了这场战争的真相,他们的世界被颠覆了。赵彬全没说这个,只是说当时就想去台湾。小宋在台湾进入政界了,一度是蒋经国先生的参事。



对于回国开公司挣钱,赵彬全谢绝了。



我们爷爷没埋在八宝山,他自己不想埋那儿。赵德安说他不是大官。自打出来推翻了民国政府后,赵德安再没回过老家。我爸他们曾以为爷爷要回老家,回到他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去。我爷爷那会儿都弥留了,喊道:“不不,不回去,永远不回去。”李科长,现在的李省长说我们爷爷曾经想把老家的村子拆掉,给水利工程让路,只是没有成功。小李科长说我爷爷不喜欢老家和老家人。赵彬全挺叫他失望的,他本想他回来投资的。说这事儿时,他说了件事儿,当初主席不想改国名,还叫中华民国,但大多数人都想改,就改了。改了后才发现错了。要是不改,直接进联合国了。



还真是的。



 



(完)    



 



 



        2020.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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