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俩礼拜,宋明远曾在机房里偷偷登了QQ空间。他想跟朋友留个言,解释自己的突然消失。刚登上去,“哎,宋明远,你怎么还登那个啊?”扔过来的话清晰响亮,整个屋子的人都看着他,他刷一下白了脸。举报的人是他平时自认关系不错的一个,平时见面还笑着打招呼。他明白这回跑不掉了。
十三号室里,他战战兢兢猫在角落,大气不敢喘,等待即将到来的“治疗”。念一个名字,列一下“罪状”,躺上去一个。电几轮,再叫下一个。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听到杨永信发话,“行,今天就到这儿吧。”难以置信的好运落到了他的头上——他们把他忘了。
运气归运气,他也明白了“举报”不是玩笑,而是生存必须卷入日常斗争。与此同时,他一点点觉察出“当官”的好处。
普通盟友3人说话叫扎堆,班委七八个人在一起聊天,是“正常的工作交流”。吃药也有特权施展空间。被归为“被动盟友”(被网戒中心诊断为有精神问题)的,“红黄蓝绿的吃一大把”。其余人,跟三餐似的统一吃两种药,乐友牌盐酸帕罗西汀片和一舒牌盐酸丁螺环酮片。一个抗抑郁,一个治焦虑。室友、家长互相监督吞药。有几个班委一到吃药时间就出门,“去别的屋看看,看他们都吃药了没有”,或者直接拿药走了,说出去吃。宋明远认为,“他们一定没吃”。
更让他震惊的是之前某届班委的两次事件。一次是在厕所发现了避孕用品,后来查明是一男一女两个班委所为。另一次,家长抓到班委们在澡堂门口集体抽烟。事后当然是严惩,但居然有条件完成这样的事,宋明远内心震动。
后来他当上了话筒员,在点评课上给发言的人递话筒。权力离他尚有距离,但时任纪委点拨他:“我很看好你。”宋明远领悟到自己大有希望做接班人。对于有心提拔他的这位,他总是不折不扣地完成对方指示。他总结自己爬升经验:“做好本职工作。然后呢,再抱一个好的大腿就行了。”点拨他的班委是“好的大腿”。他一步一步按照规定的路径稳步上升,先后做了思品委员、纪律委员、体育委员、卫生委员。平步青云,直到当选班长。
“路线不同。”QQ上,陈一鸣敲出一行字回复我。“宋班长走的是上层路线。”他总是不直呼宋明远的名字,而是带点儿揶揄地称他“宋班长”。两条路线都成果斐然,陈一鸣只被电了三次,相比同期盟友,少之又少。而宋明远只被电过一次。
宋明远身材中等、微胖。穿着件防风外套,握一把黑色长柄伞。我见到的绝大多数人,都以控诉为主,希望我的工作对网瘾治疗的终止取得实际影响,但他比较平静。他声音稳重低沉,言简意赅,带着礼貌的微笑。聊起当时折腾的这些事,26岁的宋明远,用的是一种历尽沧桑的语气,“年轻的时候,凡事吧,还是想着往前一顶”,“特别受不住别人那种诱惑。”
往上每爬一个台阶,宋明远的安全感也逐步巩固。加入小团体从不曾在他的考虑之内,“太危险。万一呢?”
时至今日,宋明远都认为,当选靠的是他良好的群众基础。尚无选举制度时,他就在做人缘,“真出什么事,不至于千夫所指”。担任思品委员时,他负责掌控每一个“盟友”的思想。尤其要稳住新人情绪。他的套路是,陈清利弊(“你看你做过治疗了”),劝人正视现实(“你不变得更好,你爸爸妈妈是不可能让你走的”),然后,说出自己的故事(“我们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把真心话藏在表面的劝告中,暗示别吃眼前亏。他认为自己付出了时间、精力以及一点点真心,对方也会有所回报。“只要你一直来新的人,你对我的这种支持率就只会不断地上升。”全员投票选举,宋明远以超过半数的票当选新一届班长。
当选之后,宋明远一改前任“小甜甜”班长(因为处事柔和得名)的宽容作风,“稍微有侵略性一点”。即使班长也有隐忧,自杀、出逃这类高危行为如果在眼皮底下发生,他难逃其咎。他害怕出事,“争取就是踩着钢丝把这山就给过去了。”少数几次他睁一眼闭一眼,是些个女生,熄灯了还在外面晃,还没洗脸。很幸运,他任期内,没有异常,风平浪静。
宋明远赶上了好时候。冯宵没有。他身兼“总话筒”时,有个姓王的女孩屡次寻死。他和他的同僚们非常苦恼,女孩每策划一次自杀,他们就要进一次十三号室,承担“连带责任”。
两种生存路线之外,也有别的。一个因为过度“打飞机”被父母送去的男孩,自保方式是装低能。故意裤子只提一半,腰带松垮,领子凹在里面。“挑得都累了,你就不太去挑他毛病了。”宋明远说。很多人把他当做智力低下的人去包容。不过宋明远觉得这人在装,“那么多的卖黄片的、(发)这种小黄文的这种地方,我都找不到,你都能找到。” 另一个装低能儿的被他治了。前面那个听话,还能表现出对他这个班长的尊重,这人不行,嬉皮笑脸,抬着下巴看人。当然,治他也本是宋明远分内工作。列队的时候看他不行,加个圈。穿衣服邋遢,再加一个。有一周,他给那人画了几十个圈。班长一次最多可给人加5个圈,甚至有权限直接给人申请“治疗”。“后来就老实了,”宋明远笑着说,“很多时候权力就是这样体现出来的。
身为班长,不得不应付点场面上的事。虽然大多是十来岁的小孩,但也趋炎附势。外出活动时,争相嚷嚷,“班长我扛这个旗子行吗?”有个盟友总跟他提建议,“你多笑笑啊,班长。”他烦这些人,但还是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绷着脸才省力气,“更像一根木头,更像一个形式化的东西,很轻易就过去了”,但在群众的呼吁下,他需要展示微笑。
每天早晨,班长宋明远要跟杨永信一对一地汇报不安定因素。接下来的点评课上,杨永信也会参考他的汇报的内容选择点评某个典型“盟友”。比如,XX总忽悠家长回家,是什么心态?想好好表现的“盟友”(宋明远说包括他在内)会踊跃发言,瞄准靶子,说“他就是不想改变,他就是还想回去玩游戏”之类的话助力,掀起集体批判。
对于“盟友”来说,被点评等于成为众矢之的,令人背脊发凉。家长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能被“杨叔”在课堂上点一下,是特别关照,孩子会好得更快。讲课时,常有家长举手打断,“我家孩子也有这个问题,比这还严重。”杨永信也头疼,“我每天就上那一节课,这么多孩子,我不能每个人都点评啊。”
宋明远至今对杨永信笑容可掬的样子怀有恐惧,一看到他的视频和照片“就不行了”。当班长的日子里,面见这位最高负责人是他的每日必修课。杨永信极有魄力,坐在那说“好”、“知道了”这些话时,都能传达出威严的气场。宋明远必须表现出“很亲近他、很尊敬他的样子”。所有“盟友”都必须这样,见到杨时要像士兵见到首长一样,绷直身子喊,“杨叔好!”即便刚从十三号室的小黑床上下来,也要卯足力气喊,“谢谢杨叔!”就像客人感谢主人的丰盛招待一样。宋明远发现到后来不用特别刻意表现,每天都一个状态,时间久了,“这个面具可以戴着”。
当班长让他心里安定。按照网戒中心的对错逻辑,他安分守己,甚至做着贡献。加上日子太平,没什么寻死和逃跑的人,每天他都睡得很踏实。
当思品委员时,他最喜欢的工作是批日记。在网戒中心,“盟友”要通过日记晾晒思想、悔过认罪。这也是“永信模式”独创的108个治疗环节之一。认罪的潜规则是“使劲往重里说”,孩子们在撰写的故事里称自己吸毒、贩毒甚至强迫少女卖淫、杀人。把自己描述得劣迹斑斑,凸显改造成果。家长震惊,杨永信宽慰,“你看你以前多危险啊”。杨永信曾让一个女孩公开晾晒自己的性交易细节,原理是直面过去才能获得重生。“像在听一个黄色小说似的”,徐浩当时15岁,坐在下面听得脸红脖子粗。比他还小三岁的谭小虎,紧闭着眼睛,喝了酒似的,“两个脸蛋一直红到脖子根”。女孩的父亲边听边哭,最后晕了过去。
宋明远当时最爱看一个姓武的“盟友”的日记。武当时十六七岁,狂恋一个女孩,家人摁不住他的疯劲儿,送了进来。武的日记里有大段大段胡言乱语般的相思独白。这人也拗,被点评了很多次,还写。“我就写,我就写,我喜欢我女朋友,他就往里面写。”日记看完宋明远得批复,写一些正确导向的话,比如“你们都年龄还小,应该正视自己,把握住自己的未来。”
开始他兴趣盎然,后来也腻了,“都一个套路,不想再听人讲故事。”他时常在点评课上放空,像一个完成了野心的闲人。身姿依然要端正,两脚分开60度,手按在双膝上,屁股只坐椅子的三分之一。他想当时的女朋友,又想同学,他们是不是已经上大学去了?他自己留了一级。他们有没有到处找自己?脑补了些出去后女朋友对他痛哭流涕的温馨场景。但真实情况是女孩态度淡漠。
当班长可以不跟大伙儿一块睡觉。只要不擅自出去,整个医院他想去哪去哪。这逛逛,那逛逛,瞎聊两句。他想找女生们聊天,但家长盯着,不敢冒险。后来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聊聊聊,聊够了。”这边一吹哨,那边他就倒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