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记》潘狄
胡与吴曾有一日之雅 1986年八月一日上午，耄耋之年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虽有大量重要工作等待他处理，却仍然首先去到剧作家吴祖光的家中，进行不平常的拜访。 吴祖光与胡乔木曾有过一日之雅，1985年，胡乔木亲笔修书给吴祖光，表达“建交”之意，爱才之心；不久，又亲自来到这座普通楼宇，吃力地爬上四层，拜访吴祖光和新凤霞夫妇，以显示其广交朋友、广结善縁之诚。他与两位文艺家亲切交谈，频频叮嘱今后有事多联系。他称赞新凤霞的回忆录写得好，并说：“如果你让我当编辑，我会把你的文字修饰得更漂亮”。这位中共中央理论权威、知识分子问题专家的来访，曾经使两位文艺家受宠若惊，而老人的热情、坦率和平易近人，更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年后胡去吴家不是交友而是绝缘 1987年“八一”这天，时钟指向八点，门铃就响了。吴祖光亲自开门热诚迎进胡乔木。却只见这位老人态度严肃，完全不似前次来访时的满面春风，还迫不及待地请新凤霞来客厅一起座谈。气氛虽然有点异常，但他二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中共理论权威是为宣告吴的所谓三条“反党言论罪行”而来的。胡乔木坐下后，首先对吴祖光说：“我来是奉命执行一项任务，这是经过慎重研究，由我来看你最为恰当。时间很短，不和你辩论”。接着他打开皮包，取出一份文件，开始严肃地宣读起来。文件指出吴祖光从五十年代就“反对党的领导”，并列举了吴祖光的三条“反党言论”： ○11980年吴祖光入党后接见新闻记者时说：“入党使我啼笑皆非”； ○21982年，反对精神污染期间，吴祖光说：“反对精神污染是一场居心把国家搞乱的瞎胡闹”； ○31986年吴祖光在《羊城晚报》上发表题为《理应取消戏剧审查制度》的文章中说： “谁有权，谁就可以决定一个作品的生死命运，这种现象是可笑多余的。”“这种制度是完全继承了过去腐烂没落、濒临死亡的国民党的腐朽传统”。 胡乔木接着对吴祖光说：“根据这些问题，你不适合做一个共产党员。因此中纪委决定劝你退党”。 “这种话你是绝对说得出来” 前一天，有人转告：“乔木说他明天要去看你，广结善縁”，吴祖光以为还是像上次一样来交友谈心的，因此对此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当胡乔木宣读他的“反党言论”时，他几次插话想说明文件列举的这几条，或者乌有，或断章取义，但都被胡乔木申明“今天我们不辩论”而阻止住了。 最后他仍坚持澄清自己从未说过“入党使我啼笑皆非”的话，并希望知道此话的出处。胡乔木回答：“是香港杂志上说的”。吴祖光说：“半个月前就有人问过我这句话，我当时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今天听你说，才知道来自香港……”胡乔木说：“这要查一查，我也不大清楚香港的杂志可能没有什么根据”。 但他立即又说：“这句话尽管你可能没说过，但这种话你绝对说得出来。你这个人呀，一向说话随便，什么话你都说得出来的，你就是说得太多，言多必失。” 接着问：“是什么人介绍你入党的？是否有的去世了？”吴祖光回答：“都活着，一是周巍峙同志，一是夏衍同志”。胡乔木说：“这样的同志要受批评。因为你不够共产党员的条件，却让你入党。当然，你也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不过，这个决定是对内的。你退党后，一切照旧，你还是作家，你还是享有一切已有的社会职务和待遇。方励之我们还同意他出国嘛！当然，不宣布，迟早人们也会知道。如果你不接受劝退，那就开除出党”。 吴为免再起风波而退党 吴祖光开始意识到：面对这位老人已不是去年来访的可以谈心的朋友，现在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在和他谈话。他不能不认真思考；如果我坚持不退，公开开除可能又会引起一场政治风波，那又要影响党的信誉。因为中共中央四号文件明确说过：只开除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三个，不再处理他人。而且半个月前（7月16日），也就是这位政治局委员，在中宣部长王忍之、副部长王维澄、文化部长王蒙、广播电影电视部长艾知生、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李焕之、中国文联党组书记、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吴祖强等负责干部座谈音乐问题的会上，还一再强调：“有人议论我们还将处理一些人，哪有这回事哩！就开除三个人嘛！谁还听说有第四个？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至于有人说过错话，那有什么关系呢？说错了以后不说了就是了”。这一席话已在文艺界传开，知识界的紧张空气开始逐渐缓解。 可是，时隔半月，胡乔木竟亲自来宣布劝他退党，在而且还说：“这次劝退，不止你一人，还有别人”。如果自己坚持不退，公开开除，肯定会引起党内思想混乱，不如悄悄退了，可以维护党的信誉。于是，吴祖光略加考虑，便作出如下回答：“因为是你乔木同志亲自来劝我退党，我很感动，所以我决定接受。”而这里他内心所想的是：他不愿做新闻人物，不愿卷入一场政治风波中去，不愿再制造混乱，只希望国家安定团结，希望改革顺利进行，特别希望他的接受退党，有助于党不再失言于民。“你对祖光爱护多于帮助” 一直沉默的新凤霞这时忽然请问胡乔木：“我呢？我是不是也要退党呢？”胡乔木安抚道：“怎么能要你退党呢？那不是又成了封建株连了吗？你是好党员，你为党做很多工作，但你对祖光爱护多，而帮助不够啊！”可是，新凤霞真想告诉她心目中十分尊敬的这位中央领导人：“如果说我为党做了许多工作，那确实是与祖光对我的帮助分不开的啊！” 当胡乔木历数祖光的“反党”言论，指出祖光不够共产党员条件时，新凤霞听着听着心潮翻滚，往事出现在脑海之中。 ——1949年冬，北京刚刚解放不久，周恩来总理在北京饭店举行招待会，文艺界名流聚集一堂。当时还在天桥唱戏的青年评剧演员新凤霞也应邀出席。她坐在刚从香港回来的老舍、夏衍等名作家旁边，听到周总理关切地问夏衍：“吴祖光同志回来了？”夏衍回答：“回来了”。总理说：“很好！这位党外神童作家过去做的工作，不比我们党员作家少啊！”这是新凤霞第一次听到“吴祖光”的名字，而且是听敬爱的周总理亲口赞扬的这个名字，因此深深印记在心中。后来老舍先生介绍她认识了吴祖光，由相互敬慕而产生爱情，终于缔结良缘。周总理十分赞美他们的结合，并关心地对吴祖光说：“你要帮助凤霞学文化啊！”正是在祖光的帮助下，她才从一个文盲演员提高到今天能创作出版上百万字的回忆录，成为中国作家协会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民间艺人的会员，受到广大读者的好评，也曾受到胡乔木的热情夸奖啊！ 夫妇曾捐赠文物与行头 ——她从六岁开始演戏、唱戏，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终于成名，并用血汗钱积攒了价值高昂的两箱行头（戏衣） 。1951年她参军后，是祖光劝她把自己的行头捐献给国家剧团。祖光说：“你参军了，仍私有行头，还像个革命军人吗？”她虽然舍不得，却听信祖光，将全部行头捐献给国家了；她母亲埋怨女儿听信女婿，把一所房子的钱都捐掉了。 ——1955年，祖光说服父母，把家中父亲珍藏的大批价值连城的古董、文物捐献给国家。故宫博物院曾在一篇介绍建国以来社会捐献文物情况的文章里，高度评价吴氏的捐献均属一级文物。当1957年吴祖光被打成右派，遣送北大荒劳改时，母亲埋怨说：“你这样爱党，却被打成右派”。祖光：“这是两码事。捐献文物没有错。” 慷慨答应无私捐献私宅 ——十年浩劫期间，她和祖光都被赶出自己位于帅府园马家弄九号的四合院住宅。这所住宅拥有18间宽敞的住房和别致的庭院，是祖光当年从香港回来后，为了结婚、生子而用多年积蓄的全部外汇向私人购买的。祖光在庭院中亲手栽植了许多树木花草。“文革”开始，他们被造反派扫地出门后，这所住宅搬进了五家人家。1979年中央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许多文艺家的私宅都是修缮一新，退回给本人了。唯独吴祖光的私宅，政府要将五家人全部迁走，需要许多单元房交换，困难很大。有关负责人来向祖光求助，请他体谅帮助时，祖光想到自己应该为党排忧解难，便慷慨答应将自己的私宅无私捐助。尽管凤霞不愿意，她哭了，因为她受到过伤害，行动不便，需住平房。但祖光仍然心目中只有党，硬是说服妻子，将这座私宅捐献给党了。他背着妻子爬上四层楼，在目前这套普通单元居室中重新安了家。 他的毛病是爱直言不讳 ——祖光四十年代初期就跟着共产党，他为抗日、为民主、为解放，为党做了不少工作，这是周恩来亲口说的。他是对党有功的人，而且一直追求进步，维护党的荣誉。1980年吸收他入党是应该的，相信周总理在天之灵听了也会高兴的。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她最了解祖光一生轻财重义。他的毛病就是爱直言不讳。遇上有损党的形象，危害党利益的事，他必挺身捍卫；对党的工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他直言批评，也是“春秋责备贤者”。他是一个好党员。即使说错了话，党也应该首先帮助、教育，怎么能凭一些无中生有、断章取义的言论，使要劝他退党呢？党为什么不了解自己的演员，这样不珍惜自己的力量呢？ ——祖光总是把党的利益摆在第一位！现在劝他退党，他首先考虑的，不是怎样维护党的信誉，不要损害党的形象。党籍，对当领导的人不详，可能是很重要的，不是党员不行。对祖光，退党对他个人并没有什么损失。他是作家，读者看他的作品，是看内容和文采，不是看他是否党员。祖光这样的好党员退党，对他个人没有损失，对党却是很大的损失。 新凤霞黙黙地回忆着、思索着，渐渐脸色苍白，心脏开始绞痛，手脚逐渐冰凉……经过及时抢救，才恢复过来。她无比悔恨：在乔木同志面前，我为什么不能为祖光说一句公道话呢？ “退党，真使我啼笑皆非了” 吴祖光在同意退党之后，特意找出中共十二大1982年9月6日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章程》，作最后一次学习。其中《党员》一章第三条规定党员义务之一：“对党忠诚老实，言行一致，不隐瞒自己的政治观点，不歪曲事实真相，切实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勇于纠正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支持好人好事，反对坏人坏事”。吴祖光扪心自问：无愧。接着他往下读到《党员》第九条规定：“党员缺乏革命意志，不履行党员义务，不符合党员条件，经多次教育仍无转变的，应该劝他退党。劝党员退党应当经过支部大会讨论决定，并报上级党组织批准”。这一点使他感到茫然了。他所在的文化部艺术局刚刚有同志来电话，对中央政治局委员亲自去劝一个基层党员退党的行为，感到很不正常。而且艺术局党支部从未讨论过这个问题。 8月2日，文化部党委的代表才来通知吴祖光：中纪委决定劝他退党。可惜，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早已捷足先登了。 吴祖光不禁苦笑。过去，他确实不曾说过“入党使我啼笑皆非”的话。可现在，他真想说：“退党，真使我啼笑皆非了”。（《新史记》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