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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评] 选择---祥林嫂是如何对付经济危机的

选择---祥林嫂是如何对付经济危机的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
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
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
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开玩
具工厂的企业老板。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一见面是寒暄,寒暄
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全球金融危机。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
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美国华尔街。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
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
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过冬”。这是今
年所有人饭后的谈资。企业倒闭,裁员下岗,股市低迷,房产贬值,的士罢工,说不
尽的坏市道……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
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
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顶”字,陈抟老祖写
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不怕没柴
烧”。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企业过冬完全指
南》,一部《沉思录》和一部《创业心灵史》。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
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
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
了:五年前的纯黑的头发,即今已经全染成暗红,全不像三十五六的人;脸上桃花水
色,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中了极难中的六合彩;只有那脸上不太合理
的脂粉,还可以看出她来自农村。她一手提着LV包(分明是山寨版)。一手握着一款
暗红色的LG手机(疑似行货),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时尚女郎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寒暄。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
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这个骇人的经济
危机,究竟何年才能过去?”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
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经济危机的严重
性,我自己是向来清楚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
  “也许要三到五年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继续有企业倒闭了?”
    “这个?”我很惶恐,只得支吾着,“倒闭?——论理,就该也会有。——然而也未
必,……还要看政府的四万亿救市的资金如何支配……。”
    “那么,倒闭的企业,还能重新开张么?”
  “唉唉,这个怎么说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
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
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企业会不会继续倒闭,我也说不清。”
  “那黄光裕能出来么?”她仍然继续问。我倒诧异于她的见识与视野了。
  “想必会吧。黄先生的人脉甚广,总会有人记得他的好,帮他一把的。然而也难
说,他圈了股民的钱,操纵股价,总归是不道德的,也触犯刑法。”我淡然道。
  “如此,苏宁应该总归赶上国美的罢。这两家店,您比较看好哪一家?”她问。
  “苏宁身为千年老二,一直觊觎国美的位子,黄先生出事,他们定会发力。然而国
美根基深厚,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动摇的。因而要判断很是困难。”我信口答道。内心
却奇怪祥林嫂何以对这些企业如此关心。
  “先生,您比较看好哪些行业?我总觉得传统的企业日渐艰难。不知道您对互联网
是否了解?听说您和百度的老板李先生过往甚多,他们前段时间被CCCV曝光,您觉得
要紧么?”
  我终于对祥林嫂刮目相看了。五年的时光,先前的蓝领女工祥林嫂已然消失,站
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一个关心国事民生,企业存亡的女白领了。
  “互联网是未来,我也已然转型为网络作家了。跟郭敬明韩寒等先锋网络作家是常
有往来的。百度的李先生只是有一年想请我执笔写他的个人传记,经朋友介绍方才认
识的,其实不是深交。外界盛传的300万稿费纯属谣言。百度这次事件给李先生的声誉
伤害很大,但我相信他会应对的。前几天,他让人邀请我到香港镇一游,我谢绝
了。”我假装咳嗽一声,似乎在掩饰自己的不安。
  祥林嫂似乎谈兴正浓。双眼盯着我又问:“三鹿是活不成了,然而蒙牛尚有希望
么?您跟牛先生是老朋友,您创作的《蒙牛内幕》我是拜读过的,可有预备出《蒙牛
内幕》的续集呢?牛先生大成靠德的思想对我的影响是甚大的。”
  我越发尴尬了。蒙牛的遭遇是我始料不及的。当年牛先生邀我到内蒙镇,所见碧
草连天,奶牛成群,我是雀跃欢喜的。未预料,四年之后,蒙牛被卷入这场风波。我
甚至于后悔当初为其著作了。至于续集,我是根本未曾想过的。
  “先生,我觉得很惶恐。也许与我常常上网有关罢——天涯,我是常去的,上面总有
一些不好的消息。前段日子,隔壁东莞镇的企业纷纷倒了,有网友写了万言书建言献
策,东莞镇的领导甚是戏重。鲁镇的企业该不会也倒下罢,您需要给鲁镇的领导写点
文字么?天涯的版主我是认识几个的,上个首页大抵不是问题。……”
  “我正要回来散心,写字却是没有兴致了。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政府已经挑拨了四
万亿资金来拉动内需。鲁镇的公路明年应该有望修建,以后去深镇,香港镇及东莞镇
便十分便利了。这总归是好事。”
  “那的士司机多了生意,应该不会再闹了罢。我的一个堂叔也是的士司机,常来与
我诉苦。其实,这个年景,哪个工种不难过呢?唉!……”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
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企业纷纷倒下的时
候,感到自身的威胁了。抑或是,她染上了近来的八卦病。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
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小人!”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
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保姆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保姆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跳槽了。”
    “跳槽了?”我的心觉得突然,接着问:
    “什么时候跳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她为什么要跳槽?”
    “还不是看着四叔的企业就要倒闭了么?”她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
看,出去了。
    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从断续的谈话中,得知祥林嫂去了一家制
酒企业上班,担任的是市场策划之类的工作,对方出的工钱是3000大元,而且社保公
积金也是有的。四叔旗下的企业除了核菌玩具厂,贱男春酒厂也颇有历史与规模,但
近年越发不景气了。祥林嫂大抵也跟四叔做过一些酒产品的销售工作,算是有资深的
行业经验罢。我也不想再打听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到
东莞镇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祥林嫂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的工厂里要招女工,职业介绍所的
中人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
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中人叫她祥林嫂,说是家里劳力众多,所以出来
做工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
子,所以半个月后就转正,每月工钱800块。还办了社保,住房公积金却是与很多企业
一样不缴纳。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
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工还勤快。遇到国外的订单多起来,她
竟主动要求加班。虽然加班费极其的少,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
上也白胖了。四叔很快就升了她担任车间的主任,工钱已然涨到1500元,年底更发了
双薪。
  然而她大抵总不甘心如此,因为四叔的玩具厂总见不到有好起来的希望。她于是
就生了去意。我终于明白那天她的提问的真实用意了,她也许是想定下自己未来职业
的方向,想听我的指点。又总以为我人脉甚广,也许还有让我介绍工作的念想。我们
的谈话也许是助她下了决心罢。然而她是从见到我之前就已定下去意,还是我们谈话
之后才明确的辞职呢?那我可不知道。
  在我离开鲁镇的前一个晚上,祥林嫂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当天她是问我要了NAME
CAR的——从短信里,能看出她分明已经在新的雇主那里进入状态了——
  “先生,我已换了新职。自2008年11月9日至2009年2月28日,兹有广东慈善总会及
广东儿童福利会联合五粮春,在广东市场启动一场大型的”五粮春阳光慈善行动”——消
费者每购买一瓶五粮春,公司将捐出10元给贫困学子。以后买酒,先光顾我们罢!五
粮春市场部,小祥林。”
  后来,如你所知,核菌玩具厂倒闭了。
  在鲁镇的最后一晚,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
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
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
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
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与祥林嫂的短信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
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以及东莞镇的人们以
无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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