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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义无价 - 中共追捕通缉要犯 王军涛 纪实

情义无价 - 中共追捕通缉要犯 王军涛 纪实

这里不少网友看来是给惯坏了,俺讲点故事吧,还要求不能油腔滑调,靠。 OK,这篇故事叙事风格倒是符合中共学校里一贯灌输的“正面”手法,是典型的"严肃认真,大义凛然"之共党八股风格。(兄弟我判断,作者一定是个合格的共产党员)。希望能符合那部分网友的口味。这个王军涛,俺昨天说了,是中共指定的‘六四黑手’之一,其实99%是冤枉了,他在六四中扮演的角色,是无足轻重的。这哥们按出生也算是中共匪仔,其出名是在更早的1976年4.5.天安门事件,是当时广场上的敢于PK四人帮的少年英雄,其出名有点鱼目混珠的意思,好像是大胆宣称某某“广场诗歌”是其作品,但你真去当面问,丫又支支吾吾,可能是心虚。


 


 


              情  义  无  价


               ——救助王军涛纪实



                ·寒 凝·
〖题记:这是一段饱蘸着青春血泪和生命激情的纪实报道。它不求闻达于世,只望留一份


真情和真实在人间。“狂沙吹尽始到金”。时光会拂去如过往烟云般的政治偏见,事件所


透露出来的人格魅力和人性的光辉将越来越凸现。许多年之后,站在岁月的山巅俯瞰历史


,人们会再次感叹:相对于人类所崇尚并追求的至善至美的精神风范、至大至刚的人格气


象,一时的功利、是非、得失,是多么渺小、无足轻重。〗


 



⒈【前  言】 无价的情义                    王军涛


⒉【纪实文学】 情义无价——救助王军涛纪实            寒 凝


         ⑴京城枪响,风流云散路茫茫


         ⑵风波初起,义薄云天见真情


         ⑶自弃丽质,敢比须眉挽狂澜


         ⑷策马南下,曲径通幽探迷宫


         ⑸背负九鼎,举重若轻费周旋


         ⑹圈内生奸,英雄束手落虎口


         ⑺齐下龙潭,一样忠诚一样胆


         ⑻壮怀激烈,此生难悔志难休


         ⑼心心相印,高墙内外通魂梦


         ⑽无怨无尤,且洒陈酒酹江天


         ⑾后记


         ⑿附录:狱中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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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无价的情义


 


                 ·王军涛·


 


  读完《情义无价》,我的心又一次被强烈地震颤。这是我出狱之后第三次体验这种震


颤。第一次,在我飞往美国的途中,美国大使馆一秘向我讲述了我妻子为救助我出狱而奔


走呼吁于世界各地的故事。联想到她在国内时与我并肩奋斗于艰难困苦之中的情形,我的


心被强烈地震颤。第二次,当我在分别五年之后第一次重新拥抱我的妻子时,她向我讲述


了几年来国内外同胞和国际社会为救助我及其他中国政治犯而作的努力。那天,她在我的


怀中讲了将近一夜。我的心再一次被强烈地震颤,而且比第一次更为强烈。但是,这第三


次震颤别有一番滋味。


 


  五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惦念那些为救助我而身陷囹圄的朋友们。由于我一直被单独监


禁,释放时被直接送上飞机,到美国后又被切断国内的联系,我对朋友们的情况知之甚少


,甚至不知道多少人被捕、被判刑,更不知道他们怎样面对我带去的劫难。记得我初次见


到邬礼堂所长时,他告诉我,他不希望因介入政治而毁掉刚开始兴旺的大江所的事业;在


他的严令之下,大江所没有一个职员介入89民运,以至湖北省将其立为“反动乱”典型


,《湖北日报》连载他们的“事迹”,《人民日报》也正在联系采访。然而,在与我讨论


一些问题之后,邬所长决定保我。以后,当公安机关开始严密监控大江所时,几位所务委


员一次次拒绝了我的其它动议,一致同意,即使全部入狱,也要保护我。因此,我一直感


到对不起这些朋友。直到看到《情义无价》之前,我还在担心这场劫难会毁掉他们。《情


义无价》多少解脱了我的担心。我激动地得知,我的朋友们都是英雄豪杰,我为他们自豪



 


  我激动,为这份无价的情义。早在1986年,我结束两年飘泊异乡的生活返回北京


。一位朋友告诉我,也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骑士。我答道:我不相信。自那时起


,我越来越感到,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生态环境恶劣的国家来说,道义和情义对


人们和谐地生活具有最重要的意义。制度应当变革,但若没有适合的道义文化,制度不能


正常运作;政见可以经常变化,但没有道义、信义的人不可能使人们普遍信任其政见。即


使眼前,也比比皆是相同政见者的殊死之争。在变革时代的多元社会中生活的人们之间的


合作,要求人们跨越利益、政见的分歧,彼此尊重、理解和帮助。大江所的牺牲以及在监


狱中的奋斗,体现了这样的正气和良心。我们的祖国需要这样的正气和良心立国兴邦!


 


  我相信,这不会是我心灵最后的一次震颤。因为我知道,为救助和保护我,公安、监


狱系统和医务人员、记者也曾有许多故事。他们在更特殊的条件下努力。我的祖国就是这


样,我的同胞就是这样。我的确没有理由悲观失望。


 


  最后,我想可以这样说,这篇纪实报告的内容基本属实,尤其是这份无价的情义。某


些细节的准确描述,还是等我见到作者本人后再作改动吧。我想补充一点。尽管我与文中


被判刑的朋友们都已出狱,但迫害并没有停止。我的一个朋友被剥夺了读学位的机会(尽


管考试成绩第一)。我的另一位朋友,毕谊民,因资助我和陈子明于去年被关进监狱,至


今不放。毕谊民在1977年曾因为我们“四五运动”参与者的平反奔走呼吁而坐过一年


多牢,后来是《北京之春》(民主墙时期)的重要工作人员。89年民运,他没介入。六


·四之后几天,他仗义援手,单车救助过张伦、刘刚、王丹、包遵信、杨涛、老木等人。


我与子明被判决时,他冒险四处取证,证明我的无罪。我们转入监狱,他又先后筹措三万


元人民币,创造条件,改善我们的境遇。他有另一个令我震颤的故事。


 


                      写于1994。10。12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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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  义  无  价


               ——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一)


 


                ·寒 凝·


 


  举世嘱目的中国89民运已过去整整五年了。作为89民运代表人物的王军涛,一直


是海内外各界关注的热点。王军涛从89年6月离开北京到同年10月在湖南长沙被捕,


其间有一段惊心动魄的避难经历。一大批正直、勇敢的中国知识分子用自己的热血谱写了


一曲道义和友情的悲壮颂歌。


 


  在王军涛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为了保护和救助他,在武汉、北京、广州,先后有十


余人遭到中国司法机关的审查、关押、逮捕或判刑。一时间,学生失去了上学的资格,教


师失去了教书的权利,企业家则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企业。他们失去了自由、亲人和本


该属于他们的幸福。


 


  前几年,一方面因为王军涛尚在狱中,另一方面救护王军涛的人们也还处在本案的余


波之中,因此所有的当事人对此始终保持着沉默,致使这段慷慨悲壮、极富传奇色彩的故


事至今鲜为人知,甚至在社会上还流传着一些传闻和误解。为了纪念“6·4”事件五周


年,我们决定将这段历史简要地予以披露,以昭历史,以慰民魂。


 


            一、京城枪响,风流云散路茫茫


 


  1989年6月4日凌晨,一声枪响,击碎了无数中华赤子的忧国忧民之梦。其实,


早在“6·4”前夕,王军涛对于形势已经感到深重的忧虑。作为参加过1976年“4


·5”运动、1979年西单民主墙事件和1980年北京高校学生民主竞选区人大代表


等活动的资深民运人士,王军涛对89年4月在北京兴起的学生运动最初是持审慎和保留


态度的。直至5月中旬,他和另外一些知识分子应中共统战部部长阎明复之邀,作为知识


分子的代表充当政府与学生沟通的桥梁,从中进行斡旋,他这才正式投身于学潮之中。


 


  但是,随着运动的升级,广场上白热化的气氛已使人们听不进任何理性的劝诫。和历


史上无数次的群众运动一样,情绪化的群众在极端化的引导下,变得越来越激进,任何的


“理智”和“策略”都被视为“右倾”和“背叛”。到了5月底,疲惫不堪的王军涛向朋


友们表示,对于说服学生保持秩序和引导“高自联”进行必要的妥协,他已经确实“无能


为力”了!


 


  “6·4”前几天,空气中已弥漫着紧张。王军涛与陈子明对前景作出了最坏的估计


和最冷静的决定:如果政府镇压学生,社会出现混乱,“宁可坐牢也决不流亡”。


 


  6月4日以后,北京城一时处于失控状态。老百姓纷纷闭门谢客,抢购粮食,以备战


乱;戒严部队充斥大街小巷,电视上每天都有军警持枪抓人的红色恐怖镜头;知识分子和


大学生则人人自危。由于这几乎是一场“全民参与”的运动,因此每一个人都有理由认为


自己可能会遇到麻烦……北京的各个车站、机场人满为患,人们争先恐后地挤上火车、汽


车、飞机,慌不择路,只求尽快离开已充满混乱和恐怖的北京。


 


  就在这样的时刻,军涛却给自己提出一个要求:在没有将朋友们安排好之前,决不首


先离开。他先后和所里的几位朋友们取得了联系,多方筹集撤离资金,逐一寻找“6·4


”后失散了的朋友们,一一安排疏散。


 


  刘刚、张伦送走了……


 


  老木、杨涛送走了……


 


  包遵信、王丹已暂时安顿在北京郊外了……


 


  千年繁华的古都一瞬间满目苍荑,几天前还是喧闹激扬的现代京城一夜之间冷落下来


。宽阔的长安街上人迹寥寥,被砸坏烧毁的军车歪倒在路边,似乎还袅袅地冒着黑烟。遍


地都是砖头、瓦砾、碎玻璃,不时还能见到斑斑血迹……在这一片如千年古战场遗迹般的


萧瑟中,猛抬头,会冷丁看到一只草草扎就的花圈兀自树立在天桥上,映着如血的残阳,


默默地凭吊着什么……


 


  当王军涛、毕谊民开着车一趟趟出入北京城、一次次接送朋友们时,一路上几乎很少


能看到第二辆车。在激烈事变后处于失控真空期的北京,这个时候在路上开车是非常危险


的:既可能遭到戒严部队的盘查乃至阻击,也可能被愤怒的群众误作“贪官”、“奸细”


而拦截砸毁。事实上,他们的面包车已经被自发聚集在街头的北京市民拦截好几次了,每


次都是毕谊民拿着《经济学周报》的记者证请求群众放行。老百姓们验看了证件,临放行


前还要追问一句:“你们是好记者还是坏记者?”然后就慷慨激昂地发表一番议论:记者


应当如何如何,不应当如何如何……


 


  事到如今,王军涛仍不失幽默,他在车上对朋友们说:“我不怕被公安局抓走、审判


,只要有正常的法律程序,什么事情都可以说清楚;怕的是就这么给人拉下去,二话不说


,‘就地正法’!”他夸张地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在座的一个“小朋友”问他:“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怕么?”“我怕!”王军涛很坦率地承认。“二战时期有句话:不懂


得珍惜生命价值的人的勇敢是不值得敬佩的。我怕死,也怕坐牢。‘4·5’的时候我已


经坐过一次牢了。坐牢太难受了!”


 


  尽管如此,由于迟迟得不到C君的消息,直到6月8日王军涛还滞留在北京。后来听


说C君已去了外地,他才和包遵信、王丹、毕谊民一同离开北京,到达哈尔滨。


 


  毕谊民抛下妻子幼儿、抛下企业家业,舍身相随,这份生死相托的情义令王军涛感念


至深。为了不连累他,王军涛借口经费不足需要筹集,把毕谊民支回北京。


 


  王军涛、包遵信、王丹则先由哈尔滨折返上海,又从安徽芜湖辗转到了铜陵。一路上


,得到了上海几所高校一些相知相识的朋友们的无私帮助。一路有惊无险,紧张却算安全



 


  这时,政府发布的通缉令已充斥了全国的广播、电视和报纸。王丹作为被通缉的头号


学生领袖,其照片每天二十四小时被不停播放、张贴;王军涛与包遵信也在内部通缉之列


。全国各陆海空交通要道上,都布满了全副武装查验人们身份的武警、公安人员和便衣警


察,学生模样的人动辙被验证、搜身,凡查出携带传单、胶卷、标语等违禁物品的人立即


被带走。红色恐怖一时弥漫中国。


 


  鉴于这种形势,王军涛与王丹、包遵信商量了一下,认为三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


不如单独行动。于是三人在铜陵郑重作别,就此分手。


 


  包遵信到他在安徽的一朋友处,后因行踪暴露被捕;王丹在亲友处短暂逗留后,又返


回北京,在与台湾女记者徐露的联系过程中不慎暴露,于7月2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


王军涛则于6月17日逆江而上,只身前往湖北武汉。


 


  武汉是王军涛的故地。83年,曾任团中央候补委员的他,辞去在北京的公职,南下


九省通衢的武汉,直到87年才返回北京。在武汉,他应邀担任华中师范大学应用教育开


发中心副主任并曾在武汉大学智力开发公司和东湖大学任教;他还在湖北省科委和省社青


联工作过,获得过湖北省科研成果奖。当时王军涛积极参与武汉地区大专院校一批青年知


识精英所开设的“人文讲坛”,主办了《青年论坛》以及各种学术讨论和沙龙联谊活动。


当时,荆楚大地人杰地灵,一时领八方之盛。王军涛当时二十多岁,风华正茂,他以广博


的知识面、独到的见解、忧国忧民的理想主义情怀和雄辩的口才,很快成为活跃的青年思


想领袖。当年他衣着简朴、意气风发地唱着《出塞曲》四处奔走的少年英雄模样,至今在


许多人心目中记忆犹新。


 


  时隔多年,往事历历。而今王军涛又一次辞亲别友,徘徊异乡。此刻他似乎特别理解


青年毛泽东早年在这里写下“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时的心情。但是无时不在的危机


使他不能尽情地沉湎于历史的遐思。他收回思绪,又把这几年在武汉结识的朋友一一捋过


,确定了下步行动的路线。面对波涛滚滚,一泻千里的长江,他溯江西望,不知等待自己


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6月19日下午,船到汉口。他在街头徘徊观察良久,直到傍晚,才辗转到了位于武


昌的华中师大,去找好友L君。他不知四天前L已在北京被公安局收审,这几天,L的住


所二十四小时被监视,凡到他家附近的人都会受到格外的注意。但偏巧,就在王军涛上门


的那一瞬间,耐不住闷热的便衣警察擅离职守了!王军涛见L君家房门紧闭,还拉开嗓子


叫了几声,然后怅然而出。


 


  好险!


 


  找不到L君,王军涛在熟悉而空旷的校园内(武汉地区学生以“空校运动”迎接可能


到来的大搜捕)犹豫了许久。夜晚十点多钟,他按自己排定的顺序,来到肖远家,敲开了


肖远的家门。


 


            二、风波初起,义薄云天见真情


 


  肖远是华中师范大学教育系教师,88年出任华中师范大学科技开发公司总经理。“


6·4”期间,他虽没有直接参与其事,却在时时关心着北京的事态和朋友们的消息。这


几天,武汉很多熟识的朋友们都在互相打听,“有没有军涛的消息?”因为已有谣传:王


军涛和王丹驾一辆面包车携机枪上了神农架林区,警方正在调部队围追……说得煞有介事


,令人不安。正在这急切焦虑而又杳无音讯之际,蓦地传来一声熟悉的叫门声。


 


  惊喜交集的肖远立即下楼将王军涛迎进家门,轻轻关好房门(妻儿已睡下),两人在


书房里迅速交换了情况,他们彼此早已坦诚相交无话不谈了。肖远告诉王军涛,L已于1


5日被捕,北京市公安局特地派人到武汉来搜查其家,肖恰被指定为见证人,亲眼目睹来


人翻来翻去,只搜走了王军涛86年给L的一封信。肖远当时还问:为什么要搜此信?答


:“王军涛是反革命,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是反革命窝子!”肖远还告诉王军涛,他


当天下午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公安部的“内部通缉令”上有他和陈子明!


 


  中国七、八年一轮的政治运动以及运动的残酷性,已经使人们心有余悸,也长了不少


“经验”。如果你是一个可能给人带来麻烦的人,在政治气氛紧张的时候,去熟悉的朋友


或亲戚家,对方却着板脸说一句:“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将你拒之于门外,希望


你不要见怪;如果你见怪了,说明你太不了解中国,也太不了解中国人。


 


  王军涛是个深谙人情世故的人,听到肖远所说的情况,立即起身,准备告辞。肖远一


把拦住了他:“现在警察到处抓人,你怎么能走?我现在不受怀疑,而且有一个非常安全


的地下养鸡场,你暂避几天再说!”面对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王军涛还能说什么呢?他


思虑再三,终于同意留下了。


 


  肖远在朋友圈中素以古道热肠、仗义善良著称,这或许还有一点家族渊源。肖远祖籍


四川,祖父萧中仑是位学而优却不仕的知识分子,老同盟会员,蜀中名儒;肖远的外公卢


怀山,是成都北门的著名乡党——“袍哥”领袖,成都盐业总会主席。当年曾掩护遇险的


刘伯承,为之治疗枪伤并结为义兄。卢老以豪侠仗义著称蜀中,当他于解放前夕去世时,


城北父老披麻戴孝,十里相送;肖远的父母均为蜚声海内外的著名学者。其父萧老先生从


学生时代起就积极投身革命,为武汉大学地下学生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后任中共一大代表


,武汉大学校长李达的主要助手,文革初期因此而被打成“李达三家村”黑帮。当时才十


几岁的肖远只身赴京上访,为李达、为父亲的冤案奔走呼号;肖远本人在下乡插队期间,


又因赴京上访事被打成“5·16分子”,进“五不准学习班”隔离审查,在全公社大会


上被批斗……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家庭熏陶和个人经历,肖远一向光明磊落,铁骨铮铮,把


“忠、孝、仁、义”奉为圭皋。眼下,朋友有难,岂能却之家门之外坐视不管呢?!连夜


,肖远把王军涛送到了桂子山附近的一个山洞里。


 


  这些山洞原是文革后期为“备战”而修建的防空洞,全部由水泥砌就,回廊曲折,设


施完备,但多年以来一直闲置未用,88年底被肖远的开发中心租用来办养鸡场。这里冬


暖夏凉,与世隔绝,对王军涛来说,正是得其所哉。


 


  肖远将王军涛(此时已化名“吴天”)安排在值班员的小房中,给他买来收录机和各


种生活用品,安排下一个安稳舒适的小环境。为免人多口杂,肖远将原养鸡场的工人统统


辞退,只留下绝对可靠的好友和助手,养鸡场的负责人X场长、S等。人手少了,肖远不


得不每隔两天,便亲自来养鸡场为几千只鸡除粪清扫、扛运饲料,“吴天”也担负了每天


夜里给鸡添食喂水的工作。


 


  在安全舒适而凉爽的地下养鸡场,王军涛十多天来疲惫紧张的逃亡生活得以放松和休


整,养鸡场的朋友们负责照料他的生活,每天给他送饭,还宰杀肉鸡来款待这位“广场上


的英雄”。王军涛又开始了他紧张而有序的工作。他大量阅读近期的报纸,冷静地摘要批


驳陈希同的讲话;肖远还为他提供了最新的党内文件——邓小平接见军以上干部的讲话,


读后他又在思考草拟致邓小平的公开信;同时他开始记录整理广场上那震撼世界的日日夜


夜,总结经验教训。他还请肖远借来亨廷顿的名著《转型社会中的政治制度》一书重温,


思考为什么二战以来独立的国家从军人专政到文官执政的民主化过程中都不同程度地出现


动乱,他要肖远尽量为他收集这些发展中国家领袖人物的传记,看他们是怎样处置这些问


题的。


 


  刚到武汉那天,时间已晚,来不及详谈。现在,有了相对安稳的环境,兄弟俩几次促


膝长谈。就自己目前的处境,王军涛说:“本来,我不愿躲躲藏藏的。开枪以后,我至少


有两个机会可以出国,但都是一念之差,我坚持没走。我不想在国外搞中国政治,更不愿


看到必须借助外国势力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这倒不是我心胸狭窄,而是中国的国情与民


情要求中国的仁人志士要有这种气度!早晚有一天,我会站出来讲明我的所思所言,所作


所为,只要政府愿意按照法律程序了解事实真相。我只是不愿意不明不白地被冤死——不


论以‘制造动乱’为名,还是以‘争取民主’为名。因此,我想先将我的一切写好,留下


来作证,然后再……”


 


  谈到国家局势,王军涛说:“我真担心,目前的理论和宣传如此悖逆现实,早晚要招


致惩罚。这么大的国家,‘方寸’乱了,早晚还要出事。如果我最近看到的国民经济指标


真实的话,那么经济形势在继续恶化。紧缩的结果,紧了供给,并加重了社会保障的包袱


,很快就没老底可吃了……”


 


  自己尚处在危险之中的王军涛,在地下养鸡场的近二十天中想的说的尽是这样一些问


题,使肖远深受感动。他暗下决心: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军涛!一定不能让这样


的仁人志士重演“戊戌六君子”的悲剧!


 


  为了转移公安机关的视线,王军涛与肖远共同策划,王军涛写了封家信,佯称已到了


陕西,由肖远派人秘密到西安寄发;


 


  王军涛非常关心其他朋友的安危,每天听广播。当听到刘刚被捕的消息,他非常沉痛


地告诉肖远,那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好同志!并叮嘱肖远等长江汛期一过,就给老包(


包遵信)送些钱去,他身上带的钱不多……


 


  王军涛与包遵信、王丹在芜湖时,曾在王丹一朋友处存放了一些钱物。到武汉后,他


希望肖远能设法取回。肖远力主不要,认为此时宜静不宜动。但王军涛坚持要去,因为那


是别人捐助的,他很看重,不能损失。同时为了长期坚持也需要这笔钱。


 


  东西要取回,肖远自己又不能动,正在为难之际,遇到了陈汉华。


 


  陈汉华是华中师范大学生物系的资料员,一位诚恳善良能干的姑娘,也是肖远等青年


精英们的好朋友。当肖远将取物之事托与她并明确告之:此事有危险时,陈汉华勇敢地说


:“不怕,我去!”一口应承下来,并且立即买好了去芜湖的船票。到芜湖后,那里的人


告诉她,钱已被上海的朋友取走,陈汉华于是又一直追到上海。上海的朋友不仅交付了王


军涛的全部钱物,还个人拿出1500元现金(对于89年靠工薪生活的教师来说,这可


不是个小数目!)、60斤全国粮票,支援处于最困难时期的王军涛等民运人士。上海朋


友不放心一个女子身携这么多现款坐船旅行,一定要陈汉华坐飞机回武汉,于是用陈的身


份证为她购买了飞机票。


 


  这一关切之举却留下了致命的隐患。


 


  6月25日陈汉华回到武汉,将王军涛存放的一万多元人民币兑换卷、两千多美元,


以及上海朋友的捐助如数交给肖远。肖远按王军涛的意思要拿出三百元以示谢意,陈小姐


坚决不收。在一切向钱看的世风之下,这位清贫的女教师表现出高贵的情操。


 


  风云突变。7月2日王丹在北京被捕。王丹被捕后,他与王军涛等人“6·4”后的


行踪已被公安机关掌握。公安机关以王军涛与王丹等人最后分手的安徽为线索,一路追查


下去,顺藤摸瓜很快摸出了陈汉华。而此刻的陈汉华,已按肖远的指派去广州、深圳试探


安排王军涛下一步避难的渠道并到海南寄发王军涛的第二封“家书”。


 


  自从在外电报道中听到王丹被捕的消息,肖远就做好了将王军涛转移的准备。他知道


,或迟或早,自己肯定会暴露,他唯一担心的是军涛的安全。在目前这种紧张、危险、千


钧一发的时刻,到哪里去找一个既信得过,又肯毅然承担风险的人呢?


 


  为此,肖远与王军涛在地下养鸡场研究了三套后续方案,由肖远亲自去一一安排落实


,最后确定了其中一套方案,并对转移作了周密的安排。


 


  这期间,公安部门已得知王军涛6月17日前往武汉,于是大班人马将注意力聚焦到


武汉。7月9日肖远在校内发现了那辆拘捕过L的白色警车。这是最危险的信号!当晚他


们就用摩托车进行了一次转移试探,但一出防空洞,摩托车就被跟踪了。不行!……可是


,已经盯到家门口来了,再不当机力断,随时可能出事,事不宜迟!于是第二天,7月1


0日,他们索性让王军涛戴上头盔,大中午坐在摩托车后大摇大摆地走。果然,出奇制胜


,王军涛安全转移!


 


  肖远将王军涛郑重地交给了他的后继者,后者则表示,无论是于大义还是于亲情,自


己都义不容辞,让肖远放心。


 


  回到学校,肖远立即对养鸡场进行了彻底清理,转移坚壁了王军涛的所有遗留物,不


留下任何蛛丝蚂迹。当晚他又与王军涛一起制定了严密的攻守同盟。


 


  7月11日深夜,公安机关突然搜查了陈汉华家,拘传了包括陈年迈父母、妹妹妹夫


在内的全家人,审讯了整整一夜。


 


  7月12日晨,肖远已知自己暴露,好在一切已安排妥当,可以放心了。他匆匆赶回


武大,给父母买了几只烧鸡,向二老无言地告别,然后一如既往地来到科技开发公司,将


公司近期该办的事列出清单,一一交待给自己的副手……他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发现抽


屉里还有一卷刚冲洗出来的王军涛的照片,他赶紧将其中王军涛本人的底片和照片剪下销


毁,以免公安机关掌握王军涛清晰的近照,又将剩余的照片和通讯录交给自己的秘书保管


,然后平静地等待着公安人员的传唤。


 


  上午,公安人员如期而至。由于早有准备,肖远遇事不慌,沉着应对。按与王军涛事


先商量好的对策,他一口咬定:王军涛确在6月19日来过家中,但当晚就走了,走前给


自己留下一个地址和工作证,委托凭此去芜湖取些钱物,于是自己就派陈汉华去了。东西


取回后原封不动地放着,6月27日有一个陌生人拿着王军涛的条子来取走了东西,从此


再也没有王军涛的消息……言之凿凿,从容不迫。他还交出了前天晚上二人设立“攻守同


盟”时军涛写下的落款是6月25日的“条子”。公安人员无懈可击。他们搜查肖远的家


,连字纸篓里的小碎片也不放过,却一无所获。


 


  几乎与此同时,陈汉华在海南被捕。从她身上搜出了肖远给在海南的师弟杨X的一封


信,导致杨X、黄XX成为怀疑对象,在海南被收审关押了三个月之久。期间,由于“态


度不好”,杨X受尽皮肉之苦。甚至,由于肖远在信中提及自己的恩师、海南大学文学院


院长周XX教授,致使周家无辜受累,两次被军警包围检查。


 


  对于陈汉华的被捕,肖远向公安部门一再严正声明:陈汉华完全是受他所托,陈本人


不明任何情况,也不认识王军涛。要求立即释放陈汉华,由他承担全部责任。


 


  陈汉华被捕后,在证据面前,承认是肖老师委托她拿着“王小军”的工作证去取东西


,别的她一概不知。


 


  大海捞针一样好不容易抓住了有关王军涛的一丝线索,公安机关岂肯轻易放过?于是


继续不断地给陈汉华施加压力,陈汉华被逼得几近崩溃。这个刚烈的女子豁出一条命来,


以绝食相抗。本来就瘦弱的陈汉华硬是把自己整整饿了一个星期,象秋风中的黄叶一样日


渐枯萎,摇摇欲落。这时,公安机关也相信陈汉华不过是一个受肖远指使的小卒,于是在


关押二十天后,将陈取保回家。但陈汉华却从此落下了严重的胃病,身体愈发瘦弱。


 


  肖远被关押在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这是解放前军阀吴佩孚修建的旧监狱,狭小


潮湿阴暗,关押的都是武汉市的大案要案犯人。白天提审犯人,脚镣拖在地上的“哗哗”


声不绝于耳;夜深人静时,死刑犯、重刑犯身上的铁镣声清晰可闻。这样阴森冷酷如地狱


一般的环境反倒激起了肖远“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情。他一有空就与同牢有文化


的犯人谈诗论道,歌咏唱和,苦中寻乐。但是,每当更深不眠时,他的心便被对王军涛等


人处境的忧虑深深地占据。当他得知师弟杨X无辜被捕时,深深的自责使这个刚毅的汉子


头一次在狱中向隅而泣……


 


  一年后,华中师范大学向全校教师传达了关于开除肖远的决定,文件指出:89年7


月至10月,公安部门先后提审肖远总计六十余次,肖远不仅“态度恶劣”,而且“设计


哄骗办案人员”,始终不透露有关王军涛下落的任何真实情况。


 


  这倒是没有冤枉肖远。


 


  7月12日深夜肖远被关进看守所后,第二天早上立即被提审。以后每天的上午、下


午、晚上直至深夜,甚至到凌晨,一日三讯。武汉市公安局的预审员们对肖远进行了长达


半个多月的疲劳轰炸式的突击审讯,处长、科长们轮番出动,连续作战。这是当局惯用的


手法,多年来行之有效,这一次在肖远身上却失灵了。尽管预审员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有的唱红脸,有的唱白脸,威胁利诱,拍桌打椅,政策攻心,软硬兼施;以小证取大证


,讹诈加欺骗……肖远始终咬死与王军涛定下的“口供”,千回不变。预审员换了一批又


一批,找不到一点破绽,也没有任何证据,线索到此就全断了。他们气恼,但还不敢对这


位义正辞严的“总经理”动用刑具,倒是肖远反过来多次要求警方使用“测谎仪”。他那


副坦坦荡荡的样子,真是将了公安局一军,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仪器,也从来没


有遇见过这样的对手。


 


  三个多月。一百零五天。近六十多次的审讯。武汉市公安局没有从肖远身上得到一点


有关王军涛下落的线索,相反越到后来,肖远倒常常在审讯上借题发挥,大讲王军涛忧国


忧民的思想境界,大讲这个“4·5天安门事件”的英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甚至象上


课一样给这些司法人员讲解“无罪推定”的现代法律概念,有理有据地分析公安部门所谓


“收审”法规的违宪性质,建议予以废止,预审员有时甚至都听迷了;他还活灵活现地编


了一个王军涛可能藏在延安窑洞里的故事(那封寄自西安的家信也起了配合作用),指出


王军涛是延安扶贫办副主任,在那里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以致一个月以后预审员慎重宣


布:经过我们的调查,王军涛没有到过延安——足足将公安机关的视线转移了一个多月!


 


 


  为了弄清陈汉华从上海带回的三个胶卷,预审人员又一次深夜提审肖远。肖远明确告


诉对方:“是有三个胶卷,据说是天安门广场的现场照片,已冲洗出一卷。但由于此事涉


及到其他人,而你们公安机关乱抓人,摆在面前你们就抓了杨X,所以不答应我的条件我


不会交:第一不许抓人,第二凭我的条子去取东西,第三当事人签字说明没有抓人。”


 


  参加预审的公安局某处长当即拍了桌子,威胁说:“你要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到这


里来的人只有老实交待的份儿,没有哪个敢跟我们谈什么条件!”肖远轻篾地一笑,再次


把自己的条件重申了一遍,然后闭目吐纳,气定神闲地练气功,如此三天僵持不下。当局


也是担心那些照片又被转走,终于答应了肖远的条件,双方签字画押。肖远这才写信让人


取回了那些令他们大失所望的照片。


 


  这件事后,倒是改善了他与警方的关系。后来,公安部门改变了策略,对他这个大学


教师采取了比较和缓和“信任”的态度。处长亲自出马,多次用讨论问题的方式请肖远帮


忙分析王军涛离开他家后可能去哪里了。于是肖远也积极表现出“配合”公安机关破案的


参与态度,给公安部门“指点”了武汉和外地的几个地方,有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这


番良苦用心居然也发挥了作用,他那诚恳合作的态度,使公安部门对他几乎解除了怀疑,


而遍查武汉无下落,也使公安部门一度认为:王军涛不在武汉!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事了!


 


  那么,王军涛到底在哪里?不仅公安部门煞费苦心,王军涛在北京的朋友们也在苦苦


寻觅。


 


            三、自弃丽质,敢比须眉挽狂澜


 


  8月的北京,骄阳似火。自“6·4”以后,陈子明、王军涛的“北京社会经济科学


研究所”一片静寂。社经所一度拥有几百人,下设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学


术部门,报社、书社、函授学院等文化部门以及工厂、商店等经营部门,是北京,也是全


中国唯一的,也是规模最大、影响最大的民间社会科学研究机构。现在,所里的几个主要


人物都不知去向,工作人员四散回家,人去楼空。


 


  只有位于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内的心理学部——北京人才评价与考试中心,还有几个


年轻人在坚守岗位。“中心”的主任谢小庆,副主任王之虹(陈子明妻)“6·4”后一


直没有露面。眼下为首的就是中心的业务主任刘丹红。


 


  刘丹红是谢小庆的学生。83年当她考入华中师范大学教育系时,武汉的《青年论坛


》、“人文讲坛”正搞得轰轰烈烈。王军涛在华师做那场轰动校园的演讲时,刘丹红还只


是听众中一名十七岁的一年级新生。到了二年级,她便以德能兼备、多才多艺从同学中脱


颖而出,获得了老师谢小庆夫妇和肖远等人的赏识,并由他们引见经常参加青年知识精英


们的沙龙活动,由此结识了王军涛以及86年到武汉举办政治体制改革研讨会的陈子明等


人。


 


  大学毕业后,刘丹红当了一年教师。其间到北京参加全国健美体操比赛,重逢了已进


入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的谢小庆以及在《经济学周报》任副总编的王军涛等人。由于


谢小庆组建“北京人才评价与考试中心”正缺人手,刘丹红也渴望京城的文化氛围,遂“


下海”调入这一民办科研所工作。


 


  不料正当他们的工作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正待发展之时,却出现了“6·4”。


 


  6月4日那天,刘丹红和正在武汉大学读书、嫱Ю淳┑母绺缌醵囔吃谔彀裁鸥浇?lt;/P>

失散了。为了寻找哥哥和朋友们,她险些在弥漫着催泪瓦斯呛鼻气味的长安街上被枪弹击


中。当她和一群北京市民卧倒在地,听子弹在背后嗖嗖飞过时,直感到脊梁骨一阵阵发麻


。……天一亮,她就擦干眼泪,骑上自行车,逐一到各大学所设的外地学生登记处去查找


哥哥的下落,活人名单里找不到,就到各医院、学校去查看那些被打死的学生……第二天


,正当她几乎绝望之时,朋友们帮她和哥哥取得了联系。随后,毕谊民和王军涛冒着巨大


的危险开车找到了暂避在萍水相逢的“湖北同乡”公司的刘多斐,并将他们兄妹送到了丰


台火车站。一进家门,妈妈一手搂着儿,一手搂着女,大放悲声……


 


  7月底,北京市公安局通过湖北省地方公安机关将刘丹红招进北京,盘查数日,询问


她以及社经所里的人在运动期间的表现。这是她头一次与专政机关打交道。既不愿连累朋


友,又要使自己顺利“过关”,真是难煞人也。虽然仅仅是“外围调查”,也足以令她身


心俱悴……


 


  直到8月初,长期紧张压抑的神经才略略有所松弛。几个月来所经历的血雨腥风,使


这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深深感受到政治的残酷。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渴望过宁静温馨的生活


。于是,她一边坚守岗位,以尽职责,另一方面,已经在埋首书本,准备报考90年的研


究生了。


 


  8月中旬的一天,刘丹红刚刚从外面回来,同事加师兄Z突然神秘地告诉她:“谢老


师有消息了!”原来,谢小庆在隐居中设法与Z取得了联系,留下一个地址,约学生们见


面。


  谢小庆是中国心理学界,特别是心理测量领域卓有建树的中年专家。当年也是个充满


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父亲被打成“胡风分子”后,他主动要求下放内蒙,在茫茫草原上


改天换地,一干就是十年,至今身上还存留着草原牧民般的激情和坦荡。谢小庆虽然在学


术上成果累累,但在朋友们的心中,他的德尤胜于才,是个至诚君子。在学生们的心中,


更是个德高望重的好老师。


 


  师生们都有一番枪林弹雨下逃生的历险经历,劫后相见,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隐


居中的谢小庆长髯飘动,一副仙风道骨的神态。国家民族经历了这样大的事变,个人的事


业和单位的利益已无足轻重。谢小庆对“中心”工作的要求仅仅是“尽量维持”,他更关


心的是人。他一一询问了所里其他人的情况,非常关心朋友们的处境。


 


  此时,戒严中的北京城表面上安宁异常,但在各个远离控制的街头巷尾,各种传闻和


小道消息却不绝于耳:谁被打死了,谁被抓走了,谁出卖了亲人和朋友……也有关于陈子


明、王之虹被捕的传闻,说得有模有样,学生们转达给谢小庆听,谢小庆认为很难言之成


信。


 


  倒是武汉方面与肖远有关的消息似乎比较确切。前几天刘丹红的哥哥打来电话,说肖


远突然被捕了。Z的同学也从武汉来信,说肖远被抓是因为藏了王丹。王丹在他家,被公


安局知道了,赶去抓人,肖远抢先一步把王丹放了,结果,自己被抓起来,判了十年。


 


  谢小庆急于知道外界的情况,急于为朋友们做点事。但他自己不能动。因此当他听说


费远尚能自由活动,曾去过“中心”时,非常高兴,嘱咐学生一定通知费远来一次。


 


  费远是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的所务委员之一,一度担任过副所长,后在《经济学


周报》任副社长,是王军涛最亲密的合作伙伴。费远聪明过人且踏实能干,素有“能员”


之称,做学问、搞经营都是一把好手。当年他在北大经济系读书时,也曾积极参加80年


的人大代表竞选活动;他毕业前夕和几位同志者合写的一封大字报,曾被某些左派人士称


为北大历史上最“反动”的大字报,费远因此而被取消了研究生资格。


 


  8月初,当费远出现在文化宫时,刘丹红很有些意外。在这样一个连普通老百姓说错


一句话都有可能被捕判刑的特殊时期,费远作为“黑窝”里的重要领导人物竟能若无其事


,令人不解。费远告诉她:“我也被公安局‘请’去审查过,那几天弄得很紧张。好在学


运期间我基本上在外地出差,北京的事几乎没有直接参与,当局抓不着我什么,只好把我


放了。”


 


  话虽如此说,提到费远,刘丹红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公安局轻易放过我和费远,会


不会是故意‘放长线,钓大鱼’?”经过残酷现实的洗礼之后,她变得有点草木皆兵了。


何况对费远,她并不太了解。


 


  针对她的疑虑,谢小庆表示:“费远多年以来都是最维护军涛的,可以说是军涛的左


膀右臂,而且这四、五年来费一直是所里的核心。如果连他都不可信,那就没有什么人可


以信任了。至于‘放长线,钓大鱼’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在行动中要格外小心。”


 


  几天后,当费远又一次来到中心时,刘丹红就把谢小庆的情况告诉了费远,并带他一


块去与谢小庆见了面。


 


  见面后,费远告诉谢小庆,“6·4”以后,他将所里的D送到了外地。回京不久,


北京市公安局就把他“请去”谈了几天。由于没有“现行”,他总算“蒙混过关”了。此


后,他特地携爱人到全国各地游历了一番,以确定公安部门对他的关注程度。事实上,没


有任何人找他的麻烦。因此他认为自己的行动基本上是“方便”的。


 


  “有他们的消息吗?”谢小庆关切地问:“军涛、子明、之虹、小毕……你是所里介


入运动比较少的一个,他们应该知道你不会有什么麻烦。现在,就算你不跟他们联系,他


们也该跟你联系呀!”


 


  社经所的几位所务委员都是十年患难与共的朋友,因此在心理上早已产生了一种生死


相依的感情,大家都很不习惯各居一方,彼此杳无音讯。


 


  费远说,经过这些天的活动,他已逐渐和所里失散了的朋友们取得了联系,有的是直


接的,子明、之虹也有间接的线索,只有军涛始终不知下落。军涛家里曾收到过他两封信


,一封寄自陕西、一封寄自海南。但不知道人在哪儿。


 


  “军涛会不会已经出事了呢?”


 


  “不会,否则就用不着到现在还一直盯着他们家里人了。”


 


  这时,谢小庆告诉费远他在武汉的好友肖远被捕的消息,并强调肖远也是军涛的好朋


友。


 


  话谈到这里,刘丹红想起了一个情况:7月上旬她在家里时,肖远曾让哥哥刘多斐带


口信给她,让她速去武汉,说有要事相商。但她12号赶到武汉时,却怎么也等不到肖远


,有人悄悄告诉他们兄妹“肖远出事了!”让他们赶紧离开。当他们离开时,发现自己已


经被盯梢,费了好大力才甩开。事后才听说,肖远就在那一天被捕了……


 


  两个学生提供的信息引起了谢、费的重视。此后他们又讨论过几次。他们认为,综合


各方面的情况,军涛在武汉的可能性比较大,至少曾经在武汉呆过。肖远被捕不可能是为


了王丹,倒很有可能是为军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肖远一去,军涛的处境一定十分危险


。肖远找丹红,很有可能就是军涛向北京朋友发出的呼援信号。


 


  正当他们为王军涛的处境日日悬心的时候,整个局势却丝毫不见缓和,政治空气如深


秋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冷似一阵。全国各地,自上而下,到处都在搞“双清”(


老百姓称之为“洗脑”),每一个人都要检点自己在“6·4”期间的态度和表现。党员


要重新登记,老百姓要一一表态:“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大搞所谓“人人过关”。至于


在运动期间有“过激言行”的人,轻则受到点名批评、记过、降职降级、开除公职等处分


,重则入狱、收容、审查、逮捕、判刑。辽阔的中华大地一时间万马齐喑。一代知识分子


的灵魂,在无情地经受着历史的拷问。和历史上任何一次大的政治、社会运动一样,大潮


退去后,人们发现,政治并不仅仅是运动高潮时期所想象的那样一首充满激情和浪漫情调


的英雄主义赞歌,于是,变节、出卖、媚俗……比比皆是。


 


  这时,另外一个小道消息给了王军涛的朋友们一个不小的刺激。据他们认为比较可靠


的消息说,刘晓波已被一审判处了死刑,正在向高法上诉,终审结果如何,不得而知。谁


都知道,对民运人士的判决更多的是一个政治问题而不是一个法律问题。目前,政治形势


不明朗,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从最坏的角度着想,他们甚至担心,一旦出现社会动荡


,王军涛会成为第二个“杨虎城”!


 


  因此,尽管他们知道,目前行动很冒险,但在几经权衡之后,还是决定:与其让军涛


孤立无援,束手待擒,不如全力以赴做一次营救他的努力。


 


  为此,费远四处奔走,几经周折,终于联系上了香港商人罗海星,商定由罗海星从南


方派人接应,将陈子明、王军涛等几人转移出境。


 


  一切谈妥之后,剩下的就是怎样与王军涛取得联系了。


 


  九月中旬的一天,费远又找到刘丹红,带她去见谢小庆。谢、费二人当面向刘丹红表


达了他们对形势及王军涛命运的忧虑,希望刘丹红能立即回湖北,千方百计找到王军涛,


并说服他同意出境:


 


  “军涛、子明都明确表示过宁可坐牢也不愿出国,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个坐牢的问题


了。当局已经神经过敏到了极点,所以军涛一旦被捕,不是没有成为第二个杨虎城的危险


。人一没了,今后怎么平反、申冤也都晚了!……”


 


  刘丹红也一直在为朋友们的命运而忧心。虽然她还不能将陈子明王军涛等人的“政见


”表述得很清楚,也并不十分了解他们在“6·4”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以及这些思想和


行为究竟算不算“犯法”……但她自认为熟悉这些人。在多年的接触中,她认为这是一些


既有社会抱负又有人格境界的人。她素来对理想主义者由衷地带着敬意并感到亲切。她认


为理想主义者应当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在精神上有对终极价值的关怀,在现实生活中有绝


对的道德尺度;理想主义者能够超越世俗得失和一己私利而去追求一种“道理”,这样的


人是真正值得信赖的。多年以来她接受的都是这样的教育,因此王军涛也曾这样评价她:


“丹红是个心里有上帝的人”……或许正是这共同的追求使他们过去成为“同道”,现在


成为“同谋”。眼下,当一个具体的抉择摆在面前时,刘丹红觉得无论是出于“人道”还


是出于“天道”,她都只有一种选择。


 


  “杨虎城”?……她一想起那些血腥的场面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她想起了“6·


4”后军涛与老毕送她回家时军涛说过“怕死,不愿坐牢”的话,想起在火车站分手前,


她和哥哥曾邀请王、毕二人与他们一同去湖北,但军涛却说,“我还有好多事没安排好呢


,现在还不能走。”……军涛可以为了朋友舍生忘死,眼下,他遇到了危难,他的朋友怎


么能反过来袖手旁观呢?!


 


  于是,她慨然允诺,答应立即回武汉:“我一打听到军涛的下落就马上回北京告诉你


们。”刘丹红如此知难而进,谢小庆和费远都很满意。费远进一步提出:“丹红找到军涛


后,你还要继续在湖北呆一段时间。我在南方需要有个联系人。重建一个点又麻烦又非常


容易出事。你就在湖北等我好了。”


 


  刘丹红听了费远的话,心里有点“不高兴”,她本来还惦记着看国庆节的纪念活动呢


,这下泡汤了!她嘟起了嘴:“人家好不容易在北京过个十·一……”“哎呀,那有什么


好看的?!”她不时露出来的孩子气令两位老师哭笑不得。


 


  接着,三人共同商量了寻找王军涛的行动方案、找到王军涛后向北京通报的方式以及


通信的地址和暗语。费远这边由W女士,一位热情豪爽的老大姐作与之联系的中转,刘丹


红在湖北则只有通过家人来找她。


 


  谢小庆凭记忆将武汉朋友的名单和住址开列了长长的一串,供刘丹红依此去寻找与军


涛有关的线索。他还给华师中文系一位教师写了一封“引荐信”,称:我的学生刘某某在


文学写作上有问题求教,望提供指教云云……


 


  一切准备好之后,三人最后约定:如果半个月内没有得到刘丹红的消息,那就意味着


她已经“出事”了,下一步,则由谢小庆出面,继续完成刘丹红未竟的任务。


 


 


             情  义  无  价


               ——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二)


 


                ·寒 凝·


 


            四、策马南下,曲径通幽探迷宫


 


  89年9月20日,刘丹红来到武汉。


 


  到汉后,她并没有听到关于王军涛被捕的消息。她判断,如果肖确为王而被捕,军涛


能在肖老师被捕后安然度过两个月,一定是肖老师被捕前做了安排。最有可能的知情人,


便是肖远的亲人、同事及朋友。因此,她没有莽撞地按谢小庆提供的王军涛朋友的名单去


一一寻访,而是在肖远的周围加以留心。


 


  刘丹红的哥哥刘多斐89年夏天本该毕业了,但从北京回汉后,一直在参加校方为学


运积极分子而举办的“学习班”。因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在“文革”中挨整,那时刘多斐


才九岁,也被打成“小反革命”,被红卫兵们逼供殴打了一整夜;73年从黑龙江举家南


迁后,为了分担家庭的重担,刘多斐十四岁就到外面扛电线杆子,十五岁就去农村插队。


考上技校回城后,他做过生意、当过工人,在社会底层饱受磨难,直到年近而立才考入武


汉大学中文系插班。他在读书之余,兼作肖远的贸易顾问,因此与肖远的同事们都很熟。


 


 


  这天,刘多斐要去看望因公摔伤的肖远的助手、开发中心养鸡场的X场长,刘丹红便


委托他顺便问一下与肖远被捕有关的事。


 


  从刘多斐对与X场长谈话过程的描述上,刘丹红判断X可能知道一些情况。为此,她


又让刘多斐去了一趟,刘多斐转达妹妹的话,向X场长介绍说:“妹妹是肖远的学生,从


北京来,想跟开发公司做节能器的生意。”这一次,刘丹红还让哥哥给X场长带去了她的


两张彩色近照以及那封谢小庆用笔名写给华师中文系一位朋友的“求学引荐信”。刘丹红


随手在引荐信的背面题了几句诗——


 


       带着酒神的迷狂,


       带着德高望重法老的祝福,


       雅典娜女神


          飞越千山,


          远渡重洋,


       追逐着太阳——呵,那梦中的阿波罗!


 


  表面看起来,仿佛是一首蹩脚的情诗之类的东西(也合“求学”之意),其实,内里


却是字字玄机:几年前在武汉,一群年轻人煮酒论英雄,一个充满激情的朋友自比“酒神


狄奥尼索斯”,军涛崇尚庄严伟大,故自命“日神阿波罗”,刘丹红被认为富于理性,于


是自称“智慧女神雅典娜”。这都是当年的玩笑了,但非当事之人不可知,刘丹红写这几


句话,绝对可以证明是她本人而非冒名引诱的奸细;“德高望重的法老”,是指谢小庆。


因为有一次王军涛对刘丹红说,“你们谢老师现在希望达到的境界是德高望重”;“飞越


千山,远渡重洋”,暗含想送军涛出境之意,同时刘丹红把竖排的“飞”和“远”两个字


写得较大较重,暗指“费远”……她的这几句诗别人不懂,军涛则一看就明白。


 


  这是刘丹红在“投石问路”。她认为,X场长如果一无所知,一定会觉得莫明其妙,


从而把她的信和照片退回来;反之,如果是“心有灵犀”的话,则会将她的信息传递到相


应的人那里。


 


  信和照片没有被退回来,刘丹红心中大致有数。但她毕竟还没有得到关于王军涛的确


切消息。可是时间已经不等人了。刘丹红怕北京的人得不到她的音讯而贸然行动,她不愿


谢老师在自身尚不安全的情况下,为朋友再多承担一份风险。于是她赶紧给北京写了一封


信,告诉他们已有初步的线索。她按事先定下的暗语写道:“稿子已组好(已有王的线索


),作者属于大手笔,为成此稿含辛茹苦,因此想待价而沽,不愿轻易交稿(不信任),


还需进一步做工作。”信按约定寄给北京某杂志社的W女士转交费远。


 


  在襄樊家中过了国庆节后,刘丹红得知武汉方面已经有所反应了,就又返回武汉。1


0月7日晚上,由刘多斐出面把X场长请到了武汉大学,刘丹红让刘多斐回避,她单独与


X场长进行了短暂的谈话。她向X自报家门,然后说自己想了解一下有关节能器的信息:


“节能器是否有货?性能及库存如何?能否随时交货?”X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是带


你去见节能器的老板吧,你们当面谈。”两人当即骑车离开武大。


 


  黑夜中,X场长带着刘丹红穿过几条街,上了几道坡,来到一座陌生的楼房前。X上


前叩门,门开了,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请刘进去,X随即离开。


 


  刘丹红和那中年男子经过相互打量和试探后,彼此弄清了对方的身份。这位中年男子


名叫邬礼堂,是武昌科技一条街上颇富盛名的“大江高技术应用研究所”的所长。当刘丹


红得知邬礼堂是肖远的妹妹肖萌的丈夫时,顿时对他产生了信任,而且对整个事件的脉络


也立即悟出了一个大概。但是邬礼堂却并不信任刘丹红。


 


  邬礼堂的不信任是双重的。最初,他疑心刘丹红是个“女特务”,担心由此落入有关


方面设下的圈套;得到刘丹红的照片和谢小庆的引荐信后,他消除了一部分疑虑,因为他


认识谢小庆,又听说刘丹红是王军涛的“女朋友”,这才决定与之见面;待真的见到了刘


丹红本人,他又平添了另一层担忧:刘丹红太年轻了!他难以想象小庆怎么会把这么重大


而危险的任务放心地交给一个“小女孩”?!他决定要全面了解一下刘丹红本人以及北京


方面的情况,于是让妻子肖萌出面,挽留刘丹红在家中呆几天。


 


  接下来的几天中,主人们向刘丹红描述了肖远被捕后家中的惨状:父母因爱子遭难,


一下苍老衰弱了许多,萧老先生的博士生导师资格也因此而被取消;肖远的妻子受到严辞


逼供,不分昼夜地连轴转,几乎使她精神崩溃,甚至连九岁的儿子都受到盘查;当局追王


心切,竟然安排了两个女公安人员强行住在肖远家里监视与他们往来的人员……真正是家


散人离,惨不堪言。正因如此,邬礼堂深感责任重大,他一心想尽快解决问题,救出肖远



 


  刘丹红春螅裉靡阎浪诵械囊馔肌K庇诹私獗本┓矫娴南晗赴才拧A钏?lt;/P>

望的是,刘丹红表示,自己知道的很有限。她说自己的任务只是找到王军涛,告诉谢小庆


和费远,至于他们下一步如何安排,她并不清楚,也许是想把王军涛转移出去,但还不知


道军涛本人是否愿意走。


 


  “如果他们出去了,你也跟着走吗?”邬礼堂问。


 


  “我不走。我本人并没有危险到在国内呆不下去的程度。再说,费远开列的出国的九


人名单中也没有我。”这时,刘丹红向邬礼堂澄清了一个误解:她只是王军涛的朋友,并


不是所谓“女朋友”,王军涛已经结婚了。


 


  邬礼堂有些难于理解了:“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你知道你正在做的事情的后果吗?


军涛他们如果顺利转移了,你仍然得继续目前这种漂泊和一无所有的生活;反过来,只要


有个风吹草动,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你,你知道吗?”


 


  刘丹红平静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从一开始我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就有清醒的认


识,不过,我同时又为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这么清醒的自我意识而感到羞愧。现在都是人


在难中,正需要帮助,除了我,也确实再没有合适的人能做这件事了。设身处地地想一下


,换上我,平时朋友一大堆,到了生死关头,硬是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我一把,想想寒心


哪!我知道那种对‘人’的彻底失望是一种多么残酷的感觉,我不愿意让人丧失对真情、


道义的信念。所以,就算不是王军涛,而是别的什么人,我也会这么做的……”


 


  邬礼堂被刘丹红的善良和殉道意识深深地感动了。几次交谈后,他对刘丹红明确产生


了信任,甚至进一步产生了一种责任感:毕竟是个女孩子,多年来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已


经很不容易了,再不能让她过多地为他人承担什么“风险”,做什么“牺牲”了。她应当


获得更好的发展。为了保护刘丹红,他只是告诉她,自己掌握着军涛的情况,但并没有具


体说王军涛在什么地方。


 


  刘丹红依然不放心:“可是,过几天,北京会有人来找我接头的,我怎么跟军涛联系


呢?”


 


  邬礼堂说:“这你就别管了。”站在一个“大男子汉”的角度,他甚至以为,政治是


男人的事业,男人为此付代价是天经地义的。女人是弱者,她们的青春是那么短暂,不该


让她们去经历那种残酷。于是,他又特地强调了一遍:“北京的人来找你,你把他带给我


就行了,剩下的事情由我们来安排。”


 


  给北京的信已发出近半个月了,北京方面还没有反应,刘丹红有些焦急。她不便与谢


小庆及费远联系,便给为费远转信的W女士打了一个电话,问费远的行踪。W女士告诉她


,费远过了“十·一”就出差了,“走了十几天了。”刘丹红估计费远近日会与她联系,


决定在武汉再等几天。她想到费远也可能直接去家里找她,于是特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告诉父母自己在武汉的电话号码。


 


  几天之后,仍不见费远来,刘丹红担心事情有变,再一次到邮局给北京的W女士打电


话询问。果然,W女士一听是她,就非常焦急地说:“啊呀,我正着急跟费远联系不上呢


!如果见到费远,你让他马上停止一切活动,立即回北京。他周围出问题了!”刘丹红的


心立即悬了起来,她不知道费远那边出了什么事,电话中也不敢多问,只是愈发心情焦灼


地等着费远的到来。


 


  不料,费远没来,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天上午,刘丹红在邬礼堂家接到一个电话,两个操广东普通话的陌生男子找刘丹红


,自称是费远的朋友,从沿海一带来找刘丹红联系买鱼苗的,他们不透露自己的所在,想


约刘丹红出来见面。刘丹红觉得很蹊跷:费远从未说过会有陌生人来找她,更没有约定“


鱼苗”这个暗号;再有,费远本人为什么不来,是不是已经被抓了?……联想到W女士的


告诫,她顿生警惕,于是用武汉话断然回拒说:“刘丹红不在!”随即挂断电话。


 


  在见不到刘丹红后,两个广东口音的人第二天又给邬礼堂家打电话,说:“请转告刘


丹红,因天气有变,我们马上回南方,鱼苗的生意不做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本来以为,自己的任务很简单,没想到费远把事情弄得


这么复杂,而且从一开始就显得那么不对劲。她无法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来找她的人


和费远之间是怎么回事,可她本能地感到,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暗中悄悄地张开


,或许有什么圈套正等着她去钻。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在整个事件中,所有的人都在暗


处,唯有她在明处。除了这两个人外,还有多少自己不认识的人已经知道了“刘丹红”这


个名字呢?这当中若有一人是奸细或被捕,自己以及身后的一切就都有可能暴露………刘


丹红猛然清醒地意识到,在不知不觉当中,她已经被置于一个相当关键而且危险的境地了



 


  她坐不住了,立即找到邬礼堂,告诉他事情的变化以及自己的预感,并再三告诫邬礼


堂:“绝对不要轻举妄动!”她决定立即回襄樊家中,远离敏感点,从自己这里切断一切


联系的线索,就此中止潜在危险的演进。


 


  15号,刘丹红连夜离开武汉,16号清晨到家。爸爸妈妈告诉她:“前两天有两个


广东人来找你。说是你北京的朋友介绍来买鱼苗的。那两个人一路风尘,很辛苦的样子。


我们留他们吃饭,他们总是说:不能耽误了。事情如果办不好,老板那里是交不了差的!


他们没找到你好象很失望,拿了你的电话号码就匆匆走了。”


 


  刘丹红无法判断被她拒见的那两个人到底是罗海星派来的联络员,还是公安局派来的


密探。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轻描淡写地说:“噢,是两个做生意的朋友。他们已经找到


我了。”


 


  事情真是一环连着一环。当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刘多斐又打来一个电话,对妹妹说:


“有个我不认识的人来找你,说是你北京的朋友,先就跟你约好了的。你要跟他说话吗?


”刘丹红一下就听出接下来在话筒中说话的人是费远。费远说他刚刚到武汉,想约刘丹红


见一面。


 


  刘丹红说:“我刚刚从武汉回来,我看我们就不必见面了吧。有人告诉我,你遇到了


一些麻烦,让你马上停下手里的工作回北京。”


 


  费远对此似乎将信将疑:“谁呀,说得这么严重?!”


 


  “给你转信的那个人。她好象特着急!”


 


  “呃,我知道了,她说的可能是我们报社的事,我跟你说过,报社在处理善后问题上


有些纠纷。不过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理他们。”


 


  刘丹红想起来了,费远在北京是跟她说过,为了筹集营救军涛的活动经费,他把报社


以前在外地的陈账收了回来。在这个问题上,人们甚至可以指责他“贪污”。


 


  还有一个问题:“那两个买鱼苗的是怎么回事?”


 


  “是我让他们来找你的,事先来不及通知你。”


 


  ……


 


  一切疑问都冰消瓦解!刘丹红恍然间有些找不着感觉了,她甚至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


怀疑。在费远等“师辈”面前,刘丹红还有点“小姑娘心态”,意见相左时,往往不够自


信。她想:也许是我过虑了。费远正在全心全力筹划大事。这个时候我可以提醒他,但不


应当由于我的阻挠而使这么大的事情前功尽弃。我应当相信费远的能力……


 


  这时,刘多斐把电话接了过来,他心疼妹妹,说:“你就别一趟一趟地跑了,这边有


什么事,我替你办。”


 


  刘丹红想起邬礼堂曾说过,北京来人让带去找他的话……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哥哥


说:“你带我的朋友去我住的那家人的公司,他们有业务要谈。”


 


  刘丹红在武汉时曾跟哥哥讲过,她住在肖远的妹妹家,肖远的妹夫邬礼堂的大江所就


在华师大门旁。刘多斐也很机灵,没有多问,应声而去。


 


  几个小时后,刘多斐又来了一个电话,这次他情绪紧张,开门见山地让妹妹马上做好


出去旅行的准备。刘丹红估计如果出了什么问题的话,家中电话十有八九被窃听了,于是


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我哪也不去,我的问题北京市公安局早就调查清楚了,你放心吧,


我没什么事!”刘多斐爱妹心切,有些急了:“我刚刚听到一个情况。我有个同学特地从


医院里跑出来,跟我说:‘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刘丹红,今年二十三岁,听说长得挺漂


亮,正在被内部通缉!’所以你是不是回避一下。”


 


  刘丹红的心“嗵嗵”直跳: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她在脑子里迅速思考着对策,表面


上却还是装作非常镇静:“我没事,我没必要躲什么。这两天我就回北京。”


 


  “算了,你就呆在家里先别动,我马上回去接你!”刘多斐说完就要挂电话,刘丹红


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猛地打了一个激凌,不顾一切地抱着电话连声叫道:“哥,哥!


你赶快告诉我的朋友们,出奸细了!让他们马上停止一切,赶紧走人!!”


 


             五、背负九鼎,举重若轻费周旋


 


  在形势日益紧迫的情况下,真正万钧重担系一身的,是邬礼堂。


 


  邬礼堂的大江研究所门市部就设在华师大门西侧,与肖远的科技开发公司相隔不远。


89年7月8日中午,肖远找到邬礼堂,把他叫到街边,神色肃然地说:“我现在遇到了


一点麻烦。我的朋友王军涛,在‘6·4’开枪以后处境很危险,要是被稀里糊涂地冤死


就太不值了,所以就到我这里来暂时避一避。但是现在我也已经被盯住了。我现在没有合


适的地方给他住,也没有更好的人可以托付。你看能不能让军涛到你那里先住一段时间,


以后再想办法……”


 


  邬礼堂虽是干科技实业的,但他对人文、社会科学也广有涉猎,因而对王军涛其人并


不陌生。突闻此言,他不得不做番思忖……


 


  邬礼堂出身于一个工人家庭,儿时家中的艰苦环境锤炼了他生活的韧性;多年的足球


运动,赋予了他一种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顽强意志和视野开阔、把握全局的组织才能。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足球对他具有生命哲学的意义。


 


  文革中,他自然成了学生领袖。也正是这段“史无前例”的经历,致使他成为湖北地


区老五届中唯一未能获准分配的大学生。他于1968年被发配到湖北天门县农村监督劳


动达六年之久,直到1974年才落实政策补充分配。参加工作后,由于“极左”路线的


干扰,他仍在永无休止的运动中屡遭排挤,整个生活一片灰色。直到1984年,在中共


整党指导委员会驻湖北领导小组的过问之下,才予以改正。


 


  当改革的洪流滚滚而至时,他最终认准了民办科技实业是实现自身价值、创造社会财


富的最佳舞台。1987年,他毅然放弃了刚戴上不久的乌纱帽,带领十名工程技术人员


创办了大江高技术应用研究所。肖远、肖萌兄妹的几位老同学童崇武、蒋国廉、刘汉宜、


沈治祥等也先后加盟,共创大业。谁都知道,大江就是邬礼堂的生命。眼下,企业已初获


发展,宏图待举,本不应受到其他方面的干扰。但是当王军涛这个人被送到面前时,邬礼


堂深知,从做人的意义上,他无法拒绝,否则,他就失去了另外一个生命。


 


  7月10日中午,在养鸡场已被公安人员监视的情况下,肖远把王军涛送到了位于武


昌卓刀泉一个军队大院中的大江研究所总部,在邬礼堂的办公室住了下来。邬礼堂认为事


关重大,应取得所里几位元老骨干的支持,便召集办公室主任刘汉宜、微机室主任沈治祥


、财务室主任童崇武开了个碰头会,由肖远介绍说明了情况,要求在座的几位不要将此事


讲出去,包括自己的妻子。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也就有可能多连累一个人。大家都


表示义不容辞,并定下了将王军涛安排转移的几套方案。会上,邬礼堂委托童崇武安排王


军涛在大江所的生活。于是第二天清晨童崇武就到肖远家取回了王军涛放在那里的钱和生


活用品。


 


  刘汉宜、童崇武、蒋国廉和沈治祥等人均不认识王军涛,也不了解其背景以及在北京


的活动情况。他们之所以同意协助保护王军涛,一是作为所长的工作安排,他们应当接受


;二是出于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正义感;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出于对肖远兄妹的情


谊。


 


  刘、童、蒋、沈均是肖远肖萌在武汉十四中的同学,“文革”时是红卫兵战友,上山


下时又是知青队友。刘汉宜的父亲是武汉大学的著名教授刘绶松先生,中国现代文学史专


家,对“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化运动,尤其是对三十年代左翼文学运动有深入的了解和研


究,对江青(蓝苹)的历史也是一个知情者。“文革”中惨遭工宣队迫害,夫妇俩双双含


冤自尽;蒋国廉的父亲曾是蒋介石的高级侍卫医官,解放后曾多次遭受打击……“文革”


中,这种沉重的“家庭出身”包袱,使他们蒙受了许多的屈辱和打击,也使得他们变得更


加成熟和富于深思。对社会本能的批判意识,使他们共鸣,令他们共识。肖远在农村被打


成“5·16”分子时,全公社的知青中,只有刘汉宜、蒋国廉等少数几个人与他讲话。


二十多年的相识互助,使他们与肖家兄妹情深义笃。王军涛一事既然是肖远所托,他们就


都义不容辞地接受了这一重托。


 


  王军涛到大江所的第二天——7月11日,便是他31岁的生日。邬礼堂等人想为王


军涛这个难中的生日庆贺和纪念一下,王军涛辞谢了他们的好意。他这两天牙疼,除了面


条,什么都不能吃。于是,厚道热情的童崇武便用电热杯给他煮了一碗寿面。这可能是王


军涛有生以来最平淡的一场生日晚宴了。透过寿面的袅袅热气,王军涛仿佛置身于小时候


从古书上看到的那些“义士搭救落难公子”的场面。他觉得有点好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王军涛生日的次日——7月12日,肖远被捕。邬礼堂感到这个落难公子在大江所很


不安全(这里离肖远的家还不到一千米),就让刘汉宜把王送到了位于郊区的大江乙炔气


厂,说是所部派来的工程师。当时王军涛已化名“梁斌”。乙炔气厂的厂长不知究里,当


即便对刘汉宜说:“我这里好端端的,不要什么鬼工程师?!”邬礼堂好气又好笑,但又


不便解释,只好又把王军涛接回所部,并立即决定将王军涛送到一个更加偏远安全的地方


——大江研究所设在湖北省崇阳县山区的五氧化二钒厂。


 


  当时,“6·4”的阴影正如一块厚重的乌云,紧压在江城武汉的上空。三镇上下,


军警遍街,车站码头,便衣密布。如何把王军涛送出武汉确是一大难题。王军涛提出最好


包租一辆面包车或小轿车,这样可避免在车站码头曝光。大江几人反复商量后,否定了王


的方案,决定改乘公共汽车出城。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冒险,但反而比小车安全。


 


  7月13日,也许是日子不吉利,刘汉宜、王军涛因与陪送人员未接上头而出城未果


,使气氛更加紧张。事情不能再拖了!7月15日,将王军涛重新包装:上着一件半旧的


老头园领衫,下穿一条用长裤改成的肥大过膝的西装短裤,头戴一顶宽边草帽,脚蹬一双


塑料凉鞋,就在两名公安人员的眼皮底下登上了武昌开往崇阳的公共汽车。当天下午四点


钟,刘汉宜终于把“梁斌”顺利地交给了大江研究所化工室主任,暂时负责管理钒厂的蒋


国廉。


 


  8月10日,借五氧化二钒厂召开董事会之机,邬礼堂匆匆赶往崇阳县沙坪区庙铺村


与王军涛一晤。


 


  崇阳即崇拜太阳之意。那是个日照很少的群山之县,特别是庙铺村,已地处深山之中


。漫山遍野的凤尾竹婀娜多姿,十分可人;山涧的泉水清明透彻,冰肌浸骨,给八月的酷


暑带来阵阵凉爽。王军涛“仙居”其中,三餐酒肉,渐呈福态。那里含有多种矿物质的矿


泉水不仅是他整日的饮料,同时还治好了他多年奔波而染上的皮肤顽疾和足藓。如果静心


入禅的话,在那里真可以修炼成仙。


 


  刘汉宜送给王军涛一个有短波波段的袖珍收音机,据说是刘夫人作为“优秀共产党员


”得到的奖品,王军涛正好每天用它来收听“美国之音”,以了解外部的信息;蒋国廉为


他买了一部双卡收录机,使他能时常听些过了时的流行歌曲;他自己还偷偷跑到县城书店


,买了十几本西方当代政治、经济和科学方面的书籍,每日研读。


 


  在山里,邬礼堂与王军涛进行了一次长谈。邬要求王把他在北京期间的活动大致说一


下,让他们心中有底。王军涛说:“我曾经在76年的‘4·5’运动中保护过邓小平,


在这以后的若干年中,我一直很欣赏他。中国的改革还是得由他领头向前推进。所以我一


直都是想用自己的思想成果进入改革派圈内,进而影响老邓,影响中央,使中国的改革能


更健康、更迅速地深化发展。我是反对用革命的方式与政府对抗的,在这个意义上,我倒


是个真正的‘反革命派’。”


 


  谈到关于“6·4”期间的事,王军涛说:“大丈夫行事,敢做敢当!不过,我确实


在这次民运中,没介入任何暴力事件。对于运动,我起先是持保留和怀疑态度的,只是一


为朋友相约,二因国家局势叵测,只能挺身而出,希望能使整个形势化险为夷,或者在大


势已定的情况下尽力稳住些局势。不过,事情发展到后来,你可以想象,一树挡风,是无


济于事的。当然,对这次学潮从内心来讲我还是非常同情的,特别是对胡耀邦是很有感情


的。我还是北大一个学生时,胡耀邦曾接见过我和另外几个人,以一个长者而不是一个领


袖的身份与我进行过长谈。他的这一次谈话真可以说让我终身受益。我敬重他,为他不平


,对他的去世很悲痛。再加上学生绝食以后,全社会悲愤的情绪越来越强,自己也卷进去


了。(但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反对宪法、反对国家的事,在这方面我问心无愧!)。


 


  “自去年始,我在各种场合坚持认为,中国最大的危险不在专制,而在民主化浪潮过


激而导致形势失控,演变成动乱和分裂,这在《国情研究》89年第三期(湖南出版社的


一本杂志)曾公开登过。为此,国内学术界与国外舆论都曾将我列为‘新权威主义’的代


表人物,大加讨伐。此次事变之后,我颇有感慨:在中国做人真难。政府要抓我,民运也


不理解我……总之,你应相信我,并不是因为政府要镇压,我才与六月事变划界限,我不


是那种人。在我的政治生涯中,除了预见性,就是气节与骨头,不谦虚地说,在这方面,


我还有点美名。


 


  “本来我可以回北京向公安部门说清楚,但政府现在如临大敌,很不冷静;再说肖远


被抓了,我一出来,怕他被动。根据中国的‘刑事诉讼法’,三个月收审期间如果没有证


据,就该放人。过一段时间等肖远回来,那时政府也恢复了理智,到时我立即回北京自首


……”邬礼堂听后深深地点头。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两个月过去了。肖远被捕两个多月,王军涛也安全地在崇阳山区呆了两个多月。


 


  9月20日前后,武汉市洪山公安分局突然有几十人开到大江所,为首的那位很客气


,说是国庆节前例行安全检查,把大江所上上下下翻查了一遍。看来已经盯上大江所了,


不过还没有暴露。邬礼堂立即召集几位元老商议了一下,大家都认为查过所部后,很有可


能会去查附属厂,王军涛在那里仍然不很妥当。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让蒋国廉当天就赶往


崇阳通知王军涛尽快转移,往更深的山里再走一走。但王军涛认为那里很好,不必换地方


了。出于慎重,蒋国廉还是把从王军涛从庙铺矾厂转移到更偏僻的沙坪镇社会福利院。


 


  自从接收了王军涛,邬礼堂犹如磐石压身。大江所初具规模,正待发展,他必须对全


所的职工负责;他还必须对王军涛的安全、对狱中肖远的命运负起全部责任。经济和政治


两座大山几个月来压得他夜不成寐。刘丹红的出现,使王军涛的事情有了新的转机。王军


涛留在这里,实际上也并不保险,既然他的朋友来接他,而且经过考察,来人也还可靠,


那就应当尽早将王军涛转移出去,自己也算尽到了责任。


 


  可是,刘丹红突然决定中途勒马,是她过于谨慎了呢,还是北京方面真的出了问题?


 


 


  10月16日,大江研究所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刘多斐,另一个便是费远。


 


  就在刘丹红焦灼不安地等待费远时,费远正南上北下,忙碌异常。北京的朋友无一知


晓他的真正行踪。国庆节前,他收到了刘丹红自武汉的来信,对小姑娘能在短期内这么出


色地完成任务感到很满意。看来找到军涛已没有什么问题;在多次与陈子明的亲友接触后


,他终于获知了子明、之虹夫妇在广东湛江的地址。国庆节后,他立马南下,在广州与港


商罗海星取得了联系,制定了接头和转移陈、王的具体行动方案……


 


  10月13日,费远赶到湛江,当晚与陈子明、王之虹见了面,陈子明明确表示不愿


出境。因时间已晚,费远约好次日再来。不料,就在费远离去几小时之后——10月14


日的清晨,陈子明夫妇尚在睡梦中,便双双被捕。


 


  陈、王夫妇被捕后,费远也被捕了。审讯他的是公安部某副部长。在强大的政策攻势


和个人利害的压力下,费远软弱了。他交待了整个行动的方案及参与营救的人员。公安部


门继续给他施加压力,同时也许诺,王军涛没有生命危险……于是费远终于答应配合公安


机关进一步寻找王军涛。


 


  变节者直接面对依然赤诚的朋友毕竟是难堪和痛苦的。于是首先由公安部门出面,派


了两名侦查员装成港方代表与刘丹红约见,企图诱骗刘丹红上钩,交出王军涛的藏身地点


。不料他们低估了这个小姑娘,刘丹红没有上钩。在这种情况下,费远不得不亲自出马了


。他于10月16日到达武汉,按刘丹红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刘多斐,要求约见刘丹红。


 


 


  刘丹红当然并不知道陈子明夫妇已出事。她可以不信任费远身边的人,但怎么也没有


怀疑到费远本人头上。费远是比她资格要老得多的“民主战士”,思想观念也比她深刻和


激进得多;费远在所里是比她地位高得多的“核心人物”,与王军涛的私交也远较她更长


久、更密切;何况,她来援救王军涛这件事本身,还是出自费远的嘱托……她怎么会想到


,有朝一日,费远会亲自带着公安机关的大批人马,费尽心机地引她上圈套,力图将他们


一网打尽呢?!


 


  不光刘丹红没有凭空对费远起疑,谢小庆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担心的倒是刘丹红。


(费远10月份离京以后,谢小庆寻思刘丹红毕竟年轻,遇到难办的事应当有人配合,万


一有了闪失,也该有人能立即接上。于是,这位“隐士”居然找了个开会的机会大摇大摆


来到武汉,还在当地电视台的会议报道镜头中露了个面。他给刘丹红襄樊的家里写了一封


信,告诉她自己在武汉的联系方式——那是10月底的事,当时刘丹红已经身在狱中了。


)甚至王军涛本人在被捕的那一瞬间也绝对想不到是费远出卖了他;邬礼堂也一样。当费


远来到时,他只需要刘丹红确定:这个人是“费远”——发起这场救援运动的人物之一,


而根本没有怀疑:费远本人是否可靠?


 


  以己度人,在某些时候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善良的人们啊,轻信是你们最大的悲剧!


 


  然而,有一个人怀疑了。


 


  就在刘多斐带费远去大江所的路上,迎面被他的一个朋友拦住了。这个朋友正在住院


,因为偶然听到了关于刘多斐妹妹的“内部消息”,特地从医院跑出来到处找他。他把刘


多斐拉到一边,告诉他刘丹红即将被捕的消息,让他提醒妹妹千万小心。


 


  刘多斐心里七上八下,异常矛盾。他们兄妹不仅外表迥异,性格也大不相同。刘多斐


经常觉得妹妹书生气太浓,有一种宗教徒般一厢情愿的善良情怀,因此在很多事情上显得


单纯;他却是在社会底层的磨炼中长大的,对社会的残酷和人性恶的一面有比较充分的了


解。妹妹猝然面临危险,他立即就想到了费远:这个费远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他一到,妹


妹就大祸临头?……他到底是敌是友?如果是朋友,应当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他,让他


也有所戒备;如果是带有不可告人目的,那就不能放过他,让他害人……


 


  一边犹豫着,一边已经走到了武汉测绘大学的一片小树林,眼看就要到大江所了。不


能再等了,不行,得试他一试!在“江湖”上闯荡久了,刘多斐相信,能做叛徒的人都是


软骨头,对这种人有时候用“流氓手段”更能让他说实话。他猛然卡住费远的脖子,把他


按贴在一棵树上,恶狠狠地逼问:“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费远猝不及防,又惊又


吓,脸涨得通红:“我是费远哪,你妹妹让我来的。她不是在电话里都告诉你了吗?!”


 


 


  此事非同小可,刘多斐决心弄个水落石出。他四下里搜寻,想象小时候打架那样,找


根绳子把对方吊起来,问个明白;万一错怪了,事关重大,不得已而为之,真朋友是不会


计较的……可惜的是,周围竟没有一根绳子,而且路上又来了行人……特别是,他自己也


有些拿不准:他毕竟对很多事情并不清楚,怀疑费远也还没有什么根据,他不能不考虑,


这样对待妹妹的朋友是否过分了点?……


 


  “这里太不方便了,还是去了大江所再问个明白吧!”刘多斐想。他正色威胁了费远


几句,松了手。


 


  在大江所门市部,刘多斐向邬礼堂介绍道:“这是费远,妹妹说是她在北京的朋友,


要跟你谈节能器的事。”邬礼堂心领神会,把二人让到里间。三人坐下后,刘多斐转达了


刚刚听到的关于妹妹被“内部通缉”和妹妹说“有奸细”的消息,提醒他们如果有什么事


的话,千万要小心!在几番提醒之后,他说:“我得去邮局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妹妹还不


知道呢。”


 


  这边,邬礼堂与费远稍事寒喧后,即转入正题。邬礼堂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


是为什么来的。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们家已经有一个人被关进去三个月了,


至今没有结果。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王军涛?”费远想了想说:“军涛在社经所虽说


是老二,但他在北京一直是很多活动的核心人物。如果他出事,会连累很多朋友。所以老


大出不出去倒无所谓,但必须把老二弄出去。所以现在一定得马上找到他。”


 


  邬礼堂稍稍迟疑了一下,果断地说:“既然你是刘丹红介绍来的,任何掩饰都没有什


么意义了。我明确地告诉你:王军涛在我手里!希望你能向我交底,准备把王军涛接到哪


里去,是不是安全可靠。”


 


  费远没想到邬礼堂这么痛快,不禁为这意外的顺利而暗自高兴:“我们想说服军涛,


让他出去。我通过关系认识了一个叫罗海星的香港老板,对大陆学生很同情。我们准备一


接到军涛,马上派专人给他化装,改头换面后送到广州交给罗老板。”


 


  邬礼堂不由地问:“罗老板那边可靠吗?还有你,这么大摇大摆地全国各地到处跑,


会不会已经被盯住了?”


 


  费远笑着解释说:“罗老板这个人,以及他的渠道,经过各方面证实是十分可靠的。


至于我,我本来也不放心,前一段特地试探过一次。我有个亲戚在一个省的公安厅,我去


那儿玩时还特地让这个亲戚给公安部打了个电话,说北京来了个叫费远的,我们已经把他


扣下了,这个人在北京动乱中是不是有问题。公安部说:没什么,当然可以注意一点,看


他有没有什么行动。所以我想只要稍微谨慎一点,应当问题不大。”


 


  邬礼堂还是几分感到不安:“这件事份量太重了,不能这么说说就定。请你马上通知


香港罗老板,我要直接和他见面。一切必须由我本人亲自做出判断!”


 


  费远面露难色:“我们的联系渠道很严密,都是单线联系。我向南方只报了刘丹红的


名字,因此他们只认刘丹红,不认我。如果按你说的,只有再通过北京向南方重新报我的


名字。这样非常麻烦。”


 


  但邬礼堂坚持己见。他当机立断地决定从两方面做工作:一是费远重新与香港联系,


立即派人到武汉见面;二是由他自己去襄樊,把刘丹红接到武汉会面,以当面证实费远的


身份。


 


             六、圈内生奸,英雄束手落虎口


 


  10月17日中午,刘丹红在襄樊接到了邬礼堂。


 


  当邬礼堂表示已和费远见过面,想请她回武汉时,刘丹红当即激烈地表示反对。出于


对不祥预感的确信,出于对整个事件成败的责任,也出于对自身危险的恐惧,这个平素对


“组织安排”驯顺默从的女孩子硬是不肯迈出这一步。


 


  然而邬礼堂比她更固执,他不惜花费了整整两个小时来说服她。他必须要刘丹红去见


费远一面,因为他以前从未见过费远,需要刘丹红去当面指认一下费远的身份,不过他并


没有说破这一点,只是以退为进地说:“无论如何,出于礼节你也应当去看一下费远,当


面把你的看法讲给大家,大家一块商量一下。”刘丹红这才勉强同意回武汉。当晚离家时


,她自知此去凶多吉少,因此和父母姥姥依依不舍,拥抱而别。


 


  刚一出门,邬礼堂就发现被跟踪了。襄樊武汉两地的便衣警察从刘丹红家一直跟随他


们到火车站,又从火车上一直跟到邬礼堂家门口。途中邬刘二人几经努力,甩不掉尾巴,


索性大大方方,坦然而归。有好几次,双方相距很近,刘丹红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瞪着对方


,令便衣小伙子们很是有些尴尬。


 


  18号清晨一到家,邬礼堂就赶去参加中央电视台和湖北电视台在汉宣传大江所的电


视片拍摄。中午通知刘丹红,下午到大江所门市部与费远一见。


 


  穿过无数目光织成的监视网,刘丹红来到大江所。费远已在。此刻相见,双方都别有


一番滋味在心头。刘丹红知道规矩,不该知道的事从不多问。但她很担心费远出差错,就


再一次殷殷告诫他:“有人在跟你捣蛋,看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是不要盲动为好!


”费远看着挽一个发髻,装束打扮已与在京时大相迥异的刘丹红,不以为然,甚至带着几


分对她“小题大作”的讥讽似地笑了笑:“你的消息来源可靠吗?我已经反复核实了每一


个过程,应当没有问题。再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退回去,前功尽弃!”刘丹红微微受


窘,对费远的勇气和果断很敬佩,对他的固执与自信则无可奈何:“你还是小心为好。如


果没有我的事了,我这两天就回北京。”


 


  “不!”费远截断她的话头。这时邬礼堂恰好进来催促他们快点结束谈话,费远看了


看邬,带点歉意般地说:“我的意思是,丹红这几天就留在这里,因为公安局的注意力全


在她身上。”他又转向刘丹红:“你这几天不妨活跃一点,什么襄樊、十堰,武汉,多跑


几趟,把公安局的注意力引开。”


 


  刘丹红明白了:这是拿她做“靶子”,吸引“敌人”“火力”,掩护同志“突围”!


自儿童时代起看过的无数英雄故事此刻激起了她舍身取义的豪情。她双手紧握费远的手,


慷慨道别:“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啦!见到军涛、谢老师他们,代我问候!你们一


定要小心、珍重!!至于我这边,不用担心,他们什么也得不到的……”费远似乎也受了


感动,张着嘴巴看着这个善良而勇敢的女孩子,表情复杂,一时无言。


 


  刘丹红走后,邬礼堂又给费远和刘汉宜相互做了介绍。三人相约:当晚9点由费远带


香港方面的人来与大江的人见面。但18号晚邬礼堂应约而至时,却杳无人影。19号上


午一上班,刘汉宜就告诉他:当日凌晨3时费远敲开了大江所门市部,告诉值班的刘汉宜


,由于香港方面的人18号来不及赶到,见面改在19号上午。邬礼堂听罢特地问了一句


:“费远半夜是怎么来的?”刘汉宜说:“只看到是一辆银灰色小轿车,没注意牌号。”


 


 


  此时,邬礼堂的心情异常矛盾,他几乎有点不敢把王军涛交出去了。但事情已经到了


这一步,就是停下一切活动,该出事还得出事。现只能抱一线希望,但愿香港人能把王军


涛顺利接走,剩下的人就认命了。


 


  19号上午,费远带了三个人乘出租汽车来到大江所,并介绍说这三位是香港方面的


代表。三位“港胞”一再恳切地希望邬礼堂能尽快地把王军涛交给他们:“我们知道你们


大陆人的处境,希望你们在武汉就能把王军涛交给我们,把所有的危险推给我们。老板一


再说要保证你们的安全。”


 


  面临生死攸关的大事,谁都会有所犹豫的,何况是缺少经验的“非职业革命者”。经


过一番面谈,邬礼堂认为此事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遂决定把人交出。为了谨慎起见,


他坚决不同意在武汉交人,提出在广州交人。双方约定:21号中午12点左右在广州新


穗饭店将王军涛交给港方代表。


 


  送走三个香港人后,邬礼堂让费远稍候,把刘汉宜叫到另外一个房间,对汉宜说:“


这事风险太大了,本来不想让你介入的,但我已经被盯死了,只有拜托你走一趟。请你到


崇阳把军涛带上,从咸宁坐火车到长沙,与费远会合。”随即邬礼堂又叫来费远,三个人


坐下来商定碰头的细节,定下:20号下午5点至5点半,刘汉宜将王军涛送到长沙火车


站售票厅内,与费远会合后,再一同把邬礼堂送到广州,交给港商。邬礼堂之所以这样安


排,是预备万一费远出了事,刘汉宜能够督办到底。


 


  费远离开后,邬礼堂再一次紧紧握着刘汉宜的手,殷殷叮嘱:“此次事关重大,千万


千万小心!我等你顺利归来!”刘汉宜也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郑重地说:“你放心!”


然后起身离去。


 


  望着汉宜那高大的背影,邬礼堂不知怎地,心中竟涌起了荆柯在易水边的那一份别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19号中午,邬礼堂告诉刘丹红,他已经和费远把一切都协调好了。他没有告诉刘丹


红行动的具体方案和时间,只是再三安慰她:“一切天衣无缝!”刘丹红心里非常不踏实


,她没有想到邬和费这么快就断然走了这步险棋!她想责怪他们不跟她商量,但事已至此


,责怪亦无用,只有默默地祈祷他们成功了。


 


  邬礼堂见她还是忧心忡忡,就宽慰她:“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看你是过于谨慎了。”


刘丹红莞而一笑,半是自嘲半是自负地说:“诸葛一生唯谨慎!”邬礼堂也很自信,立即


随口接道:“吕端大事不糊涂啊!”


 


  话音未落,电话铃响了,又是费远。他说还有事要和邬礼堂商量,另外问刘丹红在不


在,他想和丹红见一下。邬礼堂对此很有些不高兴。他已经再三告诫费远不要往他家打电


话,家中电话百分之百已被窃听,费远如此满不在乎,令他十分不安。


 


  邬礼堂的担忧并非没有根据。这些天,他的周围已是雷电密布。武汉测绘大学住宅楼


下昼夜停放着一辆公安机关的吉普车,24小时监控;大江所门市部对面停着一辆警用中


巴,有时还有轿车。此外,在邬家门口、单位门口、以及上下班的几条路上,都有许多游


动哨。邬礼堂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尽收眼底。19号下午邬礼堂与刘丹红去汉口为大江


所产品定展览摊位,一路往返途中,身后有数辆汽车尾随“护送”、身边有数名保镖贴身


“保驾”,真使他们有“受宠若惊”之感;当然,从大处着眼,他们对于这次享受“国家


元首待遇”还是很坦然的。他们认为,越是这样把警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汉宜和


费远他们就会越少麻烦,军涛也就会越安全了。


 


  与此同时,刘汉宜已顺利到达崇阳。蒋国廉去外地出差去了,王军涛对于大江所近日


的风风雨雨所知甚少。刘汉宜向王军涛介绍了最近发生的情况,讲明了费远想接应他的意


图和邬礼堂的计划安排。王军涛虽然并无离境去国之意,但他也想尽早见到费远,与北京


的朋友们取得联系。三个月来,在那偏远的山区,消息也够闭塞的了。


 


  于是王军涛随刘汉宜乘上了南去长沙的列车。


 


  20号下午一点多钟,费远又来到大江所。邬礼堂与刘汉宜均不在,微机室主任沈治


祥应声接待。费远是特地来落实刘汉宜的行程的。他还不放心:刘汉宜到底去接军涛没有


?沈告诉他,刘主任出差,昨天就走了。费远听罢放心地点了点头,接着匆匆离去。


 


  应费远的要求,刘丹红这几天频频露面。下午两点多钟,她又来到了大江所门市部,


在雷电密布的街上故意“招摇”了一番后,与邬礼堂一起去大江所总部。当刘丹红在大江


所上下参观时,沈治祥告诉邬礼堂,费远下午一点一刻左右来过。邬礼堂闻知大为不安,


因为武汉到长沙的火车,即使特快也得六个半小时,费远当时已不能在下午五点钟赶到长


沙了。军涛和汉宜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三个小时之后,费远奇迹般地于下午五点钟准时赶到长沙火车站(除非他是坐专机从


武汉飞去的)。他一直等到五点半,仍不见刘汉宜和王军涛的影子。


 


  与此同时,在武汉却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是1989年10月20日,星期五,一个阳光灿烂的金秋之日。10月是武汉最


美的季节,青松翠绿,梧桐金黄。刘丹红早已与肖萌已商定,星期天带孩子去东湖、磨山


郊游。这天下午5点30分,邬礼堂向几位研究室主任和课题组长一一交待了工作后,与


刘丹红各骑一辆自行车离开大江所,准备回家。


 


  当他们的自行车行驶到卓刀泉路口的湖北假肢厂门口时,突然有两辆汽车从左后方急


驶而来,拦头逼向自行车道,挡住了邬、刘的去路。没等他们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车里已


冲下几条大汉,几双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住他们的双肩,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们粗


暴地塞进车内。邬礼堂在前,被塞进一辆面包车,刘丹红在后,被塞进一辆小轿车。进去


后立即被一左一右地架住双臂,不容质疑地蒙上双眼,旋即车轮启动,将他们载向一个不


知所往的黑暗。


 


  几乎同时,刘多斐在武汉大学也遭受到同样手法的绑架。当时他正走在校园的路上,


突然被人故意一撞,回头之间,即被人身手敏捷地推进汽车,蒙面押走。


 


  那么刘汉宜与王军涛呢?他们为什么没按事先的约定如期赶往长沙火车站呢?


 


  邬礼堂是否用了金蝉脱壳的手法而暗渡陈仓了呢?


 


  看来,公安部门过高地估计了邬礼堂的“斗争经验”。其实刘汉宜与王军涛哪里也没


去,他们对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仍然忠实地执行着既定的方针。只不过是铁道


部跟公安部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火车晚点三小时,八点钟才到长沙!


 


  正是由于这一偶然的误差,使得警方一度怀疑邬礼堂调虎离山,把王军涛从另外的渠


道放跑了,于是导致公安机关先在武汉动了手。


 


  当刘汉宜和王军涛于8点半迟到时,长沙火车站竟一派节日景象:车站广场灯火通明


,平常很少打开的巨大的喷水池水柱涌动,在五颜六色的灯光辉映下,流光溢彩,满场生


辉。“今天莫非在迎接重要外宾?”两人心里边嘀咕,边走进高大、宽敞、亮如白昼的售


票大厅。


 


  刚走进门口,只见费远一个箭步窜到面前:“哎呀,怎么现在才来,把人都急死了!


”接着用极为复杂的目光迅速审视了一下王军涛。要不是与刘汉宜在一起,费远还真一下


子认不出他来。王军涛不仅明显发胖,模样也变化不小,俨然是个山里的农民。刚刚寒喧


了两句,费远便说:“你们就在这里别动,我去换换车票。”说完便跑开了。


 


  费远刚一走开,立即有几个精悍强壮的小伙子逼至身前,把王军涛和刘汉宜围在中间


,将二人死死架住,低声喝道:“没有生命危险,请不要反抗!”两对手铐随即将他俩牢


牢铐住。


 


  他们同时看到,费远也在他们不远处被架住铐上了。


 


  出门时,他们回身反观车站及广场,发现车站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他们所在的售票厅


灯光明亮。一明一暗,加上处于戒严状态的一层层军警,他们方才明白,一切都在预先安


排之中,他们中了圈套!


 


  当晚,他们被关进长沙铁路公安局看守所。


 


  同日,香港商人罗海星及其两名助手在广州被捕;


 


  翌日,童崇武在武汉青山船厂的家中,沈治祥在大江所先后遭到搜查和逮捕;蒋国廉


当时还出差在外,后听说大江所的情况,经过反复权衡,于一个月后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不数日,北京某杂志社的W女士被北京市公安局收审;中科院武汉数学研究所研究员


,兼做肖远助手的X场长被传询、软禁;向刘多斐透露刘丹红被内部通缉消息的Z被开除


公职、遣回原籍。


 


  至此,与王军涛案直接有关或因连带责任而入狱者,除王军涛本人外,共计十六人:


肖远、陈汉华、邬礼堂、刘丹红、刘多斐、刘汉宜、童崇武、蒋国廉、沈治祥、罗海星及


其助手二人、W女士、肖远师弟杨X、黄XX、费远;遭受软禁和直接行政处分者二人,


受牵连的亲友无数。


 


 



              情  义  无  价


               ——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三)


 


                ·寒 凝·


 


             七、齐下龙潭,一样忠诚一样胆


 


  陈子明、王军涛在短短一周之内相继被捕,成了震动全国的一件大事。陈子明夫妇“


6·4”后离开北京,便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四个多月警方对他们的藏身地点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线索,如果不是费远去接头,他们不可能暴露,因此他们的被捕在一


定程度上系属偶然;相形之下,王军涛则显得命运多劫。可以说从一开始,公安机关就掌


握了有关其行踪的线索,并一直穷追不舍,王军涛始终处于追捕网的范围内,好几次都是


从公安机关的眼皮底下滑过去的。因此,对他的保护和救援便格外困难重重、惊险万分。


现在,公安部门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努力,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动用了各种手段,终于


一举破获了此案,从公安部到地方公安机关,乃至看守所,上上下下弹冠相庆、论功行赏


、发钱发物,一时好不热闹。


 


  武汉市没有专门关押政治犯的监狱(当然,当局也不承认中国有政治犯),“6·4


”政治犯均与刑事犯关押在一起。武汉市两所最大、最主要的羁押地便是武汉市第一、第


二看守所。


 


  武汉市公安局第二看守所位于汉阳郊区十里铺龙阳湖畔,是武汉市公安局在八十年代


刚刚修建的一所大型标准化监狱。它的外层由五米多高的砖墙和密布其上的电网组成,内


层则为一个巨大的铅灰色互相隔离的全封闭建筑,呈“王”形。中间的甬道两侧,共有八


栋监舍,每栋十个监号,每个监号平均关押10人,共关押了近一千人,昼夜由持枪武警


层层把守。入夜,当内外几道铁门沉重地关上之后,二所就成了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


,在阵阵晃过的探照灯的映射下,它静静地蛰伏在黑魃魃的荒野上,神秘、阴戾。这是一


个独特的世界。


 


  为了便于集中审讯,武汉市公安局将王军涛一案的所有当事人均关押在第二看守所:


邬礼堂三栋四号、童崇武三栋六号、刘汉宜三栋九号、刘多斐四栋三号、沈治祥四栋七号


、蒋国廉四栋十号、王军涛五栋五号、肖远六栋十号、刘丹红八栋一号……


 


  监狱里完全是另一派景观。


 


  第二看守所的每个监号约有二十平方米大小,关押人数从五、六个到十余个不等。一


溜大通铺从头档(墙头)到末档(靠厕所),标志着在此监号时间的长短和地位的高低。


第一挡叫“头档”,是号长“牢头狱霸”;二档是“管事”,相当于“大管家”;三档是


“甩手”,即“什么也不管”;四档五档是“打手”。在武汉的所有看守所中,都流行着


官方在正面宣传中禁止的“走过场”的陋习。


 


  所谓“走过场”,就是例行的“下马威”。在牢头狱霸的指使下,老犯人群起殴侮新


来者,将其制服,从此遵守号子里自定的各种规矩。如果说《水浒》中林冲挨的“杀威棍


”还是由狱卒来打的,那么武汉监狱中的杀威棍则是由犯人自己(或在看守暗示下)来进


行的。“走过场”手段残酷,花样繁多,什么“前七后八”、“虾子过河”、“开追悼会


”……不时有人被打残,甚至致死。常有新犯人不堪忍受折磨,凄厉的惨叫声在监狱上空


弥荡,令人不寒而栗。由于为王军涛保管经费并安排其生活而遭到逮捕的大江所会计童崇


武,在刚入监号时就遭到同监刑事犯的殴打,胸部瘀血,疼痛达半年之久;蒋国廉和沈治


祥亦遭到过不同程度的拳打脚踢;在海南被捕的杨X也是遭此屠毒……


 


  20号傍晚,本案的几位当事人进号子的时候,正赶上开晚饭,使他们得以目睹了监


狱生活残酷无情的另一面。监号铁门的下部分为两层,外层是一个活动小门,内层则是方


形长形的铁栅栏。开饭时,先是从下面的铁栅栏间,塞进来一板米饭,接着,又从底下的


门洞中,“哗啦”“哗啦”连汤带水倒进来几瓢菜,从“形式”到“内容”都活象是在喂


猪。分饭的时候犯子们都眼巴巴地盯着。监狱中犯人的伙食是有定额的,男犯人每人每顿


四两,女犯人三两,事实上份量常常不够,而且,由于蒸饭的时候米未放匀或饭盒倾斜等


原因,导致一盒饭中有厚有薄,所以往往是同样面积的一块饭,实际多少是有差异的。就


为了这一点点差异,号子里经常大打出手,有时恨不得打死人。


 


  再看犯子们拼着命争吃的是什么:饭是隔年的陈米,总有一股捂久了的味道;菜是市


场上几毛钱一大堆的大白菜、大萝卜、土豆、南瓜。买回来后用水冲一冲,胡乱剁几刀,


推到泛着开水的大锅里煮个稀巴烂,打到碗里,对着阳光都找不到几颗油星——别说油了


,甚至连盐似乎都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如同嚼腊……监狱中的伙食都由外劳的犯


人做,但标准却分三六九等。一等是干部,有鱼有肉自不必说;二等是外劳的犯人,吃的


是油汪汪的小锅炒菜,每周还能吃到肉和豆制品;最苦的是关在号子里的人,发了芽的土


豆、吃多了浑身长疮的南瓜……每种能让你吃上一、两个月不换样……很多人几个月下来


就头脚浮肿。老犯人说,米饭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滴上一些煤油,据说煤油消肿……监


狱中这种吃饭的场景,几乎给每一个刚入狱的人以强烈的刺激,这是一个无言的但却是明


确的提示:无论你昔日何等风光,如今你是阶下囚了!在这里,是没人把你当人看的!


 


  ……


 


  1989年10月20日的黄昏,当王军涛窝藏案的几位当事人被骤然投入一个个昏


暗、令人窒息的牢房时,还没等他们在环境和心理上稍稍做一下调整,当晚便对他们同时


进行了突击性的隔离审讯,平均每天长达十余小时,持续十余天。


 


  邬礼堂已经连续失眠好几天了。深夜,整个监狱如坟墓一般死寂。几天前,在被推上


汽车,押往看守所的那一瞬间,他就敏锐地判断出:“汉宜那边肯定出了问题!”他甚至


想到了费远……从刘丹红也同时被捕上看,一定是王军涛被捕后最后的收网了。事已至此


,无可挽回,他决定万钧担子一肩挑,要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护同志们。


 


  因此,当晚第一次提审时,他就以出乎意料的坦率态度,以一个男子汉敢做敢当的磊


落襟怀,陈述了事件的经过,承认了自己全部的所做所为。在随后几天的审讯中,他反复


强调几点:第一,收留王军涛是出于他做人的准则。他不可能在朋友遇难时出卖灵魂,这


是一种本能的、自觉的选择,与别人无关;第二,自己是隐藏王军涛的主谋,大江其他人


均是听从他的工作安排;刘多斐刘丹红兄妹对很多详情并不清楚;至于肖远,并没有保护


王军涛几天,又已经关了这么久了,因此,应由他来承担全部责任;第三,大江所有的人


,包括他在内,与王军涛均素昧平生,此事本身并不带有任何政治动机,完全是出于做人


的基本道义。他们真正魂牵梦绕的,是大江的事业!


 


  邬礼堂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但是对救援行动功败垂成的负疚感和对联案的牵挂却使


他倍受煎熬。他热切地巴望着他的朋友们能早一天获得自由,他的同事们能早一天返回大


江。他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判刑,这个饱经风霜的硬汉平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又一次挑战……


 


 


  巡夜看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牢房铁门的窥视孔处停停,又渐渐远去。监牢中的夜


,漫长得无以尽数。邬礼堂望着高高的天棚上那盏彻夜不息的长明灯,心中如江海般翻腾


——


        日暮西山石径斜,    白云深处无人家。(注)


        开路三载意未尽,    壮志一心任叱咤。


        敢做敢为英雄事,    无怨无悔浪淘沙。


        泪湿北斗依铁窗,    血洒诗柬哭华夏。


 


        (注:此联取杜牧《山行》句,反其意而用之。)


 


  89年10月25日晚,已被冷落了许久的肖远突然被提审。当他走到外面,只见一


排预审室灯火通明,而且窗玻璃上都罩着报纸,颇为异样。走进去一看,嗬,真是济济一


堂。武汉市公安局的处长、科长们坐了满满一屋子,以前“严肃地愁眉苦脸”的公安干警


们,这会儿全都掩饰不住满脸兴奋之色。肖远心中“格噔”一下,预感到事情不妙。三个


月来,他已很熟悉狱中的“牢话”了,眼前的景象正应了牢话所说的:“不怕预审员跳,


就怕预审员笑”!


 


  果然,预审员开口了:“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肖远,你再也不必编故事来骗我


们了!”


 


  “我不明白!”肖远仍然“糊涂”。


 


  于是预审员拿出了一份份审讯笔录:王军涛的、邬礼堂的、刘汉宜的……,“怎么样


,还想再看吗?”


 


  肖远不禁暗暗叫苦,内心一阵疚痛。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已暴露,继续掩盖已无任


何意义了。


 


  “肖远,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肖远默不做声,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来,苦笑着宣布:“好了,到此为止!我宣布,


我们跟武汉市公安局开的这个历史性玩笑到此结束!”整整一百天后,在经过斗智斗勇的


五、六十次审讯之后,他终于“坦白”了——坦坦荡荡地表白了!


 


  肖远与王军涛是多年的好友,这一点无可回避。肖远开宗明义,承认自己“主动收留


”了王军涛。至于动机,很简单:我这个人,天生喜欢结交“落难公子”,哪怕他有朝一


日得志了,我也只想作一个“诤友”……


 


  为了保护大江四杰,肖远表示,自己交给邬礼堂的是:“吴天”,邬礼堂等人并不知


情。(可是邬礼堂本人却承认了肖远交给他的是“王军涛”。在这方面,刚刚入狱的邬礼


堂等人的确还不够有经验;从客观上看,在一个联案很多的案子中,如果没有极严密的攻


守同盟,当事人是几乎不可能恰巧说得一致的。众多的联案中只要有一个人提供了一点口


实,就会被全线攻破。这也是公安机关审案成功的秘诀之一。)


 


  提审结束,肖远心情沉痛地被押解回号,迎头正碰上从另一间审讯室出来的刘多斐。


公安人员连忙把肖远拽回房间,以免他们会面。肖远没想到居然把刘多斐也抓来了,禁不


住义愤填膺,他挣脱开来,冲出去喊道:“多斐,莫怕他们!”


 


  第二天,他上交了三份“交待材料”:一封“抗议信”,抗议公安部门乱抓人,声称


自己是窝藏的主谋,其余人均与此事无关;一封“申诉信”,给中央领导,通过自己在地


下养鸡场二十多天与王军涛的谈话,证明王军涛是个真诚的“改良派”、爱国者,而不是


什么“反革命”;还有一封是告别信,请公安部门转交军涛,让他“放心地去,不必为武


汉的朋友们担心,历史终将宣告我们无罪……”


 


  刘多斐象一只笼中的老虎一样躁动不宁。从小他就为了保护妹妹而和别人打架,是个


宁可被打倒也决不跪下求饶的铁汉子。此番入狱,他对外在的一切毫不畏惧,唯一让他日


夜焚心以虑的,就是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么娇弱、单纯,需要人保护的妹妹。他恨不能插上


翅膀,把妹妹救出这无边的苦海。


 


  一天,一个外劳的犯人偷偷告诉他:“我看到你妹妹了。一看就象个大学生,提审回


来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哭……好造孽呀!……”他听得心都碎了。


 


  已经连续审讯好多天了,无论怎样攻心、斗智、示威,刘多斐硬是矢口否认自己与什


么王军涛的事有任何关联……公安人员终于失去了耐心,“啪”地一声,拍出了一本审讯


现场笔录。刘多斐一看,果然是妹妹的。审讯记录断断续续,每隔几行,便写有这样的旁


注:“沉默不语”“哭……”“政策教育”“哭……”。完全可以看出,自己心爱的妹妹


眼下正经历着怎样无情的折磨和煎熬……


 


  这个一米八高的东北壮汉再也忍不住了,黑铁塔般的身躯拍案而起,边哭边吼:“我


抗议!你们真是太没人性了!你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这么折磨一个小姑娘……!”


 


  此时此刻,刘丹红正坐在相隔几间的另一个审讯室中央的石凳上,象一只祭坛上的羔


羊一般孤苦无助……人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办呢?——说吗?与自己有关联的人不是老


师、就是朋友、甚至亲兄弟。万一自己哪一句话说得不合适而使联案在审讯中陷于被动,


甚至导致新的人被捕,岂不是要恨自己一辈子?!


 


  “那就不说”!——可是谈何容易呵。当你被弄进监狱,一大群人每天十几小时地逼


问你时,你无可逃遁!你必须开口!!


 


  怎么办呢?……撒谎吗?她不会;撒泼耍赖、装疯卖傻吗?她更做不出来。她从小就


是个公认的好孩子、好学生,受共产党正统教育长大的,还是头一遭被人这么声色俱厉地


喝斥、全副武装地恫吓。尽管有过坐牢的思想准备,但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她还是深感


害怕、委屈、不知所措。


 


  “如果军涛被抓了,真的会判死刑吗?……谢老师和费远他们在北京也被抓了吗?…


…爱子如命的父母一下失去两个孩子,可怎么活呀?……哥哥和邬礼堂他们会不会挨打?


能吃饱吗?……我会判多少年?五年?十年?……唉,真不该相信‘一切天衣无缝’,为


什么就没有及时把通讯录毁了呢,那会给自己和朋友授人以柄的呀!……”


 


  每天,都充满了憾恨、负疚、担忧、恐惧、压抑、绝望、无奈、悲哀……刘丹红的脑


子里老是象放电影一样闪现着一幕幕镜头:军涛带着慷慨悲壮的神色被押往“菜市口”…


…;隐居中的谢小庆被紧急的敲门声惊动,公安人员向他出示“逮捕证”:“是你的学生


提供了你藏身的地点。”谢小庆那惊讶失望的目光……她甚至梦见了北京某杂志社的W大


姐,在美国和女儿挤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自己做饭吃。她问:“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


还来和女儿一起自费留学呀?”W女士说:“国内呆不下去了……”一言未毕,刘丹红已


是心痛如绞,立即惊厥醒来……而父母亲人则是她尤其脆弱的一根神经。她觉得,一个人


如果选择了充满风险的人生,就应当有为此付代价的准备;这次自己虽说是“为朋友两肋


插刀”,但是自愿的,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但亲人是无辜的。让他们因此而承担


痛苦是不公平的!在这个意义上,她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孤儿。死活由着自己,反而轻松得


多。


 


  种种念头象鬼神附体一样,把她的头脑搅成一团乱麻,驱之不去。高度的焦虑已经使


她连续几天无法进食、无法成眠了。每天,心都痛得缩成一团,没处搁没处放的。她觉得


再这么下去,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可是她必须考虑每天怎样面对那个如铁的现实:审讯。以前她很不理解古书上所谓的


“屈打成招”:如果真的可以因此而减免惩罚,“招了”也就罢了;奇怪的是往往明知承


认了就会死路一条,人为什么还要“招”呢?——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会儿实在是太难


受了!!只要“招供”能使人熬过今天,哪怕明天就拖去砍头也在所不惜!不招,你就永


远也过不去今天!


 


  ……


 


  ——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乱说呀!由于费远和邬礼堂均对她有所保留,她此刻根本无


从判断:事情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如果真的已经全军覆没了,有个积极配合的“好态度


”也许的确可以争取到“从宽处理”(这是到了这个地步的人唯一可以引为自救的办法了


)。但是,万一是“诈降”呢?万一由于自己年幼轻信而导致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自己


今后还有何颜面做人?!反过来,如果全军覆没是真的,自己想救军涛而不成,不仅害了


他,而且连累了这许多人,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又如何能苟且求恕,独求自由呢?……


 


  ……


 


  “刘丹红,19号下午,在大江所,你跟什么人见了面?”女预审员又一次发问。


 


  “没跟谁见面!”刘丹红本能地否认。


 


  “你好好想想,我们再提醒你一下:是你的朋友,北京来的!”


 


  刘丹红想起那天下午与费远最后告别时,她还特地问了一句:“如果我被提了去,问


我见了你没有,怎么说?”费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没见过!”……


 


  预审员把话问到了这个份上,当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但刘丹红恪守自己的承诺,坚不


吐供。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吗?”女公安目光炯炯。“你不说别人可早就说了!其


实我们对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早就了如指掌,我们并不需要你的口供。只不过看你年纪轻


轻的,听说在学校里还是个高才生,本来会很有前途的嘛!所以政府给你一个机会。只要


你说了,就算你‘主动交待’的,处理的时候可以从轻。”


 


  “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也相信你们的能力。既然你们都清楚了,就按你们知道的


写好了。”刘丹红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我不能说!”


 


  预审员气坏了!就为了这么一个费远,已经足足审了她大半天了。这小姑娘软的硬的


都不吃,好说歹说都不听,真是又可恨又可怜又可气又可悲:“你也不想想,是谁把你害


到今天这地步?到了这地方,你还替别人担担子?!”


 


  刘丹红心里嗤之以鼻:哼,这是你们惯用的分化手段。我的联案个个都是好样的。我


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他们都比我坚强比我有经验。我只要守住自己这个最薄弱的环节,不


被打开缺口就行……


 


  她嘴上强挺着,身体却一直抑制不住地在打战,不争气的眼泪也始终在不停地流。她


狠狠地擦一把眼泪,真恨自己没出息。她多希望自己能象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那样,胸脯一


挺,脖子一梗,大义凛然地说:“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知—道!”然后“呸”地一


口带血的唾沫啐到对方脸上。……可是,她觉得,她做不出来。电影里的“好人”“坏人


”都是典型化、漫画化的,她面对的却是一些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人。这些公安人员虽然


非常严厉,但说不上对她本人有什么偏见和恶意。她也不太可能把她们就看成是“敌人”



 


  可是,当人处于一个被专政的位置上时,又敢信任谁呢?她知道,很多政治犯的牢房


里都被安插了负有“刺探”使命的犯人——她甚至连同牢犯人的同情都不敢接受。在这方


面,她远不如她的联案们幸运。几位联案的同号中,都有先于他们进来的“6·4”大学


生,彼此有一种天然的信任,而且可以互相交流、帮助、支持。只有刘丹红一个人孤伶伶


的(再没有女政治犯了)。她象一个在冰窟里发烧的病人一样,感到寒冷、焦灼而孤独。


这个正值妙龄的女子象过早遭受霜打的花朵一样迅速的枯萎了。


 


  就这么焦燥不安、撕肝裂肺、神思恍惚了一阵,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一天24小


时,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有人紧随左右,甚至她睡下时都有人彻夜守候……


直到几个月以后,当她也熬成了“老犯子”,开始第一次为新判的死刑犯通宵值班时,她


才恍然明白:原来当初是把她作为重要犯人,严防她自杀!


 


  1990年春节,二所为了活跃人犯生活,组织了一次唱歌比赛,每个监号选派一、


二个人去广播室清唱一两首歌。刘丹红首先自告奋勇。虽然不许在广播里讲话,但她想,


这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她要用她的歌声告诉亲人和朋友:她依然活着,她依然坚定,依


然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和对友情的信任。


 


  为了使联案们能马上辨认出她,她开场便唱了一首《出塞曲》,这是王军涛当年在武


汉的“保留曲目”,歌曲激昂悲壮,也很适合他们眼下的心境:——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为我轻声呼唤,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里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谁说出塞曲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唱那黄河千里闪耀的金光,


      唱那塞外奔腾的大漠,向着那长城外,阴山旁……


      英雄骑马闯,啊,骑马荣归故乡!”


 


  刘丹红声情并茂,唱出了无限的悲怆苍凉,无限的慷慨激扬。她哪里是在用歌喉演唱


,她简直是用生命在悲呼高啸!……演唱时,整个广播室,甚至整个看守所,一片寂然,


所有的人,包括干部,都被她震撼了。一曲歌罢,掌声雷动,肖远更是怆然泪下。(他直


到此时——刘丹红已入狱整整一百天——才知道她也坐了牢,而且就在咫尺之遥。)随后


,刘丹红又演唱了几首“婉约”风格的歌曲:《红楼梦》《回家的路》……当她最后唱道


:“再见,再见,等到明年的这一天”时,无数的人在齐声呼应:“再见,再见,等到明


年的这一天!”……


 


  第二天,她又应邀作为“获奖歌手”出来表演(她得了“第一名”)。在广播室,她


和肖远相遇了。师生骤然成了难友,这是他们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在监狱一个小小的房


间里,肖远和一群男犯人坐在一边,刘丹红和一群女犯人坐在另一边,干部坐在中间。咫


尺天涯,谁都不敢说话,只有用目光,彼此默默地,默默地交流着心底的一份祝愿。


 


  这时,王军涛早已被押解回京,大江四杰和刘多斐等人也已于年底被转到了位于武汉


市区的第一看守所。但是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他们那儿,并且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


,都在武汉市及其附近的几个监狱中传为美谈,为政治犯赢得了很高的声誉……以致于时


隔一年半以后,刘丹红到二所去看望刚刚宣判的肖远时(这次没让她见),听说刘丹红来


了,还不断有外劳的犯人借机出来看她,悄悄地躲过持枪的武警问:“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


 


  1990年1月上旬(春节前),经武汉市中级人民检察院批准,武汉市公安局以“


窝藏包庇反革命通缉要犯王军涛”的罪名将邬礼堂、刘汉宜、刘丹红、童崇武、蒋国廉由


收容审查转为正式逮捕。肖远以同样的罪名已于89年10月转为逮捕。其余人士先后获


释。在此期间,被窝藏者王军涛在北京一直处于收审状态,尚未定罪。直到1991年1


月才与陈子明一道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和“阴谋颠覆政府罪”定案逮捕。也就是说:


在尚未确定“被窝藏者”有罪的情况下,就给“窝藏者”先行定了罪。后者竟比前者整整


早了一年!


 


           八、壮怀激烈,此生难悔志难休


 


             (一)肖远致难友:——


 


  刚刚给你写好了一封信,却被突如其来的抄号子(注1)给抄走了,只好再写一封,


但愿你能看到。


 


  在监狱这个大染缸里,我们除了独善其身、洁身自好之外,最要紧的莫过于保护好自


己的身体了。自去冬以来,我每天早晨坚持打铃前起床,“闻鸡起舞”,除了跑步、做广


播操外,我还自制了许多运动工具:用别人丢下的旧棉大衣包竿子做拳靶,用棉絮包心做


“篮球”,用牙膏皮头捶平做“毽子”,搓跳绳……此外坚持每天洗冷水澡,冬练三九,


注意晒太阳。吃东西是越杂越好,有时得到一袋话梅,我连话梅核都砸开来吃掉,这样才


能从有限的资源中摄取尽可能多的营养。


 


  另外,在文化建设上,我一直致力于把牢房办得不象监狱而象一所学堂。目前,我所


在的号子里有宽大的“黑板”(用整整一面西墙,贴上马粪纸,用刷子毛做毛笔,沾清水


写画,干了再写)。毛笔、书柜(用火柴盒联成“集成片”、“集成板”制成,贴在墙上


)。黑板旁,用端庄的隶书写上了诸葛亮躬耕南阳时自铭的著名对联:“淡泊以明志,宁


静以致远”;用圆头体贴成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毛主席语录,更烘托出一种学


校的气氛。我时常在黑板上讲点唐诗宋词,讲点康德贝多芬,还讲讲曼德拉(口号是:“


想想曼德拉,坐牢算个啥!”),号子里的小青年、老顽童们练毛笔字、学画画、学英语


的气氛颇浓。干部(注:对看守人犯的武警工作人员、看守和狱吏的称呼。)也常常帮我


买些杂志书报,以致后来一些值夜班的干部还来找我借书打发时间,几个喜欢书法个干部


还偶尔进监牢与我一,在我的马粪纸黑板上,蘸水写字,切磋书法。遗憾的是我不会作曲


,不能做几首牢歌传唱下去。每周我们开一次周末晚会,还真有不少人才和歪才。我的保


留节目是一个人演一出折子戏《智斗》……于是打架越来越少,走过场被自然废止……我


顽强地表现自己,用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人格去影响和改造周围的环境。当然也有干部看


不惯,特别是我没有丝毫犯罪感的骨气和傲气。但渐渐地他们也理解和感受到我在号子里


不可低估的影响力了。


 


  ……


 


  你们号子里好玩吗?我在一所做外盒(注2),常常用盒子玩“多米诺骨牌”,妙极


了的图案,你玩过吗?我种了一碗大蒜,绿油油的可爱已极,(那天难得听了一回广播剧


《昆仑行》,你们号子也放了吧?那个女兵在没有绿色的哨卡上也种了碗大蒜。)小伙子


们硬要摘来打汤,没办法。汤也香极了,至今令人回味!夏天我养过孑孓,养过蚂蟥(还


用来吸脓治病)、抓过麻雀、用盆子砍过老鼠,打苍蝇喂蚂蚁,引起两窝蚂蚁打架……


 


  ……


 


  男监号也禁止抽烟,可犯人们总有办法弄到烟,有的是提审时夹带进来,有的是通过


外劳(注:指判刑后留在看守所,在监号外面劳动改造的犯人,他们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


活动。)买或用衣物换,更有门路的是干部“照”(照顾)。没有火怎么办?有办法。老


祖宗钻木取火,犯人用棉花搓火。用干燥的棉花,铺上一小块在墙上刮下的石灰,然后搓


成一根小捻子,再用鞋底压在床板上使劲来回搓,最后磨擦生热,点燃了棉花。于是搓火


成了号子里专门的技术,代代相传。


 


  我也好奇地搓过几次,发现太累,很不容易搓着。于是我又开动了脑筋。我发现用来


熏蚊子的灭蚊片(注3)可以利用,因为里面有硫磺成分。我把石灰粉换成了灭蚊片捏成


的粉末,裹起来一搓,果然很灵,搓几下就着了。这个办法很快就传开,成了新技术。这


事对我很有启发,从此,我开始琢磨各种技术改革和小发明:用竹子磨勺子、磨裁纸刀、


磨挖耳勺、磨缝衣针、磨老头乐(抓背),做书桌、做悬空书柜、食品柜、饭桌、象棋、


围棋盘,连最近下发的“文明监号条件”都装上了仿铝合金的镜框,都是用火柴盒、烟盒


纸,浆糊等做的,以纸代木,做起来很坚固,很漂亮,你不妨试试,挺有创造意味的……


总之,苦极生乐、苦中寻乐、苦即是乐!


 


  得知你冬天还在喝凉水,太令人担心了,这会得胃病的。保温设备很好做,今年初冬


我已经做出第三代产品了,更精巧,效果更佳。下午发的水,到第二天早上都是温热的,


原料也是上面说的那些。建议你马上做一个,以改善饮水条件。简介及图示如下……


 


  ……


 


  在狱中我已整理了三本《狱中诗抄》,还有一本《黑话大全》。我现在的麻将水平有


所提高,用扑克牌算命的方法也学了几种。至于什么“三张牌”、“套红蓝铅笔”“划林


子”等(注:都是诈骗的方法)都学过。坐牢是一种难得的生活体验。狱中只要不耻下问


,无字书可读不少。


 


  你奇怪我怎么会有笔。好吧,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笔的故事。


 


  入监后,我偶然得到了一只圆珠笔芯,宝贝得什么似的,用这只笔跟关押在一号的诗


人野牛唱和起来(注:野牛后来出版了一本诗集《渴望孤独》,就是他在狱中的诗抄)。


谁知在传递过程中不幸败露,看守们大惊,立即抄监。我看不交出笔是不行的了,于是从


扫帚把里交出了那根珍贵的圆珠笔芯,心疼已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此事传开后,牢


友们都知道肖老师最想要笔和书,于是竞相为我送笔。接二连三地圆珠笔芯被送进来,最


多的一次送了十根。一时间竟有了一大把笔芯。我把这些笔分别封藏起来,一直用到现在


。我非常深情地感谢这些牢友们。他们给我帮忙,是冒着受罚上刑甚至“加刑”的危险的


,我不仅从来也没有“收买”过他们,很多人我甚至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只是听说我们是


这样一个“义气案子”,在狱中又是如何为人的,于是就“慕名”前来跟我交朋友,甚至


你每次出来看病或买东西都有人主动向我“汇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愿意帮助我


们。对此,狱方根本就无法“彻底杜绝”。由此更坚定了我的一个信念:人格就是力量!


 


 


  一次,我想带一封信给外面的朋友,一个外号“黄陂”的小伙子自告奋勇要带这封信


,信虽带出去却被“点了水”(注:即有犯人告了密),“黄陂”一回来就被干部上了土


铐子(注4),他却死都不“照”(不承认)。看着“黄陂”被铐子夹肿的双手,我心里


难受极了。我整夜陪着“黄陂”,为他喂饭、帮他上厕所(双手背拷,什么也不能做),


“黄陂”毫无怨言,还为能给肖老师捎信而自豪。(注:几年后,“黄陂”刑满释放后,


在一建筑队工作,与肖远还时有联系,常忆此事)。事后,那个“嘴模子”被狠揍了一顿


,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


 


  我们这边把向干部打小报告,告密的人称为“嘴模子”。犯人最恨的就是“嘴模子”


。这里各个号子之间是“通”的,一个人只要当过一次“嘴模子”,哪怕调到别的号子,


这边一个“电话”打过去(注:在号子与号子之间有针对性地大声对话。):“X号的,


过去的是个嘴模子!”那边自然晓得“招呼”他——“走过场”时往死里打!


 


  在号子里呆久了,我也琢磨出来,“走过场”的目的大概有两个:一是想在狱中称王


称霸,恃强欺弱,比如牢头狱霸在号子里就可以吃好的,用好的,不干活;“踹模子”吃


不饱,受气还得干活。对于这种霸道行径我从来是极力反对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让每一


个犯人认同号子里的价值规范。犯人们的处境太差了,在无产阶级专政工具下,几乎一切


权利和自由都被剥夺殆尽,比如在尚未定案的情况下,就和犯人处于同样待遇:不允许会


见亲人、不允许写信、不允许外界送食物、不允许看书写字,甚至不允许唱歌跳舞、不允


许大声讲话、不允许谈论案情……但是人总是人啊,人必须有一个能够生存的环境。犯人


们不懂得也没有能力为自己争取人权,所以只能用暴力征服手段维持监号内的一个自己给


自己自由的小环境。比如不能当“嘴模子”就是其一。这是在恶劣的大环境下创造一个相


对宽松的小环境所必需的。经过“黄陂”这次事件后,我也认同了这后一种规范。在社会


生活的人格修养层面上,我们崇尚叛逆的性格,但憎恨叛徒的行径。不正是费远这样的“


嘴模子”导致了掩护王军涛行动的全军覆没么?(顺便说一句,象费远这种设圈套出卖朋


友的人,就是在号子里也为人所不齿。)你可能认为我被监狱生活同化了,我认为我们在


目前这种处境下,虽然不能“合污”,但应该“同流”。监狱生活之所以是对我们的锻造


,就是要我们在这个“强者理天下”的地方克服书生的酸腐气。我曾经非常羡慕军涛他们


能在狱中学习和与家人通信,现在想来,我们为自己争取权利的过程本身,就已经让我们


学到了很多东西。


 


  ……


 


  看来你为我上门板镣(注5)的事担心了。打一次电话上十天板子,的确在二所还是


首次;为了不麻烦号子里的人(伺候大小便),我拼命节食节水,显得“苗条”了一点也


是真的。不过你有所不知,其实这件事在相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我“自找”的。


 


  坐牢以来,我见过干部用土铐子将犯人上背铐折磨,也见过干部用电警棍、竹条子殴


打犯人,也抗议过、愤怒过,但自己却还没有亲身体验过。二所是“板子镣”的发明地,


据说全国公安系统在这里开过现场会,推广这种刑具。关了近两年,再过几天就要开庭,


坐了一回牢没正经上一次刑,岂不是“背名誉”?既然坐了牢,就要把坐牢的原滋原味通


通都体验到。我决定亲自体会一下。


 


  刚好前两天,我为了维护同号我的“干儿子”而和栋长顶撞,栋长哽得没话说,第二


天就宣布给我调号子,硬把我推进了一号。周围的号子,远至十号的兄弟们都“打电话”


来慰问我。我想这正好是一个争取上板子镣的机会(以前我曾专门以报告一个“秘密”—


—我们号子的风门(注6)形同虚设——为条件要求关一次禁闭,干部却说“你还不够资


格”)。于是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也高声打起电话来了。


 


  “臭!……”这是前面号子报警的信号,即有干部来了。我听见了,仍故意继续打电


话。“怎么办哩?”干部先问。我说:“按最重的上板子镣嘛!”“你莫后悔哩!”“不


后悔,要的就是想尝尝板子镣的滋味!”


 


  “板子镣”的滋味是不好受,躺在上面我才体会到这是多么残酷的一种软刑具。看起


来人躺在床板子上似乎很舒服,时间稍长,那种不能翻身、不能动弹、一任蚊虫叮咬浑身


难受的劲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稍一动想翻翻身,手铐上的毛刺就深深扎进皮肤里,手指


很快就麻木了(注:为了这一次狱中的浪漫,三个月后肖远的食指和拇指还是麻木的,半


年后才完全恢复知觉)。最难受的是大小便。人平躺着,膀胱很难把尿压出来,难受已极


。上板子时我算计了一下:我这属于一般性的违监,上板子最多两天,第三天正好我开庭


,也就该下了。但这次我却低估了栋长的报复心。按惯例是谁上的镣,就由谁来下镣,但


过了两天,上镣的干部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管不了了,钥匙已被栋长拿去了。……这下


可落到他手里了!当然也好,我满足我的好奇心,他满足他的报复心,各得其所,心安理


得。号子里的难友为我说情,他不理。同监号的小伙子轮流来给我喂饭、洗脸、大小便,


唱歌给我听。就在板子镣上,我学会了《水中花》、《偏偏喜欢你》,一直唱个不停。由


于意识到栋长可能的报复,在牢友的帮助下,竟将手铐与门板之间的螺丝拧开一个,于是


我的一只手实际上是自由的,可以看书、翻身。我在门板镣上还写了一首诗。


 


  就这样,我在板子镣上硬铐了十天。解下来后,只觉得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腾云架


雾般站不住,手扶墙壁才未摔倒。原来下肢的韧带因为腿长期不能弯曲已被拉松了,一时


恢复不过来,以致双腿完全站不住。这下我才明白,为什么在中国死刑犯被宣判或被拉去


枪毙时,总有人架住。过去总以为是吓破了胆,现在才知道,他们是刚从镣铐上解下来,


根本站不住。我才锁了十天,而那些死刑犯起码是二十天至半年。自己不体验,根本不知


道这种软刑具的残酷和反人道性质,也根本无法知道这一秘密。


 


  ……


 


            (二)刘丹红致亲人:——


 


  昨夜,又梦见你们了。忘记是为什么,我笑了起来,一笑就醒了。在半梦半醒的那一


瞬间,心,不可抑制地隐隐作痛……


 


  这种不适感象烟一样很快就飘散。一旦清醒,立即就很理智。自从提审一结束,无论


春夏秋冬,我每天一早一晚必要锻炼两次。清晨打铃后,经常带着号子里的人,在二十平


方米不到的小院里(见注6),象《红岩》里的疯老头华子良那样转圈跑步,再做操、练


功,直至出汗……坐牢活动空间小,视野短,加上缺油少营养,心绪又不好,很多人腿肿


脸胀的,有的眼睛也坏了。我做长期准备,身体和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注:这是刘丹


红跟家里人“报喜不报忧”,其实她的头和脚也开始浮肿,关节风湿也很厉害。)


 


  早饭后正式梳妆。我的短发已经长过肩膀了,号友们三天两头给我换发型。我们把好


看的被单撕下来做成头花,围巾;用旧毛衣上的毛线搭配起来,编成发带、饰物。干部看


到了就没收(这里不允许有超过一尺长的带子,怕犯人自杀)收了我们再做。闲时我们还


用丝线把眉毛修绞得又细又弯,尽量不使自己象个“牢模子”。你们绝对猜不到,我们居


然还有一支口红!那是“老母鸡”费尽心机弄了来送我的。当然这种写在脸上的东西其实


我们是不敢用的。不过也有机会。如果赶上哪一个脾气好一点的干部值班,我们就在号子


里搞时装表演。点一点口红,把大家的衣服放在一起,一套一套地换,在大板铺上花枝招


展地走模特步,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不,还谈不上“顾影”,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镜子


。唉,如果现在那只金鱼(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问我有什么愿望的话,我会告诉


它:镜子,我想要一面镜子!我已经快不知自己长得什么样了!


 


  上午我们在风场(见注6)里干活。八点钟之后,陆陆续续就有办案人来了。干部从


办公室走过来提人,手中的钥匙“哗啦”“哗啦”一路响过来,一直响在我们的心上。如


果钥匙在号子附近停下来,号中人的心简直要提到喉咙口。对于提审,概言之:又盼又怕


。既使你明知自己最近不会提审,也没有什么违犯监规的事,你还是不由自主地对钥匙声


感到心惊肉跳。这真是局外人无法获知的一种独特体验。


 


  在生活方面,最艰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是在八栋一号收审(注7)时的那两个月


,我和一些老弱病残及锁在门板镣上的死刑犯关在一起。大家都很穷,也没有人给传件(


注8),完全是在吃牢饭。那时饭量很大,分给我的一份饭不够吃,连大白菜根子都乐滋


滋地能嚼出甜味来。十天二十天一次的改善伙食(每人一碗肥肉煮萝卜)简直就是我们的


节日。很多人刚刚吃完这一顿,就开始盼下一顿;还有的人因为平时肚子里没油水,见了


肥肉猛吃一气,结果肚子拉得一塌糊涂,还要遭人奚落;也有的号子因为犯监规或完不成


生产任务而根本没有肉吃。我比较懂得细水长流,每次都是先把萝卜吃完,肥肉挑出来用


塑料袋装好。那时恰逢冬天,号子本身就是天然冰箱,这点宝贝可以吃上好多天呢。每餐


夹一块剩下的大肥肉在饭里捂一捂,稍稍热点之后,“咔叽”一口咬上去,啊,真是幸福


无比!


 


  哎,别这样!千万别可怜我,我可一点都没有自怜感。同号的几位老人都打困难时期


过来的,一位老妈妈(因经济纠纷被关了三个月,后无罪释放)58年被打成右派,被当


官的丈夫遗弃,一个小儿子硬是连口干净的井水都喝不上,生生饿死了,她带着另外两个


孩子逃荒来到湖北,一度卖血为生。她们对于坐牢能吃上大米饭非常知足;我还常常想起


红军长征吃的是树皮草根,想起现在还有那么多农村的孩子从家里扛一袋粮食几瓶咸菜擂


高考(我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刚上大学时,因为营养不良,有三分之一的头发是白的)…


…我就顾不上怜悯自己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


 


  逮捕以后大不相同了。这边都是关了几个月的老犯子,有的还滚过好几板(注:坐过


好几次牢),年轻人居多,个个精灵鬼怪,对监狱生活很有经验。女号子里的暴力色彩相


对少些,但她们不象男犯子那样“同仇敌忾”,女人之间扯不清的是是非非、明争暗斗,


更让人头疼。女犯子们经常喜欢在一起打闹,大家脸上都笑着,手底下却在暗中使劲:那


是彼此在掂量对方的份量!如果一方吃亏了,“桥子”(注:号中结伴互相照顾的伙伴)


就会上来“劝架”,实则把对方拉住,这就是所谓“打内行架”;她们还会利用干部来整


号子里跟自己不好的人。如果你既不狠,又没人缘,就会成为“踹模子”(即受气包)。


对于读书人来说,最忌讳的就是迂腐和穷酸气,她们把这叫“夹生”。我从不以什么什么


自居,既然进来了,咱就要象个坐牢的样子:该干活咱就干,该讲义气咱就讲,该打架咱


就打……但你又不能过于和她们打成一片。她们可以说下流话,可以作贱自己,但如果你


也这么做,她们就会认为你没身价,“丢份”,看不起你。这中间的分寸说不清楚,只能


靠自己体悟。我们算“政治犯”,犯的又是“义气案子”,每到一号,犯子们先就有几分


敬重,加上我“学得很熟”,又会恩威并施,所以不仅从没受过欺负,反而一直在当“牢


头”。当然,咱不作“狱霸”。


 


  坐牢的也并非都是坏人,都没有真情。她们对我,没说的。在二所,只要有钱,每月


可以打一次“油”(注9)。她们教我买些味精胡椒,加在缺油少盐的菜里,那些水炖萝


卜、白菜、南瓜,吃起来也就不那么象“猪食”了。偶尔弄到点好吃的,号子里七、八上


十个人分不过来,总是趁人不备猛地塞一块到我碗里,还总说:“我们是些没用的人,你


要是身体垮了就可惜了!”她们出狱后,甚至专门带着爱人孩子来给我传件。在号子里,


人们衡量友谊真不真,就是看出去的人来不来看里面的人。只有很少的人能有这种“板眼


”,因此,有“桥子”来照,对号子里的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吃过午饭后,要把上午做好的成品火柴盒成篓地推到门外,实际不过两三步路,跨一


下牢门而已,但这也是个抢手的好活。特别是如果赶上干部心情好,我们可以老着脸一直


推到女号子这一栋的尽头(一、二十米),实际上是多花了力气,一个个却象拣了天大便


宜似的一蹦三尺高,回来后还要嘻着脸皮逗号子里的傻妹子:“今天你不出去可要后悔一


辈子,外劳的哥哥个个好清爽!”然后就互相嘲笑和自嘲:“关疯了,把老娘关疯了!”


 


 


  午后在天井一样的小院里追着太阳晒,温柔的阳光令人想起郊游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


。但我对于这些已经很淡漠了,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那是“别人的事”,对我来说,这


二十平方米的小院以及从早到晚在小院的三面墙上依次逡巡一番的阳光才是现实的、天经


地义的。我已经适应得就象从来就生在这里一样了。


 


  号子里没有看书写字的条件,信息来源极少。这也好,更容易从纷纷扰扰的世事中超


脱出来,进入一种静思状态。这一年多来,每天的中午,还有在那些为死刑犯值班的不眠


之夜(我几乎一直关在死刑号子里,自我来后,武汉地区的女杀人犯几乎被我“承包”了


),关于天地自我、关于世事人生,我想了很多,有时难以自抑,就用牙膏皮、卫生纸以


及一切能书写的东西记下来……有一次,我弄到了一本《中国当代短篇小说选》,我很喜


欢其中史铁生的两篇小说。在《来到人间》中,父母残酷地把孩子是侏儒、“很丑”这一


事实告诉孩子,让她有勇气直面惨淡人生;《命若琴弦》讲一批盲艺人世代为一个梦寐以


求的目标:弹断一千根琴弦就能拿到复明的药方而奔忙,当一个老艺人终于弹断了第一千


根弦时,他发现,那药方不过是一张白纸!……悟出先辈良苦用心的老艺人没有把这个秘


密告诉徒弟,他要继续用虚构的目标来充实后继者的人生。把这两篇小说放在一起看非常


耐人寻味:前篇充满了理性的冷峻。这种冷峻不是因为缺少悲悯,而是源自对生活客观、


理智的“认识”。它鼓励人们树立正视不完满人生的勇气,决不粉饰太平,决不做廉价的


安慰;后篇谈的则是一个“信仰”问题:目标本身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一


个目标!只有用“目标”把现实拉紧,生命的弦才能奏响。


 


  唉,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一定是达到了大彻大悟、大智大勇的境界!


 


  说了这么一大堆,是因为在号子里,这些话是无人可谈的,可谓“谈笑无鸿儒,往来


皆白丁”。不过,这里也有一大好处,就是能见到行行色色的人:盗窃犯、贪污犯、抢劫


犯、诈骗犯、杀人犯、放火犯、女流氓、雏妓、同性恋者……她们倒很尊敬我,把我看成


她们的头领、牧师、法律顾问和精神支柱。几乎每一个人都把她们最隐秘的故事讲给我听


。真的,如果将来可以写的话,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素材。


 


  有一段时间,我在号子里组织开故事会。每天晚上干完活,大家就围坐一圈,轮流讲


自己经历的或所见所闻的故事。我定了个“规矩”:“今后无论怎样闹意见,谁也不许拿


故事会上的素材来攻击对方!”那一刻,人人都变得特别真诚。讲的人动情,听的人也动


情。号子里的人一拨拨地进,又一拨拨地走,我这个“多朝元老”就把故事会这么一届届


开下去。


  说到这里,我想给你们讲一个令我如鲠在喉的故事。


 


  90年春天,我号子里来了一个年轻的杀人犯,一个21岁的保姆,杀了主人家3岁


的小男孩。当被问及杀人的动机时,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虚伪丑恶的男女。他们答应


给我找工作,可说话不算话。我觉得杀他们太成全他们了,所以就拿走他们最爱的东西,


让他们死不了,活不痛快!”“可是杀人要偿命的呀!”她听罢淡淡一笑:“那有什么,


一个人如果活得没有希望,没有尊严,还不如死了好!”


 


  她真的不怕死。在号子里,她从容自若,根本看不出一点对生命的留恋。大约有一个


月的时间,我们号子里并排放了两个一审判处死刑后被钉在门板镣上的死刑犯,一个是她


,还有一个杀了亲儿子的女人。那女人整天哭嚎,她却整天嘻笑。每次提审回来也是笑个


不停,仿佛有什么开心事。凭心而论,在中国现行的法律制度下,公检法部门对她是尽到


了心的。每一次提审,都反复了解她是否有什么隐情。考虑到她是个保守的农村姑娘,还


特地由女公安、司法人员出面,把她拉到一边,称姐道妹到让她打消顾虑;甚至看守所的


干部还让我当了一回“密探”,套一套她的心里话……可一切全是白费,她一心只求速死


,根本不为自己做任何解释。


 


  是什么使得一个年轻的女孩如此“视死如归”?既然生不如死,那么她在生活里都经


历了些什么,使她觉得比死亡更痛苦?——我一边格外关心她,一边细心观察她。


 


  她来后的一个多月,家里第一次给她传件。是她父亲来的,送了二十块钱,没过一会


儿,干部又让外劳的来要回去十块。原来,她爸爸已经走了,那位好心的女干部看到老人


穿得又脏又破,几天没有吃过饭的样子,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没有钱了,派人追过去一问,


果然身无分文。问:“你怎么回去呢?”答曰:“走回去。”——她家住在外地,相隔几


百公里,怎么走哇!干部心有不忍,才又要回去十块钱,给她爸爸坐车……


 


  我们听了,几乎个个眼圈都红了,她却在笑!真令人费解。


 


  她没钱,连一碗面条都舍不得买,整天吃牢里的辣萝卜下饭。辣萝卜让人上火,她经


常一个多星期都拉不下一次大便。我们知道她来日不多了,有好吃的总是给她一份。她不


领情。我们以为是不好意思,就追着她硬塞,不料她却变了脸,骂我们“不要脸”,还把


塞到手里的东西扔到厕所里。几次这样伤人,大家也就不勉强给她了。直到临死前几天,


她才向我们说明她的真实想法:“你们是我遇到最好的人,我怎么忍心骂你们呢?可是在


这儿弄点东西太不容易了,给我这个要死的人吃了,等于是浪费。我只有狠着心伤你们,


你们才会自己留下吃啊!”


 


  你们说,她的心有多深啊!她的内心和外在表现之间的距离非常之大,中间几经曲扭


,令人难以琢磨。但是,当你真正进入了她的内心,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个非常善良的女


孩子。


 


  我觉得有“拯救”她的责任。其实,我早就对她的事有一个基本的假设。一旦了解了


她的性格和生活环境,我就理解了她的逻辑。在她们家乡那个闭塞的乡村,恐怕“被人强


奸”比“杀人”更遭人唾弃。她又是这样一个人,用牢话形容:“死要面子活受罪”,因


此她宁愿带着“杀人犯”的罪名去死,也不愿作为“失去贞操的女孩”而活。


 


  因此我首先打破她的“性罪恶意识”,告诉她,如果她被人强暴,并不意味着她“脏


”了、“丑”了(“玷污”这个词很不好),她大可不必以死来殉这个“名节”——根本


不存在名节的问题,她只是个受害者,她应当通过法律来惩罚恶人,而不应当杀害一个无


辜的孩子;其次,我和牢友们用各种办法,力图唤起她对生命的渴望。比如,不必担心讲


明事实后在家乡无颜见人。如果没有力量对抗舆论的话,她完全可以离开。我们都愿意在


她今后谋生的问题上帮助她……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每天差不多都和她谈上大半夜。她不再坚决地否认了,目光


也不再决绝。一天下午,我们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天。一位牢友说:“我们知道你害羞


,你不用说话,只点头或摇头就行了:是不是那个男的污辱了你?”……她沉默了片刻,


终于点了一下头。继而大滴的眼泪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滚滚而下。这是入狱三个月来她第一


次哭!我们也都忍不住了,姐妹几人索性抱头痛哭了一场。


 


  我立即向看守所反映,让狱方向法院反映。可是晚了。她的案子已经送到高法,二审


说是“复核”,实际上到了这一步,就基本上定了案,很少有改变的。为此我很着急,她


却说:“算了吧,刘姐,怪麻烦的。”把我气得要死。我知道,我讲是不行的,必须由她


本人来“翻”这个案。我利用她的“好名”心理让她讲出真相:“我知道你不在乎死。也


许讲不讲事实对你的处罚都是一样。但人即使在身后也要留个清白名声。你就这样带着隐


痛走了,社会上的人不明真相,会痛恨你而同情真正的罪人,而且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保


姆要继续受欺侮;反之,如果人们知道你是因受害而报复,舆论就会整个颠倒过来。”


 


  几天后,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来进行终审核定,在我的再三鼓励下,她照实谈了。回


来后却跟我说:“我今天话讲得一点都不好,象个小学生。他们肯定笑话我了。”你看,


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关心的还是“面子”!


 


  她的确讲的不好。跟我谈的时候,她把整个受污辱和虐待的过程说说得很清楚。到了


官方面前,却含糊其辞,远没有我讲得头头是道。两厢比较,竟使人产生了怀疑,认为是


我为了救她而帮她编出了一套谎话!


 


  最后一段时间,她的情绪一直很平静。有一次还对我说:“如果人死后有灵魂的话,


我做了鬼也要保佑你。”我象个牧师一样安慰她:“你不会死的。即使真有那天,谁知道


呢,也许,真的有天堂呢!”


 


  还有一次,她告诉我,晚上睡不着,想了一首诗,让我帮她记着。接着就吟诵起来—



         “生命诚可贵,  青春亦美好,


          若与正义较,  二者皆渺小。


          我为身心洁,  枪声作礼炮。


          痛洗空中尘,  热血九洲抛!”


 


  90年6月9日,正是我守夜值最后一班。凌晨5时,我们号子的铁门突然被打开。


一群全副武装的女干部走了进来,把我们赶到了小院里,关上了风门。我们从风门的门缝


往里看,只见她和干部们谈笑风生,还在纸上写着什么。“缓期!”我们暗暗地为她高兴


。不料,过一会,却见她被带上了手铐。她站起来往门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冲着风


门喊:“刘姐!刘姐!我走了!我在棉衣口袋里给你留了十块钱!”……


 


  阳光下到半个墙的时候,我知道,她没了。此后很多天,我连一句话都没有。我恨自


己没能救下她来(阻拦执行枪决,几乎相当于“劫法场”,我当时想都不敢想);后来干


部告诉我,既使她后来说的情况属实,也还是要判死刑,因为她错杀无辜。这使我略略感


到心理平衡了一点。但随即又沉重起来。我认为一再出现这样的悲剧,是我们的社会没有


尽到力量,是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人没有尽到责任。她是受害者,孩子更是。害死他们的首


先是那个衣冠禽兽,其次是几千年来阴魂不散的封建道德,还有在生活的挤压下她那没有


健康发展起来的人格。


 


  唉,不说了!这样的故事太多了。一年多来,真可谓生离死别览尽,脆弱的人,柔肠


何止千回断?!——不说也罢!


 


  我曾写过一段随笔:“监狱是一所特殊的学校,它浓缩了社会和人生各个侧面的各种


矛盾,特别是其中的负面因素,这种具体而微的集中和典型的呈现,能迅速增长人的阅历


和人生经验;监狱也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它有其内在的、独特的生活方式、行为规范和心


理氛围,对我来说,等于是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户,对于克服书生的软弱和单纯的理想


主义非常有效;监狱是一个最公正的考场,每一个人在此之前所积淀起来的全部素质都会


受到无情的检验,这使我获得了一种认识自己和他人的独特视角;监狱也是磨炼人的意志


和生存能力的战场,它把人的生存水平和人格尊严都压缩到最低极限,不由分说地对人进


行‘强化训练’。心态消极的,是‘被动地受罪’;心态积极的,则可以有意识地自我磨


炼。能在年轻时有这么一段经历,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觉得非常幸运……”


 


  90年春节后,监狱里经常在晚间播放楚天台的音乐节目。熟悉的音乐和深情的歌曲


,不免会激起一丝感伤,令人回想起那些因为真诚而迷茫、因为执着而寂寞的日子,那些


被时光蒙上淡淡哀愁的不完满的幸福……当然,还有那些充满信仰,热血沸腾的场面和咬


着牙关努力、奋进不屈的自我,以及……刻骨铭心的思念!


 


  这一个夏天,堪称“新时期的上甘岭”。你们知道,武汉号称“火炉”,总有一段时


间室温在四十度以上,何况我们身处牢房,四面高墙铁门,密不透风。偏偏赶上“生意”


特别好,号子里隔三差五地进人,一铺床上要脚插脚地睡十几个人。更要命的是竟然停水


!每天做三、四千个火柴盒,一身纸屑和馊汗,每人一整天却只能分到一脸盆水!……酷


热、焦渴、窒息、压抑,使人烦躁得几乎发狂!


 


  忍耐……忍耐……也许人的所谓“承受力”就是这么磨炼出来的吧。我相信“心静自


然凉”,所以极少流泪,或是象号子里的人那样哭闹嚎叫:“受不了啦!”“烦死我喽!


”“要死人啦!”……我总是坐在门口通风处,望着一方披枷的天空,静静地听音乐。夏


季的黄昏特别地漫长,坐井观天,看不到夕阳西下,但能分明地感到天色一点点地转暗,


直到出现第一颗大星星。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常爱吟颂尼采的那首诗:“忧郁的心呵


,你为何不肯安歇?是什么刺得你双脚流血在奔逃,你究竟在期待着什么?”现在,在这


个可能是世界上最灼人的角落,我觉得,我的心,终于找到了宁静。


 



              情  义  无  ?lt;/P>

               ——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四)


 


                ·寒 凝·


 


           (三)邬礼堂日记摘抄:——


 


☆ 1989年12月于一所


 


  除肖远和刘丹红外,本案中大江的四人和刘多斐都从二所转到一所来了。第一看守所


是在“武汉监狱”的腹地特地用高墙铁网圈起来的一幢U型两层楼房,素称“狱中之狱”


,最近还在监号内配置了音像监控系统。除少数几个人外,武汉地区学潮案的大学生差不


多都关在这里。具不完全统计有:武汉大学的博士生李海涛、郑华,硕士生孙建、张建超


,作家班的张仁胜、野夫,本科生刘向阳、唐富刚、石磊;华中理工大学的何立滨、华欣


远、张勇、王向前、陈志新、杨文胜;华中师范大学的刘半就、柳向前;中南财大的邬萍


辉、胡小昕等七人;湖北大学的于灼;湖北工学院的李文江;中国地质大学的王长江;中


南民族学院的王通江以及湖北中医学院、武汉工大、武汉体院等院校的学生四十多名。所


有学潮案的囚友们十分团结,大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通过“打电话”“寄挂号”(注


:用一摞做火柴盒的硬纸片将有关字条夹在其中,用绳捆紧后扔向囚友的号子)不断交流


监狱内外的各种信息。


  早在二所时,为了纪念“12·9”运动,12月9日那天晚上七时左右,通过“电


话”联系,十多个号子的学潮囚友们全部走到各自的天井中,由我们号子的张建超起调,


大伙隔着高墙铁网齐声唱起了《国际歌》。那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而又激动人心的时刻


。在那个说话声大一点都要挨电警棍、上镣铐的地方,大伙竟然放开了久闭的歌喉,将沸


腾的热血和炽热的情感溶入歌中,歌声象狂风怒吼、象惊雷激荡,震撼了整个监狱。值班


的看守也摄于“众怒难犯”,居然没有出面制止,而只是在大家唱完之后才自言自语似地


喊了两声:“快回号子,要关风门了!”


 


☆ 1990年1月于一所


 


  今天在这里我读到了意大利著名女记者法拉奇写的传记小说《人》。七十年代曾引起


全世界关注的希腊著名政治家帕特古利斯对自由的追求、对邪恶的不屈深深地感染了我。


他在狱中所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珍惜、对生活的勇气无时不在激励着我。这次身陷囹圄,


给了我一个特殊的视角反观自我,进行“历史的反思”。对几十年来自己从幼稚到成熟、


从图慕虚荣到追求卓越的心理历程进行了深层的思考。儿子十周岁时,我在二所写的那首


《生日礼物》,一方面是我对孩子的期望,同时也可以看成我的人格宣言。


 


☆ 1990年2月于一所


 


  昨天地大的王长江也从二所转过来了,他用“无线电”(注:在不知所寻之人的具体


所在时,大声呼叫对方)呼叫“大江”,我应声后他扯开嗓子喊道:“刘丹红放了!”一


时间,一个传一个,消息从监狱的这一头传到那一头,从楼上传到楼下,所有的学潮难友


都在分享她那份自由带来的欢乐,为学潮案中唯一的女同胞长长松了一口气。(注:其实


系一误传。)说实在的,肖远和我们大江五人都是男性,且均年愈不惑,惟独刘丹红是个


才二十三岁的小姑娘。想到张志新在狱中所遭受的那些惨无人道的摧残和虐待,特别对她


放心不下。听说女号子黑暗得很,真不知她都受了些什么样的折磨。这里有赠她的一首诗


,代表了我们的牵挂。


 


          七律一首(89年底初雪时于一所)


                 ——致丹红


 


        漫天飞雪舞江城,     纷纷扬扬愁不尽。


        几人知汝且怜汝,     十月逢君却别君。


        魂梦难寄焚忧思,     惟恐折断柳腰身。(注1)


        举手遥望龙阳湖,(注2) 借风送我一片情。


 


  (注1: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瓦尔瓦娜自愿到偏远的山村任教,她那位革命者


的朋友在写给她的信中云:“真担心西伯利亚的大雪压弯你这颗小树的腰。”


 


   注2:龙阳湖为第二看守所所在地。)


 


☆ 1990年5月


 


  前几天,看守所的所长突然打开铁门把我了出去:“邬礼堂啊,我这个所长还不如你


这个所长哩!据我了解,好多号子里的人都听你的。怎么样,协助我们做做工作吧。”我


当即表示:只要你有这个胆量放心让我到广播中讲话,我就敢说大多数号子会平和一段时


间。双方当下商定,让我到广播室发表一个小时的讲话。当我端坐在话筒前时,真还有些


激动。让一个在押人犯通过广播不是检讨认罪而是“作报告”,这也算当时看守所闻所未


闻的新鲜事。我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扬手扶了扶话筒说:“老朋友们久违了,真想念你


们!还有些新朋友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感谢所长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真心地问候大


家好!”接着我谈到学潮案的囚友应如何利用眼下的条件进行学习和反思,使自己尽快成


熟,为即将走向生活做些必要的思想准备;讲到刑事犯如何适应人生的这段弯路;还讲到


死刑犯如何平静地走完这最后一段人生路程。在上述分析和劝诫中力求做到中肯自然,同


时还列举了大量古今中外正反两方面的例子,阐明了无论在成功还是在失败面前,精神作


用对一个人都是非常重要的……当我讲完最后一句话时,没想到全所五十多个号子竟然掌


声雷动。在我被带回监号的途中,沿途的号子里都不断有人在喊叫:“大江,讲得好!”


“大江,你是个朋友!”


 


  所长似乎尝到了甜头,还想让我上去讲。我立即建议:“我一个人说多了讨人嫌,大


江的四条汉子个个能讲,何不让他们都上去说说?这样更具有代表性和说服力。”所长点


头称是。于是,刘汉宜、蒋国廉、童崇武接着都出来讲了一次,我终于堂而皇之地听到了


他们的声音(以往只能偷偷地打电话)。大江人,乃至政治犯在监狱中的威信达到了空前


的高度。


☆ 1990年7月


 


  毕竟是在坐牢,倒霉的事还是更多一些。最近已临盛夏,天气预报气温已达39C。


一所的号子比二所的要小一些,加上公安部门开始抓“严打”,号子里关押的人数骤然增


多。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关上七、八个人,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身上的汗就没停过。


再将铁门紧闭,室内气温在40C以上,人都快热疯了。我们号子里有一个小伙子已超期


羁押达四年之久,身体虚弱不堪,一热一闷,就昏倒了。大家要求把铁板门打开,只关铁


栅门,可看守所指导员值班时仍不肯开门通风。于是我们号子开始发难,大声抗议:“请


尊重我们的公民权,还我们基本的生存环境!”有的号子则乘机狂叫:“快开门喽,要死


人喽!”指导员当即掏出手枪。看到这种情况,我立即冲到风门前对指导员说:“请你不


要激化矛盾,否则后果很难说。”在场的几位干部也觉得指导员执拗得有些过分了,从侧


面做工作,说把铁板门打开算了。但指导员认为我们是专政对象,无权提什么要求,蛮不


讲理地说:“几十年都是这样关过来的,你看他们热不热得死!”结果当晚又有几个号子


有人中暑。第二天我立即“电话”通知:“马上绝食!”有二十多个号子响应,把食堂送


来的饭退了回去,两顿没吃。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只好由所长出面,打开铁门,方


恢复了平静。


 


☆ 1990年9月于一所


 


  昨天,我们号子的五个人放弃了午休,一直干到下午5点钟,做了满满五大篓火柴盒


,估计有一万五千个左右,可“外劳”的来验收时只算一万个。当我们与他论理时,他竟


然说:“明天我还要少算!”一怒之下,我们连篓带盒劈头盖到了他的脸上:“老子们不


做了!”


 


  外号叫“大苕”(注:武汉方言,即二百五的意思)的一位副所长前来处理矛盾,他


不仅不批评外劳的混账,反而指责我们蓄意闹事。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从床上跳起来说: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看守所管理条例,你本来就不应该强迫我们生产劳动。为了接受这


种现实,我们一直积极同你们配合,每天拼命干活,你反倒认为这都是应该的。从今天起


,我一个火柴盒也不做了!”大苕从没遇到过如此“猖狂”的在押人犯,顿时脸色铁青,


冲上来一把将我从床上拉到地下。我立即声明:“是你先动手,对不起,我只好奉陪了!


”由于两人均属“重量级”,从床上扯到床下,从屋内扯到屋外,各不相让,难解难分。


大苕急了眼,猛一发力,将我推倒在地,我立即发挥足球运动员的优势,右脚在他的屁股


上猛地一踢,左脚在他小腿上轻轻一点,大苕一个趔趄嘴啃地!他恼羞成怒地爬起来想大


打出手,被一直在旁“观战”的几个干部上前拉住。结果,关了我的禁闭。


 


  他们把我拷在一个木板十字镣上,就象耶稣蒙难时一样,手脚全被钉死,动弹不得。


一般来说,几天之后人体就会失去重心,几周之后肌肉开始萎缩。由于不能活动,冬天四


肢彻骨冰凉,夏天周身被蚊虫咬得红肿变形。在禁闭室里上门板镣,是看守所里最重的一


种刑罚。由于得不到适时的照顾,很多人只好把大小便拉在裤子里。时间稍长,浑身溃烂


,臭气熏天,不成人形。面对这种非人的虐待,我在禁闭室严正抗议:“你们用对付死刑


犯的刑具整我,我宣布从现在起,无限期绝食!”七个小时后,还是所长出面把我从死镣


上解了下来。走出禁闭室时,所长苦笑着说:“你已经创造了看守所好几个第一了!”


 


☆ 1990年12月


 


  一所有一个58岁的老看守,是个极其忠于职守的人。他每天提前上班、推迟下班,


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他崇高的看守事业。但由于他年老僵化,已明显染上了职业病。只


要一上班,便提着个电警棍在监号间的走廊上来回逡巡,同时嘴里还要自言自语地叫骂:


“狗日的,都给老子平倒,哪个敢翻,小心老子上你的铐!”他越是这样,有的刑事犯就


越是故意逗他。他走到西头,东头就对他开骂;他奔到东头,西头又大声吼叫。他也就提


着电警棍两头喝斥:“XX,你再喊老子就电警棍伺候了!”就这样一天八小时,他已习


惯于这种骂骂咧咧、吼吼叫叫的生活了,一天不骂不吼,就浑身不舒服。


 


  一天中午,干了半天活的人都按规定午休了,有的还响起了鼾声。见此情景,老看守


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妈的,睡午觉就算了,狗日的还打鼾?!都给老子起来做盒子!


”一下子把全所的人都叫醒干活。


 


  还有一天,有个号子里的小伙子因案情有冤而大叫:“共产党太黑了,要逼死人啦!


”老看守终于找到了下手的机会:“你骂老子的母亲,老子没做声;你骂老子的妹妹,老


子也忍了;今天你骂老子们的党,老子要你吃点亏!”刁开号子,一顿狂打,直致鼻青脸


肿。还有几次,因他自己气不顺,刁开号子找岔打人出气,一连打伤好几个人,而且特别


爱给人上“土铐子”,其中包括一位武大的学生。


 


  面对这种有意无意践踏人权,激化矛盾的虐待狂,我和武大的博士李海涛写了一份两


千字的“意见书”,揭露和谴责了这个看守的一系列非法行为,指出广大看守若不坚持学


习,更新思想,势必给监所的管理造成不必要的混乱,并直接损害党和政府的形象。在我


们向所长递交“意见书”后不久,这位看守便被调到了大门口当门卫,监号从此便安宁了


许多。


 


本章注释:


 


1)抄号子:看守所中由干部或武警战士定期对监号进行突击式检查,翻检号子的每一个


角落以及人犯身体,查缴违监物品。为防犯人自伤自残、伤害他人,监号中只允许有塑料


、纸制、布制的东西,玻璃、金属制品、绳子、针线等均属禁品;为免“串供”,纸笔书


籍亦被禁绝。


 


2)做火柴盒:武汉市公安局各看守所规定在押人犯每天必须强制性地手工制作火柴盒,


每人平均每天做两、三千个外盒或内盒。一部分人做内盒,一部分人做外盒,再由后者把


内外盒捅在一起。


 


3)灭蚊片:看守所里蚊子成团,用涂上肥皂的湿脸盆在空中一舞,盆底就粘满黑蚊。看


守所每晚由外劳的给各个监号点几片高效灭蚊片,一时烟雾弥漫,蚊子纷纷落地,人也熏


个半死。


 


4)土铐子:用铁条锻打的一种不规范的手铐。口径偏小且不能调节。戴上几小时后,手


即青紫肿大,疼痛难忍,极难取下,取后余痛仍持续数日甚至数月之久,是有别于标准手


铐而极其折磨人的一种刑具。


 


5)门板镣(板子镣):将一块厚厚的床板,钻上三个洞,分别用螺拴来固定两个手铐和


一副脚镣。被一审判处死刑的犯人在等待终审判决期间要被呈十字状锁在板子镣上,以防


犯人自残自杀或伤及他人;也被用来惩罚严重违犯监规的犯人,叫你想死死不了,活得十


分痛苦。此间吃喝拉撒撒均由同监犯人照顾。


 


6)风门、天井、风场、小院:二所每一个监室后面都有一个小门(风门),打开后就是


一个与监号同宽的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院子,也叫风场,四周是两人多高的厚墙,上面是


坚固的钢筋铁栅栏,类似天井。中午及晚上关闭,白天打开供人犯活动与劳动。


 


7)逮捕转号:看守所的在押者分为“收审”和“逮捕”两部分,关在不同的监号,一旦


由收审转为逮捕,要转号子。


 


8)传件:看守所每月在指定时间允许人犯家属送一次衣物和生活必需品,经严格检查后


,由干部转交人犯本人,但不能见面与通信。


 


9)打油:每月一次,在指定的时间里,在干部的监督下,各个监号依顺序派代表到看守


所走廊购买一次监狱小卖部的商品,包括日用品和一定量的副食品(种类很有限),因为


可以补充一点油水,所以被犯人称作“打油”。


 


           九、心心相印,高墙内外通魂梦


 


  对于失去自由的人来说,时光似乎是停滞不前的。岁月的更替无非是单调的重复、迭


加的忍耐。然而恰恰就在王军涛案的当事人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仙居”的这段时间,1


989至1991年,外部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苏联和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的共


产党政权几乎在一夕之间纷纷崩溃或易帜,民主浪潮波澜壮阔,席卷世界:苏联戈尔巴乔


夫宣布一系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革措施,废除一党专政,建立总统内阁制;波兰、匈牙


利、保加利亚纷纷对共产党政权进行改组,实行多党制竞选,直至反对党取得政权;捷克


斯洛伐克的共产党也丧失了领导地位,“布拉格之春”获得平反;罗马尼亚发生武装政变


,齐奥塞斯库夫妇被迅即处决;柏林墙开放,两德统一……真可谓“天上方一日,人间已


千年”!


 


  由于客观环境的阻隔和狱方人为地封锁消息,本案的主人公们对于外界政局的变化知


之甚少。看守所只对人犯播放地方台的文艺节目。于是那些在表达感情方面独具感染力的


流行歌曲便成了与他们这段特殊生活相伴的情感记忆。


 


  90年中秋之夜,一所8号监室。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有的在听广播、有的在用自制的


扑克“关三家”,楚天电台正在播出每晚的《快乐电话》节目。突然,广播中响起了一个


稚嫩的声音:“我叫邬蒙,我要求点歌!”正在看报纸的邬礼堂一下子楞住了,立即示意


号子里的人安静。主持人用亲切的口气说:“啊,原来是个小朋友,那请你说个绕口令好


吗?”邬蒙准确的复述赢得了主持人的赞许:“不错,小朋友,你想点什么歌呢?“”我


想点《让我们荡起双桨》。”“你把这首歌送给谁呢?”“我想送给遥远的爸爸、舅舅和


叔叔、阿姨们,他们小时候最喜欢这首歌。”“有什么祝愿吗?”“亲爱的爸爸、舅舅、


叔叔、阿姨们,我和妈妈以及所有的亲人都非常想念你们!希望歌声能带给你们欢乐,盼


你们早日回家!”……好多号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出奇地安静。继而,广播中


徐徐响起了那熟悉而动人的歌声:“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这显然是个


精心安排的活动。邬礼堂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接着,五六个号子的“长途电话”接踵


而至:“老邬,我们听到了家人的问候了!”“大江,祝贺你!”……与此同时,广播中


一连串又播放了许多他们平时爱听的歌,这些优美动人的歌曲此刻是那么令他们心醉、心


碎,令他们思绪如潮、辗转难眠……


 


        烟云千重楚天低,  关山万里长风急。


        忽闻神鸟传乡音,  骤吹心湖起涟漪。


        铁门上下锁春秋,  高墙内外通灵犀。


        嫦娥何须悔仙药,  碧海青空自有趣。


 


  直到几年后的今天,无论他们在生意场上的应酬中,还是在独自漫步街头的时候,每


当那些熟悉、难忘的音乐和歌曲蓦地飘进耳际,总是令他们感慨万千,低回婉转,别有一


番滋味在心头……“怎能忘记旧日朋友让我们紧握手,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呵,友谊地久天长……”(《友谊地久天长》)、“我要沿着这条曲折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苏联歌曲《小路》)……


 


  不过在91年初,自由对于他们还是一种渴望却又不敢指望的希望。说“渴望”,是


因为人只有在失去自由的时候才真正知道自由的可贵;说“不敢指望”是因为,当人在苦


难中浸得太久,对自己的命运完全没有主宰能力时,是宁可相信坏消息而不敢听信好消息


的。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已经几次传闻要放人回家了。特别是刘丹红、蒋国廉、童崇武


等“从犯”,甚至都偷偷地归整东西,做回家的准备了。数不清有多少次,深深地沉浸在


梦幻中,想象着一旦获得自由见到魂牵梦绕的亲人时的情景,酸、甜、苦涩一齐梗在喉头


,无数次泪眼朦胧……然而,他们一次次地失望了,下一次似乎消息更真,而后再一次承


受失望的痛苦。这种“吊胃口”,可以说完全是一种煎熬。


 


  当王军涛案的几位当事人在狱中遭难之时,他们的家属以及朋友们一直在为此案奔走


陈情。公安部门、检察部门、各级法院、政协、人大,直至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该跑的地


方都跑了,能找的人都找遍了。可由于上层领导的意见不明确,在这个明为法律问题实为


政治问题的“钦案”面前,谁都是噤若寒蝉,不敢轻易表态,更谈不上插手干预了。说明


白了就是:谁都知道王军涛案的当事人已经超期关押了,但谁也不敢对此事拍板做处理,


因为这是一个敏感的“大案”,责任大;反过来,如果谁都不拍板,那就谁都没有责任,


哪怕这几个人永远关下去,反正关的不是自己家里人。一次次地努力,一次次地失望,使


家属们承受着与狱中亲人同样深重的痛苦。


 


  本案的几位当事人都是一些铁骨铮铮的志士,但他们同时又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甚至


是一些比常人感情更丰富、更珍惜生命价值、更富有生活情趣的人。从他们在狱中所留下


的那一篇篇满含深情、饱浸血泪的诗词、书信中可以看出,他们都非常非常地热爱自己的


父母、兄弟姐妹,热爱自己的妻子儿女。为了正义和友情他们个人付出自由和生命的代价


也在所不惜,最使他们自责的,是给无辜的亲人带来的痛苦。由于他们猝然撒手入狱,家


庭的重负、营救的责任、政治上的压力、经济上的困窘,全部压在了家属的身上。湖北的


社会气氛与北京有很大不同,北京的“政治犯”的家属很少有受到歧视的,但本案几位当


事人的父母、爱人、兄弟姐妹,或多或少都因此事在工作上受到影响、在人际关系上受到


困扰。老人因牵挂狱中的亲人而彻夜哭泣、孩子因为爸爸在坐牢而遭人欺负……这期间有


多少辛酸、多少劳累、多少带血的故事……


 


  当一对心爱的儿女双双入狱之时,远在湖北襄樊汽车城的刘丹红的父母还一无所知。


89年国庆,中国中央电视台转播了一场记者招待会。一位法国记者提到曾有一位中国女


学生在“6·4”事件中受伤,然后遭到关押和逮捕。在她被送到四川服刑的第一天,就


被当地的农民强奸了三次……看电视时刘丹红就坐在妈妈身边,妈妈流着泪说:“这是谁


的女儿啊!她的妈妈要是知道了,可怎么活呀?!”边说边把女儿紧紧搂住,好象生怕自


己的宝贝被人夺走。她不知道,坐在身边不断安慰她的女儿此刻正肩负着重大的责任和危


险。10月中旬,刘丹红最后一次回家时,他们这个平凡的知识分子家庭已经被监控得如


铁桶一般。几年之后他们才知道,由于怀疑刘丹红隐藏了王军涛,公安、保卫部门在刘家


附近兴师动众,埋伏了大量人马,昼夜监视。他们家被秘密安装了窃听器,甚至连刘丹红


远在外地的姐姐和妹妹家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搜查过………刘家兄妹的被捕在这个偏安一


隅的工业基地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有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但没有人敢告诉刘丹


红的父母,刘家也从未收到过任何公安部门的收审、逮捕通知。直到11月底,兄妹俩均


已离家一个多月了,毫无音讯,家人甚至已经准备登“寻人启事”了,这时才有好心人偷


偷告诉二老:他们的儿女已经被抓起来很久了!


 


  这时已是初冬,刘丹红穿着被捕时穿的那套薄呢套裙,在四壁萧杀的牢房中瑟瑟发抖


。昔日的朋友们都不知何在,没有任何人给她送必需的生活用品,但她宁愿忍饥挨饿也不


向家里要东西。她宁愿父母晚一点、再晚一点知道这个噩耗,她不忍想象爱子如命的父母


和姥姥将如何承受这致命的一击!


 


  12月上旬的一天,突然有人给她传件。门洞里塞进一件北大荒的黑棉大衣、一双棉


鞋、还有一些日用品。毛巾的一角绣着两个字:“一儿”。她知道东西送错了,现在哥哥


手里的那条毛巾上一定绣着“三儿”。她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象父母二老怎样含悲忍泣


地为一儿一女准备探监的东西,又怎样千里迢迢地乘火车、转汽车,再步行数里路,找到


这个偏远的看守所……这时,一个好心人悄悄告诉她:“是你妈妈和妹妹来的,正站在大


门外哭……”


 


  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伏身到写着一个大大“囚”字的黑被上,失声痛哭:“妈妈


、爸爸,请原谅你们的不肖女儿吧!我对国家忠、对朋友信,可是我对哥哥不义,对父母


不孝啊!”


 


  ……


 


  90年1月,转为正式逮捕的前两天,邬礼堂突然接到通知,由于母亲去世,在家属


的一再要求下,司法部门特批他回家探视半天。


 


  邬礼堂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一向最心疼受苦最多的小儿子。好几个月了,母亲总


不见儿子露面,问邬礼堂的哥哥姐姐,他们一开始还能支吾过去,时间长了,老人疑窦丛


生,寝食不安,最后迸发脑溢血昏迷长达十四天之久。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呵!她也许是在


等候,等候她一生牵挂的小儿子能前来为她送行。有一天老人突然醒来了,邬礼堂的姐姐


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了她,已不能言语的老人一时竟泪如泉涌,睁着眼睛离开了人世……


 


  当邬礼堂带着手铐,跪在老母灵前时,哭得几乎昏死。他这边在哭母亲,旁边的一群


家人又在为他而哭泣,后面等着他交代工作的大江所的同事们也忍不住暗自垂泪……咫尺


天涯,从此生死两茫茫,人生是多么无奈而悲哀啊!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却依然得面对


这严酷的现实。这半天的时间太宝贵了,牵挂的事情太多了!哭罢了母亲,邬礼堂不得不


又强打起精神安排所里的工作、安排家里的事情。他那种象魔鬼一样顽强的意志和充沛的


精力令很多人叹服,可是又有谁知道这终身的憾恨给他带来的隐痛有多深?直到出狱以后


,有一次和一位好友谈及此事,他还忍不住热泪横流!


 


  由于丈夫和哥哥这两个她最心爱的人双双下狱,在所有的家属中,付出得最多的自然


要算肖萌了。除了自身繁重的工作外,她还要上慰老人、下抚幼儿,更重要的是她还必须


为六位亲人的案子和生活而奔忙。肖远和刘丹红关押在汉阳十里铺,邬礼堂等人关押在汉


口宝丰路,肖萌住在武昌广埠屯,每跑一趟案子或是送一趟衣物食品来回就是一百多里地


。在长达一年半的日子里,无论是风雨交加还是冰天雪地,她都是骑着自行车奔波于武汉


三镇之间,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差不多都骑垮了。


 


  89年12月,一场大雪,天寒地冻,极难行走。但她想到的却是:越是天气不好,


亲人在号子里缺吃少穿越难受。于是硬是顶风冒雪将食品送到了两个看守所。在二所,当


她听干部说刘丹红在号子里没有冬衣,很冷时,她便于第二天一大早再次在风雪中奔波了


五、六十里路,为刘丹红送去了刚刚为自己添置的毛衣、裤子。


 


  按规定是不准亲友给看守所的在押人犯送食品的。但因为这个案子较为特殊,几位当


事人又超期关押了很久,看守所从领导到一般干部实际上是网开一面,给予了一定的照顾


。90年4月,肖萌约好一位朋友将一些食物托人转交给邬礼堂等四人,不料那天又是风


又是雨,那位朋友以为肖萌不会来了,便没有去会面。当他下班回家时,发现肖萌仍在约


定的路口等候,也就是说,肖萌已在风雨中整整站了四个多小时!此情此景,连那位朋友


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肖萌之所以对六位亲友如此关心,如此尽心尽力,除了亲情和友谊之外,她在大义上


对他们的人格与行为具有极强的认同感。她真诚地敬重他们、深深地爱他们,并毫不掩饰


为有这样几位亲友而深感骄傲。为了迎接生活和感情方面的风霜雨雪,她深知身体的重要


。于是每天清晨五点钟起床,冬练长跑、夏练长泳,从不间断,使自己始终保持健康的体


魄和顽强的意志。为了尽力改善狱中亲友的生存条件,每次传件时,她总是倾其所有,买


足食品分送出去。丈夫出事后,她在经济上早已入不敷出,但她从不向外人诉苦,从不向


他人伸手。她清醒地认识到,这些困难最终只能靠自己去克服。为了维持庞大的开销,她


起早贪黑,在忙完工作、家务后,加班加点地到外面揽活干,做工业美术和装饰装璜设计


,几乎每天都干到午夜以后。


 


  肖萌是个十分顽强的女子,多年来她一直以极其突出的自律、无私、吃苦耐劳而为人


称道,何况现在亲友们尚在厄运之中,因此再苦再累她都能挺住。可有时因某些干部不通


融,不得不把溶进自己心血和爱意的食品原封不动地带回时,或因四处打听案情进展而毫


无结果时,她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和苦痛,一任酸楚的眼泪在风雨中流淌。每当结束


战斗般的一天,一字一句地将这些揪心的感受写入那本“带血的日记”中时,她才感到自


己的势单力薄,感到自己的孤独与倦累……


 


  刘多斐获释后,终于多了一个得力干将。他把自己的事统统放下,全力以赴地投入到


本案的外援工作中:送食品、送衣物、安慰家属、沟通信息、追踪案情、聘请律师……忙


碌奔波了近两年之久……


 


  刘多斐本人是90年春节前被释放的。公安机关对于将他关押三个月没有出具任何书


面说明。这样,他一出狱,就被武汉大学借故开除了,本来他90年夏季就该毕业了,如


此一来,他只好回到襄樊二汽原单位当一名工人。为了分担肖萌的重担,他几乎每周从襄


樊跑一趟武汉,七百多公里的路程,坐火车要六、七个小时,他如履平地,襄渝线上几乎


每班列车上的乘务员都成了他的熟人。一次,他又肩挑背扛地往监号里送东西,(他也经


常一送就是六份)天热路远,他实在拿不动了,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边走一边与司机聊


天。当司机听说是这样一个案子、这样一些人时,当即表示“不收钱了,算我义务服务”



 


  还有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你送一双鞋,他炒几个菜,那份真切的关心和厚重的


情谊在此时格外珍贵。善良的人们那一次次真诚的问候,一道道同情的目光,都给了家属


莫大的支持和安慰,他们更加坚信:自己的亲人是无辜的,是高尚的,是值得他们自豪的



 


  武汉市的看守所不同于北京秦城的政治犯监狱,这里不允许亲人探视、不允许跟外界


通信(哪怕是经过狱方检查的)、甚至不允许在押人犯拥有书籍纸笔,以避免犯人“串供


”。这在相对短暂的案情审理期间是可以理解的。但对本案的主人公们来说,在区区斗室


里一押就将近两年,他们不仅得忍受恶劣的生活条件,而且得忍受严格的精神禁锢。那是


怎样一种状况啊!为了争取正常人视为天经地义的权利,为了实现一份并不过分的心愿,


他们往往得采取特殊的斗争方式,甚至为此付出超常的代价。自由的人们恐怕难以想象,


当刘丹红意外地得到了一瓶施尔康(复合维生素)时,为了把这瓶珍贵的药传给同在一个


看守所的肖远,她是怎样殚精竭虑地策划和准备了整整一个星期!(结果,这一次,她还


是失败了。)


 


  尽管如此,监狱内外的秘密联系一直在悄悄地进行。传递的内容也极广泛。谢小庆发


表在香港《百姓》杂志上的文章(《我所知道的王军涛、陈子明》)第一次向全世界公开


披露和介绍了陈王二人的经历和政见,直言为他们的自由大声疾呼,引起了世人广泛的关


注。这篇文章很快也传进了二所。“外劳”的政治犯们传阅后又传到了肖远手里,他读后


既为谢小庆的勇敢而自豪,也为掩护了军涛这样一个“正宗”而深感欣慰。


 


         一编读罢泪潸然,  敢以肺腑说肝胆。


         我欲横笔向京华,  苍茫云海月惨淡。


 


  收好诗稿,肖远立即想到要与战友分享这份同志情义。文章又巧妙地传给了刘丹红…


…尽管环境十分险恶,这种音书频传,诗文唱和,相濡以沫,使他们随时被一种心心相映


的英雄主义所激励,使他们感到不再孤独。正气和豪迈辅射的能量,使他们在监狱这样复


杂邪恶的地方,不仅出污泥而不染,而且以自己独立的人格感染和影响了许多人。


 


  1990年3月,富有诗人气质的邬礼堂在囚禁的牢房中,面对春光春色春雨,情不


自禁,写下了三首咏春绝句:


 


             一 寄武大二老


 


        深楼锁春几重门,   倚窗望尽江南云。


        踏青莫题断肠句,   遍赏绿梅少两人。(注)


        (注:每年初春全家都要去东湖踏青寻梅)


 


             二  思念大江同仁


 


        无边春雨惹春愁,   此生难悔志难休。


        梦里归得卓刀泉,   执手未语泪先流。


 


             三  恋大江


 


        桂子山头夕阳斜,   虎泉春风似轻纱。


        大江何须寻春色,   自有两墙映春花。(注)


  (注:大江所正门两侧有两面石墙,长满了长青的荆藤。每年早春,耀眼的黄花挂满


石墙,格外迷人。)


 


  这几首诗很快在一所传抄开来。蒋国廉兴之所至,随即写下《和邬礼堂咏春七绝》


 


                 一


 


        春梦几回叩家门,   平明泪湿窗外云。


        情满珞珈赏樱时,   香溢故园唤归人。


 


                 二


 


        春雨无边何言愁,   暖风有期自难休。


        时当云帆济沧海,   占尽春光逐风流。


 


                 三


 


        人生戏梦路自斜,   世事欲剪乱似纱。


        气平波澜心如镜,   魂蕴风烟雪亦花。


 


  不日后,童崇武也一气和上三首:


 


                一


 


        此生得入几重门,   问罢苍天问浮云。


        坦荡君子何断肠,   自古楚天多狂人。


 


                二


 


        绵绵春雨绵绵愁,   更兼冷风吹不休。


        一片新苗初越冬,   莫将收成付水流。


 


                三


 


        高墙暮春日偏斜,   青山夕照水笼纱。


        残阳如血红似火,   正是凤凰树上花。(注)


  (注:凤凰树因其花红似血,素有英雄树之称。)


 


  刘汉宜也不甘落后,挥笔赋和:


 


                一


 


        熏风迟暮飘重门,   北岸春树南岸云。


        心海潮涌一样暖,   大江情系两代人。


 


                二


 


        沧海桑田几多愁,   壮志何须为此休。


        誓蹬泰山挥巨橼,   泼写大梦竟风流。


 


                三


 


        顶天立地影不斜,   为寻真金吹狂沙。


        春风一朝度玉门,   大漠也开酸枣花。


 


  秋天,邬礼堂的《咏春三绝》和蒋、童、刘三人的应和传到了二所肖远的手中,肖远


读后大悦,欣然唱和:


 


                一


 


        魂断几番生死门,   愿将此身化祥云。


        义护精英留青山,   血酹大江昭后人。


 


                二


 


        风起大地云涌愁,   朋辈新镣声不休。


        痛思诸君前后事,   抱拳击柱血泪流。


 


                三


 


        桂子山麓夕阳斜,   低照新居绿窗纱。


        夜半春梦还家时,   最喜玉树后庭花。


 


  大江四杰连同肖远的几首“咏春”诗几经辗转,传到刘丹红手里时已经是冬季了。斗


转星移,情义不变。刘丹红也步其韵写下和诗三首,为六位难友的连诗佳话续上了最后的


一笔:


 


                一


 


        少年壮志别家门,   侠骨情肠驾虹云。


        此役未捷不足惜,   劫波度尽方成人。


 


               二


 


        望断归雁难断愁,   荣辱黑白几时休。


        天涯万里任聚散,   烟云千重似水流。


 


                三


 


        风雨门前风雨斜,   恰似心中万缕纱。


        姹紫嫣红皆争春,   寂寞甘为狱中花。


 


  时光流逝到了1991年初。中国政府面对不可逆转的国际潮流而不得不对国内的民


运人士采取了比预期较为低调的处理方式。王军涛和陈子明于1991年2月以“阴谋颠


覆政府罪”和“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剥夺政


治权利三年(?)。各种迹象表明,王军涛窝藏一案在拖延长达一年半之后,也已到了该


处理的时候了。


 


           十、无怨无尤,且洒陈酒酹江天


 


                (一)


 


  虽然依旧寒风料峭,但挡不住的春意已经透过层层铁窗,渗入了阴冷的牢房。从91


年元旦起,就接连传来消息:王军涛窝藏案将很快处理,乐观人士甚至估计:可能会全体


释放!


 


  2月29日晚,第二看守所女监。


 


  刘丹红正在“饭后百步走”,突然有干部开门叫她,她以为又是查办因写作而违犯监


规之事,不料出门后那干部把头一扬,用很古怪的声音说:“起诉书来了!”……她心头


不由一震,但立即在两步之中平定下来。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来了两个人,把她上下打量


一番:“你就是刘丹红?”她那天穿了一套灰暗的囚服,面部浮肿,一副心如古井的漠然


。法院的人事后说:“还以为把你关苕(傻)了呢!”刘丹红很爽快地在法院送答通知上


签字、委托家人请律师,简单地问了一下王军涛、陈子明的刑期,还有肖远和邬礼堂谁算


主犯,大概能判几年……完全没有提自己一句。反正要判刑了,无所谓了!


 


  她把起诉书装进口袋,进号子,站了一下,人人期待地望着她。她说:“你们猜什么


事?”“放你回家!”已经有人跳起来了。她扬起手中的纸,一笑:“起诉书来了。”坐


牢的人都知道,起诉书来了,就意味着案子已经被交到了法院,已经确定了你有罪,而且


多半会判刑。本来都以为她已经熬到头了,看来还是刚刚开始。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以


至于此!号友们一下子都不做声了,望着她,以为她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会哭。


她没哭,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床板上,放开封闭已久的嗓子。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她唱了很久很久,干部竟没有来干涉她……


 


  “等了一年多了,还是来了起诉,真可惜呀!”干部、犯人都在议论纷纷。刘丹红本


人已不存任何幻想,认真准备应对这一新的挑战。她向干部借了纸笔,到办公室花半小时


写了个自辩提纲。然后就是准备开庭的“行头”。号友们把所有的衣服都摊在铺上任她挑


选,她最终选择了白色系列,以示“洁白无瑕”,白上衣是坐牢时带进来的,裤子是家里


送来的(爸爸还在口袋布上写了一首诗),毛衣及白色旅游鞋则是左邻右舍“寄”来的“


名牌”。号友们在头一天晚上就把她的长发洗好,趁湿编成20几条小辫子,打开后就是


时髦的“螺丝头”。以至于开庭时,大家都诧异:“刘丹红真是有板眼,在号子里还能烫


头发!”


 


  3月8日清晨,第二看守所男监。


 


  肖远在板子镣上穿好了衣服,被押进警车。对这次开庭,他胸有成竹。两年来,他已


为无数的人准备过辩护辞,对《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已经很老道了。当然,他深知此


案的背景,所以已做好了“四年”的准备。一路上,他的心随着车轮的转动而愈发焦灼。


两年了,能不盼么?那么多魂牵梦绕的亲人,那么多肝胆相照的战友,那么多日思夜想的


老师、同学、朋友……他还捎信一定要把九岁的儿子带来,让他来经历一下这难得的历史


场面,他是要把这次审判当作他家族的一项光荣来让儿子领略。


 


  来的人真多。旁听席上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母亲新添了白发显得更加苍老,妻子、


妹妹也憔悴了许多。肖远心里涌上一阵阵的酸楚。他强压∫砍龅难劾幔虼蠹彝度フ?lt;/P>

定的微笑,用微笑和目光向每一个熟识的人致意、问好(他们中间隔着两名法警)。随着


他的目光所向,朋友们纷纷向他挥手,打V手势。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后,法庭辩论开始了。肖远开宗明义承认自己掩护了王军涛,但这


最多是个过失,因为自己没有任何“明知故意”。他抓住公安部的“内部通缉令”是6月


17日才签发的,没有任何人向他明确告知过这一“事实”,引证《刑法》第十条,说明


自己没有任何犯罪的主观要件,从而起诉不能成立。


 


  第二轮法庭辩论开始后,公诉人厉声指出,肖远在被收审后,公安机关已多次明确告


知了王军涛是被通缉的反革命分子,被告还拒不交待,这不是明知故意又是什么?肖远胸


有成竹地辩护道:“起诉书指控我窝藏王军涛,触犯刑法第162条,事实上,既然我已


被抓起来,就已失去了窝藏王军涛的客观条件,对我‘窝藏罪’的指控不能成立,我最多


是犯了‘包庇罪’,包庇我的妹夫邬礼堂。”“你这是狡辩!”公诉人急了。台下却是一


片掌声。


 


  律师以严谨的论证,引述法律支持了肖远的观点。


 


  在宝贵的“最后陈述”时间里,肖远没有为自己辩护,竟正面为王军涛辩护起来。他


指出:这位“4·5天安门事件”的英雄,一直被中央首长和各级领导视为最有希望的青


年改革家之一,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呢?说起来,目前上上下下都认同的


“稳定压倒一切”的方针,其实早在两年前王军涛就通过自己的社会科学研究得出了这个


结论……“不许为反革命分子王军涛鸣冤叫屈!”法官制止了肖远的发言,但肖远没有为


自己开辩几句,就又为王军涛辩护开了。如此这般反复了好几遍。台下早已是一片议论声


。听众中有的在赞叹:“真有种!到了生死场上,不为自己辩护,还为朋友说话!”“这


恐怕是全中国唯一一个敢在法庭上公开为钦定的反革命大声辩护的人!”也有人为肖远的


“不识时务”而干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为别人辩护?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最


后,肖远坦然地承认自己是本案的主谋,要求独自承担法律责任,尽快释放其余的同案。


 


 


  宣布休庭后,肖远又被戴上手铐带出了大厅,人们纷纷涌上来跟他握手,目送他被押


上囚车远去……他的懔然正气和有理有节的法庭辩论被人们久久地议论。但亲友们也深知


,这不过是个走过场的形式而已,更严峻的考验在等待着他。于是,刚刚感受到一点兴奋


和轻松的心又被紧紧地揪起。


 


  同日中午,第一看守所。


 


  邬礼堂等大江四杰早已穿戴一新,宛如将赴宴会一般。他们的精神状态,却象临战前


的斗士。午饭后,法院的警车终于开进了一所。四位同赴危难,咫尺天涯的难友,在车前


相遇了,几位汉子用带着铐子的手,彼此重重地相握。所有的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在斗室里关押了18个月,突然从牢笼中出来,四人在车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眩晕感。


从警车上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即新奇又使他们略感不适。半小时后,汽车开到了位于汉口白


湖的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


 


  离开庭还有40分钟,法警将他们带到审判大厅外侧的一个走廊上休息等候。隔着窗


户,他们看到两辆大客车、两辆面包车、三、四辆小轿车鱼贯而入,驶进法院大门。很快


,家属亲友,从楼下蜂拥而至……呵,蒋国廉的妻子来了,童崇武的妻子也来了,刘汉宜


的妻子以及弟弟全家都来了……久别的亲人乍然在法庭相见,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


语凝咽”。为了不使狱中的亲人难过,人们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蒋国廉的妹妹搀扶着


老父亲出现在走廊处,当她见到面色苍白的哥哥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立即转过身去


,半天抬不起头来;邬礼堂的岳母卢老教授也在肖萌的陪同下走了上来,当老人紧紧握住


他们四人的手时,大家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接着,所有的朋友纷纷上前看望,其中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政府官员,有大学教


授、科学研究人员、学者、作家、记者,有刚刚释放的大学生和狱中难友,也有大批的普


通老百姓……法庭是不允许犯人与亲友接触的,法警拼命将二者隔离开来。但朋友们挤着


、拥着,争先上前与他们握一握手,打个招呼,实在挤不到前面的,就远远地抱抱拳、挥


挥手,以示慰问。这个当年轰动全国的案子,此时也在法庭上制造了空前的热烈场面。人


们象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以真诚的崇敬慰问着这几位“囚徒”。


 


  这时,刘丹红也被带上楼来。当她看到几位一向刚强的联案大哥这会儿个个红着眼圈


,倒真是有点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因为怕自己在关键时刻“英雄志短,儿女情长”,她


事前特地请律师转告家里,开庭时只哥哥来就行了,父母姐妹千万不要来。但是当她见到


几位联案大哥那充满怜爱的神情,听到朋友们那关切的慰问,她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热。但


是漫长的牢狱生活已经把她磨炼得坚强了许多,她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表现得轻松烂


漫。


 


  为了对“小联案”表示慰问,趁法警不备,联案大哥们纷纷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


塞给刘丹红。蒋国廉送的是春节时他给每一个联案制作的“贺年卡”,封面是用圆珠笔画


的“竹石图”,封底贴着从香皂包装纸上刻下来的牡丹花。里面题着祝词:


 


        “这是一泓清泉


         这是一缕春阳


         这是一片白帆


         这是大江


         这是海洋


         送给你——


         冰封大地时孕育一片生机的


              牡丹!”


 


  邬礼堂的礼物则是一张90年春节时就写在火柴盒皮子上的诗:


 


              七     律


                 ——致丹红


 


        一样忠诚一样胆,  小丹豪气赛木兰。


        自弃丽质顶风浪,  敢学须眉挽狂澜。


        不悔青春误东风,  红衣脱尽苦亦甜。(注)


        除夕莫流女儿泪,  古来国家难两全。


  (注:此处以荷花、莲子做比)


 


  为了使悲壮的气氛显得轻松一点,一向幽默的刘汉宜居然在等候开庭的时候背诵起一


个五十年代电影中中共地下党接头的台词来了,邬礼堂立即不失时机地接上。两人你来我


往,表演得绘声绘色,连一边的法警都忍俊不禁。


 


  “带被告上庭!”审判长一声吆喝,法警将五位被告的手铐打开,按起诉书上主犯至


从犯的排序依次将他们带进法庭:邬礼堂、刘汉宜、刘丹红、童崇武、蒋国廉……


 


  这是一个小礼堂般的公开审判庭。设有两百五十个座位的旁听席上座无虚席,还有许


多人没有座位,只好站在两侧和后面。面向听众坐着的是一排威严的法官,法官两侧纵向


相对的,一侧是武汉市中级人民检察院委派的两位公诉人,另一侧则是依被告顺序而坐的


五位辩护律师。当邬礼堂等几位当事人站在“被告”席上,面对庄严的国徽,背靠翘首以


望的亲友“受审”时,竟有一种神圣的豪情充斥在胸中。


 


  根据程序,首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接着开始法庭调查。五名被告表现得不卑不亢


,将案情陈述得非常有理、有利、有节,他们将法庭视为运用法律武器为争取自由而进行


斗争的战场。随后进行法庭辩论。五位律师以确凿的事实、充足的法律依据和机智的论辩


证明被告无罪。据悉,在89年“6·4”以来全国所有的学潮案中,为被告作“无罪辩


护”的只有王军涛的两位律师、陈子明的两位律师和本案的五位律师。为被政府定罪的被


告作无罪辩护,这对中国大陆的律师来说,是引火烧身的事。这几位律师从职业道德出发


,从良知和正义出发,也是从基本的事实出发,作出了无罪辩护的选择。这几位勇敢的律


师分别是(依为邬礼堂、刘汉宜、童崇武、蒋国廉辩护的顺序):武汉财经大学律师事务


所的曹亦农、张国保、汪良平、岳琴仿,和刘丹红的女律师,武汉市某律师事务中心的张


莉珩。


 


  这几位律师在翻阅当事人的案卷材料时,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感动得坐不住了!”


于是一致决定,哪怕自己承担一些风险,也要给他们作无罪辩护。事后,据了解,他们所


在的学校、律师事务所以及他们本人,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麻烦”。


 


  激烈的法庭交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被告人和辩护律师睿智而幽默的发言不时引起旁


听席上会心的笑声乃至热烈的掌声。审判长是一位威严而不失宽厚的长者,当邬礼堂请求


让有高血压的刘汉宜坐下时,他允许所有的被告坐下听审,并默许了家属给被告送水喝。


事实上,长期的关押对几位当事人的身体都造成了很大的损害,他们在开庭两小时后,都


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经过近四个小时的交锋,审理进入最后阶段,每一个被告都作了最后的陈述,邬礼堂


代表大家作了总结发言。


 


  当审判长宣布:“邬礼堂等窝藏王军涛一案,审理结束,现在宣布休庭!”安静了四


个多小时的法庭一下子又象炸了锅似地沸腾开来,人们拥向重新戴上手铐的当事人,与他


们拥抱、握手,往他们手里塞食品,流着眼泪互道珍重。刘汉宜的弟弟实在控制不住心中


的悲愤,在法庭门口放声大哭:“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旁听了审理的法警此时也


表现出极大的理解,使劲而友好地挤开人群,终于将五位被告塞进了汽车,当汽车开动了


近百米时,仍有人在跟着汽车奔跑、呼喊、流泪……


 


  4月19日一审终结,开庭宣判。上午宣判肖远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下午宣判邬礼


堂判刑两年,刘汉宜一年九个月,童崇武一年六个月,蒋国廉免予刑事处分,刘丹红另案


处理。


 


  宣判的当天下午,蒋国廉即被释放回家。第二天便是童崇武的刑满之日,事实上,也


许正是因为将童崇武的刑期定为18个月,所以才赶在他刑满之前开庭宣判。刘丹红则拖


到4月25日方予处理,其间刘多斐非常担心妹妹被判“劳教”几年。对刘丹红的处理在


公检法内部也有争议。结果她的案卷从法院退到检察院,又从检察院退回公安局,最后由


第二看守所出示了一个释放证明,给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结论:“不追究刑事责任”。


 


            情  义  无  价


               ——救助王军涛纪实(五之五)


 


              ·寒 凝·


 


               (二)


 


  1991年5月3日,肖远被送到了位于武昌长虹桥的“湖北省劳改局入监教育管理


大队”。


 


  “长虹桥”是个令许多犯人胆寒的地方。这里是湖北省劳改大队的分配羁押站,所有


判了刑的犯人都送到这里来集中羁押,接受“入监教育”后再分配到全省各地的劳改队。


用牢话说,这里的号子“最黑”。羁押在这里的犯人,必须整整齐齐地坐在床板边,双膝


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腰板挺直。稍有懈怠,轻则遭喝斥,重则被拳打脚踢


。几百人关押在这里,竟没有一点声息,只有一日三次点名时,才听到喊“到”的声音。


 


 


  蹲了两年的监狱,到这里才算真正的“坐牢”。这是肖远、邬礼堂、刘汉宜事后的感


慨。每日憋坐在牢房里面,眼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地移到天黑睡觉,真难过啊!


 


  肖远终于有机会出去劳动了,任务是搬书。这里同时是《湖北新生报》印刷厂。除了


印新生报之外,还印各种小报、杂志、书刊,设备相当先进,规模也不小。这天的搬书真


是一项奇妙的劳动。只见干部们分把几个路口,监督着一列列犯人将一种书——有的已印


好,有的还未装订,有的只印了一半——统统搬到一个偏僻的库房里紧锁起来。肖远觉得


奇怪,就一边搬书一边留心书的内容,原来是一本相当荒唐的算命解梦书。第二天干部又


发现这种书印废的纸被用作包装纸包扎了别的书,于是立即又派肖远他们去重新更换捆扎


,换下的纸一把火烧干净。事后才知道,原来这里经常加印和盗印别人来加工的书籍,一


些不法商人也来这里印刷非法出版物。这天搬的书正是一批非法出版物,被一位当过记者


的犯人写信告发了,信到了检察院又批转到劳改局,检举人、传信人立即被关进禁闭室,


未印完的书马上被转移。第三天来人核椋匀皇恰安槲奘稻荩捣溉宋芨妗薄<嘤锏?lt;/P>

人心里都明白,但谁也不敢讲,只想着,那位记者这回是没好果子吃了!


 


  邬礼堂和刘汉宜亦于5月11日来到长虹桥。


 


  肖远押在3号监室,邬、刘在8号监室。他们只在邬礼堂和刘汉宜被押解来时匆匆见


了一面。满腹的别情与牵挂只有在千难万险之下托鸿雁传书。


 


亲爱的邬、刘二兄:


 


  万未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你们!8号妹妹与几个朋友来见我时还言及你们会留在一所


外劳,我不禁大喜,真没想到你们却步我的后尘而至。这里简直是个魔窟!你们又要再次


与我共受磨难。念此,我又忍不住心酸噙泪。


 


  8号是老弱病残号子,有虱子。你们睡觉时上身要赤膊,下身专用一条内裤,白天脱


换,可免虱子上身。千万别感冒,否则肺病、乙肝随时可染。这里与看守所不一样,全由


老犯人管号子,切不可犯事,否则下手极狠,打伤致残的屡见不鲜,甚至还打死过人。你


们要少说话,不要管闲事,心要放冷漠些,视而不见。平时静坐时,收肛提阳练气功。过


两天有人会把你们调到前四挡的,那时你们便可每天到走廊上抽两次烟,说不定我们还能


在走廊碰上的。


 


  你们的判决我已看过。我一直不知事情坏在哪个环节上,始终担心是刚入狱时我寄回


家给“律师”的信暴露了线索,因而常常疚痛不已,甚至恨得“铲”自己的嘴巴。后来丹


红告诉我,是费远出卖导致全军覆没,我一方面感到人心可怕,另一方面也为自己长长出


了一口气。至少我的良心可以从此安宁了。


 


  在这里一般羁押10—15天,但你们的刑期太短,反倒不好送走,因此应有长期羁


押的思想准备。我可能下周被送走,你们争取调到3号来,3号有个好处是可以经常外出


干点活,免得一坐一整天。我已去厨房帮忙削了三天莴苣,一是可活动筋骨,与旁人谈笑


,二是可大块吃肉。有人会暗中帮助你们的。


 


  今天又是周末,是我们家的团聚日。没想到我们只能隔着两重铁门“团聚”,心里为


“团聚”而激动,为“阻隔”而酸楚。紧紧拥抱你们,我共命运的好兄弟!


 


  萌带来礼堂赠我之诗,阅后百感交集。现步其韵奉和:


 


        募然见君人惊诧,  手抓铁栅闪泪花。


        地狱本当我独闯,  此难何须累数家。


        又读笔底荡春意,  更知情深义无价。


        峰回路转初见天,  大江正急穿巴峡。


 


                      渊


                      5月11日夜


 


亲爱的渊:


 


  来信尽阅,好不激动,兄弟亲情跃然纸上。广埠屯匆匆一别竟快两年,两年来吾兄多


受其苦了!听说你在二所时食物都送不进去,开庭前还在镣上,真担心你的身体拖垮了。


今天见你身心俱佳,仍是一副强者姿态,令人放心了许多。


 


  此次义举,是一次自觉的选择。大江的几位同仁虽深受其累,但无一有任何抱怨,望


你不必过于自责。当然我要是早做安排,本来可不连累他们四位的,但我只从书本上理解


法律,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这一点我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我真没想到在长虹桥才算真正的“坐牢”:噤若寒蝉、正襟危坐,如参禅一般。不到


半小时就感到全身僵硬了。但看到“老板”们发现谁的腰背稍有弯曲就往死里打的情景,


真是不敢怠慢!如果不是身历其中,有谁会相信眼前这一幕呢?!唉,真羡慕军涛他们在


监狱一直能看书学习,能给家人写信,甚至能搞研究。只望早一天调到你们号子,好去“


削削莴苣”,“大块吃肉”。


 


  读了你的信和诗很感动,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握手!


                  礼堂并代汉宜匆草于8号厕所内(注)


                         5月12日


 


  (注:因怕老犯人看见,只好佯装上厕所,趁机写信。)


 


  两天之后,邬礼堂和刘汉宜果然被调到了3号,这都是先到一步的肖远“打前站”的


结果。


 


  三号监室的劳动并不都是削莴苣,有一次是卸水泥。10个人要把50吨重的水泥从


汽车上卸下,然后扛到仓库里堆放起来。吃完中午饭就出去了,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回来。


当他们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躯走进监号时,满头满脸的水泥弄得个个面目全非,只看得见


各人的眼睛还在眨动。身上的汗水已与水泥混凝成壳,好多人在剥下这一块块硬壳时身上


的皮肉都撕破了。肖远在这次劳动中表现出来的实干精神和组织才能深得中队指导员的赏


识,主动到大队要求将肖远留下来。可他哪里知道,政治犯的去向早已定好,中队指导员


只好惋惜。


 


  按照惯例所有新到犯人都得首先参加入监学习。也许是因为文化高一点,年龄大一点


,邬礼堂和刘汉宜在“入监学习班”分别担任两个小组的组长,负责组织两个小组的学习


和军训。学习的内容就是背诵从中央司法部到地方各级劳改部门制定的五花八门的“犯人


守则”,先后有三、四个版本,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二百个条款。学习班要求犯人一字不漏


、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否则就要受罚,轻则罚站,不让睡觉,重则被拳打脚踢。邬礼堂


和刘汉宜既已“人在屋檐下”,只得将自己退回到小学生时代,一字一句地开始背诵,好


在很快就获准通过了。军训的内容是列队练习。由于邬礼堂和刘汉宜都有体育基础,一下


子便“鹤立鸡群”,升为“教官”。只是苦了那些小脑不发达的人,老是把左走成右,将


右走成左,被“老板”打得鼻青脸肿后仍是左右不分,只好站在似火的烈日下“烤油”了



 


  “入监队”还有一项特别任务便是参加各种特殊的突击劳动,这种劳动一般都是又脏


又累的活。有一次,入监队到外面参加铁道隧洞的抢修任务,在积水中挖挑淤泥。邬礼堂


和刘汉宜都是40多岁的人了,加上已多年不参加重体力劳动,100多斤的担子,又趟


水,又爬坡,真是苦不堪言。但他们和年轻小伙子比着干,硬是挺下来了。当他们扛着一


对红肿的双肩,亮着晒得通红的四肢走回监狱时,一种战胜自我的愉悦和“虎死不倒威”


的豪情在心中激荡。


 


  一个半月的“入监教育”结束了,邬礼堂和刘汉宜被留在了长虹桥,而肖远则被送到


了汉阳的劳改队。兄弟几人刚刚小聚,又将天各一方,别情依依,跃然纸上:


 


         相见时难别亦难,   聚散匆匆长虹暗。


         一声珍重未出口,   双臂紧拥泪潸然。


         壮士仗义闯虎穴,   英雄含恨下龙潭。


         权将佳酿入地窖,   待斟陈酒酹江天。


 


                (邬礼堂 5月20日)


 


         别时容易见时难,   笑别诸兄闯新潭。


         曾经苍海善为水,   阅尽巫山会辨天。


         黑牢惯过渐“学熟”, 洁身自好多“经验”。


         前路岂愁无知己,   天下豪杰共肝胆。


 


                (肖远 和于5月21日)


 


  当邬礼堂和刘汉宜被分配到《湖北新生报》印刷厂排字车间“劳改”时,邬礼堂的刑


期还有三个多月,被分配到校对室当文字校对;而刘汉宜的刑期则只剩下十几天了,所以


只需一天烧几壶开水。


 


  对于大多数犯人来讲,在“看守所”和“分配站”的日子是最孤苦、最难捱的,而邬


礼堂和刘汉宜几乎全部的刑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相形之下,“劳改队”的日子就好过多


了。首先是每天都可以在一个较大的空间中自然地活动,免除了那种非人的窒息感;其次


每月有一次与亲人见面的机会,可进行感情和工作上的交流;当然一周可吃三到四次肉,


以及可收看电视并参加各类文体活动等,都是了不起的享受。说到文体活动,邬礼堂真是


如鱼得水。每天傍晚,足球场上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能抢能断、能突能射,在与小伙子


们的拼抢中总是虎虎生威。在男性劳改营中,“足球崇拜”之风决不亚于狂热的英国球迷


。于是,邬礼堂一下子便找到了提高自己地位的支点。


 


  在劳改大队中,各中队的管教干部都具有极强的责任感和好胜心,他们总希望本中队


超过别的队。除了生产任务和组织纪律以外,文体比赛也是一个重要方面。1991年国


庆节,全大队要进行合唱比赛,指导员专门召集一些骨干分子开会,指出排字车间一定要


拿第一。根据几位骨干的推荐,指导员指示邬礼堂写出诗歌联唱的初稿并担任领诵。由于


诗词写得气壮山河,加上邬礼堂亮如宏钟的嗓门的朗诵,排字中队果然在决赛中一举夺魁



 


  邬礼堂如此表现,当然不是为了得什么奖、减什么刑。这些活动一方面可调剂和丰富


自身的生活,同时也可以在那种“只有自己才能解放自己”的特殊环境中改善生存条件。


也正因如此,邬礼堂确实免去了不少新犯人的必受之罪,并进而能够给予他人一定的照顾


。在邬礼堂获释的前一天晚上,管教干部破例让中队买了香烟、瓜子和糖果,全中队都参


加了邬礼堂和另一位与他同日获释的“同改”的欢送晚会,期间还允许其他中队的人来与


之话别。这都是一般的情况下难以想象的。


 


  5月底,肖远被分配到湖北省新生塑料厂,这是个位于汉阳县的劳改工厂,远离武汉


市,正规嘀剖恰岸趵鸵恢Ф佣蠖游逯卸印保谡饫锛辛撕笔〉拇蟛糠帧傲铰摇狈?lt;/P>

(中国没有政治犯,为了区别于其他刑事犯,狱方把因89学潮入狱的政治犯、刑事犯统


称为“两乱犯”——动乱暴乱犯)。肖远是“两乱”犯中到得最晚的一位,其他的40多


位已投入劳改一年多了。


 


  1991年8月19日,这真是个奇特的日子。前苏联政府内发生政变,戈尔巴乔夫


被软禁,正处于改革关键时期的苏联一时濒于动荡的边缘;就在这一天,被关押在北京市


第二监狱的王军涛为抗议恶劣的监狱条件而宣布绝食,陈子明为支持难友,亦绝食响应,


由此引发了全世界关注中国民主运动的人们的抗议与声援游行;也恰是在这一天,关押在


湖北省新生塑料厂五中队的“两乱犯”们也为抗议狱方没收他们的“学习室”而与干部发


生矛盾,后冲突加剧,政治犯集体举行罢工……这或许真是一种巧合,但紧绷阶级斗争弦


的劳改干部可不这样看,他们认定这是国内外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国内外阶级敌人的反


革命大合唱。


 


  罢工在劳改队被称为“抗劳”(抗拒劳动改造),是最严重的反改造和违监行为,何


况是反革命政治犯。狠狠打击,坚决镇压——这是当局的政策。


 


  恰巧也是在这一天,肖远被分配到了五中队,他亲眼目睹了林志勇、孙三宝、冯海光


、曾祥文等7人被殴打、被关进禁闭室。狱方还打算抓一个“反革命集团”,武大的李海


涛博士被定为组织者,关进中队“严管室”——一间两平方米的铁笼子——审查逾半月,


一任蚊叮虫咬(禁闭室不准挂蚊帐)。


 


  肖远痛心、义愤,却又无能为力。为调侃气氛,他填了一首词,戏赠李博士,也算是


自嘲。


 


           水调歌头(8月29日)


 


         可怜吾博士,夫子最痴情。


         既研外国哲学,何干中国政?


         他个个脑满肠肥,太子官倒鲸吞,惹民怨沸腾。


         你忠心耿柬,却反糟厄运。


 


         陷囹圄、关禁闭、喂秋蚊。


         如今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注)


         切莫过于认真,明明书生意气,客串“反革命”。


         新封“组织者”,贻笑知情人。


 


       (注:辛弃疾词,是非颠倒之意)


 


  据说司法部规定“两乱人员”半年不准接见,不知是否属实。反正肖远入劳改队后被


明确告知半年之内不准与外界通信,于是只得将秘密通信的手段重演。这里的自由度从某


种意义上看甚至还不如二所,那时可以派人放哨,没有人“嘴”,劳改队到处都是监督的


眼睛,为了争取减刑,“嘴模子”特多,而且尽盯着“反革命”。干部也到处转,稍有不


慎,被查出什么来,自己关禁闭是小事,还要连累其他人,气氛很紧张。


 


  这就是肖远刚到劳改队时的状况。


 


  劳改队的干部都依靠老犯人管新犯人,而这些老犯人多系1983年开展“从重从快


从严打击”运动时被抓进来重判的,其中许多人判冤判重,申诉多年无效。已经八、九年


过去了,许多人从来没有人来探视,大有成为社会弃儿之感,内心极为自卑,而他们之中


其实很有些为人正直且颇有能力者,不少人还学得了一技之长,比如担当中队班组长,犯


人称为“八大员”的几个人。肖远同情他们的处境、尊重他们的人格,再施以其他的一些


公关手段,很快改善了与老犯人的关系;同时他说服朋友们改变斗争策略,将哲学上的以


曲求伸、知雄守雌运用于劳改之中,并明确“和平演变”策略,很快改变了政治犯与老犯


子、政治犯与干部的关系。一些过去被干部派来监视政治犯的老犯人,反过来成了他们的


保护人,这就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渐渐地五中队的政治犯们又有了学习的条件,


许多人还有了自己的半导体收音机,每天除了听外语广播教学和音乐节目外,还可收听外


电的新闻广播。


 


  与此同时,先行出狱的蒋国廉、童崇武、刘丹红、刘汉宜,一天也没有忘记尚在狱中


的难友。他们尽一切力量,力图挽救在过去的两年中已深陷困境、债务沉重的大江所;他


们尽力安慰和照顾肖远和邬礼堂的父母、妻子、儿子;每月一次的接见日,他们总是千方


百计地装成“家人”去探视;他们动员了一切关系,到劳改队去进行疏通,以使肖远、邬


礼堂和其他的政治犯在余下的刑期里处境能更好一些……


 


  91年的中秋节和10月20日(邬礼堂等人遇难两周年纪念日),刘丹红两次在湖


北的广播电台为联案点播节目。她亲自在广播中朗诵了自己的短诗,并点播了歌曲,邬礼


堂和肖远都收听到了……


 


  事后,肖远和邬礼堂都专门写信出来,描述当时的情景:


 


  “当那熟悉的女中音响起,我们都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闻声而来的政治犯、刑


事犯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唏嘘感叹声不止。坐牢的人总是自称把人情看破,此时,旁


观者也不由深深地为我们这种生死与共的患难真情所感动……”


 


  新生塑料厂是一个比较正规的工厂,劳改犯们象工人一样三班倒。乱哄哄的车间里,


机器轰鸣的噪音至少150分贝,人们说话得贴着耳朵大声叫喊。肖远和李海涛在一个班


组,在塑料生产的流程中,李博士上料肖远下料,紧张的劳动使他们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架


自动旋转的机器。


 


  每天下班后,肖远总是与李海涛等政治犯一起,看书、听广播,谈诗论道,讨论各种


问题:关于世界局势、关于89民运、关于中国未来现代化道路等等……用肖远的话说,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而精神是需要精神来滋养和激励的。在这个生活与精神都贫乏的沙漠


地带,肖远与相知同道的朋友们就这样相濡以沫,相濡以精神。


 


  又一个酷暑即将过去,傍晚郊外丝丝的凉风使在火炉中煎熬了整整一个夏天的人们重


新又恢复了活力。每过两天,人们就会看到一个“济公”似的人拖着一辆垃圾车悠哉游哉


地从新生厂监狱里面走到南大门附近。这就是我们的主人公肖远。从到劳改队起,他就主


动承担了做清洁和倒垃圾的工作。每次走到大门口,他都满心希翼着能突然碰到自己日思


夜想的朋友。但转念又一想,还是不见为好,自己目前的形象太不佳了:一个“大秃瓢”


,衣服上还缀着个囚号标志,趿双破凉鞋,拖架烂板车……低头看看自己,他禁不住笑了



 


  早在二所的时候,肖远与刘丹红在秘密通信中谈天说地,他们曾把康德的名言——真


正永远盘踞在我们心头,令我们愈思愈感到敬畏的,是“头上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


”——做了一番引申,将美好而丰富的内心世界称做“心空”:心空中有对“上帝”的渴


望,有对人类和平、富足、正义等理想境界的追求,有对朋友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怀…



 


  此刻,肖远放下垃圾车,仰靠在田野上,闭目静思,仿佛看到心空中无数的星星在闪


烁。


 


  圣诞节前,肖远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今晚八点半”综合文艺节目的主持人写信,点


播美国歌曲《老橡树上拴根黄丝带》,送给北京的朋友军涛小庆。12月27日晚,“今


晚八点半”满足了他的要求。当那婉转悠扬的歌声徐徐在心中荡过,肖远情不自禁地噙泪


了。此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又几次在专题音乐节目中介绍了这首美国歌曲。这是个美丽


的故事。亲人为了表达对囚禁人的爱情和欢迎,在家乡路口的老橡树上栓上一根黄色的丝


带。日本曾根据这首民歌改编了电影《幸福的黄手帕》;1987(?)年为了营救被困


在伊朗的美国大使馆人质,圣诞夜全美国的人民手拉手唱起了这首动情的歌曲……


 


  不过,在1991年圣诞节的那个夜晚,囚禁在中国湖北一个劳改队里的肖远并没有


热切地想象是否将有属于自己的鲜花、旗帜和黄丝带。他的心底依然非常平和纯净。那里


又一次布满了闪烁的星星。那一天的这一幕,可能除了身居牢房的肖远本人外,没有任何


人知道,没有任何人与之分享,王军涛和谢小庆也无法领受他的这一份深情。但真情是不


需要回报的,有时甚至不需要对方的感知。真情就是那么一种高尚的付出:自觉自愿,无


怨无悔……


  肖远把自己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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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记】


 


  由于方方面面的关系,我们对王军涛救护案的几位当事人有所了解。他们也是普普通


通的人,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是非恩怨,当然也有错误和缺欠。但站在历史的角度,我们


会看到,他们是在中国89民运处于最低潮、最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的。他们以自己的


行动证明了自己的人格和追求。……事件已经过去几年了,他们早已将自己的身影融入茫


茫人海之中,继续着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平凡的奋斗。但是,历史应当记住他们!


 


  鲁迅说过:中国从来就缺少舍身求法的人,缺少敢于拼命硬谏的人,缺少敢于抚哭叛


徒的吊客……当我们听完主人公们的故事,掩卷深思时,我们认为,比一段特殊历史时期


“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更具有深远意义的是:只有人民具有高贵的人格,一个民族才能


有高贵的精神,一个国家才会有高贵的历史。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对这个真实的故事的披露只能限于目前的程度。我们相信


,关于本案及其几位主人公的更全面、更祥实、更精彩的故事将在不远的将来,一个更合


适的时候,与广大读者见面。


 


☆ 几位主人公现况:


 


肖远:1992年7月11日刑满释放,被华中师范大学开除公职,于同年去中国南方工


作,现任某文化公司总经理。


 


邬礼堂:1991年10月20日刑满释放,回到两年来已千疮百孔、负债累累的大江研


究所,与先期释放的沈治祥、蒋国廉、童崇武、刘汉宜一道共续未竟的事业。


 


刘丹红:1991年4月25日释放,次年以总分第一的成绩通过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研究


生考试,因“政审不合格”,未被录取。此后先后在中国大陆四、五个省市工作,继续她


的飘泊生活。


 


  刘汉宜、蒋国廉出狱后被所在地党组织开除了党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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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录】


 


(一)邬礼堂狱中诗词摘抄


 


                七律四首


 


            一、赠刘多斐(1989年11月于二所)


 


          江城寒流漫无涯,   风枯气冷堪萧杀。


          两度蒙难卷大潮,   一身虎胆震豪侠。


          似山似海兄妹情,   成泪成血梦中洒。


          秋尽院内飘金叶,   春来墙外看桃花。


 


            二、隔窗咏梅兼赠肖远(1990年1月于一所)


 


          雪封重门腊梅黄,   雄姿昂然笑高墙。


          天生枝干多曲折,   铁铸傲骨性自刚。


          一树新瓣似冬雨,   满园芬芳盖冰霜。


          几番寒苦几轮花,   万种风情万年香。


 


            三、目送先归诸囚友(1990年9月于一所)


 


          夜生白雾晓寒轻,   灯照黑楼通宵明。


          忽闻诸君呼大江,   风门内外满别情。


          强咽淡饭裹饥肠,   笑饮粗茶立宏论。


          沧桑历尽存正道,   花红正是在秋深。


 


            四、中秋夜寄家人(1991年11月于长虹桥)


 


          落黄几度归无计,   仲秋何处香桂子。


          漫天银光不忍看,   遍地冷露湿羁旅。


          风摇碧树浪破影,   月照空楼人相思。


          飞度关山问彩云,   可牵情思到玉宇。


 


          ·—·—·—·—·—·—·—·—·—·


 


                  五律四首


 


            一、致学潮案诸友(1990年8月于一所)


 


           天外起风云,   斗室困贤达。


           仙居四百日,   人间两入夏。


           树影隔铁棱,   鸟鸣透窗纱。


           慷慨众书生,   弹泪说国家。


 


            二、感念大江困境(1989年11月于二所)


 


           墙外夜已深,   狱中人不眠。


           孤舟困激流,   四杰囚幽院。


           苍茫有天地,   飘渺无灵丹。


           北斗映铁窗,   清泪湿衣衫。


 


            三、新秋抒怀(1990年9月于二所)


 


           暮雨洗清幽,   黄叶永白露。


           萧萧生晚风,   漫漫忆长路。


           有志八万里,   无为一世休。


           人到中年时,   壮怀入新秋。


 


            四、秋夜念大江(1990年10月于一所)


 


           空庭草半黄,   丹桂花隐香。


           晚风吹残叶,   冷月映铁窗。


           凭栏涌秋思,   引颈望武昌。


           龟蛇锁不住,   日夜流大江。(注)


 


         (注;此联反用毛泽东词《黄鹤楼》之意)


 


          ·—·—·—·—·—·—·—·—·—·


 


             七绝一首(90年8月于一所)


 


    (有消息说国廉、崇武将先行获释,兴奋不已,口占一绝,以壮行色)


 


          通榻斋食三百天,  修身养性炼成丹。


          一年风雨多少事,  二位壮士先下山。


 


          ·—·—·—·—·—·—·—·—·—·


 


               贺新郎一首


 


             狱中寄军涛(1989年12月于二所)


 


  千里策单骑,大江涨潮正横流,英雄却步。浮云未尽风不定,岂敢放洲夜渡?隐战马


,桂岭深处。卓刀泉,军营响瞽鼓,逼壮士,走庙铺。


 


  十年烟云京华路,念初衷、奔走号呼,魂断民主。朝辞汉中宿齐鲁,广结八方文武。


别  、燕园故土,扬帆弄潮求真经,人杰地灵访荆楚。望苍天,泪如雨。


 


(注:桂岭、卓刀泉、军营、庙铺均为王军涛先后藏身之地。)


 


          ·—·—·—·—·—·—·—·—·—·


 


                渔家傲一首


 


     四十四岁生日致汉宜、崇武、国廉(1990年11月26日于一所)


 


  二十四年血与火,(注)九死九生虎和狼。金戈铁马鬓成霜。不惑时,平芜常叹野茫


茫。


 


  西风骤起未觉凉,勇卷新潮人初狂。终身无悔垦大荒。了此生,长歌当哭悲且壮。


 


    (注:“文化大革命”以来已经历了24年的风雨)


 


          ·—·—·—·—·—·—·—·—·—·


 


              一丛花令二首


 


          一、寄刘丹红(1989年11月于二所)


 


  三秋桂岭镏丹红,日日生金风。酿蜜正趁飘香时,陇头尽,蝶恋花丛。锦瑟年华,豆


蔻如梦,小步舞仙宫。


 


  京华地阔年几重?北去乘春浓。梨花落尽遍地白,却只剩,满树枝空。回首南望,故


乡水绿,碧云拥青峰。


 


          二、再寄刘丹红(1991年9月于长虹桥)


 


  狂风怒卷乱云动,波涛复汹涌。舍身正是举义时,哪恨他,情负京宫。恩怨了却,相


思泪干,恸哭为何种?


 


  闯滩未卜吉与凶,携手入浪峰。舟覆人散别天涯,诉不尽,寸断肠衷。羁旅已遥,窗


外蓝天,依旧在梦中。


 


          ·—·—·—·—·—·—·—·—·—·


 


             自由诗一首


 


            一、生日礼物


              ——赠蒙儿十周岁(1989年12月25日于二所)


 


            圣诞节就要到了,


            亲爱的孩子


            圣诞老人


            将第十次为你祝福


            实在对不起


            我的孩子


            爸爸离你太远


            不能亲自来送上你心爱的礼物


            我不能为你备好


            生日的蛋糕


            我不能为你点燃


            五彩的蜡烛


            我不能为你制作


            可爱的动物


            我不能为你装点


            挂满彩灯的圣诞树


            想到这些


            心里便格外酸楚


            过去给予你的太少太少


            我常常在梦里为之恸哭


            你没能象别的孩子那样


            尽情享受儿时的欢乐


            你没能象别的孩子那样


            充分得到童年的幸福


            我本不愿你


            过早地懂得生活


            我本不愿你


            过早地体验人生的凄苦


            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不是一位真正的慈父


            或许不能完全怨我


            生活在前进


            孩子们也无法避开


            时代的峡谷


            你可能已经知道


            爸爸并没有错


            为人就当这样


            要有汉子的侠义风骨


            将来你的朋友


            也会遭遇各种困境


            为了真理和正义


            就应当挺身而出


            谁都知道钟爱自己


            但是崇高的爱


            应当是给予


            希望你刻苦学习


            不仅是为了个人的幸福


            希望你锤炼自己


            就是为了未来的艰苦


            现在对你说这些


            可能还为时过早


            但是十岁


            也是人生重要的一步


            从现在起


            就要面对社会


            学习思?lt;/P>

            从现在起


            就要开始积累


            精神财富


            再过十年


            你就会羽翼丰满


            将象一只苍健的雄鹰


            去搏击新世纪的风雨


            我希望


            我真切地希望


            你的诚实


            要象一头黄牛


            你的灵巧


            要象一只白兔


            你的机智


            要象一只狐狸


            你的勇敢


            要象一头


            八面威风的老虎


            最后


            我还要说一声抱歉


            我的孩子


            爸爸只能在


            重重阻隔的地方


            遥寄这份


            特殊的生日礼


 


(二)肖远狱中诗抄


 


            五 律 (一首)


             ——得知多斐丹、红兄妹双双入狱,悲怆系之(89年冬)


 


 


             斐然多文采,


             丹青红胜火,


             卓尔亭亭立,


             一任霜风恶。


 


          ·—·—·—·—·—·—·—·—·—·


 


            七 律 (四首)


 


            一、致丹红(1990年1月1日)


 


      (元旦突然从广播中听到丹红唱歌,方知她也入狱,痛心不已)


 


         外柔内刚真丽质,    剑胆琴心存远志。


         悲怆惨烈《出塞曲》,  令我七尺泪如雨。


 


            二、 自叹


 


  (91年5月23日长虹桥。礼堂、汉宜上楼“育监”,他们走后心情略有些凄楚,


吟诗一首以排遣渲泄之)


 


         磊落襟怀易受欺,  为民请命常被讥。


         悲自心底叹孤独,  乐为他人作嫁衣。


         半生何求命多劫,  一事无成泪少滴。


         何日始能归田园?  杜宇声声带血啼。


 


  又吟成一绝“咏煤”,聊以自慰。


 


             三、咏煤


 


         热能辐射尽为人,  自身衰减熵值增。


         走向热寂终不悔,  世人堪誉赞乌金。


 


             四、无题 (91年5月)


 


  (在二所当牢头一年多,到长虹桥又执掌号子一个月,前思后想,吟成一律:)


 


         慈不掌兵古训深,  多情岂能握权柄?


         宽猛相济是真谛,  刚柔互补治太平。


         大独裁下小民主,  硬拳头后软温情。


         从来强者理天下,  更有儒将济苍生。


 


          ·—·—·—·—·—·—·—·—·—·


 


               丑奴儿


 


      ——拟“入监小结”“思想汇报”之后(90年8月30日于新生厂)


 


          入监教育第一课:“必须服从”!


          学会“服从”,


          以曲求伸反从容。


 


          劳改监狱一任务:“实施惩罚”!


          接受“惩罚”,


          知雄守雌自得法。


 


          ·—·—·—·—·—·—·—·—·—·


 


               汗 颜


 


         ——军涛一审后致律师的信读后,赠军涛并写给许多同龄人


 


        一切都平静了,


        平静得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更激烈的风波,


          却发生在人们的内心。


        转移到地下的风暴啊,


         撕咬着人们的灵魂!


         从此


          一代掌握文化的精英,


            他们的灵魂再也不能安宁:


          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


            时刻在接受历史的拷问。


        人格在碰撞


          良心在挣扎


            利益在权?lt;/P>

              信念在重建


                道德在批评……


        且不说“过去”式的发言


         也不说讨论会上的表态


            ——人人都酒醉心明。


         然而面对庄严的法庭


          面对神圣的法律


          面对人生的答卷


          面对历史的质询


         精英们、领袖们


          你们该说些什么?


          你们应说些什么?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同样在法庭上,


          许多“运动”的参加者和领袖们


          面对惨痛的结果


           为了开脱自己,减轻处罚


            竟纷纷谴责“运动”


             推诿逃避责任;


        甚至不顾死者的亡灵


          违心地抵毁“运动”


           不顾事实地丑化自身


            机会主义地横加批评……


        而你


         ——王军涛,一名受命危难的勇士,


           面对法庭,


            面对历史,


             面对人民,


              面对良心,


        勇敢地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


         ——哪怕脊上的压力重千斤!


       你直言不讳地


         为自己本不赞同的“运动”辩护,


       你义正辞严地


         为九泉下的同胞鸣不平!


       虽然明知


         这会加重对你的处罚


       你却毅然选择了


         殉道者的角色;


       因为你深知


         唯有对同胞的爱和信任


         血肉相连,相濡以沫


         才能将我们古老的民族


           凝聚得紧紧!


        ——为了死者,而不是为了自己,


        ——为了民族,王二平不是为了私利,


        ——为了历史,而不是为了私情。


 


       从前,


       我读过《法兰西内战》


       今天,


       我才知道应当怎样


         对待一次失败了的革命;


       过去,


         我曾读过《绞刑架下的报告》


       今天,


         我才明白什么是


            真正的虔诚和人生;


       刚刚,


         我们赞颂过


          南非的一位黑人


       不久,


         我们将看到,


          中国也有为纳尔逊!


 


       当我们有人羞羞达达地表明


       自己也曾“旗帜鲜明”反对“动乱”时,


       你却平静地道出了自己的良心


       就象马克思对待巴黎公社


        ——虽然不并不赞成“运动”的方式,


          但却崇尚它的动机。


       当我们有人偷偷摸摸地背弃


         自己曾有过的立场和动机时,


       你却在法庭上讴歌这次壮举,


         就象马克思欢呼巴黎公社的创举


        ——虽然你不苟同运动驳杂的内容,


           但却怀念九泉下的英灵。


       当我们有人温顺地


        匍伏在现行法律下


         祈求宽恕时,


       你却高高地站在


        共和国的利益上


         愤怒地谴责


          对“恶攻罪”的重设


       为了争取“反对领袖”


         的合法权力


          你不惜拚尽一腔热血!


 


      汗颜啊!


         被喻为知识分子的人们,


      惭愧啊!


        一代主宰文化的精英,


      独立人格安在?


      社会良心安在?


        曲扭了吗你们的社会责任,


        淡忘了吗你们的历史使命?


 


      隔着那重重的山岭,


       透过那层层白云,


      我听见了,听见了你的呼声!


      ——那是对知识分子的良心


          对民族灵魂呼唤啊!


      这声音似曾相识,


        多么熟悉


      又象那么遥远,恍如隔世之音:


      那不是卢梭


        在巴黎鲜花广场


          对一代新人的呼唤么?


      那不是费希特


        在法军刺刀下


          对法国国民的讲演么?


      那不是菜市口刑场上


        谭嗣同面对屠刀


          引颈长啸么?


      那不是油香四溢的《新民晚报》上


        梁启超对新民的呼唤么?


      那不是拍案而起的


        闻一多先生


          在作最后的演讲么?


      那不是鲁迅先生


        在深情地悼念


          刘和珍君么?


        …… ……


      曾经孕育过


        谭壮飞、李大钊、鲁迅的热土,


      曾经孕育过


       “扬眉剑出鞘”的首都,


      怎么会长出如此


        怯懦的劣苗和败类?


      大潮后的叛卖、变节、媚俗


        竟是这样的痛心


          和令人难忍


      先天不足


       ——没有贵族格调


           市民气十足的利益计较;


      后天失调


       ——过分的吹捧


           肥田瘪谷难经霜。


      难怪,


       连马克思也哀叹


         我播下的是龙种


         收获的却是跳蚤。


      我崇拜叛逆的性格,


        却憎恨叛徒的行径。


      即使他们没有受到


        应有的惩罚


      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不得安宁!


 


      面对法庭


        面对人民


          面对历史


            面对良心


      你是高山


        随着岁月的流逝


          你的高度还在上升


      叛徒却是


        一撮黄土


          历史将把他们


            牢牢地钉上耻辱柱!


 


(1991年5月31日—6月1日草于长虹桥3号牢房,在蚊子围攻中,背对看守铁栅


门,伏在枕边一气写就。)


 


(三)刘丹红狱中诗文选


 


              七律诗 (一首)


 


             致军涛(89年底)


 


        拟□英雄舒红袖,  东风不助恨千秋。


        劫后更知情义重,  相逢一笑轻沉浮。


 


          ·—·—·—·—·—·—·—·—·—·


 


              自 铭 文


 


  (偶得一本《人物》,上有戏剧界老前辈焦菊隐传,看后颇仰慕焦老的古学功底,于


是仿焦老自撰的“墓志铭”,学写一胼文以自铭、自娱、自励。90年10月)


 


  也是读书种子,也是江湖游神。也曾舞台献技,也曾朱墨为文。甘愿酿蜜于花圃,不


厌披荆于丛林。书破千卷,追求至高天理;路行万里,实践碧血人生。亦柔亦刚,可贵可


贫,宁俯首于山水,不折腰于威淫。慕豪杰而无寸尺之功,仪先贤尚炼玉堂之心。看破实


未破,作几番入世洒脱者,未归反有归,为一名古典现代人。


 


          ·—·—·—·—·—·—·—·—·—·


 


              自由体诗 (二首)


 


          一、忍 耐 (90年8月28日)


 


         清晨,我忍耐


            又一个枯索的昨天


         夜晚,我忍耐


            又一个徒然的梦幻


         无休无止的火柴盒


           是西西弗斯的山峰啊


         没完没了的冬瓜南瓜


           向我的食欲和健康宣战


 


         思念的时候


           我独自消受


         撼恨的时候


           我默默无言


         什么都想做的时候,得忍受


           什么都不能做


         什么都没做的时候,还得忍受


           莫明其妙的侮慢


 


         秋天,我埋葬群英凋零的叹息


         冬天,我深藏梅花傲雪的豪情


         春天,我漠视春风多情的诱惑


         夏天,我领受火炉灼热的熬煎


         ……


         呵,又一个秋天,我忍耐


           忍耐的自己


 


         我想呐喊(嚎叫)


           可我


            不愿告饶


         我想倾谈


           可我


            不愿诉苦


         于是


           我忍耐


 


         精彩的世界


           遥远而


            陌生


         我的生活(名字)


           叫


            忍耐


 


 


          二、荒原野马


      ——题生日妈妈送我的名信片画面(1991年2月2日狱中第二个生日)


 


 


     金黄的夕阳涂抹出一个血色的黄昏


     煦风中自如伸展的松柏野草披上了凝重的晚妆


     悲伤得令人心醉的黛色荒原上


     一匹骠悍的马儿在静静地徜徉……


 


     余辉在它鞍形的脊背上映射出柔和的金光


     仿佛超拔了苦难的英雄高贵的气息


     昂然嘶鸣的头颅深深地俯向大地


     那是坎坷跋涉后的勇士休憩时的安祥


 


     不要问它从哪里来


     坚实的蹄印记录了它往昔的梦想


     不要问它到哪里去


     它的故乡——


       在太阳升起的地平线上!


 


          ·—·—·—·—·—·—·—·—·—·


 


               散文《水之歌》


 


  没有芬芳的气息,没有绚丽的光华。你来自最平凡的一隅,你由最常见的分子构成—


—普普通通的水呵,有谁发现了你蕴涵的美?


 


  水是单纯的,质本洁来还洁去,没有谁比你更透明;水又是复杂的,神秘莫测,变幻


多端:作为小溪,你是喧闹的;作为深潭,你是忧郁的;作为蒸汽,你是飘渺奇异的;作


为湖泊,你又是宁静和谐的。带着颤动的心弦,你幻化为清晨一叶草上含羞的露珠;怀着


浩然的正气,你又聚集成穿空的乱石边浊浪排空的瀑布、涌潮;为自由发展你化为云朵天


马行空;面对挑战你凝为冰雪寒霜净化自己,也令世界为之敛眉肃然。有时,你显现出一


泻千里的大江气势;有时,人们见到的,又是海的深沉,恰似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呵,朴素无华的水呀,你竟是这样充满灵性,如一个风情万般的“千面女郎”,你的


每一个侧面都展现出一种独到的美。于是,你——水,便是最美的。你的美就在于——你


的“丰富”。


 


  没有固着的形态,没有锋利的棱角。你柔若无骨,纤巧玲珑。你遇方则方,遇园则园


——谦逊随和的水呀,有谁能参透你内在的性格?


 


  有人说你软弱,哪知你滴水穿石的忍耐竟无坚不摧;有人说你简单,岂料你曾将一切


苦辣酸甜容纳其中。你可以被挤压成碎屑,你可以被煎熬得焦灼,你可以被污损了肌肤,


然而什么也不能战胜你顽强的生命;你可以被阻隔,你可以走弯路,但是只要一息尚存,


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你止步……


 


  呵,水呀!不屈不挠的韧性,承受一切的胸襟,以及生生不息的意志,这不就是你的


力量,你的性格?!


 


  水是静默的。你悄悄地渗入泥土,吸收大地的矿物以铸造自己的骨骼;你蜿蜒逶迤恰


似女儿的九曲柔肠,依依盘洹在青山的脚下,奏出一首首寂寞无言的歌。


 


  水又是躁动的。没一颗水珠都萦绕着一个斑澜的海之梦。从此,永不止歇的进取被写


到了命运交响曲的标题下。


 


  于是,你总在汲取,总在探寻,总在奔流……


 


  水是孤独的。你本身便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无论是作为隐士杯中的一品佳酿,还是多


情人眸中盈含的泪水,你都自有无限的韵味。


 


  水又是合群的。你甘愿作为一颗无名的分子投入滚滚洪流,既使这朵先行的浪花在礁


岩上碰得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因为你深知,唯有每一个体的无私奉献方能成就磅礴气势


,冲决一切污秽和壁障;而小小水滴,也只有汇入大海,方能拥有不竭的生命,获得永恒


……


 


  水是多灾多难的。鱼虾吞食你,狂风肆虐你,污秽沾染你,高山轻视你……


 


  你却永远欣欣向荣:被吞噬,重组成更高级、更适宜的形态再生;被冰冻,还一片冷


傲的洁白给大地;曾被浸染又有什么关系,一旦太阳升起,你旋即升华为那贯日的长虹,


折射出七彩光芒;而高山,终会想起你的。当你汇入洪流滔滔东去的时候,它会眷顾你一


去不返的脚步,默默地遥望你的身影……


 


  哦,谁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要说,这才是真正的你——曾经沧海亦为水!


 


   (1990年5月于二所。深夜,在既防干部、又防犯人的紧张状态下伏在被窝里


写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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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對沖動的懲罰,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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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劲。沉芝麻烂谷子又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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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翻
年年有新意啊
今年轮到八股了
是不是明年改文言文?
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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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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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颠覆政府罪”
“反革命宣传煽动罪”
很牛B的罪名啊。


我已日益地看穿了那伪善画皮底下狰狞的罗剎鬼脸,则我断然不能容许自己堕落为甘为暴政奴才的地步。 ——林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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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把爱国当成吃饭喝水这等必不可少的事情,爱或者不爱关你p事。为啥要爱国了?保准sb们想一辈子也想不出来原因。
是!这个世界上呢,没有绝对的自由民主。
当然了也没有绝对的干净水 ,所以按照某些智商不健全的人士的逻辑,你们把头升到臭水沟里面张开嘴直接喝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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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搞了上千年的愚民教育,把老百姓一个两个教的跟傻子似的。动不动都以为现在社会还是丛林社会,讲究成王败寇,讲究弱肉强食。其实世界早就进入了穿西装打领带的文明社会了,就咱们还光着身子在原始森林里面瞄着猴王的王座等着把它拉下来往死里整,然后自己上台过把大王瘾,也享受把三宫六院的女人和歌功颂德的草民。
当然了,要想完成从猴子到人,从痞子流氓到君子绅士的转变,也需要大量时间,好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比咱们文明的国家,咱们只要睁开眼,打开耳朵去看去听,想来一个世纪也许够了。

还有,听说前一段时间,cnn说咱们是愚蠢野蛮的民族,咱们自动分成两派,一派愤怒的在对cnn嚎叫,而另一派却跑到家乐福门口大声疾呼证明给全世界人看cnn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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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早不是汉朝时的汉人了!!!没有了霸气,整个惶惶不可终日,在乎别人的目光,自尊心变态的强,实在悲哀的狠。清醒的声音往往被所谓的革命,爱国淹没了,自欺欺人啊
     
Another Year,Lots of New Dreams.
在主要的信条上保持一致,在次要的信条里用爱包容。
I miss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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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长了,下载 下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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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年那些人,只觉得好笑,实在太可笑了。那些大学生完全没有脑子,哈哈。都是当年太封闭,才这样,现在这么开放了,怎么没有人去闹了?


:lol :lol :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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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70后和60后还有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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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13楼说的,有点意思
照理说,那些获取民主知识更方便(刚才看了个帖有感谢互联网的)的人们,应该比当年更多
当年的学生基本是拥护政府的,如今反政府的这么多
当年才腐败到什么地步,如今腐败的更多
当年军队说动就动,如今胡温两个偏温和而且喜欢揣度外国人脸色的人顾及的应该更多
当年学生们只是喊肃清贪腐,如今闹唤中共必亡的更多
但只想问:为什么如今没闹得了?
那些口口声声喊着灭亡中共的人们,你们此刻又在何方?
我不是gcd人,但我也不是被民主洗脑的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说民主必好的人,如果民主来了我们的生活差了怎么办?不要说那是历史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要把大多说老百姓的生命,系于你们的政治斗争之上
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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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看了,无语。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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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也不知道那些大学生们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造反?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个人?
一次我开车,坐我旁边的女同事突然问:“你怎么开车不系安全套的?”
我们宿舍一个人喝多了要去尿尿然后带出一句冷话:尿喝多了,酒就特别多.
高中时每人发个胸牌。。一次来检查前,班主任跑到教室大声喊,大家快把胸罩戴起来,来查拉。。 全场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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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80后~~~83属猪的
我爸也是老师,老爸那时候年轻,我只记得爸那段时候要在学校天天值夜班,平时都是他来接我回家的
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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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还是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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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pray that our Heavenly Father
May assuage the anguish of your bereavement
And leave you only the cherished memory
Of the loved and lost
And the solemn pride that must be yours
To have laid so costly a sacrifice
Upon the altar of free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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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呢,就目前所有阶级和社会发展状况来说,没有绝对的自由民主。因此,不要说资本主义最民主或社会主义最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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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语

都是历史了。应该相信,历史总会做出公正的评价----无论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还是后来听说过的人们,也无论你怎样看那段特殊时期内,人们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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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还是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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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顶再看,支持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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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主之权均之能美,未之有也。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君若弗图,则臣力不足。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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