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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我的牢狱生活

转:我的牢狱生活

1990年6月27日,下午4点多钟,启东,雨。在圩角乡到启东县城汇龙镇的公路上,一辆囚车大鸣着警笛在雨中疾驶着。

我没带手铐,但在我的前面和左边坐着四个南通、启东公安局的办案人员。他们敬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们相互点燃了,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雨。

前面有母女俩下车站在路边让警车,当汽车在她们身旁一闪而过时,我看清了原来是她们俩:

顾老师和她的女儿黄鹂。

再见了!顾老师。

再见了!黄鹂。

再见了!我的圩中、学生、同事、爱人、孩子和所有认识与不认识我的圩角人民。




2 囚车经过人民西路、江海北路、民胜西路,直驶进启东市公安局,停在看守所门口。

他们引导我进了一间登记室。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回答他(看守所工作人员)的询问:

“姓名?”

“袁雪成。”

“年龄?”

“27。”

“文化?”

“大学。”

“职业?”

“教师。”

“案由?”

“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抬头望望我,几秒钟后又埋头去写。




3 “你晚饭还没吃吧?”

“没吃。”

“你身上有钱吗?”

我一摸口袋,还有两张伍元的,其中一张是黄皆兵老师给我的出差补贴。

他拿了一张,请人买来了三颗熟玉米棒子和一塑料袋的鸡肉。我不饿,但还是吃了。

在我吃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工作人员不住地打量我。忽然一个武警进来:“报告!李所长,17号监房大吵大闹。我们说了,他们不听,还说我们是穷当兵的。”

那个被骂作“穷当兵”的武警背着冲锋枪,腰间的武装带提在右手里,大盖帽下脸上不少汗珠。




4.“知道了!”被称为李所长的那个工作人员显得比较老练、沉着。

“你得去管一管他们。”

“知道了!”李所长加大了音量,仿佛有点不耐烦。那武警咕哝了一句什么,非常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我吃完了玉米,还剩下几块鸡肉吃不完,堆在桌子上。看到沙发上还有几张报纸,我便顺手拿起来翻阅,其中一条消息吸引了我:

“方励之、李淑娴夫妇日前被批准出国治病……”

我正在看,李所长问我:“你吃好了吧?”我回答说:“好了。”他叫我把身上的东西全掏出来。我身上的东西不多,伍元钱、一串钥匙、一块手表、一根皮带、一张劳教决定书、一双拖鞋。

5 李所长把这些物品一一登记在“犯人财物登记单”上,叫我签了字。他递了一份复印件给我,然后拿来一把钢丝钳拆我西装短裤上的拉链。我微微一笑:

“你怕我自杀?”

“你不自杀,但不能保证其他人没有这种想法。”

他又翻检了一下我随身带来的衣服物品,把长裤上的拉链和金属褡扣全拆掉,又把那把我用了好几年的长寿牌牙刷拗断,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又说那只瓷牙缸不能带进去。

我意识到这是要进监牢了。

神秘的牢房,平时只有在电影、电视或者在文章中看到,今日有幸亲临其境了。




6 “走吧。”不宜带进监的东西都放到保管室,李所长就对我说。

我站起来,因为拖鞋也不宜带进去,我只好赤着脚,手里是几件衣服和一条凉席。

雨早已停了,太阳余光未尽。

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一个岗楼,岗楼下一扇大铁门,铁门上写着“监房禁区”四个大字。到了铁门跟前,铁门不开,有双道的铁栅栏曲曲折折地通向一道小铁门,铁栅栏南边是一串儿的预审室。

李所长走在我前面打开了小铁门,等我进去,才把门“嘭”地一声用力关上。

这一声巨响,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我甚至来不及再回头看一眼。




7

这就是牢房啊。水泥场地,几根水泥桩子,几条粗大铁丝,上面晾着几件衣服。南边是高墙,东西北三面是房子,铁门、铁窗。场心院子有石阶上到铁门,一间一
个。两名武警背着枪在石阶上的走道上来回地走,刺刀亮闪闪的。许多犯人光着头、赤着膊挤在铁窗前张望,有的还大声地吼着、唱着。

有一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刚才关上的是一扇地狱门,现在看到的是一群魔鬼!上帝呀,我要跟魔鬼打交道了。

李所长在我前面走上了台阶,我刚上了一个,只听他说:“在下面走。”我退下来,跟着他向北走。走了几间,他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是4号监房。




8 他用钥匙打开铁锁,用力拉开铁门。我走进去,在门槛上站定,听李所长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铁门,锁上。我往下一跳,牢房的地面比门槛大约低80厘米。

我把凉席和衣服放在左手的蛇皮袋上,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打量房里的一切。

后墙没有门,只有一扇高高的铁窗。西南角是自来水龙头和水池,水池上面挂毛巾,毛巾上面是搁饭碗的一块木板。西北角是马桶。东边门两边窗下是一些蛇皮口袋,鼓鼓囊囊地装着东西,还有几条卷好的凉席竖在墙角。北边墙上写着监规。

两排“和尚”,对面坐好。我数了数,一共8个。




9 我挨个地看了一遍,有的很年轻,十几岁,二十来岁,有的是中年人,四十多岁。皮肤很白,许是关久了的缘故。8个人虽然都盯着我望,但神态各异。有的凶狠,有的怯弱;有的关切,有的漠然;有的兴奋,有的冷谈;有的审视,有的旁观。


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住哪,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一无所知。他们给我的印象只有两个字“犯人”。几分钟
前,或者说几个小时前,我跟他们还不一样。现在跟他们关在一起,和他们一样了。两军相遇勇者胜。我要战胜他们,因为这是我唯一的一条路。我不战胜他们,我
就要被他们战胜。




10 动武还是用智?我决定先礼而后兵。沉默了几分钟,我笑了一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晚饭吃好了?”

坐北面从西往东数第二个人,身材高大、面容威严、长着八字眉的――我估计是他们的头儿――回答我:“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你贵姓?”

“我姓仇。你为了什么事情?”

“大学生游行。”姓仇的左边两个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他们直起腰来问我:

“你是大学生?”

我朝他们点点头,说:“去年刚毕业,分在圩角中学教书。”

“圩角中学?”




11 南边一排最东边的一个抬起眼睛问我。仇解释说:“他也是圩角的。”我便顺便问他:

“你是圩角哪一个村的?”

“19大队,在西窑厂那边。”

“哦,西窑厂我认识的……”我话还没有说完,北边一排最东边的一个又说:

“报纸上说不是不处理大学生吗?前一段时间我还听说北京放了一大批学生呢。你怎么又被抓进来的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怎么跟他们解释呢?劳教决定书只字未提89年学潮,却抓住我以前的两桩事情大做文章。这是某某党的高明之处啊。




12 1983年陈辉和我发起成立了一个“中国探索者协会”,出版了一份名叫《求索》的油印刊物。我在上面发表了一些文章,对中国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作了一点探索。也有文艺作品,我写了一篇题目叫《狗》的小说。

《求索》出了两期即停刊了,原因是协会组织人去青海,幻想在那儿找到工作。但这个秘密行动因为家人的阻挠而失败,启东弄得满城风雨,也引起了公安局的注意。

成立“中国探索者协会”,出版油印刊物《求索》。这是打在劳教书上的一个罪名。




13 劳教决定书上的第二条罪名是,说我在1988年纠集黄某等4人成立“中国民主党”,并在给他人的书信中多次提到要“发展党员”,要组织全国人民推翻中国共产党的统治,建立“中华人民第二共和国”。

对照一下宪法,政府决定给我劳教两年,还是比较宽大的。

这些事情怎么给他们讲呢?我初来乍到,还不了解他们,还是回避为好。

我思考停当,便又笑着说:

“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呢?不过还好,他们当时没处理我,假如他们89年6月份就把我抓起来的话,我大学还没有毕业呢。”




14 他们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但我已打定主意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一切,因为那样做不可能也不现实。

太阳的余晖终于全部退出了监房,官司第一夜降临了。

当房间里灯亮的时候,我真实地感觉到我现在开始就要和这些真实的犯人们――老百姓眼中的魔鬼们一起生活了。这个感觉是很奇异的,有刺激,也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我喜欢刺激,也喜欢冒险。因为我是个男人,而且我自以为是一个不平凡的男人。

趁他们戒备心稍懈,我便挨个问了他们的姓名和案由。

姓仇的,叫仇云飞,合作乡人,受贿罪,4年。




15 仇云飞左手两位:

陆平,永阳乡人,行贿和伪造证件,未判,收审。

孙某某,兴垦乡人,赌博,收审。

仇云飞右手那位:

陆建辉,大兴乡人,盗窃,收审。

南边的四个,从东往西:

某某某,圩角乡人,奸幼罪,六年半。

黄福星,久隆乡人,扒窃,收审。

某某某,大同乡人,盗窃,收审。

某某某,汇龙镇人,开假发票,收审。

我发现他们彼此间话语不多,监房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空气。

我说:“仇师傅,你们怎么不说话呢?”

他苦笑两声:“说什么呢?”




16 “随便啊,天南海北,西瓜、芝麻,男人、女人……”

他打断了我的话:

“你刚来,不知道。时间长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我有点不解: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几十年风风雨雨,该有多少事、有多少话要讲啊。”

“不错,一个人的一世一生是会碰到许许多多的事情,有的也值得。唉!你不知道,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

他垂下头,重重的叹息。悲凉?无奈?痛苦?悔恨?绝望?烦躁?抑郁?




17 突然,他扬起头来:

“袁老师,你有什么故事给我们讲讲吧。”

“我?”

“对,讲个故事。”

“袁老师,不要客气。”

“唱个歌也行。”

其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

“好,我先唱个歌。”我略一思索,便唱开了: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雨雪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忽然,仇云飞、陆平、黄福星他们几个也跟着我唱起来: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18 正唱得高兴,铁门上的小栅栏外面有人问:

“几个人?”我一听,说的是普通话,虽然并不标准,但我断定他不是启东本地人。我回头一看:是一张年轻的脸,头上戴着大盖帽。

我们静下来,不吭声。那个武警又重复一遍:

“里面几个人?”

黄福星用食指弯曲做一个“9”字,嘴里说:

“班长,九个人!”

被称为“班长”的那个武警低头可能在本子上写了什么,随即到隔壁去查问:“几个人?”

我问黄福星:

“他是班长?”




19 仇云飞接过话茬:

“哪里?这里当兵的,我们都叫班长。管我们的我们都叫他所长。”

真新鲜!大概送我进来的那位也不是什么所长,也是名誉称号。

孙厂长去马桶边小便,就是那个兴垦的为赌博进来的。他是兴垦皮件厂的厂长,牢里大家都这么叫他。等他回来,我也站起来去小便。

这是一只大马桶,大盖子上面还有一个小盖子。我掀开小盖子,弯腰把它放在马桶边上,一股臭气扑面而来:真他妈的臭!

解完手,我到水池边去洗手,一拧龙头:龙头本来就大开着。

“没水!”那个就坐在水池旁边的开假发票的翻了我一眼,又说:

“要到半夜才来呢!”




20 “那洗澡怎么办?”我脱口而出,忘掉了这是在监牢里。夏天不洗澡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洗澡?”陆平走过来,眼睛瞪得眼珠都快要脱落出来了。他俯下身,偏着头用嘴去吮吸龙头。一会儿,还真的有一点水流出来。不过,他也够费劲的。脖子上的青筋直暴。由于用力,他右腿抬得很高、很高。真的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也很像吃奶。

我把毛巾和牙刷、牙膏拿出来,放在什么地方呢?黄福星看我犹豫,便过来帮我。他先把毛巾当中一折,右手拎起来往铁钩上一挂,把两边幅叠在后面。嘿!还真像一条领带呢。




21 黄福星又用一条塑料带搓成的绳子帮我把牙刷拴起来,又把牙膏的尾部锡管掰开,把线埋进去。牙刷、牙膏统统挂在毛巾后面的铁钩子上。

我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不由得赞道:

“你的办法真多啊。”

他咧开嘴憨厚地笑笑:

“天天难过天天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谢谢!”望着越来越浓的夜色,我思忖着这晚上怎么睡呢?难道就这样睡在地板上?有电风扇就没有蚊子了吗?我想着我家的那顶粉红色的蚊帐,两根铁丝,“唰”地一下就挂好了。




22 但有时候也有蚊子呀!当蚊子们对我友好、攻击我妻时,她就坐起来“啪啪”地反击,台灯亮得我眼睛睁不开来……

“铃……”我估计这是就寝铃。果然,大伙忙起来了。咦?还有一顶大蚊帐呢。四个人把蚊帐四角挂在两边墙上,然后各人动手把底下铺上席子。有规定的位置,基本上还跟白天坐的位置一样,只是黄福星和圩角那个奸幼犯换了一个位置。

“陆建辉。”仇云飞坐在蚊帐里喊。

“哎!”

“今天晚上你睡外面,让袁老师睡我边上。”




23 我刚想拒绝,仇云飞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袁雪成,袁老师,来!”

我钻进蚊帐,来到他的右边。他又问我:

“你有毯子吗?”

“没有。”

他喊那个开假发票的扔一条过来,然后示意我躺下。

陆建辉呆呆地站在蚊帐外面,手里拿着一条床单。没人睬他,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躺下来,心里有点难过。为了我,人家要忍受蚊子的肆虐了。

“喂!袁老师,你是大学生,我考考你。”身材高大的仇云飞双手平放在厚实的胸脯上,微微笑着。




24 “什么问题?”我侧过头问他,引得陆平也侧过身来。

“有一个奶子高10公分,底盘一圈有30公分。你算算看这奶子有几斤?”说完便“嘿嘿”地笑,陆平也在笑。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啊!下流!简直是流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题目,也从来没有谁和我如此公开地、放肆地谈论过女人的奶子!

我结过婚,女性的乳房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每次看见或者接触,心里总把它当作人类美的象征、母亲哺育生命的特殊物体。我尊敬它、喜欢它、崇拜它,甚至也看重它的附着物――乳罩、丰乳器、美乳霜,还有能治愈乳腺癌的医生……




25 然而今天,和魔鬼们度过的第一夜,魔头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关于女人的奶子!

“算这个有什么意思呢?”我想推掉。

“哎呀!你这个大学生呀!我们算了好几天,算来算去,一个奶子有30斤。”仇云飞认真地说。

“30斤?这不可能!”我否定了这个数字,因为女性体重也不过百二十斤,两只乳房就有一半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也这样想,但到底有多重,谁也算不出来……”

“谁也算不出来。”

“都是笨蛋。”




26 大家浪笑,我笑不出来。我大睁着眼,透过低垂的蚊帐看屋顶。一条条钢筋焊成方格形钢网,钢网上空一盏长明灯、一只大吊扇。吊扇不停地旋转,把昏黄的灯光砍个支离破碎。

我想着这个突变,想到两年的24个月,七百多天。不知怎的,我有一种暂别人间的感觉。

铁窗外面大盖帽不住地晃来晃去,刺刀在灯光下闪耀着寒光。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我是被起床铃敲醒的。没有人睡懒觉,穿衣服、叠床单,有两个人在叠那顶硕大无朋的蚊帐。仇云飞手里卷着几张草纸上马桶。




27 他端坐在马桶上,两只手撑着两只膝盖,一脸凝重、庄严。黄福星一只手拎着裤子,一只手也拿着草纸,看上去已到了危急关头。但他不敢催那个姓仇的,甚至也一点暗示也没有。仇云飞连瞧都不瞧他一眼。

孙厂长和陆平在水池边刷牙、洗脸,水是昨晚接了屯下来的,每人摊到1公斤左右。陆平还是蹶着屁股吸水,吸不到,恨恨地骂娘。那个大同人就开玩笑说:

“当心女犯人用小便给你吃。”

圩角那个奸幼的不相信,大同人便解释说:

“她们小便在脸盆里,把脸盆放在水龙头下面,你用力一吸,不就吸过来了?她们很坏的。”

我不知道我们隔壁就关着女犯人,就问他。




28 “关了多少女犯人?”

“南边1号、2号、3号监房里全是,大概有十几个吧。等一会放风你就看见了。”说完,他靠在南墙上用拳头死劲地敲了两下。

“咚!咚!”女犯人也回了两下。

“我!操!你!妈!”那大同人边说边在墙上敲,最后加了一句:

“同意的,回两下。”

“咚!咚!”那边果然回了两下。我们这边陆建辉、开假发票的、奸幼的几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她们不懂,瞎敲。我敲5号的,问问他们有几个人。”大同人走到北墙边,先“咚咚”敲了两下,然后“咚咚咚”一连敲了9下,表示我们4号有9个人,敲完再补两下,表示结束,要求回话。




29 5号立即有了回音,先也是“咚咚”两下,然后是“咚咚咚”连续7下。

“7个人!他们小号子也关了这么多?”

正嬉闹间,铁门上“哗啦”一响,打开了一个像一本杂志那么大的小口。

“开饭!”

一人一碗玉米饭,菜是一盆切碎的榨菜。

这饭我起码有10年没吃了。

启东盛产玉米、元麦、蚕豆、棉花,因为家贫,加上农村经济以粮为纲,这玉米饭和麦饭我是吃惯的。能吃到干饭当时已是粮户,吃粥很正常,再不够,那就用蕃芋代替了。




30 我就着榨菜,慢慢地边吃边想,生活水平一下子倒退了10年,你能习惯吗?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吃!吃下去!活下去,并要记住!

“袁老师可以嘛,把一碗饭全吃下去了?”孙厂长把饭给了黄福星一半,另一半也勉强地咽下去,所以他很惊讶。

“劳动人民的血汗嘛,种田不容易啊。”

“什么劳动人民血汗?这叫没得办法,吃官司。”

“我刚来的时候,几天都吃不下饭,后来肚子饿,没得办法。”

“海门看守所吃的是米饭,就我们启东吃玉米,真是出鬼了。”

“中饭也这样?”

“中饭?中饭是和米的。”

“晚上也是和米的。”




31

仇云飞也没吃完,其余的差不多都吃完。黄福星和大同人猜手心、手背,第一回合,两人都是手心。第二回合,黄福星是拳头,大同人是手心,黄福星输了。他嘴里
咽着饭粒,站起来把大同人的碗、仇云飞的碗和自己的碗叠起来到水池边去洗。还是没水。他嘴巴凑上去吸了吸,吸不下来,就把碗往板上一搁,说:

“没水,等一歇再说。”

说完,他捞起毛巾抹了抹嘴。然后去摆弄几件湿衣服。圩角那个奸幼的看见了,就说:

“今天不会下雨了。”

“看样子要好天。”开假发票的也附和着说,“衣服拿出去晒一晒。”




32 我也想看看放风是怎么回事。

陆建辉在铁门缝里向外张望,听到大铁门“咣当”一响,他赶紧又往前凑了凑,然后报告:

“张所长、林所长、施所长……来了!”他连滚带爬地溜到自己位置,大家也赶紧在位置上坐好,两个人影从铁窗外闪过,连头都没转过来。

这时,南边1号门“咣――当!”地响,女犯人放风了。

仇云飞跑过去,一只脚蹬在80厘米高的门槛上,眯着一只眼在看。黄福星踩着蛇皮袋,两只手扒着窗边,探头探脑。大同人骂着黄福星,说他蛇皮袋里有饼干。其余的人都在原位瞧着,陆平的眼睛鼓得像淋雨的蛤蟆。




33 仇云飞招手让我过去,我把头凑近门缝看了看,不甚分明,倒看见对面监房里铁门、铁窗后面冒出不少光头,真像一群师父不在而无心念经偷看世态的和尚!

“袁老师,你看这个穿黑上衣、白中裤的女的。”

“就是最北边晒衣服的?”

“对,她判了7年。”

“什么事情?”

“听说是贪污,是二厂的。”

突然,黄福星敏捷地往下一跳,躲在窗子下。一个人头出现在铁窗前,大盖帽下的眼睛冷静地扫了一圈,又往南走。

“哪一个?”

“黑猫警长。”




34 轮到我们了。

铁门“咣――当”一声非常刺耳,阳光射进来,有点夺目。

“马桶哪个端?”

是那个大同人在问。

“还是你。”仇云飞回答。

大同人跑过去,一个马步,把马桶捧起来,一口气端上台阶,牙帮咬得紧紧地。然后,他又屏住气端下台阶,放在水泥场上。仇云飞、陆平、黄福星、奸幼的、开假发票的和我鱼贯而出,陆建辉和孙厂长没出来,陆就站在门口,赤膊。

黄福星和陆平在晒衣服,奸幼的把一条洗得发白的兰田径裤挂在铅丝上。仇云飞和我,还有那个开假发票的,站在场上喘气。




35

“穿过来,你这样晒要被风刮走的。”黄福星在指导那个奸幼的晒短裤,一个裤筒绕过铅丝穿过另一个裤筒,一拉,打一个结,就不会掉了。那个奸幼的眼睛眨一
眨,想看一看3号监房里的女犯人,被武警,就是那个“黑猫警长”赶回来。岗楼上也有一个武警,步枪靠在垛墙上,支着肘在望着我们。

“进去,进去。”放风的把钥匙一抖,仇云飞慢腾腾地走上台阶,轻轻地往4号里一跳,80厘米高的台阶横在他的身后,才及他的股骨中部。

“这放风不到5分钟!”我的手表被寄放在保管室,但我可以估计出来。

“你以为有多长?”仇云飞在地板上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像下命令似的说:

“搞卫生吧?”




36 大同人到水池边拿了一块抹布,一拧龙头,还好,来水了。他用盆子接了,潮了潮布,就开始擦地板。

这擦地板有点像狗耕田,屁股蹶得老高,双手并拢推着抹布,一块一条。其实,我看得出来,这里面不脏,天天擦,哪里来的灰尘?

我们一起站到大同人擦过的地方,仇云飞手里一张旧报纸,我搭眼一瞧,还是门口看见的那张:

“方励之、李淑娴夫妇日前被批准出国治病……”

我走开来,心里想:

这看守所里要呆多久呢?十天申诉期一过,也许就要解农场了吧。




37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真的像仇云飞原来讲过的,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地球好像不在转了,太阳直直地射下来,天闷热,人烦躁。我感到好像要发生一点事情。


不其然,中午刚开完饭,那个大同人和开假发票的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开始吵了起来,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互相在骂爹骂娘的,仇云飞连喝了几声都喝不住。也不知
是谁先动的手,总之他们俩打了起来。一个用毛巾使劲地抽打着对方,一个则用脚狠狠地踢。仇云飞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去,一人一脚,把他们劝开来。

我们都在望着这两个打架的,他们气呼呼地坐在地板上,眼睛都红红的,像野兽。

黄福星喊了一声:

“所长来了!”

我们正诧异时,铁门“咣当”一声,开了,还有一声严厉的怒斥:

“想死啊!都出来!”




38 9个人全都带到所长办公室。

这个地方我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喊我过去剃光头。

所长问明打架缘由后,不管三七二十一,集体惩罚。

除了那个大同人是一个人单独双手背铐外,其他的两人一组铐在一起。我和那个孙厂长是一组的,他左手,我右手。铐好以后,所长命令我们到场心里太阳底下暴晒2小时。

站定以后,孙厂长叫我不要动,他说:

“袁老师,这是一种吃肉铐,你越动铐得越紧。”

“那怎么办?”

“你用另一只手把它稍微拉下一点,到手臂细一点的地方。”

话没说完,汗已经把全身湿透。

我看孙厂长的脸,像从水里刚洗过没擦干一样。




39 9个光头在大太阳底下顶着,像用来祭祀的牲畜。

我咬紧牙关,任汗水从我的体内蒸发,再从我的胴体上缓缓流下。

2小时,比2年、20年还长。

我看着那只被手铐铐住的手,慢慢地颜色变深,感觉也好像麻木了。

“孙厂长,这手会残废吗?”

“不会的,2小时无所谓的。”孙厂长说完,转过脸望了我一眼。

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叫磨练,我顿时感到我的阅历太浅太浅。




40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到了2个小时,总之我在汗干了又出,出了又干几个来回之后,我真有点不敢相信:我能扛得住!

所长出来,给我们一组一组打开手铐。我们默默地走回4号监房。

想喝水!我舔着干裂的嘴唇,咽下干干的唾液,只有喉结在机械地上下,其实什么也没有。

连自来水也没有,这里只有空气和时间。

打架的两个现在也蔫了,再也提不起劲来。仇云飞闭着眼睛,头靠着墙,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像坐化的老僧一样。




41 然而惩罚并没有完,开过晚饭以后,所长过来把我们的大蚊帐收了!

今夜我们都没有蚊帐了!

我后来也睡过蚊帐外面,深知夏天没有蚊帐的后果。

但谁也不说话,空气又像凝固了一样。

我又想起了白天毒太阳下,满脸汗水的孙厂长那深邃的目光。

是的,磨练。让磨练来得更多些吧!

夜色降临,蚊子来了。奇怪,今天的蚊子好像特别开心也。仇云飞用凉席铺在地板上,澡也没洗,就睡了,实在也没水洗澡。大同人和开假发票的用一顶小凉席当大扇子,两人齐心协力站在仇云飞床边用力地扇着,试图赶走一些疯狂的吸血鬼。仇云飞一动不动,沉寂得可怕。




42 我给自己做了一个小帐篷。

两个蛇皮袋先靠墙放着,一条床单一端固定在上面,一端拖下来,盖在身上。我看有的人先用床单蒙头睡一会,实在太闷了,就把头伸出来,狠命地吸几口新鲜空气。蚊子咬了,再把头缩进来。

我钻进我的帐篷,把床单四面拉平。我先是感觉到脚上黏糊糊的极不舒服,我知道这是汗。但出汗比被蚊子咬要好吧,所以我强忍住没把腿伸出床单。

过一会,我感觉到发闷,空间实在太小了。我把脸移到床单边上,掀开一点,把嘴巴张开呼吸外面的空气。心想:你蚊子敢来,我就一口吞了你。




43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吃了一个多月的冬瓜小白虾也告一段落了。

有一天,我们正在谈论这个天气,也在等黄福星的提审有什么最新的结果。

在快要开晚饭的时候,门突然没有任何预感地被打开,黄福星回来了。

但这次与往常明显不同,黄福星身上居然多了副脚镣手铐!他本人也一反常态,默默无语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后就再也不开口。

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老实说,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也一无所知。

仇云飞倒是有大将风度,还跟黄福星开玩笑:

“福星升官了?”




44 黄福星苦笑了一下,他是扒窃而进监狱的,有这么严重?非要用脚镣手铐?我不得其解,还有不少人也蒙在鼓里。

后来有一次,黄福星再次被提审,乘他不在的时候,仇云飞稍微透露了一点内幕:

“他杀了人。”

我们吓了一跳:是吗?

“他们两个人偷一个看鱼簖的老头的鸭蛋,被老头发现以后,他们就把老头卡死,丢到河里。”

一想起与黄福星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大家都不寒而栗。

黄福星是个杀人犯!




45 从仇云飞的口中,我们还知道了:

黄福星是个独生子,二十郎当岁,三十岁不到,还没有结婚,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种田人。

还有一个同案犯,也差不多年纪,结婚了,小孩才几岁,老婆也是农村里的。那个男的本来还在上海工地上,才回来几天。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唉,老婆小孩受苦了。

以前黄福星也在上海工地上干过活的,嫌活苦,工资少,又回来了。回来了也没正事,整天只知道玩。




46 正在这时候,仇云飞要解农场了。还算好,是南通的环本农场,离家不是很远。通知来的那天晚上,仇云飞开始收拾一些东西,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仿佛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一样。

就寝了,我见他双手还是习惯性地交叉着放在胸口上,眼睛空洞地望着顶上的钢筋网。突然他问我:

“袁老师,你相信命吗?”

“我不相信。”

“我相信。”他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活到40,一直都很顺利。家庭、财产,该有的我都有了。但太顺利了,就要有磨难。你信吗?”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多很多。




47 第二天开过早饭,我们都跟仇云飞道着分别的话。仇云飞送了两包饼干给黄福星,叫他不要太难过,说不定上诉还有希望呢。

时间到了,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的一双大手。

“再见,仇师傅。”

“嗯,不能说再见。你希望我再进来啊?”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再进来。”

“出来了,到我家来找我。”

“一定,你要当心啊。”

“我知道,你也要当心。”




48 送走仇云飞,4号也没有再进来人。只是几个收审的,有的判刑以后又搬到别的监房,有的当时就放回家了。而我也跟那个开假发票的换到了都是劳教的9号监房,准备解农场了。黄福星还在那个监房里。

一切都很沉闷,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被打发过去。

黄福星的事,新监房几个劳教的也知道。但也没有什么更新的消息。

直到那天清晨。




49 我们已经起来了,但早饭还没开。有一个眼尖的就喊我们看外面,说是来了好多武警。

我们一个个爬上铁门或者铁窗往外张望:

张所长带队的,好几个武警,戴着墨镜、白手套,样子有点吓人。

“什么事啊?”

“到4号了。”

4号?我的心一紧:黄福星?

“是黄福星!”

两个高大的武警把黄福星夹在中间,黄福星几乎不能用自己的脚走路了,也许他是吓瘫了。

“黄福星今天要枪毙了!”




50 终于盼到了送农场的这一天。

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凌晨5点就上了路。南通、张家港、江阴、常州……一个个美丽的城市在我们眼前掠过。――农场,该是啥模样呢?

左回右转,丘陵起伏。武进、金坛,匍然车后。句容不远了!

12点左右,我们在天王寺附近的一个镇上停车吃饭。店家搬出了三张大桌子,在场心里摆成一排,我们12名男女劳教少教团团围坐其上,两名武警端着轻型冲锋枪分立在两旁。

早晨只吃了两片面包的我,经过7个多小时的颠簸,肚皮早就贴到脊梁骨了。




51 我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一般。菜不多,只有豆腐菠菜汤和盐水鹅。但戴罪之人又有何奢求呢?

我低着光头,只顾往嘴里扒饭。忽抬头瞥见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也许就是店主的母亲,正在一边远远地凝视着我们。那神情使我立刻想到了我的母亲,年龄和她相仿,满头也净是白发。

我失去自由5个月,妈妈已经有150天没见到她的儿子了。一想到母亲这时候也许正一人在家,因为思念而泪水涟涟,我的心里便一阵绞痛。妈妈,我对不起您呀!




52 这样想着,口里动作不觉地越来越慢。吃客们纷纷离座,而我却还在机械地咀嚼着饭菜。一块鹅肉,几经努力,怎么也撕咬不开,只好作罢。

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叽叽喳喳的,似乎在对我这个戴手铐的顾客评头品足。和我一副铐子“友谊”在一起的同伴也吃完了,嘴里却叫我慢慢吃。

我边吃边想,想母亲生我、养我、哺育我长大。如今她残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别离。我不应该让她伤心,在黄昏时倚门望儿归啊。




53 突然,我面前的饭碗里添了一块鱼肉。抬头一看,正是那位老大娘。她夹了菜扭头就走,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老妈妈啊老妈妈,我是有罪之人,您却还这么怜悯我。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滚下来……

回到车上,他们问我怎么这么慢,我说我吃到了一块鱼。看守所里几个月才看到半条鱼。于是有人恭喜我,说我要交好运了。

是啊,苦尽甘来,自古皆然。我一定在农场好好干,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要争取早日回家乡。

傍晚,当汽车停在句东农场基建中队大门口时,我这样想。(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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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我的牢狱生活(下)

1990年11月28日,同一批押送来的其他劳教被分配到各中队,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基建中队。

站在高墙内的黑板报前,天已经全黑了。各班劳教喊着响亮的口号回中队了,在昏黄的灯光下,队伍还算整齐,都扛着铁锨之类的工具,有点像部队的生活呢。

我抬头数了数亮着灯的像是宿舍又像是教室的房间,三层楼,20几个亮灯的,全中队大约有200个劳教。

正在那儿沉吟呢,忽然有人喊:

“值班的!”

“到!”

“把新来的带过来。”

“是!”

门口值班的一个劳教把我领过去,我一看,是一间在底楼的监管干部的办公室。




2 “报告!”

“进来!”

我跟他走进办公室,他一下子就蹲在地上向监管干部汇报:

“赵队长,他来了。”

“把徐光荣喊过来。”

“是!”他站起来,对我努了一下嘴,意思要我也要蹲下来。

我顿时明白了,跟管教干部不能站着说话,是这里的规矩。

我蹲了下来,仰头回答那穿制服的赵队长的问话。

“叫什么名字?”

“袁雪成。”

“什么案由?”

“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盯着我的眼睛足足有5秒钟,然后低头看一份材料,不说话。

“报告!”

“进来。”

我转脸一看,进来一个长得很结实的劳教,披着一件棉袄,眼睛小而聚光,很凶狠的。

“徐光荣,袁雪成到你严管班,严加看管!”

“是。”




3 我跟着那个叫徐光荣的出来,严管班也在底楼,与干部的办公室一个在东头,另一个在西头,遥相呼应。

走进那间严管班的宿舍,徐光荣叫我在那盏足有200瓦的电灯下站定,他走到窗边的小矮凳上坐下。刚才散开的十几个劳教又全部围在他的四周。

“袁雪成,你为什么事进来的?”

“大学生游行。”

“你是大学生?”

“那还有假?”

“你狂什么?”

一个像瘦猴一样的劳教冲过来,照我脸上就是一拳。我来不及躲闪,嘴角早挨了一下。我站定不动,用眼睛盯着那瘦猴,右手抹去嘴角的血。那瘦猴闪到我背后,刚要再次袭击我,只听得那徐光荣说道:“算了,他是大学生。”




4 要休息了,我脱了鞋子,爬上我的床。脸也不洗,脚也不洗,明天再说吧。我把我父亲的那件旧棉袄脱下来,盖在被子上面。父亲去世3年多,什么都没有给我们留下,这件旧棉袄算是唯一的遗产了。当然,还有许多做人的道理。其中,勇敢地面对生活就是一项。儿子已经出世,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何况,我的命还硬得很,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看守所那地狱般地的生活,我都熬过来了。农场生活,应该好过得多了。

躺在床上,我渐渐地睡着了。




5 在矇矇眬眬的状态下,我感觉到宿舍的门被人推开,悉悉索索进来好几个人。农场和看守所一样,晚上的灯是永远亮着的。只有一个不同,看守所的监房门除了临时进出,一直是关得紧紧的。而农场上,一个中队的大门关着,有干部和劳教值班,其他宿舍的门是不允许锁的。

我猜,他们可能是来查铺的。

果不其然,转了一圈以后,他们来到了我的床前。

“袁雪成?”

“是。”

我把头昂起来,侧面向着他们,一共有三个管教干部,还有一个劳教。




6 “听说你有文艺特长?”

“我在大学里学过美声。”

“你唱一首歌给我们听听。”

我坐起来,把父亲的那件老棉袄披在身上,两条腿盘在床上。

“我唱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随便。”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酝酿一下感情,少顿片刻,便亮开了嗓子: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她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她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7 我忘情地唱着,像在大学礼堂里声乐比赛的舞台上,像在宝应氾水镇青年歌手大奖赛的聚光灯下,像在狼山脚下面对着我的心上人。我敢保证,不要说一个宿舍,就是整个中队的劳教都会被我的歌声所“吵醒”――我不是故意的,声音实在太响,是你们要我唱的,我根本不需要话筒就能做到声震屋宇,绕梁三日。

那些有备而来的观众默默地听完,未置一词,只说了一句,“你休息吧。”默然而去。

我把老棉袄还盖在被子上,躺下来,这时,我才感觉到:

我的脸上有泪痕。

这一夜,我再也没睡着。




8 “汽车呜呜响,送我上农场。农场啥模样,一片白茫茫。”这是我脑子里盘旋了许久的诗句,随着起床的电铃声,我把它吟诵了出来。

“快点,快点,跑步了!”

昨晚睡我隔壁床上的那个劳教,听到电铃,一跃而起,“乖乖,他晚上根本就没脱衣服。”

原来这里还有早锻炼!

我站在队伍的最后面,跟着他们慢慢地走。

“你怎么不跑?”

是一个管教干部的恶狠狠的口气。

“我脚疼。”

“你过来!”

我离开队伍,随着他来到干部办公室。

“蹲下!”

我平静地望了他一眼,慢慢地蹲下来。




9 “脚疼?是吧?我来给你治!”

他从里面的房间里拿出一根电警棍,开关打开,棍头上放射出令人恐怖的电流闪光,同时还发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咝咝”声,有点像毒蛇的狰狞面目。

来吧!我早有慷慨赴死的决心了!

他先把电警棍点在我的手背上,我感觉像是我的物理老师在指导我做一个电流的实验,只不过,实验题不是青蛙的反应,而是人体对电流的承受。

过了几秒钟,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把电警棍又移到我的头顶上,并不断地旋转。我听到我的头发和头皮发出“啪啪”的快活的接吻声。

我的心跳进一步加快,满腔热血似乎要沸腾开来。




10 “我抗议!”

“啊――”我大吼起来,但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我渐渐苏醒过来,发觉我竟坐在办公室的地上,头靠着冰冷的白墙。那个帮我“治脚”的在神闲气定地浏览一份报纸,见我醒了,就喊值班的,“带他过去!”

我站起来,用力地把头摇摇,还好,“只要张仪之舌尚在,我会有出息的。”

我被值班的劳教带到了吃饭的地方,找到了严管班的位置。

像农贸市场一样的食堂已经挤满了人,但各班围着固定的位置,感觉并不拥挤。一个班一个长方型的水泥台,各人前面摆好了饭盒,菜是在大盆里的。

“立正!学习雷锋――唱!”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原来吃饭之前先要唱歌!

一唱完,徐光荣喊:

“蹲下!”

一个班的劳教齐刷刷地蹲下。

“开饭!”




11 我摸出随身带的一把调羹,抓过饭盒就着大盆菜吃起来。

吃到一半,我才发现,我的邻床眼巴巴地望着我,很可怜的样子。

“你怎么不吃?”

“我没调羹。”

“筷子呢?”

“筷子也没有。昨天才用树枝做的一双筷子又被哪个偷了。”

“给你。”我把调羹给他,把饭盒往水泥台上一放。

“你叫什么名字?”

“何……何……忠。”因为嘴里有饭,也因为他狼吞虎咽吃得太快,我一开始没听清楚。

“何什么?”

“何忠。”哎呀,我的妈呀,他把一大团饭直直地从喉咙里硬塞进去,有个比喉结大得多的东西在他脖子上很明显地作着位移。

“起立!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121,121。”

我还没吃完呢,就机械地随着队伍走出了食堂,那个可怜的何忠也是的,才咽了几口。




12 “回到基建队,小便要排队。”这是我对厕所“生意”的形容。

才解决好个人问题,哨声又响起来了。

“出工了!快点来!”

今天做什么?我也随他们去扛了一把很大的钉耙,那齿足有一尺长,比猪八戒用的长多了。我掂了掂,很重。

“翻地啊?”

队伍出发了,我是排在最后的。何忠就在我前面,我发觉他的额头上亮晶晶的似乎有汗珠。怎么了,他?

很好的太阳,很好看的农场,茶田,这就是茶田?




13 “我们亚洲,预备――唱!”

“我们亚洲,山像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真好听!原来这里走路也唱歌的!

不知不觉地,我们已走了有5里路左右,来到一处茶田,大概就是基建队的责任田吧。

每人一条田垄,开始翻地。嘿,还真有点像以前农村里大呼隆干活的架势。

翻了一会,热起来了。我把老棉袄脱下来,卷一下,就势放到茶树上。

我是农村出生,不怕劳动,只不过好长时间没干了,有点不习惯。不行了,不行了,要歇一会。

我站直了,眼睛望望四周。看到徐光荣正在路边上和管教干部在说话,还有的劳教已经翻到前面很远了。

“点点名啊。”

有一个小岗站在茶田里一个个喊名字,有的很远的,回声就有点模糊。

“何忠!”

没人应。

“何忠!!”

还是没人答应。

我心里不禁有点担心。




14 徐光荣和那干部也向这边走过来。

他们走到何忠的那条田垄,开始大声呵斥:

“你死了?快起来干活!”

…………

“肚子痛?我早晨还看到你好好的!装病?我来给你治!”

声音越来越大,我们在附近的几个就都站直了观望。只见徐光荣把那钉耙高高地举起来,用力地往下一砸。

“啊――”

一声惨叫!

完了,完了!

“来来来,你们几个把他送回中队去!”是那干部在说话。

走过去几个劳教,把何忠七手八脚地抬起来。经过我最近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裤管上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15 喉咙开始发干,我看看太阳:哦,快到中午了!

“开饭了,开饭了!”

呵呵,饭送到田头来了!肚子也饿了,该加油了。

这回不要唱歌了,一个班也就围成一圈,两大盆菜。吃完还可以休息片刻。

我坐在路边干草上,也披着棉袄,手里在玩着一根狗尾巴草。太阳肆无忌惮地晒着我的全身,全身暖洋洋的,竟不知是冬天还是春天。我感觉到时间像凝固了,恍若隔世。

“在干吗?一个人发呆啊。”

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劳教,手上还拿着几张报纸。

“你好?”我也冲他笑笑,让他在我旁边坐下。

“什么报纸?”

“扬子。”




16 我拿过一张,马上被一则新闻吸引住了:

“本月28日火星冲日,请莫错过观赏佳期。”

这么巧!就是我来农场的那一天啊。

“火星冲日也就是太阳、地球、火星三个天体最接近一条直线的时候。火星冲日不是每年都发生的,而要两年五十天才有一次。地球与火星的距离最远时可达4亿公里,冲日时就不到1亿公里。”

我看着报纸,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和阳光。这可是看守所里难以想像的事!

又开工了!

我站起来,把报纸还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夏堡。”

“哪个宝?”

“堡垒的堡。”




17 下午比上午稍微好一点,但也累得够呛。背直不起来,腰就要断了,手心里三个水泡。

好不容易挨到收工,天将要黑了。不能太黑啊,我要是乘机逃了呢。

那何忠的锹,我替他扛了。大家还是排着队,还是唱着那些很昂扬的歌,回中队了。我也又有了两句诗:

“肩上两把锹,手里三个泡。”

到了中队,那消息也接连来了:

何忠住院,骨折。

徐光荣关禁闭,伤人。




18 这一晚,因为特别累,所以在评分的时候,我就有点瞌睡了。早晨没有跑步,被干部批评,思想分扣2分。劳动是有规定的,今天翻多长的地,超额的加分,未完成的要扣分。评好分以后,一到就寝铃响,我们就忙不迭地钻进被窝,睡喽。有件事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一晚,我梦遗了。

梦到什么人,我全无印象,但感觉很是酣畅淋漓。很久没有这样的快感了。

明天还是翻地?

明天还是翻地。




19 翻了三天地,手上的泡从无到有,从有到满,从满到破,从破到老,直到成茧。

第四天的早晨,我已经扛着那沉重的钉耙站在队伍里了。那门口值班的劳教来通知我,叫我到办公室去一下。

我把那八戒的玩意靠在走廊的墙旮旯里,走到办公室:

“报告!”

“进来。”

我进去,见赵队长迎面坐着,有个秃顶的,或者头发要靠地方支持中央的一个老头蹲在他面前,眼镜框很大,几乎要遮住半张脸。我也走过去,蹲了下来。




20 “袁雪成,这是我们中队教研室的高咏正,你今天开始就跟他一起。”

“这里还有教研室?”这话我没有说出嘴,疑惑归疑惑,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主要任务是给其他劳教上文化课,编报纸,出黑板报,搞一些宣传工作。”

“是。”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去吧。”

“谢谢赵队长。”

高咏正领着我出去,一直把我带到三楼。

那把钉耙我也没注意,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那慷慨的阳光洒了一地,劳教们全出去干活去了。




21 三楼我从来没来过,原来是几间大教室和一间图书室。三楼的阁楼门口一块牌子上写着“教研室”三个字。我随高咏正来到了阁楼上,呵,还不小,可以放得下两张办公桌呢。

“ersonName ProductID="袁" w:st="on">袁ersonName>老师,你请坐。我给你泡杯茶。”

“不客气,ersonName ProductID="高" w:st="on">高老师,我自己来吧。”

他把一只白瓷牙缸用开水烫了烫,搁了些茶叶,冲上热水,递给我。

我站起来,很恭敬地说声:“谢谢。”

他自己往他的杯子――一只塑料的,盖子与杯子的拧合处还有一个把手的,里面约莫装了几根参须模样的――续满了水,双手捧着,在我前面的那张办公桌,坐北向南的,轻轻地坐了下来,推了推眼镜,没有说话。

他的年龄,我估计,不低于花甲之年。




22 “我这两天天天在楼上看你,是我向赵队长把你要过来的。”

“谢谢高老师。”

“不要谢。”他干瘪的嘴唇咧了一下,像是笑。但他举起左手把眼镜摘了下来,右手握着虚拳擦擦眼睛。

“你也参加了那场学潮?”

我点点头,他可能还以为我没有回答,就又问:

“你到北京去了?”

“没有。我就在南通。”

“你后悔吗?”

“永远不。”

“袁老师,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都是动乱分子。”

“你?”我大吃一惊,嘴张得像个大写的“O”字。




23 “你现在呆的那个严管班,基本上都是动乱分子。”

“啊?”我再一次吃惊了,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们都是大学生?”

“不是大学生,只有一个叫夏堡的是大学生。”

“夏堡?”我脑子里即刻映出那个眉清目秀的劳教的形象,夏堡也是大学生?

“那么……”

“大部分是厂里的工人。”

“那……”

“我是南京百花艺术团的魔术演员,已经退休了。我也参加了那场学潮。”

高咏正低头喝茶,热气把眼镜片蒙上一层水汽,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那平和的背后蕴藏着的一定是惊涛骇浪般的情感。我定定地望着他喝茶的安祥的样子,那脱顶的老头,只有我俩的教研室,静谧如世界洪荒年代的大院,那热辣辣地毫不吝啬地放射着光和亮的太阳。我的思绪中突然有个什么东西,“荡”地一下,贯通了。




24 这时,121的口号声从外面扬了进来。

“他们回来了。”

“走,我们下去吃饭去。”

“还到食堂吗?”

“不,到门口就可以了。我们可以端到办公室来吃。”

高咏正站起来,拉了拉身上羽绒衫的下摆,我发现:

好大一个,不,好几个,很明显的烟洞。

他肯定是个老烟枪!

我没多想,随着他走出了教研室。




25 所谓给劳教上课,实际上是相当于给他们补习文化知识。

用的是省劳改局编的文化课本,高老师给他们已经上到第7课,我就从第8课《南京长江大桥》开始。

唱好歌以后,也用不着介绍,我就走到黑板前面开始上课了。

这内容最多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所以我很轻松地就把它讲完了。“学生”也很听话,很安静,要不是他们那一张张不再稚气的脸,我真以为又回到了学校里。

我17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到我家乡的一所社中(古称公社中学,后称乡镇中学)做代课教师。上大学读的是师范院校,到了劳教农场还教犯人识字,我这一辈子看样子与学校是“剪不断,理还烦”了。也罢也罢,学校学校,一方净土,你不赶我,我也不走,劳教结束,还去教书。




26 出黑板报更是我的拿手戏,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当的就是宣传委员。上大学前后,我专门下工夫练书法。瞧,在劳教所里也派上用场了。技多不压身,学问不挑人。

只不过,这个黑板在大院里的墙上,写了才半块黑板,就把我冻得要死。还不如去茶田翻地!

过了两三天,两大块黑板――实际上抵得上正常教室的黑板有整整四块大――就全部旧貌换新颜了。我还真佩服我自己,能文能武。论力气,能到茶田翻地;论文化,能写两块黑板。

高老师以及赵队长他们都很满意,虽然没说多少表扬话,但从神色上可以看出来。




27 出报纸就要费点劲了。中队的《育新报》以前也出过,也有专门一个刻蜡纸的劳教――平时在哪个班干活,临时喊他来刻写――名叫王明。高老师毕竟不是专业的,他的专业是魔术。现在把我调到教研室,也相当于启用专业人士的意思。但稿件不容易凑齐,为啥?没人投稿啊。哪些劳教,即使写了来,也是很稚嫩的,像是小学生的作文,甚至有的还错别字连篇,不堪卒读。这样的稿件能用吗?

所以,我的大部分精力要放在稿件的组织上。一个月要出一期,四开四版,也要几万个字呢。

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夏堡。




28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教研室里忙着,徐光荣上来了。

“老爷子,我来看你了。”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关了一个礼拜。何忠那小子,骨头也太嫩了。他还在医院呢。”

徐光荣把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递给高老师,说:

“你随便吃吧。”
“什么好东西?”

“没啥。一个扒鸡。给你补补身子。”

“哎呀,你自己吃嘛。谢谢啊。来,抽一支烟。”

“好,谢谢老爷子。袁老师,这是给你的。”

我一看,是一只鸭蛋。

“谢谢,你太客气了。”

“没得关系啊,老爷子这边,你照顾好就行了。”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

“光荣,夏堡在下面吗?”

“在啊。”

“等一会,你叫他上来一下。”

“没得关系。”




29 徐光荣下楼不久,夏堡就来了。

“老爷子在忙什么?”

“不忙不忙,你来了?”

我请夏堡坐下,问他:

“要喝水吗?”

“不要,不要。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我开门见山地把《育新报》出现稿荒的情况对他说了,请求他支持。

他也很爽快,说:“行行,不过我写得不好。”

“你不要谦虚,比他们总要强吧。”

“那我试试吧。”

接下来,我们又聊了一些彼此的情况。他是南京艺术学院摄影系的,也喜欢表演,也喜欢搞广告,曾经为电视台拍过一些广告。

我发现,他好像感冒了还是怎么的,老是要用手擤他的鼻涕,还用力地摔在地上。




30 夏堡的额头很宽也很高,灯光下闪闪发亮。更亮的是他的眼睛,相对静坐的时候,从他的眼珠里会看到我的小小的身影。如果我是女的,也许我会冲动地去吻它。

就寝铃响了,夏堡礼貌地向我们告辞。我们也准备去休息了。

到了教研室以后,我的床就搬到二楼了,不再与严管班他们住在一起。但我还是不习惯开着灯睡觉。所以在睡的时候,我就把那床单挂在靠走道的床架上挡住那灯光。但到天亮时,我发现那床单又被移到了一边。一开始,我很纳闷。后来我猜到,可能是晚上查夜的把床单移动看我在不在的。

但他移归移,我晚上还是要挂起来。

这一晚,我感到有什么动物穿过我的头部。

谁在我梦中来拜访我?我睁眼一瞅:

哦,是一只老鼠:尾巴很长,毛也不短,眼睛虽小,但也很有神。

“你好?”




31 那很轻的一声问候传过去,老鼠大骇,“媸遛”一下就没影了。

那小家伙,你怕什么呀?你还怕我咬你、吃你?

第二天晚上,我就把我的头调了一个位。我让它来啃我的脚趾,我宁愿没有脚,但不能没有头。

报纸在元旦前一定要出来!

我算了算,还少几篇。我得自己赶紧写一篇,再问问夏堡。

隔了两三天,夏堡把稿子送来了。我一看,是一首诗:

把你的手给我 \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在这如墨一样黑的夜里\我勇敢地前行\其实我也需要一双手



和我紧紧地握在一起\如果有更多的人\我们就手挽手\踏遍属于我们的自由的土地



把温暖的太阳\高高地托起



“题目呢?”
“没有题目。”
“没有题目最起码也要写个无题啊。”
“那就无题吧。”



32 我把一次开大会所长的讲话整理一下,作为第一版的内容。另外再写了一篇电视连续剧《含羞草》的剧评,差不多可以凑成一期了。
有一天,高老师递给我一封信。
呵,是妻写来的。
我急急忙忙地剪开,里面居然还有一张她和儿子的合影。
信上她问我,元旦放假,能不能过来看我。
看守所是不行的,农场上不知道行不行。这事还得去请示干部啊,不是我说了算。
我先问高老师:
“老爷子,家属能不能到农场上来探访?”
“可以的,但要有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表现要好。”





33 “我呢?”
“你说呢?”高老师咧开嘴笑了,缺了两颗牙齿的笑容纯洁得像个小孩。
“我试试看。”
事情越是多,人越是忙,时间就过得越是快。
在紧张的刻写、油印报纸的日子里,时间就真的像那只老鼠看到人一样极快地溜走了。那个叫王明的劳教,字写得真漂亮,蜡纸也刻得非常好。脸圆圆的,也没有别的嗜好,就爱抽口烟。问他的过去,他只是说,偷东西。别的也没多说。不过,跟我们在一起,我们的东西也没见少――事实也没东西好偷――我们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34 干累了休息的时候,我就逗王明说话,顺便向他讨教扒窃的奥秘。申明一下,我不是要学那技术,我要研究反扒窃的方法。
王明说:“在上车和下车的时候,人多很挤的时候,最好下手。”
我说:“我听说练的时候,要从滚开的水中夹肥皂,有没有这事?”
“没有,没有。那都是人家瞎说的。有的人太马虎,钱包放在裤子后面口袋里,我不去偷,他自己还要掉了呢。有的人以为把口袋上扣子扣上就保险了,钮扣太好解了。不相信?我来试试。”
他要我把外套右下角的那口袋的钮扣扣上,然后叫我站着别动,他经过我身边,把我轻轻一推,我退后一步让他。他笑了起来,说你看看。我低头一看,嘿,口袋上的钮扣果然解开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的。神了!
他说:“第二步就是从口袋里掏东西了,你一点感觉也没有。”

35 “那什么情况不容易被偷呢?”
“上下车不要挤,尽可能把钱放在内衣的口袋里,有包的话就把包放在胸口,不要放在背后。”
“我真学了不少东西,真长见识。”
“还有就是看到有人注意你,你又不认识他,你最好离他远点。我们同行之间一看就知道。你们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干这个呢?”
“我不喜欢读书,我老爸偏要逼我去学校。我就逃学,跟社会上的人混。”
“人家也是血汗钱,你偷人家,你良心过得去?”
“什么叫良心过得去过不去?我也要生活,我家里又不给我。你叫我怎么办?不过,有一次,我偷了一个老头的钱,他发现钱包没了,嚎啕大哭,说是帮他儿子看病的。我一看,如果他是我的老爸,我真忍心偷他?所以,那次我真的良心发现,后来把钱包扔在地上,故意说,这不是吗?是你自己掉了吧?等于还给他了。”

36 “那你劳教几年?”
“扒窃劳教最多三年。”
“什么叫最多三年?”
“扒窃你抓到我一次是一次,是吧?谁承认呢?如果在派出所里有记录,有前科的,那就要劳教。如果没有记录,那就关一天,放了。”
“放了?”
“是啊,不放又怎么的?偷一个钱包就判我坐牢,那牢房不要坐满了?”
“你出去以后干什么呢?”
“唉,想想还是读书好。像我这样不识字的,能干啥呢?到厂里上上班吧。”

37 报纸终于印出来了,虽然是油印的,远不如铅印的清晰,但因为是我们自己动手做出来的,所以都很兴奋。捧着看,吻着香,心里喜滋滋地。
就在那天的晚上,值班的劳教在门口使劲地喊我的名字,说赵队长找我。
我走到办公室,喊了声报告,就进去蹲在地上。
赵队长问了问报纸的情况,又问了问我家庭的情况,最后说:
“你家里人来看你了,你快去吧。”
她们来了?
我从干部办公室里出来,急忙来到大门口。
真的是她们!
妻背着一只包,旁边一个小孩。不用说,那肯定是儿子了!

38 “你们来了?”
“哎!”
我走过去,想把儿子抱起来,不料那小子却用手拨拉我,不要抱。
“怎么啦?爸爸抱你。”
“嗯――”他居然躲到了母亲的身后。
“他现在还认识你?”妻拉着儿子的手,又说,“半年没见到了,他哪里还记得啊!”
我带着她们边说边到了三楼的教研室里。
“老爷子,我来介绍一下。”
我把她们娘儿俩介绍给老爷子,又把高老师简单地介绍了几句给妻听。高老师急忙拉开椅子让她们坐,又要张罗倒水。
“我来,我来。老爷子,你歇着。”
老爷子逗我儿子玩,那家伙到也不陌生,居然还爬到了高老师的腿上。老爷子更来劲,拿了个硬币跟他玩起了魔术。儿子乐得哈哈大笑,灯光下,新长的牙齿白得耀眼。

39 快要到就寝的时间了,老爷子就说了:
“你们早点过去歇息吧,天冷,她们也累了。”
“恩。那夫妻房的钥匙在哪里呢?”
“在干部那儿吧,你们下去的时候正好去拿呀。”
“那老爷子我们走了。跟爷爷再见。”
“爷爷再见!”奶声奶气的声音真好听。
“高老师再见!”妻也很有礼貌地向老爷子告辞。
“再见,再见。早点休息吧。”

40 拿过钥匙,走出大门,拐个弯儿,再走个几十米,就到了一个小小的专门为家属来访而设的招待所。
说是招待所,其实只有二排一间间的房间,门口也有一个劳教值班,但比中队的大门差远了,也没那么严。谁会将雏挈子去逃跑呢。
照着钥匙上的号码打开了一间房间,一门,一窗,一床,一桌,一灯,两盆而已。
天涯逆旅,将就将就吧。
儿子对我还是有许些敌意,也难怪啊。半年了,他一直习惯于和他妈妈睡的,最多也就加个五姨――我最小的妻妹,哪见过一个大男人挤她们的啊。
所以,我帮着妻脱下那件厚厚的棉袄时,他就很用劲地来拉我的手,不许我和他争夺那个女人。我们齐笑,他很严肃,乌黑的眼珠盯着我,小脑袋里在思考怎样打败我。

41 还是他妈妈有办法,喂他吃奶,哄他睡了,才总算解决了一个对手。

那一晚,我好多陌生了的几乎要忘了的东西,又好像沉船一样浮出了水面。

妻也给我讲了好多她一个人既工作又育儿的艰辛,听得我嘘唏不已。我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最怕人家跟我叹苦经。电视电影话剧,每逢演到人生坎坷、受尽磨难的情节,我的眼泪便会哗啦哗啦地淌下来。

最后,妻又跟我重申:

“你说你会永远尊敬我,谢谢你。我相信你绝不是坏人,因为你是坦白而真诚的。无论人们对你会有怎样的议论,我对你的尊敬和热爱不会因此而改变。”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赢得一个女子的芳心更让男子汉自豪的事呢!

恋爱之初如此,娶妻生子后亦如此,有幸能活到银婚金婚者更是如此!

42 元旦过后,高老师告诉我句东劳教所要成立一个文艺队,准备参加江苏省劳教系统首届文艺汇演。

名单暂时还没定下来,但我知道,既是文艺队,我是必去的。只是我不想主动去求人家罢了。

我想起一个人,夏堡,对啊,如果夏堡也能去就好了。于是我就跟高老师提夏堡,说文艺队可能还要自己写点东西什么的,能不能把他也放进去啊。高老师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很快地,老爷子就通知我准备到场部去开会,老爷子也去,夏堡也在里面。呵,我真是太高兴了。夏堡能去,比我自己能去还要高兴。

43 开会地点在一个大礼堂的舞台上,召集我们的是一个胖子,干部制服的风纪扣差点把几个下巴拦腰截断。自我介绍,说姓解。老爷子叫他解医生,我们大家都这样叫他。

解医生很和气,也很喜欢笑。笑得不夸张,嘴巴稍微咧开一些而已。他酷爱音乐,尤其是器乐。二胡、笛子、小号、小提琴、爵士鼓,哪一样也不是随便玩玩的,都够得上专业水准了。真是一个音乐天才!但不知为什么当初没有去上音乐学院,而要到这农场上来做医生。

男女劳教加起来20个左右,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女劳教,也第一次知道句东农场是全省唯一有女劳教的农场。要是不说,我根本就想不到。据说她们95%以上是因为性罪错而来的。解医生就是农场省性病防治中心的。

44 解医生讲了话,大体意思是从现在开始,文艺队就算成立了,今年春节是2月15日,我们利用1个月左右的时间,创作、排练,2月12日就要演出。

“时间很紧。”解医生把嘴巴也闭紧了,仿佛时间就在他嘴里,一松口就会跑了似的。

“我们先来排个节目表,看看有哪些节目,还少什么节目。”解医生一说完,我们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出谋划策。

老爷子的魔术算一个节目吧,我报了一个独唱,并说如果乐队缺人的话,我可以兼弹电子琴。另外,有材料的话,我还可以写写东西,比如剧本啊、诗歌啊、歌词啊什么的。夏堡也赞同写写诗歌来个诗朗诵,如果有男女两人合作搞个诗朗诵就更好了。


45 这时候就听有个女劳教也插嘴说,好啊,好啊。

“我来写,题目就叫《两地书,母子情》。”

“我来记上,你叫什么名?”解医生连忙掏出笔记本,很高兴,节目越多越好啊。

“我叫路露。”

“路露?哪个路?”

“道路的路,第二个是露水的露。”

“这名字好听,也好记。”夏堡发亮的眼光射向她,像有电似的,我猜晚上要看的话可能更精彩。


46 后来又陆陆续续凑了几个节目,有表演唱、相声、小品、舞蹈、器乐合奏等,总共有十几个,算下来,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差不多了。

下午再去大礼堂,我们就开始排练了。

女的在排舞蹈,那个叫路露的不跳,但在那组织她们排练。

电声乐队在排器乐合奏,初定节目有《巴比伦河》、《游击队员之歌》,另外还有我的独唱《三套车》、《哎呀,妈妈》,夏堡的独唱《再回首》、《原谅我吧,妈妈》,还有舞曲《采茶舞曲》,独唱《句东茶林之歌》,小合唱《为什么这样快乐?》、《劳动号子》等,够我们忙的了。


47 第二天,路露把《两地书,母子情》诗稿拿来了。夏堡一把抢过去,我也靠过去看。

“妈妈:当我步履艰难地走进,句东劳教所大会堂的那一刻,我的血几乎凝固了,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我看到台下: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一张张虽被晒黑却显得健康的脸庞,我心里默默地念着:

儿子,你也来了吗?看到你日夜想你,为你担忧的妈妈吗?”


48 “嗯,写得好!”夏堡不由得赞美起来,我也点头称是。

路露有点不好意思,说:

“你们也不要光说好,随便写写的。”

我们又继续看下去:

“儿子:妈妈,你来了,你终于来了,透过层层泪光,我看见,那是您,可我又不敢相信,仅仅两年的时间,您已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我多想冲过去,跪在您的面前,深情地叫你一声:‘妈妈,儿对不起您!’妈妈,您听见了吗?您听见儿子心底的呼唤了吗?”


49 接下去的时间,我们谁也不吭声,我偷望一下夏堡,发现他的眼里似乎有亮晶晶的什么东西……

看到最后,夏堡的眼睛明显红了,他轻轻地对路露说:

“路露,我跟你合作吧,我来演那个儿子。”

“好啊,我正愁呢。那个诗朗诵太长了,怕没人肯把它背出来。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堡。夏天的夏,堡垒的堡。”

“夏堡?”路露若有所思的样子。

“是啊,你认识我?”


50 “我好像在哪张报纸上看到过你的名字,你写过一首叫《无题》的什么诗。”

“对呀,对呀,你看过?”

“看过,我可以背出来了。你听我背:

把你的手给我\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在这如墨一样黑的夜里\我勇敢地前行\其实我也需要一双手\和我紧紧地握在一起\如果有更多的人\我们就手挽手\踏遍属于我们的自由的土地\把温暖的太阳\高高地托起。”

“啊?你的记性真好!你的诗也写得好……你上到什么文化?”

“我不行的,只上到中专。”


51 “你叫什么名字?”路露看我站在旁边微笑着望着她们,就来问我。

“我叫袁雪成。”

“哦,认识的,认识的,是那个报纸的编辑。”路露伸出手来,主动与我握手。我也伸出右手,轻轻地一握,是那种很小巧的女人的手。大体上判断,路露的年龄在20-30之间,具体我可说不准。

“你们正好排练吧。再见啊。”我抽身出来,把夏堡和路露扔在一起,我自己还去和电声乐队合奏。


52 解医生找来了一份材料,说是有个先进,能不能请我写个诗歌什么的,搞个节目。

我一看,是讲一个农场职工叫赵立荣的,负责放电影,有一次在整修大礼堂的时候,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抢救无效,牺牲了。

我说我试试看吧,就把材料留下了。

以后的几天,我一边与电声乐队排合奏,一边苦苦构思。

有天晚饭过后,中队浴室开饭,夏堡就邀我去洗澡。我一想好吧,说不定在浴室里还能找到一点灵感。


53 浴室也在中队招待所里,从门口出去有条泥路,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只能借远处的灯光,隐隐约约地看到路。



我突然想到:这里不是繁华热闹的城市。有了,就用这样的开头!



我很兴奋,鼓励自己,继续啊。



到了浴室,那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呵,人还不少呢。



浴室不大,比较简陋,看得出是农场上自己动手搞的。



浴池就更小了,不,正确地说,是人太多。水也已经很混浊,像煮得很好的鱼汤,白而稠,上面还有一层皮肤脱落物。



老实说,真想一退了之,但转眼一想,既来之,则安之,既安之,则洗之。人家能洗,我不能洗?人家能喝,我不能喝?



洗!喝!人有时候也要自轻自贱,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大了,不就这样嘛。






54 边洗边构思,有了开头,后面就好写了。



等洗好澡,全身疲软、松弛,人昏昏欲睡的时候,整首诗的腹稿也差不多完成了。李白斗酒诗百篇,我不会饮酒,那就洗澡,雪成百洗诗一篇,要求不高,是吧。



回到中队里,我赶紧拿出笔和纸,一挥而就:



“这里不是繁华热闹的城市\却也有那山清水秀的风景\这里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却也有那震撼人心的故事\这里都是普普通通的干部,普普通通的职工\却处处可见\高尚的品德,美丽的情操\我们的赵立荣同志\就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他那短暂的一生\就像一颗耀眼的星星\永远亮在我们心上……






55 他没有离开我们,他还在参加政治学习\听一听他的发言吧,他说一个人\任何时候都应该,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尤其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含糊\看一看他的总结吧,他说一个人不能没有信念\信念是大海里的灯塔,信念是征途上的路标\我们要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



他没有离开我们,他还在为我们放着一场场精彩的电影\礼拜天、节假日、元旦、春节\家家在过团圆年,他却四处奔波,历尽了千辛万苦\89年的春节,四天的假期,他跑了八个中队\还记得电影《百色起义》吗?\还记得电影《开国大典》吗?\他为了不影响计划,硬是从句容跑片到句东



他没有离开我们,他还在帮别人修车\感激的话语\还刚刚来得及飞出我们的心窝



他没有离开我们,他还在印刷考试的卷子



他没有离开我们\他还在那老工人家里修着那台电视机\不是他份内的事,他照样干得快快活活



他没有离开我们\他就在我们的周围\他就在我们的身边\他的名字将与句东同在\他的精神已化为浩荡的春风\吹遍了江苏大地\永远荡漾在我们心头\他就是我们句东劳教所的‘雷锋’






56 赵立荣同志\你走得太早、太早\在这鸟语花香、充满阳光的世界上\你才度过了二十八个春、夏、秋、冬\今天\领导来了,干部来了,你的爱人也来了\你那还只有三岁的孩子\还有你那年迈的父母双亲\也都来了



在你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在你不幸以身殉职的地方\我们一起为你唱一首赞歌\向你学习,向你看齐,向你致敬



低沉的音乐,回荡在句东的上空\满腔的热血\沸腾在我们的心中\赵立荣同志,你放心吧\你没有完成的事业\将在我们的手中延伸\你那远大而美好的理想\也是我们的共同心愿\我们全体学员向你保证\一定加速改造\成为社会主义的一代新人



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苏联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全世界青年的榜样\保尔说\我已经把我的一生献给了最伟大的事业



中国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中国人民的楷模\雷锋说\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我们的赵立荣同志\也用他那光明磊落的一生\作了一个响亮的回答\所里培养我学技术\我不能用人民给我的知识\换钱养肥我自己\赵立荣同志的一生\算不上轰轰烈烈\他的日常生活\也从没有豪言壮语\但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了\把他高尚的品德\无私的风范\留在了句东



正是有千千万万个像赵立荣同志那样的人\我们的句东才如此的兴旺发达\正是有千千万万个像赵立荣同志那样的人\我们的祖国才才能繁荣富强,走向世界



让我们振奋起精神\把悲痛化为力量吧\我们的明天\将会更加光辉灿烂”






57 第二天,把稿子拿给解医生看,他说可以,还说,就由我来朗诵好了。我不好推辞,自己写的,自己熟悉一点,朗诵就朗诵吧。



排练节目的日子,是既紧张又快乐的。音乐可以让人忘掉烦恼、忘掉痛苦,甚至忘掉一切。我现在很理解阿斗为什么“乐不思蜀”了。



夏堡与路露排练那个《两地书,母子情》,看得出夏堡非常投入,有时候他们俩头挨头在看诗稿,那脸儿相偎、耳磨丝并的亲热劲,直追宝黛夜读《西厢记》,真叫人妒嫉。



《育新报》春节前还要出一期,现在我们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加班了。好在为文艺汇演写了不少稿子,那些诗歌啊什么的,都可以拿来在报上发表。因此,我只要督促那个王明抓紧时间刻写就可以了。






58 单个的节目排得差不多了,解医生就要求来个彩排,把所有的节目都合在一起,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要加工的。



我特意准备了两套西装,一套深色的用来作诗朗诵,这是我自己的。另一套白色的,是问别人借的,用来独唱的。



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夏堡来找我。我还以为是为了演出的事,哪晓得他神神秘秘地递给我一封信。



我一看,是写给路露收的。既没有收信人的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很明显是要我转交喽。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我对路露没有恶意,当然也谈不上有多少好感,想不到夏堡这小子居然……






59 “请你帮个忙嘛。”



“你自己给她好了。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我请你吃面条,可以了吧?”



我无言,不是为面条而感动,我实在抵挡不了他那亮而真诚目光。我真的明白了:世界确实在为有信念和远见的人让路。



在舞台的帷幕之间,我把路露喊住。



“路露,你们排得怎样了?”



“差不多了。”她回头喊伙伴,“快点!下面一个就是我们的了。”



我把夏堡的信拿出来,对路露说:



“给你的。”



“什么?”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先把它收起来。”她虽然还有点疑惑,但还是迅速地把信一折,塞进了口袋里。






60 彩排的结果,好几个节目根本不连贯,有的台词背不出来,有的动作还欠整齐,还要好好加工。



老爷子的魔术把我们都看呆了。不是说,魔术我们没看过,而是没这么近地看过魔术表现!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就一布袋。调一面,抖一下,就飞出来一只鸽子。往里面一摸,就是一只白兔子。太神了!还有一只空箱子,真的什么都没有。但一经他手,真是应有尽有。真是魔术!



事后问老爷子,很虚心地请教,但老爷子只是笑笑,不肯收我为徒。看样子他们也有很好的职业道德。






61 以后的几天还是分解动作,老爷子亲自督阵,一个节目一个节目地过。解医生也是的,喊得喉咙都哑了,手里的小提琴的弓舞得像个指挥棒。但快乐还是很快乐,有时他也被某些滑稽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一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都淌出来。路露她们也笑得花枝乱颤的。那时间也就在笑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忽然有一天,路露乘没人注意,竟塞给我好几封信!我赶紧把它们全藏进裤兜里。我的心呯呯直跳!尽管我知道这是给夏堡的,也不是给我的,但我还是像做了贼一样,又紧张又兴奋。



回到中队里,我就把夏堡留下,两个人默默地跑到教研室。



“给,你的信!”









62 夏堡如获至宝,兴奋地接过去,就要撕开信封。但看看封皮,又连续翻了下面的几封,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我看不懂了。



“怎么啦,你?”



“这是给我的?”



“是啊。”



他愤怒地把信全甩给我:



“你不要耍我!这是给我的吗?”



我拣起来,一看,这回轮到我傻了:



收信人的名字居然全是“袁雪成”!









63 怎么会呢?我连看都没看就给了夏堡!



夏堡气得脸色铁青,一扭头就下楼了。



我把信全拆开来:



百分之百的情书,写得情意绵绵。有的把“我爱你”三个字写得特大,还描了彩花,还有的画上心型的图案。看看署名,有苏州曹兰、镇江王琴等……



我发觉我的脸好烫!



我认识她们吗?也许。她们认识我吗?可能。









64 再遇到夏堡,我就不知道怎么解释给他听了。他也似乎跟我结下了仇,不理不睬的。但与路露的排练还算正常,没出现什么意外,看样子还有希望!



意外还是出现了!



正在进行的时候,突然停电!而且还是在晚上,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开始连夜赶排了。



一片漆黑!感觉整个世界都闭幕了,末日来临了!



解医生叫我们呆在原地别动,说一会了就来了,稍微等一等。女的那堆发出阵阵尖叫!



我默默地坐在电子琴琴凳上,轻轻地抚摸着无声的琴键,静静地想着心事。这世界如果真这样就结束了,也是“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了。唉。我感觉到一阵寒气从四面袭来。









65 过了很长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解医生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过来一只手电,雪亮雪亮的,在舞台上晃个不停,说,不排了,不排了,也不知道什么来电呢,各中队带回吧,路上注意安全啊。



我们就开始向舞台下移动,也有喊谁呼某的。我也喊夏堡,但没人应。



女的也往台下走,但因为胆小,还是发出阵阵的惊恐声。有一个还把什么乐器撞翻了,发出很大的一个声响,把我们也吓了一跳。



我站在旁边,等她们先下。



路露过来了,她说我近视眼,看不见了。



我走过去,伸出手,扶住她:



“来,慢慢走。”



“刚才有个人……”









66 她紧紧地攫着我的胳膊,我感觉到她好像还在微微地发抖。



舞台的阶梯也就这么几步,但因为窄,一人走,马马虎虎,两人走,很难看清脚下。我小心地搀着路露,真的像个护花使者。



好不容易!到了台下。



路露连声道谢,说完,就跟队伍一起走了。



我也跟我们中队的人回去了。









67 有了那一次,我和路露之间的谈话就多得多了。但主要是她说,我听。



她说,她是因为做第三者插了别人家的足才来劳教的。那个男的把那老婆暴打了一顿,把她打伤了,自己也判了刑。反正两人说好了,男的说,出来后,就和那女的离婚,和她结婚。她也在等他,所以,所以,就不可能接受那个叫夏堡的啦。



我“哦”了一声,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对夏堡,这样夏堡也应该明白了吧。



后来,我找机会跟夏堡说了。夏堡若有所思,沉吟不语,但对我的误解明显地看出已经冰释了。



本来嘛,我也差点成了他们的“第三者”。









68 第二次彩排了。



解医生是队长兼爵士鼓手,老爷子是艺术指导,另外老爷子请了几个劳教帮忙做场务,就是拉拉幕、搬搬道具什么的,其中包括那个我刚来时就打我一拳的“瘦猴”。“瘦猴”看到我,点头哈腰,笑容如掬。嚯,真会变啊!



下面的座位上,坐了十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暂时没有节目的,或者节目稍后的劳教,也坐在旁边观看。



尽管没有多少观众,但我们还是当一次正式演出,效果不错。干部们不断地鼓掌,老爷子也没有过多的指责,解医生把那爵士鼓敲得震耳欲聋。



我看夏堡与路露的诗朗诵,很是默契,她们“母子俩”很真像,夏堡莫非有恋母情节?









69 2月12日上午9点,是正式演出的时间。我们早在8点以前就到了大礼堂,我妻她娘儿俩也来探望我,就一起把她们带到礼堂,找个前面的位置坐下来了。



第一场是给句东农场的全体劳教演出,各中队的劳教在干部的带领下,很安静地进场,女干部也带着一大群花花绿绿的女劳教来了,足有300个!



坐定以后,中队与中队之间就开始拉歌了。喊“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的,喊“基建队,来一个”的,喊“女生中队唱得好,再来一个要不要”的,此起彼伏,嘹亮的歌声也彼伏此起,礼堂里气氛热烈,其乐融融。



文艺队的演员们都很兴奋,说来了,来了,马上要开始了。男女劳教瞎串,舞台上乱得像一锅粥,夏堡的额角头亮得像200瓦的电灯,两眼放光。



老爷子吩咐把幕先拉上,然后把灯光、音像逐个再检查一遍,又叫第一个舞蹈节目的演员各就各位,主持人到位,忙得整个像艺术团的团长。农场上也真是人才济济啊!









70 突然,礼堂里除了舞台上一个射灯,其余全熄灭了,千把人的礼堂顿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主持人一男一女走出,射灯聚光在他们俩身上。



“尊敬的各位领导,尊敬的管教干部,亲爱的同学们,上午好!”



掌声雷动,持续了好几十秒。



“江苏省劳教系统首届文艺汇演,句东农场文艺演出,现――在――开――始!”



又是一阵热烈掌声!



“首先请欣赏:舞蹈《采茶舞曲》。表演者:曹兰等。”









71 音乐起,灯骤亮,幕拉开,我们站在舞台一侧,眼睛都睁不开。



盛装的演员个个神采飞扬,小小茶篓,大大斗笠,轻舞飘扬,乐声悠悠,灯光旋转,舞台人生原来竟可以如此精彩!



节目一个接一个,掌声一阵又一阵。有人说,有一流的观众才造就了一流的演员。反应如此热烈,观众的情绪绝对会感染演员!



轮到我的独唱了,我再一次整理了一下领带,又默默地把歌词想了一遍。



因为要准备下一节目小品的道具,所以幕没有拉开,我要走到台前去。



主持人话音刚落,我在掌声中走到前台。









72 灯光下的我,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我清晰地听到解医生的鼓槌在军鼓的边上“答答”敲了两下,伴奏开始了。我深吸一口气: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观众席上,掉针的声音也听得见。我似乎看到我儿子的手抬起来朝我指了一下。



“你看吧,



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73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的苦难在等着它。”



歌完,乐停,我向观众深深鞠躬。



观众如梦初醒,报之以长时间的掌声。



等掌声稍稀,我自己报幕:



“下面再为大家献上一首:印度尼西亚民歌《哎呀,妈妈》。”



这首歌的风格与上一首迥乎不同,调皮、活泼,带有一些反叛,尤其是唱到“哎呀,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时,全场气氛如放飞了成千上万只鸽子,拍手的,拍椅的,拍背的,拍头的,笑的,乐的,甚至还有几声响亮的口哨:原来歌迷这么疯狂啊。









74 接下来的节目,都很精彩,比彩排的时候,质量又高了许多,也许这里面还有观众的一份功劳。



第一场演出圆满结束,观众们带着满足的神情陆续离开了礼堂。我们也整理好舞台准备晚上的第二场演出。拉幕的那个“瘦猴”碰到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说,好,好,唱得好,跟电视里差不多了。



回到中队,吃中饭时,妻的眼神里也满是赞许的成色,儿子在一边还在摇头晃脑,还沉浸在兴奋当中,小歌迷啊。



下午休息,我把字帖拿出来,抽空练字。这是我第三次练正楷字,我选了一本许宝训的《唐诗四体字帖》,认认真真临了一遍,收获不薄。



儿子看我写字,也吵着要笔。教他写字,他像在画,有时一个笔画拖得很长很长。









75 晚上的那场演出是为农场上的全体管教干部和职工准备的。因为有了白天的演出经验,所以第二场就有点驾轻就熟了。



夏堡的那个独唱,是姜育恒的《再回首》,我仔细地听了,还模仿得真像,夏堡有一套!



我的那首《赵立荣赞》,因为管教干部和职工认识他的人极多,故效果还是不错的。



当朗诵到“赵立荣同志\你走得太早、太早\在这鸟语花香、充满阳光的世界上\你才度过了二十八个春、夏、秋、冬\今天\领导来了,干部来了,你的爱人也来了\你那还只有三岁的孩子\还有你那年迈的父母双亲\也都来了”的时侯,我的心里确实有很为他惋惜的意思,语调格外低沉。



我不知道赵立荣的爱人、孩子还有父母亲是不是真的来了,但我好像听见了观众席上有人在暗暗抽泣。人啊,其实是非常非常脆弱的。









76 演出结束,就要准备过年了。



除夕夜,基建中队里自己搞了联欢活动,我跟老爷子说了一下,就带着妻儿早早地回夫妻房去休息。



这是我们俩过的一个很特殊的年。



我们坐在床上,外面是滴水成冰的天气,窝里却是热闹非凡的氛围。



我为两个观众在演唱:一个儿,一个把下巴抵在儿头顶上的妻。



我先把我在文艺汇演上的两首歌唱了一遍,她们轻轻地哼着,或用手打拍子应和着我,或两手挥舞像给我作指挥。



“夏堡唱的那歌叫什么名?”



“《再回首》。”









77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共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矇眬\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温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那歌词写得很好的,跟我的心情很吻合。”



“我也很喜欢的,只是不知道是谁唱的。你教我唱吧?”



“好啊,免费教歌,不要学费。”



“你敢跟我收学费?”



“不敢,不敢。”



在我们轻轻地吟唱之中,儿子渐渐地睡着了。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除旧迎新的爆竹在炸响。









78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被冻醒了。睁眼看看窗帘,天已大白。转脸一看,老婆孩子还在熟睡中。



我推推她,悄悄地说:



“新年快乐!”



妻有点醒了,她也嘟哝着说: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一怔,明白后不禁大笑:



“失足青年猛回头,莫让年华付水流。哈哈哈,你可真逗!”



笑声把儿子吵醒了,我们起来,漱嘴、洗脸。早晨的空气真新鲜!冷而浓烈!



红彤彤的太阳正从东方升起,几棵高大的落叶树昂首挺胸,枝丫直刺云天,夜晚还未散尽的雾气轻氳回旋,真是一片白茫茫啊。









79 新年过后不久,老爷子因表现突出,提前解教了。老爷子,等我出来后,我来找你啊。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尽管我的外表可能变得越来越粗糙,但我心依然善良。对老爷子我是怎么尊敬他都不过分,他真的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要准备采茶了!场部技术科的干部还专门到中队里给劳教上课培训,我配合那个干部,因为上课的也是我们上文化课用教室。



文化课继续,黑板报继续,《育新报》也继续。









80 天渐渐地转暖,空气里多了些暧昧的味道。



采茶的那天终于来了!我要亲自动手采茶了!



你是第一次背茶篓吧?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我想像妻子她会这样问我。我岂止是第一次背茶篓?茶树我也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呢。以前的世界真的是太小了。



我戴着草帽,行走在队伍间。带工干部跟在后面,也戴着草帽。









81 南山茶田,这个名字够雅的。到了那儿一望,果然名副其实。不高的山坡顶上,森森郁郁的一片小松林,正应了南山不老松这句古话。山坡上一条条茶垅渐高渐低、蜿蜒起伏。用绿色长龙来比喻,不算过分,也有点像大海里的万顷碧波。



来不及多看,也来不及多想,大家都专心致志地采起来。



这就是碧螺春啊?这芽头这么小,该用多少颗才能炒成一斤呢?



我想她也会和我表现出同样的惊讶,便想起昨天晚上生产科那个戴眼镜的干部给我们讲采茶技术的事来。









82 他说,采碧螺春要找到初展的一芽一叶,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不能用指甲掐啊。他好像猜到我们一定会用指甲掐似的,反复说明那样会影响茶质的。应该是轻轻捏住、轻轻一拽。说到一拽的“拽”字时,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凭空像捏住一颗碧螺春芽头,真的往上一拽、一拽,惹得我们直发笑。



我全神贯注地轻轻捏住、轻轻地一拽一拽。这哪叫采茶?这叫拽茶。



太阳从云缝里向我发来不少光和热,我感觉到草帽遮盖不到的脊背上慢慢地渗出了不少汗珠。嘴有点干,腰也有点酸。









83 你不能歇一会吗?奴,到小松林里去坐一坐,把草帽摘下来扇扇风。最好呢,喝上一瓶雪碧。



不喝雪碧,我有碧螺春。我直起腰,把茶篓子转到前面来。碧螺春芽头还刚刚在篓底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离完成任务还早得很呢。歇一歇?不可能。而且,我一个人到小松林里去,超过了警戒线,他们还以为我要逃跑呢。



天气变了,云缝早已合拢,大块大块的乌云堆满了天庭。云脚很低,似乎就在山坡上面。天很暗,仿佛已是傍晚时分。各班的小岗增加了点名的次数。









84 雨终于憋不住了,斜射下来,掷地有声。泥土的清香、茶叶的清香腾空横飞。谁也没料到天气会变得这么快,谁也没带雨衣。



你也没带?下雨了应该收工回去,淋了雨不生病吗?



在这里一切得听干部的指挥,他不说收工,你能抬腿吗?这不,干部叫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呢。









85 我顺着茶垅跑了一段,找到一棵大茶树,钻到树底下坐下来。



但不管我怎么往里面缩,两个膝盖还在雨中。雨水沿着茶枝流到我的草帽上,又沿着草帽淌到我的脊梁上。



透心凉!我感觉到刚才出汗的那个地方现在写了不少“冷”字。



我不知不觉地把手插到裤袋里,手指尖儿触到了什么东西。









86 是妻的信,已被雨水浸潮了。



你身体好吗?我希望你乐观一点、豁达一点。一切都会好的。我会每天为你祈祷的。



我不用打开,她的信昨晚我收到时看了好几遍,内容都可以背出来了。晚上躺在床上,回信我也想好了。我要告诉她,明天我就要去采茶了。



我还要告诉她,她喝的茶叶中,说不定就有我采的呢。









87 她跟我一样,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乡一步。什么绿茶、红茶、龙井、碧螺春,光知道喝,压根儿不知道这茶叶是怎么采的,是怎么炒的。



我要不是到句东来改造,也不会知道这里面的所以然啊……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突然,密密的雨声中传来了收工的喊声。



我站起来一看:真的收工了!



我把她的信往裤袋更里面处塞了一塞,也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









88 雨一连下了几天,采茶无法进行了,只好天天呆在教研室里。



我有我打发寂寞的办法,看报、读书,剪报、练字。或者就是看窗外的雨。



那江南的雨不像是从天上飞泻下来的,倒像是贴着山顶浇下来似的。裹着大盆大盆雨水的湿湿的云,稍一疏忽就被山峰刮破,立时又有数不清的雨条狂拉而下。山凹里腾起阵阵雨雾,被风吹得飘来飘去。









89 等雨一停,我们就又出发去采茶。



这一次,我们吸取了教训,各人带好了雨具,主要是雨衣之类的东西。因为假如雨小的话,我们是要冒雨采茶的。季节不等人,采碧螺春茶也就这几天,等芽长成叶,小叶再长成大叶,那就不是碧螺春了。



这样的日子,从3月份开始,一直持续到7月份。



最后的一次采茶,差不多也就是看到嫩叶就大把大把揪下来了,有时把细的茶树枝也一股脑儿地抓断了。我们平时吃的普通绿茶,可能就是这种茶叶。



7月开始的降水特别多,我较多时间也就在室内活动。









90 有一次,一个姓顾的干事突然冒雨来访。



他很年轻,问他,他说是警校毕业分到农场工作的。看了我的演出,又听说我会写诗,就把他的诗作拿来,想请我给他提提意见。



我仔细地看了,嗯,还不错。



“距离如火,或者取暖,或者灼伤,就女人而言;



距离如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就男人而言。”



“南方的雨\打不湿\北方的天空\雨夜等待的我\忘不掉\灿烂的微笑\我宁要你那片云\也不要整个世界”



“女人如水\男人是茶\茶要采、要磨、要烤、要发酵\男人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有的精致典雅\有的豪放洒脱\有的清香飘逸\有的回味无穷\品茶就是欣赏男人”









91 “怎么样?袁老师,随便说说吧。”



“顾干事,恕我直言啊。”



“你讲,你讲。”



“你喜欢泰戈尔、冰心的作品吗?”



“喜欢啊,《飞鸟集》里好多名句,我都能背出来。‘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精美。’‘“你离我有多少远呢,果实呀?” “我是藏在你的心里呢,花呀。”’‘艺术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隶,也是自然的主人。’‘樵夫的斧头,问树要斧柄。
树便给了他。’”









92 “你的诗就是像他的。”



“像泰戈尔?不会吧?袁老师你过奖了。”



“诗贵自然。内容要自然,我手写我心,不能无病呻吟。形式也要自然,该长该短,该整该散,该韵该杂,不必拘泥,信手拈来。”



“说得好。袁老师,你到底是中文本科毕业的高材生。”



“就像这雨……”我指指窗外。



窗外的雨正一阵紧过一阵,仿佛天上漏了底。









93 “雨?”



“对啊。雨完全是自然的。云多、水多,则雨水也密。云稀、水少,则雨水也柔。早春的雨,如针,如丝,如烟,如雾,如淡淡的情,如浅浅的笑,湿人衣,润心田,适合两人世界,或结伴漫步,或对坐闲谈,江南雨如烟柔,妙喻,妙喻啊。”



顾干事颔首微笑。



“又如仲夏季节,像现在的雨,那是豪雨、壮雨、雄雨、恶雨,它要发泄、它要攻击,它可以洗刷干净一切的血迹,也可以淹没世上无辜的生灵……”



这时候,我只觉得眼前片片光斑耀眼,紧接着听得半空中“廓落”一声,是震耳的雷声,好一阵还在耳朵里轰鸣。









94 1992年4月26日,我也因表现突出,减期2个月,提前解教。我大哥、大姐夫来农场接我。



他们来的时候,还是阴雨绵绵。



手续办好以后,居然阳光灿烂。(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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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真实。
共生、共容、和解、和平非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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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非常好,不是“比较真实”,应该的“真实”。
但我有个疑惑,90年的时候,除了看守所,还有个地方叫收审站,未劳教、未逮捕的都关那里,只有检察院逮捕的才去看守所,可能地方不同,略有差别吧。
流氓并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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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写得很好!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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