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我的牢狱生活
1990年6月27日,下午4点多钟,启东,雨。在圩角乡到启东县城汇龙镇的公路上,一辆囚车大鸣着警笛在雨中疾驶着。
我没带手铐,但在我的前面和左边坐着四个南通、启东公安局的办案人员。他们敬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们相互点燃了,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雨。
前面有母女俩下车站在路边让警车,当汽车在她们身旁一闪而过时,我看清了原来是她们俩:
顾老师和她的女儿黄鹂。
再见了!顾老师。
再见了!黄鹂。
再见了!我的圩中、学生、同事、爱人、孩子和所有认识与不认识我的圩角人民。
2 囚车经过人民西路、江海北路、民胜西路,直驶进启东市公安局,停在看守所门口。
他们引导我进了一间登记室。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回答他(看守所工作人员)的询问:
“姓名?”
“袁雪成。”
“年龄?”
“27。”
“文化?”
“大学。”
“职业?”
“教师。”
“案由?”
“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抬头望望我,几秒钟后又埋头去写。
3 “你晚饭还没吃吧?”
“没吃。”
“你身上有钱吗?”
我一摸口袋,还有两张伍元的,其中一张是黄皆兵老师给我的出差补贴。
他拿了一张,请人买来了三颗熟玉米棒子和一塑料袋的鸡肉。我不饿,但还是吃了。
在我吃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工作人员不住地打量我。忽然一个武警进来:“报告!李所长,17号监房大吵大闹。我们说了,他们不听,还说我们是穷当兵的。”
那个被骂作“穷当兵”的武警背着冲锋枪,腰间的武装带提在右手里,大盖帽下脸上不少汗珠。
4.“知道了!”被称为李所长的那个工作人员显得比较老练、沉着。
“你得去管一管他们。”
“知道了!”李所长加大了音量,仿佛有点不耐烦。那武警咕哝了一句什么,非常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我吃完了玉米,还剩下几块鸡肉吃不完,堆在桌子上。看到沙发上还有几张报纸,我便顺手拿起来翻阅,其中一条消息吸引了我:
“方励之、李淑娴夫妇日前被批准出国治病……”
我正在看,李所长问我:“你吃好了吧?”我回答说:“好了。”他叫我把身上的东西全掏出来。我身上的东西不多,伍元钱、一串钥匙、一块手表、一根皮带、一张劳教决定书、一双拖鞋。
5 李所长把这些物品一一登记在“犯人财物登记单”上,叫我签了字。他递了一份复印件给我,然后拿来一把钢丝钳拆我西装短裤上的拉链。我微微一笑:
“你怕我自杀?”
“你不自杀,但不能保证其他人没有这种想法。”
他又翻检了一下我随身带来的衣服物品,把长裤上的拉链和金属褡扣全拆掉,又把那把我用了好几年的长寿牌牙刷拗断,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又说那只瓷牙缸不能带进去。
我意识到这是要进监牢了。
神秘的牢房,平时只有在电影、电视或者在文章中看到,今日有幸亲临其境了。
6 “走吧。”不宜带进监的东西都放到保管室,李所长就对我说。
我站起来,因为拖鞋也不宜带进去,我只好赤着脚,手里是几件衣服和一条凉席。
雨早已停了,太阳余光未尽。
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一个岗楼,岗楼下一扇大铁门,铁门上写着“监房禁区”四个大字。到了铁门跟前,铁门不开,有双道的铁栅栏曲曲折折地通向一道小铁门,铁栅栏南边是一串儿的预审室。
李所长走在我前面打开了小铁门,等我进去,才把门“嘭”地一声用力关上。
这一声巨响,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我甚至来不及再回头看一眼。
7
这就是牢房啊。水泥场地,几根水泥桩子,几条粗大铁丝,上面晾着几件衣服。南边是高墙,东西北三面是房子,铁门、铁窗。场心院子有石阶上到铁门,一间一
个。两名武警背着枪在石阶上的走道上来回地走,刺刀亮闪闪的。许多犯人光着头、赤着膊挤在铁窗前张望,有的还大声地吼着、唱着。
有一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刚才关上的是一扇地狱门,现在看到的是一群魔鬼!上帝呀,我要跟魔鬼打交道了。
李所长在我前面走上了台阶,我刚上了一个,只听他说:“在下面走。”我退下来,跟着他向北走。走了几间,他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是4号监房。
8 他用钥匙打开铁锁,用力拉开铁门。我走进去,在门槛上站定,听李所长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铁门,锁上。我往下一跳,牢房的地面比门槛大约低80厘米。
我把凉席和衣服放在左手的蛇皮袋上,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打量房里的一切。
后墙没有门,只有一扇高高的铁窗。西南角是自来水龙头和水池,水池上面挂毛巾,毛巾上面是搁饭碗的一块木板。西北角是马桶。东边门两边窗下是一些蛇皮口袋,鼓鼓囊囊地装着东西,还有几条卷好的凉席竖在墙角。北边墙上写着监规。
两排“和尚”,对面坐好。我数了数,一共8个。
9 我挨个地看了一遍,有的很年轻,十几岁,二十来岁,有的是中年人,四十多岁。皮肤很白,许是关久了的缘故。8个人虽然都盯着我望,但神态各异。有的凶狠,有的怯弱;有的关切,有的漠然;有的兴奋,有的冷谈;有的审视,有的旁观。
这
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住哪,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一无所知。他们给我的印象只有两个字“犯人”。几分钟
前,或者说几个小时前,我跟他们还不一样。现在跟他们关在一起,和他们一样了。两军相遇勇者胜。我要战胜他们,因为这是我唯一的一条路。我不战胜他们,我
就要被他们战胜。
10 动武还是用智?我决定先礼而后兵。沉默了几分钟,我笑了一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晚饭吃好了?”
坐北面从西往东数第二个人,身材高大、面容威严、长着八字眉的――我估计是他们的头儿――回答我:“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你贵姓?”
“我姓仇。你为了什么事情?”
“大学生游行。”姓仇的左边两个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他们直起腰来问我:
“你是大学生?”
我朝他们点点头,说:“去年刚毕业,分在圩角中学教书。”
“圩角中学?”
11 南边一排最东边的一个抬起眼睛问我。仇解释说:“他也是圩角的。”我便顺便问他:
“你是圩角哪一个村的?”
“19大队,在西窑厂那边。”
“哦,西窑厂我认识的……”我话还没有说完,北边一排最东边的一个又说:
“报纸上说不是不处理大学生吗?前一段时间我还听说北京放了一大批学生呢。你怎么又被抓进来的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怎么跟他们解释呢?劳教决定书只字未提89年学潮,却抓住我以前的两桩事情大做文章。这是某某党的高明之处啊。
12 1983年陈辉和我发起成立了一个“中国探索者协会”,出版了一份名叫《求索》的油印刊物。我在上面发表了一些文章,对中国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作了一点探索。也有文艺作品,我写了一篇题目叫《狗》的小说。
《求索》出了两期即停刊了,原因是协会组织人去青海,幻想在那儿找到工作。但这个秘密行动因为家人的阻挠而失败,启东弄得满城风雨,也引起了公安局的注意。
成立“中国探索者协会”,出版油印刊物《求索》。这是打在劳教书上的一个罪名。
13 劳教决定书上的第二条罪名是,说我在1988年纠集黄某等4人成立“中国民主党”,并在给他人的书信中多次提到要“发展党员”,要组织全国人民推翻中国共产党的统治,建立“中华人民第二共和国”。
对照一下宪法,政府决定给我劳教两年,还是比较宽大的。
这些事情怎么给他们讲呢?我初来乍到,还不了解他们,还是回避为好。
我思考停当,便又笑着说:
“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呢?不过还好,他们当时没处理我,假如他们89年6月份就把我抓起来的话,我大学还没有毕业呢。”
14 他们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但我已打定主意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一切,因为那样做不可能也不现实。
太阳的余晖终于全部退出了监房,官司第一夜降临了。
当房间里灯亮的时候,我真实地感觉到我现在开始就要和这些真实的犯人们――老百姓眼中的魔鬼们一起生活了。这个感觉是很奇异的,有刺激,也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我喜欢刺激,也喜欢冒险。因为我是个男人,而且我自以为是一个不平凡的男人。
趁他们戒备心稍懈,我便挨个问了他们的姓名和案由。
姓仇的,叫仇云飞,合作乡人,受贿罪,4年。
15 仇云飞左手两位:
陆平,永阳乡人,行贿和伪造证件,未判,收审。
孙某某,兴垦乡人,赌博,收审。
仇云飞右手那位:
陆建辉,大兴乡人,盗窃,收审。
南边的四个,从东往西:
某某某,圩角乡人,奸幼罪,六年半。
黄福星,久隆乡人,扒窃,收审。
某某某,大同乡人,盗窃,收审。
某某某,汇龙镇人,开假发票,收审。
我发现他们彼此间话语不多,监房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空气。
我说:“仇师傅,你们怎么不说话呢?”
他苦笑两声:“说什么呢?”
16 “随便啊,天南海北,西瓜、芝麻,男人、女人……”
他打断了我的话:
“你刚来,不知道。时间长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我有点不解: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几十年风风雨雨,该有多少事、有多少话要讲啊。”
“不错,一个人的一世一生是会碰到许许多多的事情,有的也值得。唉!你不知道,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
他垂下头,重重的叹息。悲凉?无奈?痛苦?悔恨?绝望?烦躁?抑郁?
17 突然,他扬起头来:
“袁老师,你有什么故事给我们讲讲吧。”
“我?”
“对,讲个故事。”
“袁老师,不要客气。”
“唱个歌也行。”
其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
“好,我先唱个歌。”我略一思索,便唱开了: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雨雪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忽然,仇云飞、陆平、黄福星他们几个也跟着我唱起来: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18 正唱得高兴,铁门上的小栅栏外面有人问:
“几个人?”我一听,说的是普通话,虽然并不标准,但我断定他不是启东本地人。我回头一看:是一张年轻的脸,头上戴着大盖帽。
我们静下来,不吭声。那个武警又重复一遍:
“里面几个人?”
黄福星用食指弯曲做一个“9”字,嘴里说:
“班长,九个人!”
被称为“班长”的那个武警低头可能在本子上写了什么,随即到隔壁去查问:“几个人?”
我问黄福星:
“他是班长?”
19 仇云飞接过话茬:
“哪里?这里当兵的,我们都叫班长。管我们的我们都叫他所长。”
真新鲜!大概送我进来的那位也不是什么所长,也是名誉称号。
孙厂长去马桶边小便,就是那个兴垦的为赌博进来的。他是兴垦皮件厂的厂长,牢里大家都这么叫他。等他回来,我也站起来去小便。
这是一只大马桶,大盖子上面还有一个小盖子。我掀开小盖子,弯腰把它放在马桶边上,一股臭气扑面而来:真他妈的臭!
解完手,我到水池边去洗手,一拧龙头:龙头本来就大开着。
“没水!”那个就坐在水池旁边的开假发票的翻了我一眼,又说:
“要到半夜才来呢!”
20 “那洗澡怎么办?”我脱口而出,忘掉了这是在监牢里。夏天不洗澡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洗澡?”陆平走过来,眼睛瞪得眼珠都快要脱落出来了。他俯下身,偏着头用嘴去吮吸龙头。一会儿,还真的有一点水流出来。不过,他也够费劲的。脖子上的青筋直暴。由于用力,他右腿抬得很高、很高。真的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也很像吃奶。
我把毛巾和牙刷、牙膏拿出来,放在什么地方呢?黄福星看我犹豫,便过来帮我。他先把毛巾当中一折,右手拎起来往铁钩上一挂,把两边幅叠在后面。嘿!还真像一条领带呢。
21 黄福星又用一条塑料带搓成的绳子帮我把牙刷拴起来,又把牙膏的尾部锡管掰开,把线埋进去。牙刷、牙膏统统挂在毛巾后面的铁钩子上。
我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不由得赞道:
“你的办法真多啊。”
他咧开嘴憨厚地笑笑:
“天天难过天天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谢谢!”望着越来越浓的夜色,我思忖着这晚上怎么睡呢?难道就这样睡在地板上?有电风扇就没有蚊子了吗?我想着我家的那顶粉红色的蚊帐,两根铁丝,“唰”地一下就挂好了。
22 但有时候也有蚊子呀!当蚊子们对我友好、攻击我妻时,她就坐起来“啪啪”地反击,台灯亮得我眼睛睁不开来……
“铃……”我估计这是就寝铃。果然,大伙忙起来了。咦?还有一顶大蚊帐呢。四个人把蚊帐四角挂在两边墙上,然后各人动手把底下铺上席子。有规定的位置,基本上还跟白天坐的位置一样,只是黄福星和圩角那个奸幼犯换了一个位置。
“陆建辉。”仇云飞坐在蚊帐里喊。
“哎!”
“今天晚上你睡外面,让袁老师睡我边上。”
23 我刚想拒绝,仇云飞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袁雪成,袁老师,来!”
我钻进蚊帐,来到他的右边。他又问我:
“你有毯子吗?”
“没有。”
他喊那个开假发票的扔一条过来,然后示意我躺下。
陆建辉呆呆地站在蚊帐外面,手里拿着一条床单。没人睬他,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躺下来,心里有点难过。为了我,人家要忍受蚊子的肆虐了。
“喂!袁老师,你是大学生,我考考你。”身材高大的仇云飞双手平放在厚实的胸脯上,微微笑着。
24 “什么问题?”我侧过头问他,引得陆平也侧过身来。
“有一个奶子高10公分,底盘一圈有30公分。你算算看这奶子有几斤?”说完便“嘿嘿”地笑,陆平也在笑。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啊!下流!简直是流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题目,也从来没有谁和我如此公开地、放肆地谈论过女人的奶子!
我结过婚,女性的乳房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每次看见或者接触,心里总把它当作人类美的象征、母亲哺育生命的特殊物体。我尊敬它、喜欢它、崇拜它,甚至也看重它的附着物――乳罩、丰乳器、美乳霜,还有能治愈乳腺癌的医生……
25 然而今天,和魔鬼们度过的第一夜,魔头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关于女人的奶子!
“算这个有什么意思呢?”我想推掉。
“哎呀!你这个大学生呀!我们算了好几天,算来算去,一个奶子有30斤。”仇云飞认真地说。
“30斤?这不可能!”我否定了这个数字,因为女性体重也不过百二十斤,两只乳房就有一半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我也这样想,但到底有多重,谁也算不出来……”
“谁也算不出来。”
“都是笨蛋。”
26 大家浪笑,我笑不出来。我大睁着眼,透过低垂的蚊帐看屋顶。一条条钢筋焊成方格形钢网,钢网上空一盏长明灯、一只大吊扇。吊扇不停地旋转,把昏黄的灯光砍个支离破碎。
我想着这个突变,想到两年的24个月,七百多天。不知怎的,我有一种暂别人间的感觉。
铁窗外面大盖帽不住地晃来晃去,刺刀在灯光下闪耀着寒光。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我是被起床铃敲醒的。没有人睡懒觉,穿衣服、叠床单,有两个人在叠那顶硕大无朋的蚊帐。仇云飞手里卷着几张草纸上马桶。
27 他端坐在马桶上,两只手撑着两只膝盖,一脸凝重、庄严。黄福星一只手拎着裤子,一只手也拿着草纸,看上去已到了危急关头。但他不敢催那个姓仇的,甚至也一点暗示也没有。仇云飞连瞧都不瞧他一眼。
孙厂长和陆平在水池边刷牙、洗脸,水是昨晚接了屯下来的,每人摊到1公斤左右。陆平还是蹶着屁股吸水,吸不到,恨恨地骂娘。那个大同人就开玩笑说:
“当心女犯人用小便给你吃。”
圩角那个奸幼的不相信,大同人便解释说:
“她们小便在脸盆里,把脸盆放在水龙头下面,你用力一吸,不就吸过来了?她们很坏的。”
我不知道我们隔壁就关着女犯人,就问他。
28 “关了多少女犯人?”
“南边1号、2号、3号监房里全是,大概有十几个吧。等一会放风你就看见了。”说完,他靠在南墙上用拳头死劲地敲了两下。
“咚!咚!”女犯人也回了两下。
“我!操!你!妈!”那大同人边说边在墙上敲,最后加了一句:
“同意的,回两下。”
“咚!咚!”那边果然回了两下。我们这边陆建辉、开假发票的、奸幼的几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她们不懂,瞎敲。我敲5号的,问问他们有几个人。”大同人走到北墙边,先“咚咚”敲了两下,然后“咚咚咚”一连敲了9下,表示我们4号有9个人,敲完再补两下,表示结束,要求回话。
29 5号立即有了回音,先也是“咚咚”两下,然后是“咚咚咚”连续7下。
“7个人!他们小号子也关了这么多?”
正嬉闹间,铁门上“哗啦”一响,打开了一个像一本杂志那么大的小口。
“开饭!”
一人一碗玉米饭,菜是一盆切碎的榨菜。
这饭我起码有10年没吃了。
启东盛产玉米、元麦、蚕豆、棉花,因为家贫,加上农村经济以粮为纲,这玉米饭和麦饭我是吃惯的。能吃到干饭当时已是粮户,吃粥很正常,再不够,那就用蕃芋代替了。
30 我就着榨菜,慢慢地边吃边想,生活水平一下子倒退了10年,你能习惯吗?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吃!吃下去!活下去,并要记住!
“袁老师可以嘛,把一碗饭全吃下去了?”孙厂长把饭给了黄福星一半,另一半也勉强地咽下去,所以他很惊讶。
“劳动人民的血汗嘛,种田不容易啊。”
“什么劳动人民血汗?这叫没得办法,吃官司。”
“我刚来的时候,几天都吃不下饭,后来肚子饿,没得办法。”
“海门看守所吃的是米饭,就我们启东吃玉米,真是出鬼了。”
“中饭也这样?”
“中饭?中饭是和米的。”
“晚上也是和米的。”
31
仇云飞也没吃完,其余的差不多都吃完。黄福星和大同人猜手心、手背,第一回合,两人都是手心。第二回合,黄福星是拳头,大同人是手心,黄福星输了。他嘴里
咽着饭粒,站起来把大同人的碗、仇云飞的碗和自己的碗叠起来到水池边去洗。还是没水。他嘴巴凑上去吸了吸,吸不下来,就把碗往板上一搁,说:
“没水,等一歇再说。”
说完,他捞起毛巾抹了抹嘴。然后去摆弄几件湿衣服。圩角那个奸幼的看见了,就说:
“今天不会下雨了。”
“看样子要好天。”开假发票的也附和着说,“衣服拿出去晒一晒。”
32 我也想看看放风是怎么回事。
陆建辉在铁门缝里向外张望,听到大铁门“咣当”一响,他赶紧又往前凑了凑,然后报告:
“张所长、林所长、施所长……来了!”他连滚带爬地溜到自己位置,大家也赶紧在位置上坐好,两个人影从铁窗外闪过,连头都没转过来。
这时,南边1号门“咣――当!”地响,女犯人放风了。
仇云飞跑过去,一只脚蹬在80厘米高的门槛上,眯着一只眼在看。黄福星踩着蛇皮袋,两只手扒着窗边,探头探脑。大同人骂着黄福星,说他蛇皮袋里有饼干。其余的人都在原位瞧着,陆平的眼睛鼓得像淋雨的蛤蟆。
33 仇云飞招手让我过去,我把头凑近门缝看了看,不甚分明,倒看见对面监房里铁门、铁窗后面冒出不少光头,真像一群师父不在而无心念经偷看世态的和尚!
“袁老师,你看这个穿黑上衣、白中裤的女的。”
“就是最北边晒衣服的?”
“对,她判了7年。”
“什么事情?”
“听说是贪污,是二厂的。”
突然,黄福星敏捷地往下一跳,躲在窗子下。一个人头出现在铁窗前,大盖帽下的眼睛冷静地扫了一圈,又往南走。
“哪一个?”
“黑猫警长。”
34 轮到我们了。
铁门“咣――当”一声非常刺耳,阳光射进来,有点夺目。
“马桶哪个端?”
是那个大同人在问。
“还是你。”仇云飞回答。
大同人跑过去,一个马步,把马桶捧起来,一口气端上台阶,牙帮咬得紧紧地。然后,他又屏住气端下台阶,放在水泥场上。仇云飞、陆平、黄福星、奸幼的、开假发票的和我鱼贯而出,陆建辉和孙厂长没出来,陆就站在门口,赤膊。
黄福星和陆平在晒衣服,奸幼的把一条洗得发白的兰田径裤挂在铅丝上。仇云飞和我,还有那个开假发票的,站在场上喘气。
35
“穿过来,你这样晒要被风刮走的。”黄福星在指导那个奸幼的晒短裤,一个裤筒绕过铅丝穿过另一个裤筒,一拉,打一个结,就不会掉了。那个奸幼的眼睛眨一
眨,想看一看3号监房里的女犯人,被武警,就是那个“黑猫警长”赶回来。岗楼上也有一个武警,步枪靠在垛墙上,支着肘在望着我们。
“进去,进去。”放风的把钥匙一抖,仇云飞慢腾腾地走上台阶,轻轻地往4号里一跳,80厘米高的台阶横在他的身后,才及他的股骨中部。
“这放风不到5分钟!”我的手表被寄放在保管室,但我可以估计出来。
“你以为有多长?”仇云飞在地板上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像下命令似的说:
“搞卫生吧?”
36 大同人到水池边拿了一块抹布,一拧龙头,还好,来水了。他用盆子接了,潮了潮布,就开始擦地板。
这擦地板有点像狗耕田,屁股蹶得老高,双手并拢推着抹布,一块一条。其实,我看得出来,这里面不脏,天天擦,哪里来的灰尘?
我们一起站到大同人擦过的地方,仇云飞手里一张旧报纸,我搭眼一瞧,还是门口看见的那张:
“方励之、李淑娴夫妇日前被批准出国治病……”
我走开来,心里想:
这看守所里要呆多久呢?十天申诉期一过,也许就要解农场了吧。
37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真的像仇云飞原来讲过的,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地球好像不在转了,太阳直直地射下来,天闷热,人烦躁。我感到好像要发生一点事情。
果
不其然,中午刚开完饭,那个大同人和开假发票的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开始吵了起来,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互相在骂爹骂娘的,仇云飞连喝了几声都喝不住。也不知
是谁先动的手,总之他们俩打了起来。一个用毛巾使劲地抽打着对方,一个则用脚狠狠地踢。仇云飞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去,一人一脚,把他们劝开来。
我们都在望着这两个打架的,他们气呼呼地坐在地板上,眼睛都红红的,像野兽。
黄福星喊了一声:
“所长来了!”
我们正诧异时,铁门“咣当”一声,开了,还有一声严厉的怒斥:
“想死啊!都出来!”
38 9个人全都带到所长办公室。
这个地方我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喊我过去剃光头。
所长问明打架缘由后,不管三七二十一,集体惩罚。
除了那个大同人是一个人单独双手背铐外,其他的两人一组铐在一起。我和那个孙厂长是一组的,他左手,我右手。铐好以后,所长命令我们到场心里太阳底下暴晒2小时。
站定以后,孙厂长叫我不要动,他说:
“袁老师,这是一种吃肉铐,你越动铐得越紧。”
“那怎么办?”
“你用另一只手把它稍微拉下一点,到手臂细一点的地方。”
话没说完,汗已经把全身湿透。
我看孙厂长的脸,像从水里刚洗过没擦干一样。
39 9个光头在大太阳底下顶着,像用来祭祀的牲畜。
我咬紧牙关,任汗水从我的体内蒸发,再从我的胴体上缓缓流下。
2小时,比2年、20年还长。
我看着那只被手铐铐住的手,慢慢地颜色变深,感觉也好像麻木了。
“孙厂长,这手会残废吗?”
“不会的,2小时无所谓的。”孙厂长说完,转过脸望了我一眼。
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叫磨练,我顿时感到我的阅历太浅太浅。
40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到了2个小时,总之我在汗干了又出,出了又干几个来回之后,我真有点不敢相信:我能扛得住!
所长出来,给我们一组一组打开手铐。我们默默地走回4号监房。
想喝水!我舔着干裂的嘴唇,咽下干干的唾液,只有喉结在机械地上下,其实什么也没有。
连自来水也没有,这里只有空气和时间。
打架的两个现在也蔫了,再也提不起劲来。仇云飞闭着眼睛,头靠着墙,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像坐化的老僧一样。
41 然而惩罚并没有完,开过晚饭以后,所长过来把我们的大蚊帐收了!
今夜我们都没有蚊帐了!
我后来也睡过蚊帐外面,深知夏天没有蚊帐的后果。
但谁也不说话,空气又像凝固了一样。
我又想起了白天毒太阳下,满脸汗水的孙厂长那深邃的目光。
是的,磨练。让磨练来得更多些吧!
夜色降临,蚊子来了。奇怪,今天的蚊子好像特别开心也。仇云飞用凉席铺在地板上,澡也没洗,就睡了,实在也没水洗澡。大同人和开假发票的用一顶小凉席当大扇子,两人齐心协力站在仇云飞床边用力地扇着,试图赶走一些疯狂的吸血鬼。仇云飞一动不动,沉寂得可怕。
42 我给自己做了一个小帐篷。
两个蛇皮袋先靠墙放着,一条床单一端固定在上面,一端拖下来,盖在身上。我看有的人先用床单蒙头睡一会,实在太闷了,就把头伸出来,狠命地吸几口新鲜空气。蚊子咬了,再把头缩进来。
我钻进我的帐篷,把床单四面拉平。我先是感觉到脚上黏糊糊的极不舒服,我知道这是汗。但出汗比被蚊子咬要好吧,所以我强忍住没把腿伸出床单。
过一会,我感觉到发闷,空间实在太小了。我把脸移到床单边上,掀开一点,把嘴巴张开呼吸外面的空气。心想:你蚊子敢来,我就一口吞了你。
43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吃了一个多月的冬瓜小白虾也告一段落了。
有一天,我们正在谈论这个天气,也在等黄福星的提审有什么最新的结果。
在快要开晚饭的时候,门突然没有任何预感地被打开,黄福星回来了。
但这次与往常明显不同,黄福星身上居然多了副脚镣手铐!他本人也一反常态,默默无语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后就再也不开口。
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老实说,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也一无所知。
仇云飞倒是有大将风度,还跟黄福星开玩笑:
“福星升官了?”
44 黄福星苦笑了一下,他是扒窃而进监狱的,有这么严重?非要用脚镣手铐?我不得其解,还有不少人也蒙在鼓里。
后来有一次,黄福星再次被提审,乘他不在的时候,仇云飞稍微透露了一点内幕:
“他杀了人。”
我们吓了一跳:是吗?
“他们两个人偷一个看鱼簖的老头的鸭蛋,被老头发现以后,他们就把老头卡死,丢到河里。”
一想起与黄福星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大家都不寒而栗。
黄福星是个杀人犯!
45 从仇云飞的口中,我们还知道了:
黄福星是个独生子,二十郎当岁,三十岁不到,还没有结婚,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种田人。
还有一个同案犯,也差不多年纪,结婚了,小孩才几岁,老婆也是农村里的。那个男的本来还在上海工地上,才回来几天。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唉,老婆小孩受苦了。
以前黄福星也在上海工地上干过活的,嫌活苦,工资少,又回来了。回来了也没正事,整天只知道玩。
46 正在这时候,仇云飞要解农场了。还算好,是南通的环本农场,离家不是很远。通知来的那天晚上,仇云飞开始收拾一些东西,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仿佛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一样。
就寝了,我见他双手还是习惯性地交叉着放在胸口上,眼睛空洞地望着顶上的钢筋网。突然他问我:
“袁老师,你相信命吗?”
“我不相信。”
“我相信。”他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活到40,一直都很顺利。家庭、财产,该有的我都有了。但太顺利了,就要有磨难。你信吗?”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多很多。
47 第二天开过早饭,我们都跟仇云飞道着分别的话。仇云飞送了两包饼干给黄福星,叫他不要太难过,说不定上诉还有希望呢。
时间到了,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的一双大手。
“再见,仇师傅。”
“嗯,不能说再见。你希望我再进来啊?”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再进来。”
“出来了,到我家来找我。”
“一定,你要当心啊。”
“我知道,你也要当心。”
48 送走仇云飞,4号也没有再进来人。只是几个收审的,有的判刑以后又搬到别的监房,有的当时就放回家了。而我也跟那个开假发票的换到了都是劳教的9号监房,准备解农场了。黄福星还在那个监房里。
一切都很沉闷,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被打发过去。
黄福星的事,新监房几个劳教的也知道。但也没有什么更新的消息。
直到那天清晨。
49 我们已经起来了,但早饭还没开。有一个眼尖的就喊我们看外面,说是来了好多武警。
我们一个个爬上铁门或者铁窗往外张望:
张所长带队的,好几个武警,戴着墨镜、白手套,样子有点吓人。
“什么事啊?”
“到4号了。”
4号?我的心一紧:黄福星?
“是黄福星!”
两个高大的武警把黄福星夹在中间,黄福星几乎不能用自己的脚走路了,也许他是吓瘫了。
“黄福星今天要枪毙了!”
50 终于盼到了送农场的这一天。
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凌晨5点就上了路。南通、张家港、江阴、常州……一个个美丽的城市在我们眼前掠过。――农场,该是啥模样呢?
左回右转,丘陵起伏。武进、金坛,匍然车后。句容不远了!
12点左右,我们在天王寺附近的一个镇上停车吃饭。店家搬出了三张大桌子,在场心里摆成一排,我们12名男女劳教少教团团围坐其上,两名武警端着轻型冲锋枪分立在两旁。
早晨只吃了两片面包的我,经过7个多小时的颠簸,肚皮早就贴到脊梁骨了。
51 我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一般。菜不多,只有豆腐菠菜汤和盐水鹅。但戴罪之人又有何奢求呢?
我低着光头,只顾往嘴里扒饭。忽抬头瞥见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也许就是店主的母亲,正在一边远远地凝视着我们。那神情使我立刻想到了我的母亲,年龄和她相仿,满头也净是白发。
我失去自由5个月,妈妈已经有150天没见到她的儿子了。一想到母亲这时候也许正一人在家,因为思念而泪水涟涟,我的心里便一阵绞痛。妈妈,我对不起您呀!
52 这样想着,口里动作不觉地越来越慢。吃客们纷纷离座,而我却还在机械地咀嚼着饭菜。一块鹅肉,几经努力,怎么也撕咬不开,只好作罢。
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叽叽喳喳的,似乎在对我这个戴手铐的顾客评头品足。和我一副铐子“友谊”在一起的同伴也吃完了,嘴里却叫我慢慢吃。
我边吃边想,想母亲生我、养我、哺育我长大。如今她残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别离。我不应该让她伤心,在黄昏时倚门望儿归啊。
53 突然,我面前的饭碗里添了一块鱼肉。抬头一看,正是那位老大娘。她夹了菜扭头就走,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老妈妈啊老妈妈,我是有罪之人,您却还这么怜悯我。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滚下来……
回到车上,他们问我怎么这么慢,我说我吃到了一块鱼。看守所里几个月才看到半条鱼。于是有人恭喜我,说我要交好运了。
是啊,苦尽甘来,自古皆然。我一定在农场好好干,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要争取早日回家乡。
傍晚,当汽车停在句东农场基建中队大门口时,我这样想。(上篇完)
[ 本帖最后由 落落的疯 于 2011-9-29 10:2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