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拘者
说起万恶的旧社会，我的耳边立即响起自幼得来的教导，“一穷二白”，到了连一颗钉子都不能制造的地步。小时候——那是60年代，家门口就有一家制钉厂，我趴在窗户上看过——半间教室大的车间里放着黑乎乎的机器，成卷的钢丝被拉出来从机器里穿过，切断，一头镦出来钉帽，一头冲出来钉尖，亮晶晶的钉子掉在地上的料斗里，齐活。这个过程之简陋，对我这样好奇心特重的孩子都没有丝毫吸引力。
不能造钉子的说法从鲁迅那里得到了间接支持，他在谈到报纸造谣时说过，上世纪20年代中国的记者看不懂日文的“金针”二字，想当然的将之译成铁钉，以至于“铁钉穿手，成串牵走”这样的句子使读者不知所云。老先生感慨道，农耕社会的人们不能理解工业产品，只知道铁钉，不知道钢丝。日文的金针指的是钢丝，这玩意任何手艺高超的铁匠都不能制造，而钢丝是制造钉子的半成品。
但是，我从很久以前就认为旧社会不能造钉子这说法很不真实。我是铁路子弟，那时的铁路很牛，铁路职工也很牛，70年代初的少年时，穿过父亲50年代发的麻袋呢铁路制服，光是那一排亮晶晶的铜扣子就让同学们艳羡不已。我家是上世纪初乘了火车来到此地，我爷爷在20-30年代在陇海线上工作过。我想，一个能够造铁路的社会，却不能造没意思透了的钉子，这逻辑当中存在着不可理喻的扭曲甚至断裂。
感谢CCTV，最近的一个凌晨节目中谈到了张之洞，节目见证了兴建于1890年的汉阳铁厂，它在19世纪就炼出了“世界上最好的钢”（主持人转述的英国人语），1906年通车的京汉铁路的钢轨就是汉阳铁厂的产品。汉阳铁厂早就知道，但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小作坊或者大铁匠铺，现在才明白，当时投入500万两白银，现今折合人民币6亿多元。怪不得在100多年前它就有了8万吨铁，4万吨钢，2万吨钢轨的生产能力。
江西萍乡的煤，湖北大冶的铁矿，英国的马丁炉与冶炼技术，德国与日本的后续资本，中国的广阔市场，一幅以国际化标准描绘的大工业图景，早在120年前就从汉阳铁厂身上完美展现，直到今天，中国的工业发展也没有跳出这个框框。
但是，为什么要骗我？
前些时，一篇讨论红卫兵为什么那么残暴的帖子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我认为，这是教育的结果。理由是，当时社会的中坚力量25-50岁的人并不普遍的残暴，这是因为他们大多数人的少年青年时代，经历过正常社会的熏陶，能够自然的区分真实与谎言，因而其行为能够保持理性。
而新一代的孩子们自幼在一个声音的教育下成长，一穷二白，水深火热，民不聊生，这样悲惨的社会境况使他们对旧社会怀有极大的恐惧，对一切有可能对过去的悲惨负有责任的人，都充满了仇恨。到了1966年，16-22岁的一代革命小将们，在伟人的吆喝下站了出来，将铜头皮带抽到了老舍们的身上，将铁锤大棒砸到了被称为“四旧”的文化遗产上。
小学一年级，老师给我们讲小偷的故事：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孩子，偷了一根针受到妈妈的鼓励，后来不断的偷了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受到鼓励，直到有一天他犯下重罪，将要被枪毙时提出最后的要求，要吃妈妈最后一口奶，妈妈满足了他的要求，而他却咬掉了妈妈的奶头。
从此，在我与父母的信任中被打进一根楔子。我总是要审视父母对我的要求，因为他们并不能总和老师保持一致，而此时，我会自觉的站在老师的一方，因为她代表着社会正义，而罪与非罪的界定正是由社会而不是妈妈来决定。妈妈总会鼓励孩子利己，妈妈总是自私而且怯懦，一旦被误导了的我有理由充满仇恨——哪怕那是对妈妈；有仇恨就应该迸发出怒火——哪怕那是咬掉妈妈的奶头。
这就是一口狼奶，喝狼奶的长大孩子的行为没有底线。
但是人类的行为从不以构建者的意志为转移。精心培育的一代红卫兵，只是下乡了几年，亲身经历了农耕生活，就回复到了人性的常态。谎言就是谎言，不论多么美妙，也禁不得轻轻一戳。
撒谎有术，也有效，却也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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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September 01,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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