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
1989年5月9号星期二
又在重新学习4月26号的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副团长和主任到我们连来视察学习社论的情况。主任要求要展开对社论精神的探讨,不能看完了知道了就完了,要领会精神。
下午3;30的时候,突然接到上级的通知,要全体集训的官兵必须在今晚返回驻地,准备到北京执行任务!我们都慌乱了起来,意识到北京的情况很严重了。集训地的上空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号声,是一级战备的声音。
我们在慌乱中又重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起来!准备明天返回部队。二炮连指导员还说让我给他们连队里画黑板报呢!
1989年5月11号星期4(日记摘抄)
上午8:00新上任的团长在礼堂组织全体官兵召开去北京执行任务的动员大会。要求所有的人员都要参加,包括后勤炊事班的人员。大会主席台上有政委、副团长、主任、参谋长、宣传股长、特务连连长和通信连连长全到齐了。整个礼堂里的气氛非常的严肃,会前依然是以营为单位唱歌,我们一营先唱,好象歌声也比以前洪亮了许多,由新到任的营长指挥,李营长指挥的手势果断、肯定、节奏快,他原来是大功三连的连长,军事素质极强,我从来也没有看到他笑过。接下来是新团长讲话:“要到北京执行极其重要的任务,一段时间里在北京的局势里有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插手,妄图制造动乱,制造谣言、煽动学生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其目的是想动摇共产党的领导,这是我们军队不能允许的等等”。接下来是参谋长和主任讲话,布置了具体去北京执行任务的准备工作,是在13号的上午10:00全团集合去北京。后勤处长又布置了在进京的路途中的伙食安排:“一人配发3袋面包和一壶水”。军备装备由参谋长做安排,“全团换发新的枪支,由团汽车营负责运输军务物资和人员的运输”。
我们都心情紧张,这是真的要去北京了啊!不知道那里的实际情况怎样。
下午连里又开了会作具体的布属。全连所有的人都要去北京,由指导员和连长带队,就留下一个刚从家乡探亲回来的老兵在驻地留守。
1989年5月11号.星期四
指导员安排上午我和黄文星一起去跟营里派来的一辆卡车到后山的仓库里把枪支、子弹运出来。
以前还不知道后山有个弹药库,从我们营房往东走经过高家应大桥左转一直往深山里扎,汽车在山坳里颠簸行走了近三个小时才到了团弹药库。那里住了一个特务排专门看守着弹药库,仓库在山洞里,一个连长拿出参谋长开的手续给管仓库的排长看,看完了排长在那纸上签了字。我和黄文星、崔志国、仇天桥和一连二连来的士兵进入山洞里,里面很大,有很多个洞连在一起的,我们从放枪的洞里把枪一箱箱的抬到卡车上,由排长点箱子的数目和登记箱子的编号。
回到营里把枪发到各连队,箱子里面全是用黄油把枪包裹着,一拉抢栓里边的黄油就一条直线的射了出来,这是全新的85 式7.62毫米式冲锋枪,可单、连发射击。连长组织全连把枪擦拭干净,把枪管.枪栓.枪堂里里外外全擦拭了一遍。
1989年5月15号 星期一
来龙俯射击场两天了,各个连在忙着扎帐篷,在院内靠最里面是很大的停车场,前面就是个大的操场,这里就是我们的临时的驻地,晚上各连组织看报纸。
我们是12号傍晚到达北京石景山区“龙俯射击场” 的,这是共军八一队训练用的射击场。
很大的一个院子,里面全是一排排的射击场馆,院子里长满了松树、扬树,马路也比较宽阔。偶然还能看到身材修长的男女运动员在院内的马路上穿过,女运动员皮肤白皙,在这样的天气里她们就过早的穿上了短袖背心,更是显的健美、性感。我们都喜欢能在院内多见到她们。
12号的早晨8:00的时候我们一营都集合在操场上准备出发去北京。远看山脚下的二营、三营和炮营也都集合完备登上了卡车,9:00我们全部武装聚集在团部的大门口。每个连加上炊事班里的用具勉强装满了两辆军用卡车。团部大门口的马路上已是绿色的卡车排成的长龙。团长、政委、主任各自做在自己的吉普车里一趟趟地巡视着我们的车队。
团部的大门口和在院墙上有许多军官的家属来送行,我看到李瑞春和另三个女兵倚在墙上在向我招手,那一刻是真的有点不想离开部队的感觉,有十多天没能够和李瑞春见面了,心理也在一直惦记着她;没有想到她能来送我们,一半的可能性她想见到我吧!当车队慢慢地开动时,她在和我们一次次的挥手告别,但我不好意思向她更多挥手,其它的战友、排长、连长会猜测我们是怎样的关系。
浩浩荡荡的车队从张家口东北边的251医院门口穿过直奔宣化方向,宣化过后是下花园,过了下花园就进入到了往北京去的山路了。车队并没有沿着大的公共道路走,而是上了崎岖盘旋的更难走的山路,非常危险,路又窄,会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走了好长的时间发现还是绕到了原地!有的时候在前边领头的车队已经往更远的山里走了,但绕了一会又在车队尾巴的山路上。这是条战备路,只有在应急状态下才会起用这条路线。车队走的很慢,越走越往深山里去了,有时候又突然往下滑行。远处是层层的山峦,看的异常的清晰,只有近处被卡车带动的尘土在空中漂浮。到中午时车队进入到了一个平坦的地带。这深山里只有一个村庄,过了村庄我们全师的车队都停下来休息。在山脚下能看到流下来的泉水,我们纷纷下车喝泉水。在休息中连长到团长开了个会。连长说到北京还需要五个小时的时间。
再往前走了近三个小时,车队进到了宽阔的柏油马路了,进入了八达岭地带的路标,离北京很近了。又穿过了四个山洞车队停了下来,团长和参谋长坐在吉普车里前后穿梭着清点车辆。这时感觉像在看连环画的情景。上面下令每辆车的前方要站立四个手握枪的士兵,卡车后面的两个角里也各站着一位,其它都整齐地坐在车厢里不许东张西望!四十分钟后车队启动,已经缓缓接近北京的市区。马路两旁行走的人和车辆也越来越多了。傍晚,红色云彩透过山脚层层的树林漂浮着,山腰上有各式的楼房。再往前,把经过的大山推得远远的,然后进入的石景山的街区,穿过路两旁林立的烟囱厂房,车队开进了龙俯射击场。
1989年5月17日 星期三
本来我们团是要住在射击场的礼堂里。前天住了一个晚上,大厅、过道里塞了满满的人。我们把随身带的铺盖就铺在了水泥地上。其它的部队,77团和79团炮团住在了射击场馆里,但是后来的部队还是住不下!所以我们今天一天在操场上搭起了几百个帐篷,我们一营在最里面,然后是二营三营。77和79团和我们住在了一起。以前见面少现在住在了一起,还和77团的任楷79团的李峰见了面,我们很高兴,这是入伍以来第一次见面,我们都是在老家入伍的。
1989年5月18号星期四
我们组织看共军报和上级下达的档,学生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上还是没有散去,学生的高自联煽动部分学生用绝食的方式提出一定要和政府对话,地铁、公交汽车大部分都不通了。档说北京的局势已经很危险了!有不少的坏分子混在学生队伍里,制造混乱、散布谣言,污蔑党和国家领导人;希望广大官兵在这时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听信破坏分子的谣言蛊惑!要坚定不疑的拥护党的领导,甚至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中华人民共和国!要和其它的兄弟部队团结起来,打好保卫北京保卫国家这一仗。
这两天不断有军用卡车给我们运食品,有成箱的压缩饼干、罐头、方便面等,拉到这里来也不让吃,分给每个团后用防雨蓬布盖上,白天晚上都有战士看管着。
气氛也是愈来愈紧张了,指导员说这几天要做好进城准备,除了团里的采购车一天可以一次出入射击场的大门,其它任何人不许走出射击场大门,岗哨也非常严密!后半夜一点半是我值勤,要求值勤的人员,枪里压上实弹,我一想就紧张,怕到时候枪“走火”了。
1989年5月19号.星期五
上午指导员去团里开会回来马上召集全连集合,指导员宣布明天上午要进城。以连为单位,我们连缩减了用两辆卡车,每人发两袋面包和一壶水。今天上午把枪发下来,每人85式冲锋枪一支。晚上帐篷里乱糟糟的,都在忙呼着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忐忑不安的心情,无法想象到城里会发生仕么。班里曹志国和我在下半夜各有一岗。
189年5月27号.星期五
自从五月二十六号从古城街撤回来,天天组织我们看报纸学习,等待新的命令。
在二十号的早上我们出发去了石景山古城街的。出发时整个军198、197、193、199师都集合在操场上,以团为单位点名,军长和参谋长都讲了话,场面很像是在阅兵。军长身材粗壮高大皮肤很黑,穿着一身笔挺的毛料黄褐色军衣,帽子上金黄色的头箍和双肩上的少将肩章还带着墨镜站在讲台上,显得非常威严。旁边站着政委、参谋长等十来位军级首长。每个团的最前列站着团长。军长说:“我们65军在今天要执行中央军委交给我们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到天安门广场,去维护那里的秩序,按军委的命令清理天安门广场,对那里施行戒严。那里的情况现在非常的复杂,一些破坏分子混在人民群众和学生中妄图颠覆党的领导,张贴大字报污蔑党和国家领导人,试图制造动乱!这是我们人民的军队所不能允许的。我们65军是北京的北大门,就是要维护北京的和平与安定。中央军委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65军,我们一定要完成党和国家交给我们的任务。”后边是参谋长作了详细的进城计划。然后我们全副武装登上了卡车,每个战士都笔直的站立在车上手里握着枪,带着白色手套。浩浩荡荡向北京的中心天安门开去。刚开始车队很顺利的穿过了石景山区,马路上不断能看到从城内方向骑着自行车而来的学生,他们一边骑车一边还伸着两个手指头,头上裹着红色、白色的布条,也有人坐在汽车上,向我们展示横幅:“拥护学生静坐绝食!要求对话!”,也有很多看来是单位工人打着横幅:“要平等!要自由!”。
车队越往前走越难走了,游行示威的人群越来越多,它们在马路上成群结队的簇拥着奔跑着高呼口号!人群拥上来阻拦军车,但军车还是在慢慢地向前移动,学生们向后退一点车队就向前走一点,但学生越聚越多,又缓慢地行驶了两个路口,车队再也无法向前走了!在马路左边有大片居民楼的地方完全停下。这时学生们就上来向军队演讲:“你们是人民的子弟兵,你们和我们一样也有父母,你们不要去镇压学生们”。我们站在卡车上心里很紧张,没有一个说话的。前方古城街已是人山人海,学生还不知从那里开来许多公交车,还用身体组成人墙层层把车队围困,已经是水泄不通了。学生们一轮接一轮的上来给我们演讲,上一轮完了下一轮就紧跟着来了。他们被簇拥在三轮车和民用卡车的上面,演讲到高潮时就迎来了学生市民们的一遍遍欢呼声。一个北京大学的学生说:“中国从五四以来政府也没有用武力镇压过学生,现在中国到了必须要清除那些贪污腐化的官僚的时候了,希望共军能够看清事实,不要替政府卖命”。 这就引起市民学生的掌声。后来一大群系着头巾的学生,簇拥着一个老人拨开人群来演讲。老人说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希望我们不要对学生开枪,他说“共军是抵抗侵略者的,不是来向自己的同胞开枪的”,他激动地哆嗦着手,说完了又赢来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我真的疑惑了,这眼前的情景,不知道坏人藏在沸腾的人群中的何处,我原有的使命感消失了。从上午到晚上8:30以后学生依然没有散去,还是有更多的学生从天安门方向涌来;各个学校还打着横幅写着学校的名称,有政法大学、北京大学、中央民族学院、首都师大、清华大学、首都钢大、中国农业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青年政治学院等等。我们在卡车上已经整整站了10多个小时了,几乎是蚊丝未动!中午的炎热到晚上时也慢慢散去,才感到又渴又饿啊。部队下令可以在车上原地就座,本来在上面站着也比较挤,人员全部座下是不可能的,我们就让前半截车厢里的战友先做,这样轮流着前后换着休息。我们随身带了每人两袋面包也只能先吃一袋,吃不饱在这时侯也没有其它的办法。到晚上11:00后学生们的激动也有所平息了,也一蔟蔟的座在地上或躺下休息了。在昏黄的路灯下好多学生还在四处走动着。上厕所时下令不许单人去要一个班集体去,离我们较近的地方在马路对面是个饭店,团里派人给饭店的人打了招呼,可以用他们的厕所。下半夜时很冷,我们抱在了一起睡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好多学生也醒了,他们就裹了个雨衣睡在马路边上。
9:00时演讲又开始了,有的学生也试图跟我们聊天,问我们的老家是那里的,渐渐接触多了才了解他们大多是全国各地来的大学生。有安徽、河南、西安、浙江、重庆、云南等地赶来的。有个学生说他昨晚从杭州赶来,在郑州转的车。西安来的学生很多,有个学生说他们一个班都来了,是老师带着来的。也有一些学生是学校不让来,但学校都停课了,他们自己组织了十来个学生来到北京。现在他们演讲的次数也比昨天少了,学生、市民都更愿意和我们聊天。连长一言不发瞪了我们好几眼,意思是不许和学生聊的太多,也没有办法啊,学生市民们很热情。中午学生给我们拉来很多矿泉水,硬往我们手里塞。到下午1:00多时,又从天安门方向来了一批学生,又开始了新一轮演讲:“亲爱的人民子弟兵,你们不能把枪口对准你们的兄弟姐妹!我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学生,你们知道吗?北京没有发生动乱!北京的秩序很好!你们回去吧,我们的边境更需要你们”。
他们又唱起国际歌,歌声在古城街的上空此起彼浮!这时候我们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戒心,和学生之间的聊天也放松了好多,他们和我们聊北京发生的更具体的情况:“我们没有更多的奢求!只是要求和李鹏谈判,他却躲到红墙里面不见我们,共产党说要鱼水一家人嘛,现在绝食的学生已经不行了”。
傍晚我和崔志国、黄文星、侯自洪下车上厕所,我被几个市民围到了路旁草坪的围栏边上,他们问我:“你多大了啊”?我说:“17岁了“,“小伙子长的真标准啊,别回部队了,我在北京给你找个女孩结婚,好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随便聊了几句,这时我发现围了好几十人了,七嘴八舌议论著。我感到有点恐慌,赶快从人群拔开一条缝隙回到车上。晚饭时好多市民学生们送来了面包、方便面给我们吃。刚开始部队领导说不让吃,但后来也都吃了,必竟我们一点吃的也没有了。
晚上太冷了,我挤坐在屠治国和黄文星的中间,时间长了腿和脚都酸麻,因为腿是弯曲着不能动弹,前面就是侯则宏的背部,好在到下半夜我和姜华换了一下位置,能靠在车梆上睡几个小时,睡不着我们几个就说话聊天,排长不叫我们说了。今天的月亮特别亮,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汽车下面的学生也大都睡着了。
第二天的上午我协助李干士给部队拍照片,在车队的缝隙里窜来窜去的,也不敢离车队太远了,那样怕被群众围观。
中午一架架直升机在古城上空盘旋着,从飞机撒下的传单在上空飞舞,一开始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学生疯抢着传单,士兵也不能下车,大部分都让学生抢去了。他们不愿意给我们看。看后好多学生就给撕碎了。也有一些落到我们手里的,上面写得是北京市戒严指挥部下发给我们的:“广大共军指战员,不要听信一小部分人的谣言、煽动、蛊惑!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坚定地站在党和人民的利益一边”,并且向我们连日来的辛苦表示慰问。这更加激起了学生和市民的情绪,整个古城街的气氛马上沸腾了。这时我感到事态越来越严重了,和学生相处了好几天了,很难辨别坏分子藏在仕么地方。
中午天气太热了,太阳一会就移动到了杨树的缝隙里,直照在我们的头顶,能看到黑色的车身人身的影子投射在马路上,并随着时间移动。下午又来了几个学生,他们说是从湖南师大来的,我和班长和一班副黄文星,爬在车梆上和他们说话。有个女生说她的哥哥也在新疆的部队里当兵,是去年入伍的,她说哥哥给家里写信说部队是磨练人的好地方,连写信的口气也和以前在家时不一样了,她真的想去哥哥的部队去看看,她说看到我们她老是想自己的哥哥是不是也会在我们里面。穿着蓝卡上衣的矮个男生说,他毕业后也想去部队锻炼锻炼,但他不知道通过什么管道。我们聊得比较投机,他们还给我们写下了通信地址,希望以后能写信,走时我们就有点依依不舍了。
下午传来要退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得到指示,说是军队的领导正在和学生的高自联协商。
直到傍晚,才接到撤出古城街的消息。当车队缓缓起动时,学生、市民欢呼高唱,他们站在马路两边一一与我们握手告别!
学生激奋的说:“共军,你们是最可爱的人!我们拥护你们撤出北京城,北京有学生和市民维护,你们放心吧”。有的学生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车队从沸腾的古城街驶出来了。马路两旁的居民楼门口、厂房门口和楼房的窗户,站满了欢送的人群,他们从窗户里打出横幅“欢送共军退出北京城,我们热爱你们”,并且一路上到处是鞭炮齐鸣。
9年5月30号星期三
上面没有下达行动计划。我们除了看报纸了解形势,就开始站姿、踢正步和军体拳的训练。
1989年6月1号星期四
是要“便衣”进城了,指导员和连长都证实了这个消息,只是还没有正式通知,班长不要我们往外乱说,但明显能感觉到营房里的气氛有点紧张。
指导员到排里来看,说:“做好心理上的准备,等待通知”,然后来到我面前,我给他打了敬礼,他说:“陈光怎么办呢”,我知道他对我有些担心,从古城撤回来后我就一直消化不良,不想吃东西,拉肚子。
下午1:00军里下达了正式通知是要便衣进城了。并且各营到团里领来了便衣服装,有白色和兰色的衬衣.短袖的汗衫还有兰色的灰色的裤子。我挑选了白色衬衫和灰色的裤子。
1989年6月6号星期二
6月3号上午10点:指导员决定让我来押送装枪支弹药的车。是个挂着地方牌照的公交车,有个老司机开,他穿了一身兰色工作服。从射击场出发目的地是人民大会堂的西后门。
指导员一再嘱咐我在车上要镇静!保持自然的表情。有人盘问就说是公交车到天安门拉学生,要和司机保持说法一致。车上的枪太多了,没有我能坐下的地方,只有趴在枪上,把头露在车窗。其它的战友也都换了便衣三两成群地在苹果园地铁和公交车上出发了。
车驶出射击场时侯,看到好多战友在路边上正往车站赶。车路过古城时很顺利,一路往前开,中间有几处街道游行的学生很多,司机就故意把车往车辆多的地方挤,免得让学生单独注意到我们的车。行至西单路口时,学生游行的人比较多,路过我的车时
他们还伸出了两个手指。有好几个学生还往车里看,但他们看不到车窗的下面。驶过西单路往前就看到了人民大会堂,这一带学生市民并不多,他们主要都在天安门广场,我们往右一拐300米就顺利到达了大会堂西后门。
我可能是第一个到达的运输枪支的车,后门有几个武警在值勤,没有其它部队的车进来。一个接待我的50岁左右的穿便衣的人,听我说是65军的,就叫我先把枪搬运到二楼靠楼梯的拐角处。司机在车上看着物品,我一个人一趟趟地往二楼搬,搬运了快2个小时,其它兄弟部队的人才赶到,我浑身都沾满了枪上的黄油,顺着我的衣服往下淌。
6月3号下午3点:三点后好多着便衣士兵已经进入到大会堂了,为了寻找到自己的队伍,军与军之间都有标示,我们65军左肩上扎个白毛巾,而38军是右肩上扎个白毛巾。
我们在大会堂一层二层到处寻找着自己的部队,大会堂里人越聚越多了,我在三楼和65军的聚集了,指导员和连长在忙着清点人数,我们连应到48人实到45人,还有3个人没有到齐,查了几次才发现炊事班长和一个87年入伍的老兵,还有与我同年入伍的新兵没有到,查遍了大会堂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
这时广场上的学生已经觉察到军人进入大会堂了,在大会堂里能听到学生的呼声越来越高。
6月3号下午4点:到4点时,我们师接到了一项任务,和我一样,38军的一辆押送枪支弹药的车,被困在西单,而且枪支弹药被学生和市民给抢走了。我们部队就是去西单抢回那些流失的枪支弹药。在出大会堂的西门时,就被学生和市民用卡车公交车一层层地堵住了。十几或二十几排的车横一趟、竖一趟的给拦截了去路,车上全是愤怒的学生和市民。前进不了,又退不出去。所以在那里持续了很长时间,和学生发生了一些冲突,学生和当兵的都有受伤。学生还在那儿不停地演讲。当兵的怕被冲开队伍,你抱着我、我抱着你,手挽着手。这时从大会堂墙外的亚运会停车点扔来了很多砖头和酒瓶子,在当兵的头盔上劈里啪啦滚着,有的士兵脸上被砸出很多血,部队在人群中闯出一条缝,把受伤的战士抬回大会堂里。
学生这时候一次次冲击大会堂,情绪非常激昂,那天下午一些学生用砖头和酒瓶子砸人民大会堂的玻璃。他们知道共军要管制天安门广场了。直到晚上九点左右,部队才和学生达成协定。学生让出一条路,当兵的又退回到大会堂里。
6月3号晚上十点:大会堂的一至三层都住满了军人,连楼梯上也都是人。上面下令可以原地就坐不能睡觉。因为随时都可能出发。每人发了两匣子弹,子弹要上堂,要把保险关上。气氛太紧张了,每人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楼下传来了枪声,说是38军一个士兵枪走火了,打伤了一个人。这时外面广场上学生的呼声一浪接一浪。
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东西了,会堂里面更没有可吃的。偶然能看到几个女服务员推着餐车往军长住的地方去,军长住在东边的楼梯口拐角的地方,那里搭建了个临时帐篷,往上就通到三层大会堂的露台了。看到服务员推餐车经过,有些士兵就开始吹口哨,结果引来了整个大会堂里的士兵都吹起了口哨。女服务员不好意思地低头推着餐车往前走。好多士兵更是“嚣张”了,故意大敞着厕所的门,在里面洗裸体澡,有意识地要女服务员们看到。
更可气的是军长吃饱了饭挺着大肚子带着墨镜,身后跟着5个190身高,胸前挂着微型冲锋枪的护卫,还有好几个漂亮的女兵紧跟在后面,在大会堂里走来走去的。
中间我和李干士一起去拍照片,我背着一夸包胶卷和照相机镜头,二楼三楼到处去拍,甚至到领导们指挥室里。后来我们爬上了大会堂的楼顶,一眼就看到东西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广场上已经沸腾了,学生们四处奔跑着,有的聚集在一起高喊着口号。这时候北京市政府戒严指挥部第一号令在广场上空播放:“广大市民和学生们,北京市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一小撮破坏分子煽动学生疯狂的攻击我人民大会堂,向我人民大会堂和共军武警战士投掷石头和燃烧瓶,致使我多名共军武警战士受伤!现在请学生和市民马上离开广场,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6月3号12点:大会堂里的部队马上要行动了,一楼二楼三楼的部队都已经集结完备,士兵全副武装等待着最后命令。士兵之间互相传话说,“上级的命令,如有阻拦者可以开枪!”我心里很发慌!担心我们出去时会遇到学生的阻拦,如果我不开枪,那后果怎样呢?假如开枪了学生们一定会很惨的!我也担心在那种混乱的场合中,自己怎么能分辨出那个人是学生市民中的坏分子,这种疑虑使我很难打开枪上的保险!这时大会堂的东门已经打开了,部队分好几十个纵队从东边的各个大门慢慢往外移动。走到大会堂的台阶上时就连成了横队,乌鸦鸦静静地站在那里。对面就是天安门广场。广场上像是开了锅似的沸腾!东西长安街和北京城的上空已经枪声四起,远远的能看到长安街上已经火光冲天。
6月4号1点:这时候整个广场上的电灯突然间熄灭了,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也平静了下来,远远的能看到学生们在各个帐篷里来回走串着。特种兵以极快的速度从大会堂这边向广场包抄。我们部队也配合着开始往天上射击。借着广场上学生的帐篷里的隐隐约约的光亮看到,特种兵们手握冲锋枪以匍匐和冲刺的动作已经进入了广场,他们迅速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位置,远远的已经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了。我终于松了口气,握枪的手全是汗。一个多小时后广场上的灯又重新亮了。这时广场上的广播里传来了台湾歌手侯得键的声音:“同学们,我是侯得键,让我们撤离广场吧,我们没必要做出不必要的牺牲了” 侯得键反复重复着这段讲话。
6月4号2点:侯得键用沙哑的声音说“同学们让我们手挽起手,到纪念碑这里来,让我们围绕着纪念碑正转三圈,倒转三圈撤离吧”。广场上的学生已经开始往纪念碑中心地带聚集了,从城外赶来的装甲车部队已经从东西长安街上开来。我们和特种兵也逐渐的向里合拢,特种兵们走在最前面,开始逐一清查每一个帐篷。
6月4号3点:学生围绕纪念碑的周围高唱起国际歌。然后逐渐向广场的东南角方向撤离。在东南角学生和武警发生了冲突,远远能看到武警组成的人墙拿着盾牌和警棍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我和李干士拍照的地点依然是在我们部队所处的广场西北角这个位置。东西长安街上靠金水桥边的马路上已停满了装甲车部队,车头冲着广场等待命令。
6月4号4点左右:装甲车部队开始向广场开动,一开始推倒的是自由女神像那巨大的雕塑。紧接着就是把学生们遗留下的帐篷和物品推成象一座座小山一样。瞬间装甲车遍布了整个广场。
6月4号5至6点左右:天刚蒙蒙亮时,北京上空下起了小雨。整个天安门广场狼烟四起,到处是没有燃完的灰烬,一滩滩黑水到处流淌着。洒落在雨水中的物品有纸箱子、衣服、被子、食物、报纸、成堆的自行车还有很多学生遗留的笔记本。我留下了几个学生的笔记本和胶卷放在背包里,其它的物品李干士不让我检。他说全烧了它,纪念碑周围的底座上全是学生写的标语和画的邓小平李鹏的漫画像,几乎看不到大理石的白色了。
6月4号7点左右:7点钟后我和炮连连长还有5个战士,去值勤时才看到大会堂的一层几个大厅里躺的全是受了伤的军人,他们躺在地板上,好多人浑身是血,也有的大腿和胳臂好象是断掉了,部队的医务人员正在忙着给他们用白纱布包扎着伤口。有的重伤员,医务人员临时用大会堂里的屏风,把他们圈了起来。我们值勤从大会堂里出来,穿过人民英雄纪念碑, 纪念碑周围到处是学生仍下的标语横幅,雨水把标语上的笔墨色和纸的红色浸泡了下来,黑红色的污水顺着纪念碑的台阶四处流。往南面走学生的物品堆的象山一样高,火焰加杂着雨水发出吱吱地叫声,在一堆没有燃尽的纸箱子方便面和被褥的混合堆里,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完整的头发,发梢处一根紫红的皮筋缠着,我有点疑惑,这头发像是齐齐的剪下来的。往东走再往北走,在纪念碑的北面约200米,看到一辆军用车里押的全是“暴乱分子”,几个士兵在用枪托砸一个人。往西走到西长安街上,路两旁的树已经被烧光了,路障被撞的七零八散,路上全是烧焦了的军车,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还在辟里八嚓燃烧的火焰。
整个天安门一下子安静了。到处是全副武装胳臂上扎着白毛巾的军人,装甲车部队停满了东西长安街,一架架直升机降落或起飞在天安门广场……〔未完待续〕
(说明:本日记是根据本人当年日记和后来的记忆整理而成)
陈光简历
1988年参军,在北京军区65军服军役。1989年参加了平息在北京发生的动乱。
1991年入共军艺术学院学油画,199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专业。现在工作生活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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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June 04,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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