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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贝:在北京当“泡兵”的日子

石 贝:在北京当“泡兵”的日子

作者:石贝 文章来源:开放  更新时间:10/24/2011 1:55:23 AM  

●一九六九年,北京八、九成中学生都被上山下乡,去了东北、云南的军垦农场或是插队落户,我是例外地逃过上山下乡的极少数学生之一。


文革之后的一九六八年底,毛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北京掀起中学生上山下乡热潮。一九六九年,中学六六和六七届之中的将近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学生,被分配到内蒙古军垦农场,或东北军垦农场,或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等地插队落户,我却是例外逃过上山下乡的极少数学生之一。

哪儿都不去!

我属於六八届毕业生。一九七○年北京市委突然改变政策,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可以留城,到北京的工厂当工人。可以不下乡.

但是这份幸运却并不属於我。一九七○年,文革初期的血统论依然在发酵,我和几个出身不好的同学,被告知不能分配到工厂.我和一位女同学接到通知,让我们到辽宁省抚余县插队落户。其他同学去农场。

同班同学,分配差别如此之大!原因很明显,我的父母是医生,父亲曾留学美国,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我便成了黑五类。那位女同学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中国人,文革中被打成特嫌(特务嫌疑),六八年生病失治而死。

我和那位女同学暗下决心,对插队分配置之不理。我们感到太不公平,我们不敢跟军宣队(校领导)讨甚么说法,我们保持沉默。

因为农场有工资,而插队是要跟老乡一样挣工分,所以我想去农场,总比下乡好。便分别去找内蒙古和云南的军垦农场驻京负责人,请他们接收我。没想到,他们审查我的档案之后,认为我父亲是大右派,更有太多的香港和美国海外关系,不能把我安排到接近国境线的军垦农场,以免我叛国投敌。

当时还有一个机会,即家中只剩一个子女留在北京的,可以不去上山下乡.我父亲自戴上右派帽子后,便被驱逐出北京,到河北乡村落户,我的兄姐也都在外地,家中只有我和母亲,况且母亲患有高血压心脏病。

於是我找到军宣队陈情,说明我是有资格留下来照顾母亲的,谁知那个军人对我说:

“我们是有这个政策,但是,你母亲是右派老婆,我们不能让你留下来照顾一个右派老婆。”我一听心里就气炸了,这算甚么屁话?就算母亲是右派的老婆,她莫非就不算人吗?越想越气,我咬咬牙决定:哪儿都不去!

这个决定在当年是非常非常不易的。我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决定,既不敢告诉母亲,又不敢告诉同学.假如被人揭发,抗拒上山下乡,轻则遭批斗,重则可能当反革命分子抓起来。我知道是绝对要保密的。

癡读《红与黑》

很多人不能理解为何我当年敢於这样做?这要从文革初期说起了,出身不好一直是我的一大包袱,文革一开始就成了干部子弟的天下,强调出身成了他们的法宝,我们早就被甩在一旁了,连出去搭火车大串联的权利都没有,只配在教室里学毛着,跟家庭划清界限。

甚么革命啊,造反啊,红卫兵啊,都跟我没甚么关系,我就像路边一滴水珠,无人理睬。这倒也好,成就了我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有几个因缘际会的朋友,都是外校的,而且也都是出身不好的,其中一个家里曾是北京某书店的老闆,文革一来,红卫兵就抄了他们的家,把那个放满书的房间用封条封起来,谁都不准进去。红卫兵们忙着串联干革命,也没时间来处理这些所谓封资修的旧书。冬天寒风吹起,封条背后的浆糊也被吹乾了,这家的孩子跟我的境遇相同,待着没事做,便试着推开被封的木门,门开了,封条还没有脱落。从那以后,这家劫后余生的书就成了我们这个小圈子的“甘泉”,从这家流到那家,我们恪守约定──准时借还,书不传到外面去。

这些书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成了我的思想启蒙老师,我至今保留着一本读书笔记与摘抄,日期是一九六八年四月,也就是说,我从那时起,便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反洗脑”。一直到两年以后,面临上山下乡的时候,我已经初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能够分辨现实的荒谬,决不会随波逐流。

有一天,我正在看司汤达的《红与黑》,语文老师来家动员我下乡,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望着他,不理会。被他发现旁边的《红与黑》,他拿起来,故作惊诧地说:

“哎呀,你怎么还在看这种资产阶级的书哇,怪不得你不上山下乡!”我一把抢回他手里的书,然后跟他说:

“老师,这是我的家,请您注意点影响好吗?听说红卫兵抄了您的家,把您上万册的书放在缸里烧,把缸都烧裂了有这回事吧?”老师不自在地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说:

“你今天态度不好,我不跟你说了。”

第二天我到学校,参加上山下乡学习班,军宣队的主持人,讲话中不点名地批判我──有人躲在家里看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黑书,抗拒上山下乡.语文老师就坐在一旁。

那些日子里,几乎每天都跑到中山公园或故宫的大殿后面看书,整个人浸在书里的情节中,陶醉在我自己的世界里.

病留北京当泡兵

学校对我无计可施,便向在医院里接受劳动改造的母亲施加压力,母亲坦白地回答:

“我说话我女儿不听啊,我是漏网右派呀,她要跟我划清界限,我说甚么她都不听,你们还是找她去说吧。”

后来这对话成了我们家常常讲的笑话。

北京市当年对於像我们这样的学生,有个称呼──老泡,即泡在北京,不去上山下乡.家里只剩下一个子女的叫困留,有病的叫病留。我本来符合困留,但因出身问题不获承认,那就要逼我走另外一条路──病留。当然我是没有病的。要找“病留”的理由。

因父母都是医生,家里很多医书。我研究一番之后,发现“坐骨神经痛”最为可行。然后就去医院看病,按照书中所讲的症状,躺在诊断床上,死活抬不起腿,医生试图帮我抬腿,我就大叫疼痛;去照X光片,居然检查出我有腰椎□化情况,真天助我也。医生终於在疾病证明书上写下了坐骨神经痛,不宜重体力劳动这几个字。如此这般,我有了病留的条件。

其实老泡之中像我这样做的不乏其人,大家反正都是为了抗拒下乡.私底下互相交流:要患肾炎的,可在尿中滴点鸡蛋白,就成了蛋白尿;滴点鸡血,化验出来就是血尿……还有制造高血压的,搞得医生也大惑不解。

无悔,不听党的话

我们这些对上山下乡作无声抵抗的人,对於外面人给我们“老泡”的雅号并不领情,而有一个更骄傲的自称──泡兵。像是打游击战的士兵,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目的只有一个──逃过上山下乡,拒绝听党的话。

到了大规模动员上山下乡的后期,管分配的老师也都开始产生厌倦情绪,不想成天跟我们没完没了地作对,甚至有的老师暗示:你不想下乡,只要给我一个医生证明就行。

他们对於我们的游戏逐渐心知肚明。甚至也来参与.有一个干部(党员),一天,找到我,说有一种药叫“益寿宁”,对高血压心脏病疗效特别好,他买不到,问我能不能帮个忙?

我心领神会,回家跟母亲一说,托在三线工作的哥哥,寄来了两盒难得的益寿宁交给那个人事干部,当然我没有提到费用。我回想,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被动参与贿赂,但我至今没有罪恶感,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直到一九七一年夏天,学校终於把我分配在北京东城区一街道工厂,结束了我的“抵抗”生活。那位中日混血儿女同学一直陪伴着她的日本妈妈,也被分到了街道工厂,但她从不去上班,直到后来离开大陆赴日本定居。

算起来这场“抗战”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每当我想起那段度日如年的日子,都感觉好像有七八年那样长.现在曾当过知青的都在争论是否“青春无悔”,我是没有资格参加争论的,但我经历的那场“抗战”,一样可以喊出──青春不悔,毕竟顶着大潮,敢於不听党的话,避免上了那条广阔天地的贼船浪费生命,逃过精神和肉体的大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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